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
2013年,阿拉提·阿斯木(以下简称阿拉提)的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以下简称《时间》)发表在《当代》第3期,这对新疆文坛,尤其运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来说,是一件大事。它标志着一种极具地域特色、民族特色,同时又不失创新的文字表达得到了承认。
统览阿拉提的作品,浓厚的劝世意味、忏悔精神、对根的追溯和关于人生的思考是无处不在的。其精神浓度与诗性语言的融合,将一条连接11世纪《福乐智慧》充满音乐性、意味隽永的语体风格和阿拉提诗性叙述的历史长河呈现在读者面前。“公正”“幸运”“智慧”“知足”等在《福乐智慧》中反复讨论的主题,在他这里同样倍受重视。从互文的意义看,这使阿拉提的创作带有“福乐智慧”的隐喻性质。进而言之,阿拉提的作品同样是立足于现实语境对“福与乐”的思索。这时,对阿拉提多年来的创作进行总结和审视,就显得重要而且必要。本文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希望能从文本细读当中,发现并解析属于阿拉提的文本世界。
从蝴蝶时代到反思时间的嘴脸
写作《福乐智慧》的时代,适逢喀喇汗王朝东西分裂、纲政不举、民风败坏,穆斯林学者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欲通过箴言谏语“把人们引向幸福”。而翻开阿拉提的作品,几乎都是关于人性和对人性的解剖。其人性的展露,多通过形色欲望在时间中的肆意舞蹈,进而结构成富有意味的“蝴蝶时代”。“蝴蝶时代”,出自阿拉提同名小说,这里的“蝴蝶”,指向依靠美色在男人群落中飞来飞去并获得利益的女性。而“蝴蝶时代”则是男女共在的,充满各种各样的欲望,展示出凶恶、贪婪、狡诈、多情而又不失真实的人性底板,是身体与权力媾和后形成的脆弱的巨大网络,折射出时代的许多共性。与《福乐智慧》相比,一个旨在庙堂重建,一个却在拯救民众精神。
要了解阿拉提笔下的“蝴蝶时代”和人性世界,还得从他珍爱的意象——时间开始。“时间”这个抽象的词汇,被作者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它可以随着物理时间的流动打上物质的烙印,同时又时刻牵连着心理时间和精神世界。后者是通过人物的反思和丑陋的社会性的汇聚内爆获得,因此极富主观性。如短篇小说《时间》集中展示了“时间”的这几个层次。一开始,作者就将时代感托出,“那是人们挣大钱的时代,时间在这个时代给了民众一次机会”。随文本推进,“时间”被加上了各种各样的描述,“当丑陋的时间渐渐消失,她看到了希望”,此处时间被描述为“丑陋”,而从前后文看,是与主人公这段时间生活的难易程度相关,心理因素也就越发突出。“不要脸的时间流逝着,哥哥和姐姐们不高兴了,严肃地向弟弟提出了这个问题”。显然,所以时间在不同状况下被用以不同色彩的词汇来描述,与人物心态是有因果关系的。看似客观的时间也就变成了“心理时间”和心理状态。
“神的时间”,是对前面几种不同层次时间的一种补充。在短篇小说《好姑娘》中,隐形作者借叙事人之口深情诉说,“要热爱神赐你的时间,当你真正地懂得了你的财富只能是时间的时候,你的歌声就属于天下的一切角落了”,这样的表述教喻意味甚是浓厚,与世俗人心似乎还隔了一层。《蝴蝶时代》中主人公“海沙乳房”的一段心理独白倒很现实,“现在,她发现最好的东西不是金山银山,也不是新疆首富的目标,而是最最珍贵的时间。她从来没有把时间当过一回事,也没有思考过时间。”“海沙乳房”凭借一段段情史,准确地说,是“性史”和“性公关史”,认识到时间可贵,其动因并非年久色衰,而是非常具有时代性和社会性隐喻的“艾滋病”。把对“时间”的价值考量放在这么一个依靠“乳房”和美色行走江湖的女人身上,尤其用“艾滋病”来逼迫她去思考,就等于在“海沙乳房”的世界自身挖出一个巨大的漏洞,一种强烈的“自作孽”意味在生存的反讽中跳将出来。这种情况下,主人公“海沙乳房”的心灵世界是最耐人寻味的。
从物理时间,物质时间,到从心理和情绪来揣度、描述时间,“时间”确实随着不同介质发生着变化。这些不同均与“蝴蝶时代”分不开。在阿拉提的逻辑中,委实是物质决定着精神,但他更看重的,是在这个决定过程中,伴随着怎样的欲望满足以及物质与权力如何帮助欲望不断填充自己的深沟险壑。由此看阿拉提关于“蝴蝶时代”的表述,就不光是展示一个一个男男女女的情史情事,不只是西域河边捆绑起道德、伦理、责任、灵魂的肆意放纵。更重要的,它将我们带到了权力的世界。权力既满足欲望,同时又在滋生新的欲望。在《时间》里,艾莎麻利丢掉自己的嘴脸到重新寻回嘴脸的过程,恰恰就是从蝴蝶翻飞的时代返回自身的时代,而这一审视过程又何曾一时一刻脱离了金钱和权力。作者并不隐藏自身的评价功能,甚至就是要在不断的评价中使叙述散化,而使穿越欲望和权力直至找到一种解决方式成为文本的精神重心。作者成为指引欲望之徒走出欲壑的领路人。
在描述和反思“蝴蝶时代”的过程中,不能不提作者对不同女性尤其是母亲与女人的二元划分。阿拉提说,“我写女性,其实是想发现我灵魂里的丑陋”,女人在被叙述的命运中,常常成为隐喻的本体。很显然,女人身上负载的“性”意味在男人眼中是无处不在的,如“手抓肉,像美女的舌头,在客人们的嘴里舞蹈”,这里的女人是被观看的对象,充满色情意味。母亲则不同,她不仅无私光照着孩子们回家的路,还是这个蝴蝶时代最后的守护者。从阿拉提的文字中,读者可以明确感知,如此叙述母亲的功能,其本身也表达着一种强烈的地域意识和对故乡的深沉的爱。在艾莎麻利心中,“生命是非常神奇的游戏,回到母亲身边以后,我们才能认清自己的嘴脸”。此时,“娘”成了“故乡”的换喻,回向母亲,即是寻根,必将春暖花开。
两相对比,我们仿佛看到《圣经》背景下希伯来一基督教文化传统的复现。同样的两级,同样的美化和丑化,不是妓女就是圣母,不下地狱就上天堂。只是在阿拉提这儿,被文字的放大镜将灵魂暴露于外的不止女人,更多的是“站着尿尿的”男性群体。当女性被分化为女人和母亲的时候,实为对男性精神生态的一种暴露,也是一种提醒。只是,读者却难免会生出疑问:作者将如此多的笔墨花在描写男人放纵,女人放荡,难道仅凭“母亲”之光就能涤荡身体、欲望和权力之间蛛网般的关联?在心生怀疑的时候,我们却不能忽视作者从《蝴蝶时代》到《时间》所做出的努力。
《时间》完全打破了读者固有的关于维吾尔族精神生态的想象。它没有弘扬什么,也没有刻意贬低什么,而把叙述的重点放在了生存的难度和对被遮蔽的灵魂的发现上,全力用思想、行为剖析阳光和阴影的关系。人性、灵魂,也只有从看似“混乱的游戏”中寻得。这种“游戏”与频繁出现的“忽悠”一词相得益彰。“忽悠”,在新疆人这里,是欺骗、瞒哄的意思,却又不失幽默。在阿拉提,又多了几分诱惑,比如“秘密地把真主给老鼠的那份恩赐,换成亲切的、忽悠人的、让穷人思念的币”。这些诱惑在人们心中生出各色遐想,由此更增加了时间的难度和厚度。“忽悠”,却在语义上一语破的,所有关于时间的嘴脸,无非人自己在忽悠自己。所以,阿拉提借人物之口这样说,“智慧很简单,复杂的是我们的欲望。”就这样,阿拉提不断通过各种方式解剖“时间”这一介质,剖开之后,里面是人生,是历史,是命运,核心却是欲望,一种明晰的价值判断豁然出现。只是对欲望该做怎样的读解?答案似乎仍在寻觅之中。
表意与表象之间
如前所言,阅读阿拉提,强烈感到他特别钟情于人世间所经受的各种诱惑和精神拷问。这些诱惑,有金钱的、身体的,还有“他人就是地狱”般的争斗。虽然这样一种整体作品结构之间惯用的叙述方式,难免给人“主题先行”之感。但这种“有意”,反而更提示我们要通过整体阅读,来把握属于阿拉提的文学视界。这也构成了作品的独特关注点,尤其在新疆多民族的创作中是另辟蹊径的。总的看来,阿拉提的叙述表现出以下特点:破解时间的故事套故事叙事方式;暗含教诲的诗性叙事;“恰克恰克”式幽默;“外号”成为人物精神和社会性表征。与《福乐智慧》相比,同在思考“幸福”,后者的重心在塑造人物进而阐明何为国,何为家,阿拉提的文本却始终纠缠于个体世界,故而更具精神救赎性质。
在叙述方式上,阿拉提的叙述显然有自己的追求。从文本不难看出,他特别喜欢打乱事件的正常顺序,不以时序作为叙述的轨迹,而把事件切割开来,凸显核心,然后让飘忽的思绪带领读者往返于一个个场景,以空间带动时间回归。这样一来,其作品的场景性就很强,而这些场景又都具有一定引力,或细节的,或语言的,或暗示性的,或是一个悬念。《蝴蝶时代》就是典型的例子。这部小说以不同人物作为段落,同时以他们与“海沙乳房”的性交易为线,辅以“海沙乳房”对自己病灶来历的猜想、对“母与父”的追索和对生活的反思。每个人物的出场均在上一场的最后由“海沙乳房”的联想推出。这种叙述方式与中国传统的顶针手法十分相似,十分得力地带领读者进入下一个场景。
《时间》,则是古老的《福乐智慧》风格的大规模返回。进而言之,这是阿拉提向本民族文学传统的一种致敬。《福乐智慧》以4个象征性人物——“日出”“月圆”“贤明”“觉醒”为主体,从他们的相识、共事、辩论、亡故,道出了人及人生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这些人物均围绕“福乐之智慧”的探讨而设定,以此警示后人。有意味的是,《时间》中,“老大”艾莎麻利身边也有四个朋友:艾海提老鼠、雅库夫走狗、居来提公鸡、琴手斯迪克。这四个人共同的特点是真诚,是“老大”的心肝朋友、肾脏朋友。在艾莎麻利回归“简单”的过程中,这四个人不同程度地担当了路标的功能,用自己的人生体会和艾莎麻利一起寻找“回家”的路。这是与《福乐智慧》在人物结构上的相似。只是,这整部小说,人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带给周围人们和读者的反思之途,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圣徒”诞生之路。每个长段落,每个人物,都是为了带出关于灵魂得救的忏悔和体悟。
同时,《时间》又有类《福乐智慧》的诗的语言,每个语义群内,漂浮着连绵不尽的修饰和铺排式描写,充满隐喻,比如“鸽子们的期盼,把他们带到了有很多脚们骄傲或痛苦前行的人行道上,不同尺码的鞋们,缓慢地,匆忙地,犹豫地前行。”很显然,作者的意图就是展示思想的深度,重视文字的启迪功能,这与《福乐智慧》可互为比拟。在智慧的辉照之下,似乎每个出现在眼前的物体都有了生命。作者正是将万事万物作为生命体来书写的。叙事者在这种情形下,就不只是对叙事对象的行为与思想全知全能,更将自身所有隐秘的感觉和叙事欲望尽情挥洒。如“垂在门环上的大铜锁笑了,它看见主人的手里亲切的钥匙,每当它看见这个钥匙的时候,就激动,就温暖”,这种描述是屡见不鲜的。
除了类《福乐智慧》的风格,我们不能不提及在阿拉提作品中成为标志性的特征之一:外号和恰克恰克。这些标志极具地域特点,因而表现出鲜明的民族性和时代性。阿拉提将“恰克恰克”称为民间“活态语言的源泉”,是“民族特色的绝响”。所谓“恰克恰克”,也就是所谓的“段子”,即编笑话,在聚会上常常见到。作者借人物道出“恰克恰克”的精髓:“邻居伊拉洪幽默讲笑话有自己的特点,黄段子多,开头的几个笑话都是作践自己,这是他的艺术,而后具体地瞄准某一客人或是朋友,讽刺、挖苦、激怒、拔高,又一棍子打死对方,抓住他人的弱点和长处即兴编笑话,在多变的语言游戏中创造绝妙的段子,创造绝佳的欢笑气氛。”阿拉提不仅展示出这一民族特性,而且将其作为精神救赎过程的一种反讽形式和对生活的一种艺术表达。这对于理解人与人之间欲望关系是有启发作用的。
“恰克恰克”与“外号”可谓相得益彰,以幽默的形式记载着人们生长中的印记。正是社交行为将其烙在个人身上,从而说明这一“外号”的来历带有鲜明的社会性。如“艾海提老鼠”,其名得自困难年代靠挖老鼠洞发家致富的经历。一来,“老鼠”一词,见出该人之精明,二来,说明这是具有秘密性质的行为。因此,虽然以后艾海提成了一个“玩玉的”,并大宴宾客三天三夜,但结束之后,“老鼠这个外号又变成了我的影子”。由于这些“外号”的社会性和圈子效应,《蝴蝶时代》中的马力克麻利想要人们彻底忘记自己“麻利”的绰号——因为与性有关,但朋友牙力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这外号不是我起的,那是神的意志,神通过我的嘴把他的意思说出来了。这一回答巧妙地将民间喜好与神的意志做了结合,是对神旨意味深刻的民间读解。反向思之,无处不见的外号,足见阿拉提对带有民族性特征的表述之重视程度。
总体看来,在阿拉提文本的表意和表象之间,所有的叙述方式都是融人的胶体,从而将意与象胶合成为整体。总之,各种样式放在一起,拼贴之势自然就很强烈。他的叙述于铺排之中不失冷静,却又是诗情画意的,来自第三人称叙事者的各种嘴脸、各色欲望在诗一般的语言作用下更显人性之丑陋,使人不得不思索欲望的边界问题。不管怎样,阅读阿拉提,能够带动读者穿越欲望、地域、民族,去思考“关于幸福”的答案。而作者阿拉提,却让我们看到一名知识分子敢于解剖浮世、直面自身精神的可贵。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