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
再过十来天,就该进入农历腊月了,突然在异国他乡想起小时候的老家来。这个时候,家家户户该开始陆续杀猪迎新年了。写这篇稿子,以寄托我的一点乡思!戊子(2008)腊月小寒之夜,草成于韩国侨紫石斋寓舍。
一
今天中国的城乡差别,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但无论如何,大多数农民毕竟吃饱了肚子,可是吃饱肚子的农民与农村,也开始变了。现在的农村,也很少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情味与年味儿了,虽然那时候穷得想起来就要掉泪,但我似乎从心理上更喜欢那时的农村、那时的春节。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整整十年,正是我从小学到第一次上高中的十年,也是我吃不饱肚子的十年,那时候眼巴巴盼望着的就是过年。因为只有到了过年,我才能吃饱吃够两顿肉:一顿是年三十晚上啃骨头,一顿就是杀猪的那天晚上。
那个年代,农民养头猪几乎就是全部的“经济作物”了。记得还有生猪的收购任务,如果轮到你家今年给国家交生猪任务,那很可能今年就没有年猪了。在我老家的小村子里,总共二十来户人家,每年能杀头猪的,大概不到一半。而杀完将整头猪除了肠肚猪头之外都卖掉的,又占三分之一;卖半头吃半头的,又占三分之一;杀完全部自家吃掉的,大概就剩了三分之一,也就三两户人家了。这三分之一,一般来说就是生产队队长、会计与保管等“高干”人家。我在上大学前,尽管我们是“布衣”人家,但靠着爷爷和父母极度的勤劳与节俭,我家是村里的“富户”,因为家里每年能杀头猪,而我上了大学以后,为了供我上学,我家也是吃半头卖半头了。
因为没有饲料,那时你在路上看到的猪,多半是瘦得皮包骨头。到了夏秋间,山里野草野菜的很多,如牛舌头草、苦菜、嫩蒿之类,都是猪爱吃的食物,生产队就会派人专门放猪,所以在羊倌、牛倌、骡马倌之外,还有猪倌,但猪倌多半是没上学的小男孩。我在暑假时,也常常充当猪倌的角色。
等到早上太阳升上来,山野里的露珠干了,猪倌就从村子的一头开始喊:“放猪了,放猪了!”有猪的人家,就会将猪从家里赶出来,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猪,哼哼唧唧地在路上晃着走。到了野外,饿了一夜的猪们,只要闻到哪里有嫩草,就会没命地四散叼食。有时候十几头猪会奔向十几个方向,而且多半都是庄稼地。所以实际上放猪远比放羊要难得多,因为羊听话,而猪是不听人话的。两个小娃子放十几头猪,就跟赶千军万马差不多,要么赶不到路上,要么从这块青稞地里轰出来,倏忽之间又钻进了那块洋芋地里。猪的破坏力极强,瞬间就能把一块地连拱带踩,弄得面目全非,所以猪倌常常被大人们隔山隔屲地喊着骂。等到中午太阳一热,这些家伙又吃饱了,便高卧草间树阴中,任你拿石头砸,它们也不会出来,所以放猪真是件极苦的差事。
但是也有开心的时候,我那时读了《高玉宝》,知道了他是如何对付周扒皮家的猪的,就模仿他的做法,和我的伙计合作在山阴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长时期经营垒了一个三面是坎一面大开的“阵地”。每次等猪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将猪轰到这里,一人守住出口,一个挑麻利窜活的猪当马来骑。骑猪比骑马要艰难得多,因为它们窜起来不仅很快,而且如果一旦回头让它咬上一口,可是不得了,有次我就活生生被一头猪将鞋帮子带底子咬断,但那种冒险与猪跑时呼呼哧哧的劲儿,实在是够刺激的。有时,被大人看到,就会一边骂一边笑着喊:“骑猪,骑猪,长大寻不到媳妇。”所以我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媳妇,就常想是不是因为小时候骑猪种下的恶果。
到了秋后,草枯地霜,野外没了吃的,尤其是到冬天,天地一片冰封,更是无点滴猪草可打,就得凭麦糠之类给猪吃。农民家没有这些东西,所以好多人家一进入腊月,就开始杀猪,甚至有些人家到十一月初上,就开始杀了,因为猪没吃的养不住了。
二
在当时,杀猪对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子来讲,都算是一件重要的事儿。在杀猪的前一天,东家就会把外爷、外婆、舅爷、舅婆以及七姑八姨的都从邻村请来。老太太小脚碎步的不方便,还得牵头毛驴给驮了来。至于自家女儿出嫁了的,也得捎话带信儿的给叫来,一方面要帮忙,另一方面也让大家都解解馋,因为一年没尝过新鲜的猪肉味儿了。
大山里的村子,看起来好远,但这山喊那山就能听见。所以,带话的方式有这么几种:一种是正好有过路的四邻八亲,捎个话儿去。腊月是闲月,虽然也要忙着“抓革命,促生产”、“批林批孔”、“反修防修”,但人们走亲串户的机会大大增加,所以找个带话人是很方便的。如果恰巧没有人去那个村里,就会派家里的半大小子,比如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跑一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打柴割田推磨放牛,使得满地打转了。如果这个小子懒得去或怕邻村狗咬不敢去,就会有大人去“喊山”。所谓“喊山”,就是到村边的一些山梁上,向着要传话的村子方向喊话,总有人在地里干活或者有放羊的能听见。所以,那时农村小媳妇和自己的男人吵了架,往往就会跑到娘家或者其他亲戚家,因为女娃子没出过门,跑来跑去不认路还在山里乱转,所以把媳妇跑了就叫“跑山”。一个媳妇跑了,全村老幼四出围追,像围猎一只草丛中惊慌的野兔,呼爹喊娘,截上堵下,煞是热闹。
喊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比如喊话的人看到山下走路的、劳作的、放牛的、砍柴的人,不管干什么的,都会大声喊:
“喂!山下地里动弹(劳动)的是阿谁来?”
隔山地里的人听了,就打住活计,同样抬头扯着嗓子吼:
“你是尕娃他三姨啊!是我啊。”
“噢!是他大爸(大叔)啊,这么勤快啊,都过年了还劳动呢。”
“闲着也是闲着,我拾点硬柴好烤火。你在做啥子事儿?”
“家里明天要杀猪,麻烦你给我家秋棠捎个话,让她带着孩子吃血馍馍来。”
“啊哈!恭喜啊!还早啊,再养十天半月还能长点膘呢。”
“养不住了,没食了,你家还没杀啊?”
“也没食了,过两天就杀。猪膘厚吗?”
“吃的不好,薄得很,不如你家的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