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锐感解红楼

2014-11-27 11:53梁归智
关键词:端木蕻良红学曹雪芹

摘要: 端木蕻良的红学研究,既能适当吸取前人和时人红学考证的成果作为自己立论的前提,更能发挥自己艺术感悟的特长,作相关理论文化思考,能把学术的规范和生命的体验恰当结合,通过考证、论证和悟证以达到与曹雪芹心灵的沟通,发《红楼梦》思想的真谛和艺术的真境,追求“学术的阅读”与“生命的阅读和灵魂的阅读”之二维参照。反市侩主义或市侩主义,是否对抗“时文”,是曹雪芹原著和后四十回续书“两种《红楼梦》”的本质分野,也是端木蕻良红学研究的“关键词”。《曹雪芹师楚》是其最典型的代表作。

关键词:端木蕻良;红学;师楚;反市侩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7.41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 1009-055X(2014)05-0092-06

我在回顾评价红楼梦研究的历史时,曾这样说:“作家端木蕻良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并有论文集《说不完的红楼梦》,这是一本不到十万字的小书,但有不少精到的见解,显示了老一代学人在文化素养和艺术感受方面的非凡功力。”[1]79

读过拙著的人说:“你对端木蕻良的红学研究评价很高啊!”这种感慨是立足于比较视角的,因为我梳理和评价红学史的历程演变,从王国维到胡适、俞平伯,一直到2000年末的红学界各路神仙,都是“得失皆顾”、“成败并举”,“史笔”之严并无“人情”方面的忌讳。比如对开山的几位红学大腕,是这样“盖棺论定”的:“总体上看,最具有时代特征和历史意义的当然是王国维、蔡元培、胡适和俞平伯以及鲁迅这几位大师级人物。新红学取代旧红学,自传说取代老的索隐派,是红学发展史的一个关键性转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思想性方面对《红楼梦》认识最深刻的是鲁迅,在艺术性方面能得曹雪芹真谛的要数俞平伯。蔡元培与胡适的文学气质是比较弱的,蔡元培关心的是反清的历史学向度,胡适更注重的是‘科学方法,他们都在不同的层面推动了《红楼梦》研究向前发展,但都不是审美研究,其实都无缘于《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而王国维,由于时代和个人气质的局限,虽有引进西方哲学理论视角的历史贡献,对《红楼梦》本身的具体思想和艺术认知也是有较大缺陷的。”[1]66 “俞平伯对《红楼梦》中属于反叛的异端的那些思想层面则是并不亲和的,这就使俞平伯虽然对《红楼梦》的艺术有深微的体会,却并不能与其深层的思想发生共鸣。……俞平伯虽然觉悟到《红楼梦》的‘思想性和‘哲学的重要,但这‘思想性和‘哲学究竟性质如何,达到了怎样的深度和高度,他却没有说,甚至连一言半语的印象性表白也没有,这不是他故意卖关子,而是因为他并无深切的洞见。”[1]101

红学的基础是文献考证,所谓四大分支中的曹雪芹家世研究、石头记版本研究、脂砚斋批语研究,都是如此,探佚学则兼及文献考据、义理思辨和艺术感悟。在此四分支研究的基础上,才可能比较深入地进入《红楼梦》的思想、哲学、艺术、审美、文化等探讨。王国维没有文献考据的前提,在思想和艺术方面也有所偏执,蔡元培在文献考据和义理思辨、艺术感悟方面都有不足,胡适的思想“浅”,艺术趣味偏于“通俗”,俞平伯则思想理论方面非其所长。故而,他们一方面对红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另一方面仍然存在严重问题。其后各种历史阶段的研红者,就更不在话下了。

放在这种历史比较的视野中,我对端木蕻良的红学研究之评价,确实是相当高的。当时我还只看到《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出版)那本小书,即印象深刻,如今再检阅多达25万字的《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作家出版社2006年5月出版),更增加了一份自信,证明我的评价并无“溢美”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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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期梁归智:深思锐感解红楼——端木蕻良的红楼梦研究

端木先生的红学研究,大多数都完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少数文章写于40年代和80年代中后期。在他开始研红的时候,各种红学考证问题虽然还在争论不休,但大的轮廓已经基本清晰,“两种《红楼梦》”的分野已经逐渐深入人心。端木蕻良主要是一位小说作家,同时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谈自己阅读《红楼梦》的感受和思考,表面上,并不具备“论文体”的严格规范,但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在思想理论的思考和艺术的感悟分析两方面都有超越同时代研红者的独到见解,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如前面评述王、蔡、胡、俞治红之“得失”所昭示,在红学方面要能真正达到考据、义理、辞章也就是史、哲、文或真、善、美“三才”兼备,其实非常难。擅长考证的,往往于思想和审美方面比较跛脚,有些夸夸其谈理论“范式”者,则不仅缺乏文献考证的前提视野,而且其所谓思想理论也常是花架子,或泥西不化,或郢书燕说。这种情况,到了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似乎日趋严重。

而端木蕻良的红学文章,既能适当吸取前人和时人红学考证的成果作为自己立论的前提,更能发挥自己艺术感悟的特长,作相关理论文化思考,往往灵光熠耀,火花频发,时有让人眼前一亮而发覆解蔽之高谈快论。

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一篇,是《曹雪芹师楚》。

此文其实是从“考证”入手,注意了脂批本原存而被程高本删略的三段文字,即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对贾宝玉的描述。一段是:“宝玉虽不算是个念书人,然他天性聪明,且喜好杂作。……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2]663另一段是:“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人……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2]662还有一段是:“表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何不远师楚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名曰‘芙蓉女儿志。”[2]663

这首先表明,端木蕻良对红学考证的是非有正确的把握,对曹雪芹原著与后四十回续书乃思想和艺术都差异巨大的“两种《红楼梦》”这一基本历史结论完全接受、认同。为什么对这种似乎是“常识”的东西还要特别标举呢?因为让人啼笑皆非的现实是,总有那样一些所谓“专家”,硬要说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没有思想艺术差异,都是曹雪芹的“原稿”,说区分“两种《红楼梦》”的红学是“反《红楼梦》”的云云,自说自话,又不甘心自娱自乐,还总想喷云吐雾搅一点潮花,以吸引传媒的眼球。endprint

端木蕻良却针对程高本删略那几段曹雪芹原文而发“狮子吼”:“因为广大读者失去看到这两段曹雪芹自白的机会,即使有的版本保存下来,文字也各不相同,因而未能得到应有的注意,这是多么可惜的事!”[3]180他进一步振聋发聩:

这段文字,是利剑!是檄文!是宣言!是离经叛道的鲜明旗帜!

作者在这里再度直截了当地宣称:

宝玉是个不读“圣贤”书的人,他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语,“误尽天下苍生,而大奸大盗皆从此出”(戚本七十二回总批),可证曹雪芹的意识何等明确。他决心要师楚,主张创新,他反对“套头”,反对“功名”,反对用“时尚之学”(即八股文)作敲门砖,反对用道学饵名钓禄。在这里,都得到了直截了当的回答,丝毫没有遮拦处。

他所说的“师楚”就是以屈原这些人为师,公开宣称自己是师承楚辞的传统的。(《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80-181页)

这样的论说文字,是带着自己的感情的,是凝聚着自己的人生体验的,是融会高度的艺术感悟和理论思考于一体的“心声”,而且很自然地体现了与古老中华文化传统精神灵魂声气相通的学术品位,而不是为了博取学位一类功名利禄“作论文”。在《我看红楼梦》一文中,端木蕻良说自己从小就“感受力比较强”[3]2,“我最喜欢的诗,要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我感到林黛玉的《秋风秋雨词》是受他的影响”[3]2,这其实揭示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即端木蕻良自己的性分,与曹雪芹有着天然的相通,用《红楼梦》里的话来说,就是“正邪二气所赋之人”。因此,端木蕻良对前八十回“忏悔的贵族”[3]15之精神气质有深刻的理解,对后四十回的“市侩主义”[3]23本质也十分敏感。他在《论忏悔贵族》一文中说:“高兰墅从来没有了解过曹雪芹,所以他续的那一半是把曹雪芹糟蹋了。”[3]23 “高兰墅用他的市侩主义把曹雪芹的反市侩主义轻轻地模糊了,这使《红楼梦》差不多成了一部难懂的书。高兰墅实在是千古罪人,这样大胆而不负责的人,我还很少见过。高兰墅对于曹雪芹的政治观点的歪曲是基于他市民阶级的市侩主义而作的,高兰墅对于曹雪芹的情节的没有理解,则是由于他的文学才能的低能。”[3]23

端木蕻良的红学研究最富有启示性的意义正在这里。我们不必纠缠高兰墅(高鹗)到底是后四十回的作者还是修订整理者这种非本质问题,端木先生着眼的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在精神气质和艺术气质方面的悬殊。非常深刻的是,端木蕻良由于对二者的气质差异感受深切洞若观火,因此居然涉足到后来“探佚学”与后四十回续书“两种《红楼梦》”之不同人物性格、故事情节导致的不同精神境界的比较:

高兰墅对于曹雪芹的情节的没有理解,则是由于他的文学才能的低能。这可以从他对于小红的处理的失败上看出。曹雪芹对于“红”字的处理是何等慎重,岂可随便地安排在一个丫头的身上。分明是因为小红的体态模样像林妹妹,这一点是最大的关键,大概情节是这样的,是在林妹妹死了之后,贾宝玉百无聊赖,偶然之间,发现了小红有几分和林妹妹相像,于是把他向林妹妹的过失和情愫,都一古脑儿地倾注在她的头上,小红是天生伶牙俐齿、虚骄好胜,是个典型的小市侩,并不了解贾宝玉的真正痛苦,就利用这个机会,把贾宝玉捉弄一通,依着她的势,把他凌辱了一通。这里更加强了《红楼梦》的悲剧因素。也许原来情节不是这样,但是小红在后来一定有一段大故事,是一定的,高兰墅看不出就漏去了。高兰墅的对曹雪芹的没有理解,使《红楼梦》的一致性完全失却了。(《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23-24页)

这段话写于1941年,那时“探佚”还处于不自觉的朦胧状态,端木先生这里所设想的八十回后佚稿的一段情节并不准确,对小红其人在原著佚稿中的形象定位有失误,她其实并不“市侩”而是救助宝玉和凤姐的义侠之人,这是“时代的局限”,后人不能苛责前人。而且端木先生似乎有点把“五儿承错爱”一回的情节和小红相混淆了。但不必纠缠这些细节,应该感到惊讶和佩服的是,端木先生从精神气质的直接感受上鲜明地区别了曹雪芹原著“反市侩主义”与后四十回“市侩主义”的鸿沟,二者没有“一致性”,并正确地推测“小红在后来一定有一段大故事,是一定的” [3]24。这种分析表述,如此超前地验证了后来笔者反复强调的观点:探佚是理解曹雪芹原著和比较后四十回续书“两种《红楼梦》”绕不过去的关键点,探佚的本质是美学。

我们应该提倡的红学研究方向,是把学术的规范和生命的体验恰当结合,通过考证、论证和悟证以达到与曹雪芹心灵的沟通,发《红楼梦》思想的真谛和艺术的真境,追求“学术的阅读”与“生命的阅读和灵魂的阅读”之二维参照。端木蕻良说红评红的历史时段格外具有意味,他有相当的代表性,即反映了中国在40年代大革命时期和80年代改革开放新时期那样的历史氛围里,中国文化界生气蓬勃的思想文化风貌,有血性在,有真的痛真的思考真的反抗在,这也就是真的学术。而90年代到21世纪,犬儒主义、乡原哲学、市场导向逐渐盛行,世俗趣味、市场功利、学院教条交叉弥漫,也就是端木先生所痛斥的“市侩主义”大行其道,反映到红学研究上,像端木蕻良这样出以本真性情,以与曹雪芹的心魂“遭遇”而“契合”,这样的红学家越来越稀缺了,如此写法的红学文章,也被视为“不规范”、“非学术”了。

因此,才更显出端木蕻良红学研究的可珍可贵,堪叹堪赞堪提倡!

《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可大略分为三类文章。一类是具有强烈思辨性的,如《浅谈曹雪芹的风貌》、《曹雪芹的情欲观》、《曹雪芹和孔夫子》、《王夫之与曹雪芹》、《曹雪芹和戴震》、《曹雪芹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等。这些文章中某些措辞和提法虽然难免时代烙印,却是从本质上直达曹雪芹灵魂,抉发《红楼梦》真诠的,也因而实现了对曹与红真正到位的认识和评价。

曹雪芹写人情不能不说已达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深沉隽永,可歌可泣。在曹雪芹的笔下写实的、浪漫的、理想的,都在“素”的网膜下,结为一体了。曹雪芹达到以诗写真,以画写心的艺术造诣,不但为他同时代人所不及,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追上呢!endprint

曹雪芹的美学是发自内心的,是他自身内心的积极表现。所以曹雪芹和《红楼梦》才能成为一个统一体。这也是人们总要把《红楼梦》作为曹雪芹的自传的缘故。

无可否认,《红楼梦》有曹雪芹的自传成分,我们不应着重追求这其中自传成分的细微末节,而应研究他精神方面的广度和深度。我们面对《红楼梦》,不能仅仅按照只有细节才形成小说的观点来衡量他。曹雪芹不光是为我们写出人情风俗的历史,而且为我们写出最隐秘的矛盾。

——《浅谈曹雪芹的风貌》(《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32页)

“《红楼梦》有曹雪芹的自传成分,我们不应着重追求这其中自传成分的细微末节,而应研究他精神方面的广度和深度。”[3]132这是对红学“自传说”多么直捣垓下的概括和提升! 而“曹雪芹达到以诗写真,以画写心的艺术造诣,不但为他同时代人所不及,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追上呢”[3]132这样的认识,不也和后来周汝昌先生的核心红学观一脉相通吗?周先生多方论证曹雪芹“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4]80,才是《红楼梦》得以成就超群轶伦艺术绝艺的一个根本原因。

曹雪芹敢于为警幻仙姑称之为“天下第一淫人”的贾宝玉立传,没有涵天盖地的胆量,能做到吗?没有为提高人性素质而争到底的勇气,能做到吗?没有为提高人性素质而争到底的勇气,能这样吗?关于“意淫”,警幻仙姑认为只有宝玉做到了,但并没有作更多的说话。因为《红楼梦》会为之注解。

曹雪芹提出“情身”,可见他是主张灵肉一致的,他不同于柏拉图式的恋爱观。从他笔下写出贾宝玉泛爱众而心劳,情专一而泪尽;心劳而无补于人,泪尽而自我毁灭。《红楼梦》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大悲剧,它揭示出作者一个迈古超今的大主张,也就是曹雪芹的“情欲观”。

莎士比亚借角色之口,来表现他演说的天才,这一点,已使托尔斯泰感到不耐烦。而托尔斯泰更有意思,他常常以作者口吻来解释他创作的人物形象。《红楼梦》却牢牢把握住人物的心理活动,对他们的内心作出无微不至的跟踪。人们愈读愈发现它剖析得深透,表现得细腻,点染得惊人。凭着这一点,使《红楼梦》永远站在艺术的峰顶上,而且会越来越受到人类的欣赏和了解。

——《曹雪芹的情欲观》(《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36页)

这是对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思想性和艺术性何等深刻而又准确的把握! 胡适和俞平伯都说曹雪芹的《红楼梦》够不上世界第一流的文艺,端木蕻良却说“永远站在艺术的峰顶上” [3]138,为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所不及。眼光孰锐孰钝?品位谁高谁低?岂不一目了然!

《曹雪芹和孔夫子》、《王夫之与曹雪芹》、《曹雪芹和戴震》、《曹雪芹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等文章中则有更深入具体的比较、论证、抉发。之所以能达到如此境界,当然由于端木蕻良本人有和这些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可以会通的气质、思想、心性。“唯其真,他才更伟大;也正由于是真的,他才能和戴震等思想家不谋而合,也就会看到他们同样的思维方法,同样的传播自己的思想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们既有真知,又有胆识。”[3]142(《曹雪芹和孔夫子》)这是说曹雪芹和戴震的,不也可以视作端木蕻良的夫子自道吗?

《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中的第二类文章,是对曹雪芹文心的体贴,对《红楼梦》艺术的体味。由于端木先生是一位小说家,而且是一位高品位的小说家,他就更能够发现《红楼梦》的独创性艺术,从大的美学倾向到细微的艺术手法,都有真切的发现和生动的解说。这里强调“高品位”,因为并非只要是小说家就能对《红楼梦》的艺术有“理解的同情”。一些趣味偏于“通俗”或者受西方小说写作一般套路影响深的小说作家,就往往为“典型形象”、“戏剧冲突”等教条所缚,不仅不能对曹雪芹高超的艺术有所会心,反而常常曲解红楼真艺,买椟还珠。

《红泥煮雪录》、《〈红楼梦〉随记》、《向〈红楼梦〉学习描写人物》、《晴雯撕扇小析》、《从晴雯撕扇谈起》、《“可人”哪里去了》、《“大观园”的艺术构思》等文章,就是对曹雪芹红楼艺术的探索。特别是前两篇,更有一种“体系化”的气象,新见创见颇夥。

《红楼梦》就是要结束那种以听觉为主的说部形式的传统,开创了一种诉诸视觉的长篇小说,并且取得了超前的成功。

住在拢翠庵中的妙玉,原本是“槛内人”。正可说明拢翠庵也就是“铁槛寺”。妙玉由于她无力跳出大环境和小环境的约束,最终的结局是:“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仍然在铁门槛中毁灭。(端木引文用“拢翠”而不用“栊翠”,与周汝昌主张相同。)

——《红泥煮雪录》(《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47-59页)

这里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和秦太虚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这和前边屋中的对联,完全是相反的两种格局,两种情调。不难看出,两副对联,不仅是极明显的对照,而且,二者中间有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而宝玉总是躲开前者,接近后者。

梦境中,宝玉呼唤秦氏小名“可卿”,这个“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称。

单是这“彩秀辉煌”四个字,就活现出王熙凤的体态形容了。接着便有一大串的衣饰描绘,刻画得平实尽致,一丝不苟。……而曹雪芹在这煊赫的场面里,却把凤姐这个泼皮破落户儿的身份,也随之交待得十分清楚。

宝玉和黛玉平时的对话,都是十分简练的,都是短的,出口就说,真心真话。而王熙凤对贾琏说的一片话(第十六回),说得淋漓尽致,滴水不漏,句句在理,虽不是假的,但,不真!

——《〈红楼梦〉随记》(《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63-70页)

这些见解,即使今天读起来,也是耐人寻味的,敏锐而细腻的艺术感悟,既有对比较具体的人物刻画,情节和情境设置,人物对话等深微准确的体察,也有出自小说史视角的“开创了一种诉诸视觉的长篇小说” [2]47之宏观发明,的确是本真体贴了曹雪芹的灵心慧性,绝非学究式“做论文”所能达到。endprint

《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中的第三类文章,是一些有关《红楼梦》和曹雪芹的联想、杂感等,其中涉及考证、思想和艺术等多个方面。诸如《〈红楼梦〉是否有底本》、《从〈警幻仙姑赋〉到〈洛神赋〉》、《曹雪芹和〈女才子书〉》、《〈红楼梦〉与〈女仙外史〉》、《〈红楼梦〉和〈源氏物语〉》、《关于“黄叶村”》、《访“十七间半房”》、《青埂峰》等。这些文章涉及的问题自然很难有确定的结论,但无疑具有启发思路的作用,也记录了端木先生爱红研曹的心路历程,而且其中也往往透露出对曹雪芹心灵的探索和理解。比如他在论到《红楼梦》与《女才子书》可能的关系时说:

曹雪芹可以称得上杂学家。本来中国古代思想分类上,就有“杂家”这一流派。明清之际,“杂学”这一门,又极突出。曹雪芹的“杂学”实际上是和“时文”对举的,并不能用字面来测度它。那样就会造成错觉,以为驳杂不纯就是杂学。杂学家既是对抗时文的,当然也必然无意科举了。他们的精力也必然转向另一方面,用各种知识来丰富他的精神世界。(《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97页)

这无疑从一个侧面拓宽拓深了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文化维度,有助于阅红研曹者更深入的思考和理解,对今天“市侩主义”之“时文”弥漫的红坛文苑,格外具有警醒作用。

反市侩主义和市侩主义,是否对抗“时文”,是曹雪芹原著和后四十回续书“两种《红楼梦》”的本质分野,也是端木蕻良红学研究的“关键词”。

决定一个研究者的历史地位,主要看其著述的质量而非数量,看其是否提供了前人未曾提供的东西。总上所述,在20世纪《红楼梦》研究史上,端木蕻良先生无疑是一位杰出的研究者。何况,他还创作了小说《曹雪芹》,当然要予以评价,那是另一个话题,我粗略笼统的印象,《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境界,都在高阳写的曹雪芹小说系列之上,端木先生的小说是更“纯文学”的。

参考文献:

[1]梁归智.独上红楼:九面来风说红学[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2]梁旧智.梁旧智评校红楼梦[M].山西:三晋出版社,2012.

[3]端木蕻良.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周汝昌.红楼艺术的魅力[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80

Argument and Inspiration: On Duanmu Hongliangs Study

on A Dream of Red Chamber

LIANG Guizhi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116029, Liaoning, China)

Abstract: Duanmu Hongliangs study on A Dream of Red Chamber has three dimensionalities: textual research, argument and inspiration. His study tries to really understand Cao Xueqins spirit, by analying the original texts and the sequel. The most important thesis by Duanmu Hongliang is that Cao Xueqin follows the literary approach of Chuci.

Keywords:Duanmu Hongliang; Redology; following the literary approach of Chuci; antiphilistinism

(责任编辑:余树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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