东巴夫
日本兵进入村庄的那一幕是可以描述清楚的,老人们都还活着,都是事件的亲历者。老人们讲述的日本兵进村的真实情况,与我在几部文艺小说上读到的略有不同。文艺家渲染过重,一味地强调自己的主观感受,但文字里没有真正的惊恐和愤怒,而我从老人们的眼神中读到了这种情愫,这让我印象深刻。
日本兵进入洛美村那天,与我记录这个故事时的天气是一样的:
天空中飘着雨,从一大早就下起,一整天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山野雾茫茫的。檐角落下的雨水汇聚成一流,漫过禾场,把下坡的路都冲散了。屋顶破损处多的,家中简直没有一块干燥的安身之地。村后树林的瞭望哨里,一个人穿一张羊皮袄,身上盖着茅草,静伏在草丛中;另一个人用树皮把蓑衣缠在身上,整个人就骑坐在一棵老树的树杈上。骑在树上的是常贵叔,这点可以确认;隐藏在草丛中的应该是黑牛(至少有五个老人以肯定的口吻说)。常贵叔后来死在国民党特务的枪下,这是后话。话说这两个哨兵在各自的位置上执勤放哨,打起十二分精神,这场连绵不绝的雨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警觉。敌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两个哨兵发现母猪山口有一支日军小分队正从山口往下走,具体人数刚开始还看不清。这支小分队就像一条黑线往山脚下移动,不一会儿就移动到河沟边的村道上。虽然移动速度很慢,就像漂浮在河流中,雾气腾腾的,但这支分队移动的方向是可以确定的,他们朝洛美村方向来。山坡下响起的踏步声,像一根根针扎在哨兵心上。惊慌,焦虑,愤怒,哨兵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日本人到底是闯进村子里来了,两个人数了几遍,这支小分队一行是27人,荷枪实弹,有一挺机关枪,每个人的胯边都挂着一把大刀。屎色军服已被雨水打湿。黑牛继续潜伏在草丛中,常贵在获得这支小分队的情况后,从树上一溜滑下,飞奔回村里报告敌情。
村长王景阳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树下吊着一口大铜钟。缓坡边上的这块平地,是村里集会的地方。王景阳听了常贵的报道,一边慌忙跑去敲钟,他使劲敲了五下,这是开村民会时商量好的暗语,一边指派自己的三个儿子,还有常贵,以最快的速度全村上下跑个遍,亲口向村里人通报日本人进村的消息。洛美村的人早做好了准备,这些天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母猪山口的日本人就像是毒瘤,长在洛美村人的心口,他们说:这总之是个隐患,早晚要破裂开来,闹一场暴风雨的。谁有那快刀子,把它给铲除呢?
快刀子没有,防御工作就必须巨细兼顾到位。
那个年代,洛美村的房屋全是土木结构,错落有致地趴在小树林周围。村人房屋的墙壁主轮廓,大概有两米高,是用土块垒砌起来,土墙上再架木梁和屋顶,地基是用上好的青石铺就,村外的河沟边就有这样的石头。靠东面的那堵土墙,一定是比其他墙壁砌得要厚。这堵墙要砌成90公分厚,墙的正中心大约40公分宽,是空心的,这是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在洛美村,这叫夹心墙,是村民用来逃避灾难的。在那些动乱的年月,洛美村从不知哪一辈祖先起就流传下这种建造房屋夹层的技巧,简单好用的逃生避难之法,成了搭建一个房屋必须考虑的要素之一。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每个建房人都懂得这一点。夹心墙的入口,一般在床头柜的背后,或者在床底下的地窖里,与地窖是相通的。地窖除了储藏日常的果蔬粮食外,当然还是优良的避难所。村里人闻声而动,扶老携幼钻进了自家的避难地,牲畜都关进了木棚,安不安全暂时是管不了的,小家禽能藏一点就藏一点,正堂院门都从外面上了锁,掩人耳目,造成外出逃难的假象。
就像从一棵树茂密的叶片上,突然洒下一阵露水,惊动了树根处的一群蚂蚁,蚂蚁受惊后纷纷跑动,顷刻就隐进了巢穴,没了踪影。这是逃生的本能,先保全了性命,再与侵略者从长计议。
有零星的狗叫声。
树枝摇晃的声音也听得清晰。
瓦片上雨点在跑动。
日军小分队在村口停下脚步,列队站好,带头的军官小声说了几句话。接着队伍稍稍散开,士兵手中的步枪咔哒全上了膛,抬起在胸前,以搜索前进的行军方式,小心翼翼地向村中插进。这些士兵们个个挺胸抬头,目光直视前方,有一种天生的傲慢和警觉,当然也时不时用余光观察周遭动静。脚底踩在乱泥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小分队来到村子中央,这里有一口池塘,一台大石磨趴在池塘边的一棵榕树下。小分队没有发现一个村民,耳房里能听到马打响鼻的声音,一条黑狗从树林里钻出来,向山坡下跑去。士兵移动枪口,对准的是一团空气。禾场里留下的新鲜脚印已被雨水灌满,几只鸟歇在池塘边的小竹林里,兀自盯着这伙日本人看。那鸟翅不时振动几下,以减轻雨水落在羽上的重量。天灰蒙蒙的,有两座草垛被风吹倒。
带头的军官摘下自己的帽子,在腿边甩了几下,复又戴上,雨水从他的脸上灌进了脖颈里。只见他伸出胳膊,手掌向左边的一排房屋挥了一下。他让士兵们到屋檐下避雨。军官带头踏上了一间房屋的廊檐下。士兵们随后纷纷挤进了廊檐。这里的四五间房屋连成一排,各家的廊檐也是相连的。正门两旁,廊檐的三分之一处立着两根廊柱。士兵们拍打身上的雨水,把步枪倚靠在墙边。军官想用避雨的当儿,重新好好审视一下眼前的这个村庄。
雨点像眼泪珠子似的从檐瓦往下落,村庄飘浮在云雾中。池塘边的小竹林传来的沙沙响声,细听像一场隐忍难耐的哭诉。这伙日本人就像一群闯入荒野的狼群,一个劲儿地眨动眼皮,好让雨水不要蒙住了眼睛。他们没有说话。一个人都没有。周遭像坟地一样宁静。
就在这时,廊檐下正对着的木门背后,一只瓷碗摔破在地上,碎声不大,但很刺耳。接着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个日本士兵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屋子里没了动静。日本兵互递了眼色,军官撇着嘴点点头,士兵们从墙壁旁抓起各自的枪,听动静的两个士兵用力推木门,门被抻开一条缝,军官从一旁走出来,一脚就把木门踢开了。
堂屋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站在那儿。她叫格桑,天生聋哑,是一个孤儿。她被破门而人的一帮陌生人吓傻了,瑟瑟地站在那里。七八个士兵先跳进房屋,其他的人也跟着挤进堂屋,门外留了四个士兵放哨。军官站在墙边注视着女孩,十多个士兵操着枪进入房屋内搜索。格桑浑身不停地打战,眼泪扑簌簌直往外冒。她两手紧抓着裤腿缝,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军官走过去,伸手把格桑从地上提溜起来,格桑刚站起来又软塌塌地滑倒在地上。军官抓住格桑的肩膀,把她拖到墙边,让她靠墙坐着。格桑的手只是死命地抓着地面,她什么都没抓住,她哭不出声来。
在屋内搜索的士兵退回到堂屋里,他们没有找到另外的人。
军官猛地从桌下拖出一把椅子,杵在格桑面前,抬腿坐在椅子上。
军官的左手不停地摩挲着下巴,眼睛盯着潮湿的地面,似乎正在琢磨着什么。他是在想他应该怎样开始盘问眼前的小姑娘,还是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古怪的村庄,他能嗅到村人处处留下的气味,却见不到半点踪影。这时,站在一旁的士兵提醒军官,说这个女孩不会说话,耳朵也似乎有毛病,这个士兵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军官嘿嘿地笑了两声,他换了只手,开始用右手抚摸他那坑坑洼洼的下巴。(眼前的这一切似乎让我想到了一堆被啃光了米粒的玉米棒子,这肯定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军官的笑容突然僵硬,他两眼怒瞪,青筋暴立的右手突地抓住格桑的肩,把她向自己的腿间摁扯。他大声吼骂着,脑袋不停地朝地上点,手指在空中划拉着。他要格桑告诉他,她的家人在哪里,村里人在哪里。格桑抬头,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泪水还残存在眼皮上,亮闪闪的,蓦地滚落到脸颊上。她没有张嘴,使劲地摇了摇头。
军官的歇斯底里不光是因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空壳村庄。
军官的耐性是很浅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雨天,他早就不耐烦了。他讨厌这种感觉,所有的事情都没弄清楚,一切仿佛都是乱糟糟的。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四肢彻底放松,像一具散了架的死狗似的,把自己堆在椅子上。时间仿佛又停止了。站在堂屋里的士兵没有说话,都心不在焉地盯着军官看。军官吊在椅背后面的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向身后摸了摸,摸到了靠在桌腿上的步枪。他倚着步枪托,在地上使劲一抻,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低着头,大步跨过门槛,走出了屋子。
这无疑是一种暗示,是长久以来军官以这种沉默的姿势与部下达成的某种默契。屋子里留下的士兵们,开始显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他们放下手中的枪,把格桑扔在桌上,轮流强暴了她。
这支日军小分队是在天黑前离开洛美村的。他们鞭赶着村人的牛羊,怀抱着家禽,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洛美村。
村里人从自家的避难所钻出来。格桑家的邻居自然是最先目睹惨剧一幕的,他们派人去通知村长。村里人都向格桑家聚拢,有人提着猎枪,有人操着农具。村长王景阳跑过来了,他看见几个妇女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格桑,几件旧外衣裹着格桑的身体,格桑的手紧抓着怀抱她的妇女的胳膊,脖颈微缩着,眼神疲惫,一时睁开,一时闭上,整个人奄奄一息。王景阳看见血从桌上流到地下,又从门槛底下的缝隙里流出,流到台阶上,最后与禾场上冰冷的雨水溶在一起。他的眼泪忍不住直往外冒,蹲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呜呜呜地哭出声来。人们站在廊檐下,背靠在墙边或廊柱上,看着天空下着黑色的雨。
(那天的洛美村,就像一具褪了色的棺材。)
据村里的老人回忆,那天的雨啊,始终没有停下来,下到后半夜,开始掣闪打雷,轰隆隆呼嚓嚓的,把村东头山坡上的几棵老树都劈倒了。牛也叫,狗也叫,马用蹄子踢门,一夜都不得安生。第二天一说起,大家那晚都没怎么睡。天没有发地震,洛美村彻底被震动了。
这支日军小分队到底掳走了多少牲畜家禽,是可以统计出来的,对村民来说,这一点不难。因为那时的洛美村人家中都很贫困,自己家里有几只鸡,有几个鸭蛋,有几头牲畜,谁都说得清,大家聚在一起一合计,数目就出来了。如今年代久远,不便考证,但有一点大家的看法一致,那就是这伙日本人离开时每个人手里都不会落空的。
这件事发生的当晚,洛美村人就在村长家集合开会,商量如何对母猪山的日军展开报复。整个晚上大家都在商量这一件事,却怎么也商量不拢一个好的报复方式。派优秀的猎手用猎枪暗杀?如何能靠近日军,能打死几个?如果激怒了日军怎么办?整个村庄会不会陷入危难中,退路还得想好;派身手好的汉子潜入母猪山口,伺机刀杀几个日本兵?但依据晾望哨长期的观察来看,日军的防哨措施严密,山上山下明哨暗哨里,日夜有人持守,派人去突袭,简直是枉送性命。这山野一带也无中国军队,没办法寻求外力的帮助。大半夜里,大家左右就是商量不出个好法子来。铁匠长春叔一拍大腿,从院中的石桌下拱出身来:“不行就放把火,烧死那些狗娘养的。”听长春叔一说,大家伙一合计,觉得这还真是个办法,悄悄跑到母猪山上放一把火,任这场火往前烧,谁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烧干净了算数。
村里老人说,母猪山的火后来倒是放了,烧得也是铺天盖地,把一个天都烧红了,可惜没收到多大效果。一来那把火才燃起没多久,日本人就发现了,他们很快采取了行动来阻止大火的蔓延;二来,这天杀的日本人,早在母猪山口驻扎时,就修筑了防火的工事,他们围着山头挖了一圈壕沟,沟两边十米内的草树都被清理干净,还从山中的水塘边挖了一条小沟直通到他们的壕沟里,那水塘边的口子一打开,水塘里的水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灌湿整条壕沟。放把火顶什么用,根本伤不到他们。
格桑老人算起辈分来是我的远房姨奶奶,她老如今还健在,依然生活在洛美村,孤身一人。她的五个孩子都有出息,都读了书,在城里分配了工作。孩子们要接她进城,刚开始她也不反对,可在城里住了半个多月,总觉得不习惯,不光是对城镇的环境不习惯,这一生净伺候别人了,两只手一双眼闲下来,哪里受得了,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回自己的老村子吧。这是格桑奶奶唯一的一次出门经历。这些事好些年前我就知道了。
前段时间四叔从村里来城买稻谷种子,我拉着他向他打听格桑奶奶的情况。四叔告诉我说,格桑奶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挑不动水了,菜园也种不动了,勉强能自己走去赶个集,但生活还是能自理的,精神头还不错,整天张着一张没有牙齿的瘪嘴,逢人都是乐呵呵地打招呼。生活物质儿女们都想得周到,她老也没什么太大的难处。
“她老爱热闹,这你是知道的,整天介闲不住,满村玩儿。”四叔笑着说。
不堪的过往没有击垮这苦命的女人。她和我母亲的祖母一样,用一副瘦削的肩膀,担起了一个家,几十年默默如一日。她们是同族的妯娌。解放战争结束后,格桑奶奶结了婚,男人是逃荒来到洛美村的流浪艺人,能拉会唱,颇受人喜欢。他们婚后育有三子二女,也算是家庭圆满,无灾无难,一生平静幸福。母亲的祖母后来招婿两次,男人都没过两年就病死掉了,留给她几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相比之下,格桑奶奶的命似乎要柔软一些。
闭上眼睛,回忆起格桑奶奶,她留给我的印象永远停留在我的少年时代里,那时的脸庞,那时的笑声,那时的农村生活图景,像用一把锉刀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似的。
那时候,逢年过节,我去外祖母家总能在村里见到格桑奶奶。她像个老小孩似的,喜欢往孩子堆里扎。孩儿们在禾场上做游戏,她就站在禾场边上,双手垂立,聚精会神地盯着孩子们。孩子们玩得开心,不时哈哈大笑,她也跟着乐呵起来,不停地拍着手,乐得身子颤颠颠的。有一次,我来到洛美村,在竹林边的禾场里和小伙伴玩耍,格桑奶奶看见了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我身后,一把搂起我的脖子抱着我,用她的额头抚摸我的脸,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眼神里流露出别样的欢喜。我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竟喊着妈妈哭了起来。她见我哭,就拿手摸我的头,指指点点地向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她儿媳妇从廊檐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娘啊,娃儿还小呢,您别吓到他。”她摇摇手,又冲着我点点头,脸上依然笑容灿烂。
格桑奶奶有一双黑色发亮的眼睛,透彻,清亮,炯炯有神,是我见过的最黑亮最温柔最清醒的一双眼。
格桑奶奶和我母亲的感情很深。母亲说她一手的好针线活都是格桑奶奶手把手教的。她那时给生产队放牛,就常常带着我年幼的母亲。外祖母家孩子多,顾了小的顾不上大的,母亲就跟着格桑奶奶上山放牛。母亲说,她就是这样跟着格桑奶奶放牛长大的。
洛美村的人常说格桑奶奶是个没心肝的人。这是洛美村人的话,没心肝,是说一个人遇到什么事儿,不爱琢磨,不爱折腾,心里不装事儿,不操心,活得简单快乐。他们说格桑奶奶天生是个快活人。我常想,格桑奶奶自然不是个痴傻的人,她心思缜密,心灵手慧,胸怀坦荡。那些数不清的苦难,都留存在她心中,她用一颗大地吸水似的心,把一切非难都吸纳并消化掉了。
她还是个人,是个母亲,她还要活着。她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闪烁,在我的记忆里发着幽光,像一盏明灯,撕扯着黑暗,永不熄灭。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