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熠
藏族女作家白玛娜珍在《民族文学》2014年第3期发表的散文《劳动的歌》,让我穿越时光和空间的隧道,真正深刻地了解并理解了4年前曾有过接触的作者,我记忆中关于她简单而干瘪的印象符号和她细腻多情的内心世界也伴随着阅读的延展而不断丰满。
《劳动的歌》回忆了作者儿时家乡的情景,劳作的藏族工人,自由、闲适的劳作场面写得生动有趣,将我们带入了西藏边疆那曾经原始、淳朴、充满人性化的生存状态。仿佛世外桃源,人们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劳作间隙充满了欢声笑语,劳作的节奏自然而舒缓,他们“在突然爆发的笑声中互相泼水、打水仗、追逐奔跑,在马兰草丛里打滚摔跤”,虽然劳动效率低下,却手艺精湛,并能发自内心地享受劳动带给他们的快乐,那种“悠然自得”和那贯穿劳动始末的歌声,正如作者所说“劳动的快乐像一首史诗,使这个民族拥有高贵的精神”。
世间万物被时光的魔刷涂抹过,作者从“痴痴地望着”伴着歌声劳动的人们的小女孩儿变成了孩子的妈妈,这期间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作者无法用笔触一一尽数,唯有“前面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型社区工程,仍然由汉族民工建设”这现代化的都市劳作场面,反映了当下“世间像我这样任何事情都想追赶世间的现代人”的生活的冰山一角。
伴随着现代技术发展,外来劳动力涌入了这曾经的世外桃源,并以他们不苟言笑、高效率的劳动逐渐取代藏民们那原始、淳朴、自然而发的劳动,“还全面垄断了其他行业,比如修自行车、修汽车、理发、缝制藏装、雕刻藏柜、餐饮、娱乐、蔬菜和花卉种植、采石挖矿等等。拉萨在他们不分昼夜的建设中,变得越来越喧闹和繁华……”作者儿时记忆中的家乡在现代追赶时间的都市人手中变得模糊起来。
其中还描写了藏族女人和外族男人的通婚,篇幅不多却一针见血地反映了各民族传统、文化、习俗、生活方式等等的相互冲突、渗透并最终趋同和融合。这其中有磨合过程中的阵痛,却最终被生活所消磨、接纳。
作者截取的只是西藏城乡生活的几个侧面,却由点及面地为我们呈现出曾经那个物质贫乏却精神愉悦的民俗画卷。一回忆,一现实,运用对比的手法,更加突出了曾经的西藏那宛如天籁般穿插在劳动始终的歌声带给人们质朴生活的快乐!作者写作过程中情感充沛却始终没有宣泄而出,只于娓娓道来中蕴含深意;作者笔力真切而收敛,将所有对故土、传统的挚爱之情隐藏得若隐若现。“家里维修的过程,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望着新修好的院墙和水渠,我总感到怅然若失,因为除了水泥和砖,再没有其他可以缅怀的。”
毫无疑问,白玛娜珍是挚爱着家乡这片养育她的热土的,她将自己对西藏这片热土的挚爱升华成了对民族文化、风俗、传统的守护,同时召唤更多的人对传统与现代进行辩证思维。让我们这些从未去过西藏、不了解西藏历史精神面貌的人,跟着她的文字穿过几十年的时光隧道,亲证西藏的沧桑变迁。
现如今,外来劳动力改变了西藏家乡人民的劳动,也将家乡人民的生活改变得面目全非。作者以其作为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的视角诉诸笔端,她看到了家乡在大时代这疾驰的车轮下不可逆转的变化,这变化带来了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大踏步地提高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品质,却将藏民们甚至整个藏民族的精神内质改变了。毫无疑问,面对这样的变化,作者是无奈并感伤的。于作者来说,这是时代发展带给她的民族的变化而引发的思考;而于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来说,这变化只是新中国日新月异地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的一个缩影。
作者和她的民族在当下各民族大团结大发展潮汐的簇拥下,被推着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发展的时代。作者着眼于缅怀,更着眼于对美好的人生形式的展示。读《劳动的歌》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他的文学追求是展示“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白玛娜珍,作为一位藏族女性作者,也正是用她细腻的笔触为我们展示了藏族这个古老民族那曾经“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也正是这美好人生形式的展示,映衬出当下快节奏生存状态的非人性化、非自然化。如果说古老的生活状态是粗犷、自然而人性化的,而今的生活方式就是机械的、非人性化的真实写照。当代科技以它简单、粗暴、快餐式的方式对自然、健康、美好的人生形式进行了开发和改造,人们在享用现代文明、科技带来的高效、便利生活的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它对原有人生形式的损耗甚至毁灭性的破坏。
正如作者所说,在大时代洪流的冲击下,个人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虽然眼看着自己的家乡在经历着让人“无所适从”的变迁,也只能随波逐流,却无力抗争和改变什么。所以,文章的基调是忧郁而感伤的,作者在为家乡的变化感到忧虑。白玛娜珍热爱她脚下的土地,这种热爱是感性而细腻的,然而在感性与细腻之中又蕴含着理性,并从这理性中升腾起对生命和现实的思考,这思考透出智者的辩证思维,并非泛泛而谈,而是脚踏实地地对人间生活有着敏锐、细致的发现,对家乡的挚爱转化成守护传统的精神皈依。
在《劳动的歌》中,白玛娜珍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曾经载歌载舞劳作的民族,在当代都市快节奏的生活催促下,一切悄然起着变化,作为这变化的亲历者白玛娜珍有着细微、敏感的体验。“伴随着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而没有歌声的劳动,剩下的,只有劳动的残酷。同样,从劳作中分离出来的那些歌谣,保护下来以后,复原的只能是一种表演,而非一个民族快乐的智慧”,“那么我们该要什么?是底层人民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
我们的答案定会因人而异,而作者白玛娜珍那充满忧虑和惋惜的叙述,无疑是对现世最深切的关注。
虽然作为旁观者她是清醒而理性的,明知道这种大趋势的推动非一人螳臂挡车所能左右,而在民族前进的过程中,传统文化、风俗的消失又让她忧虑和深思。她极尽所能地为我们展示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然后让人们在叹息中看着这种人生形式正在改变。白玛娜珍是冷静而客观的,这种客观冷静将劳动之歌与时代发展的矛盾完整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虽然没有去过西藏,更没有经见过藏民们劳作的场景,伴随着《劳动的歌》我仿佛听见那日渐消失的劳动之歌又唱了起来。白玛娜珍也为我们唱响了她热爱家乡,守护民族传统的心灵之歌,这歌声中交响着一位柔弱的藏族女子对民族传统的热爱和守护,更沉淀着对民族发展的忧虑意识和担当。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