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文学艺术家的经典意识是其必备的素质之一。毫无疑问,陆健是中国当代诗人中较早具有这种意识的。早在1992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名城与门》便向我们透露了这样的信息。著名诗歌理论家沈奇曾在《诗城独门——评陆健诗集〈名城与门〉》一文中,就认为“他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特异不凡的独在之门,一扇有许多理论话题可言说的诗性之窗……从诗歌史的角度而言,说陆健独辟蹊径,填补了当代诗歌的一片空白,也不算过分”;在谈到语感、语式问题时沈奇说:“《名城与门》的主要语式,即属于这种重铸后的叙述语式,且经由陆健的改造,有机地保留或者糅合进一些与叙事和谐共生的意象语,显得更为老到与精妙,构成集中最为让人击节叫绝的艺术享受。尤其是在用于状写人物时,状貌、传神、通灵,皆寥寥数语而全得之,实在是当代诗歌中颇具经典意味的绝唱”。近期,陆健又为中国诗坛奉献了一部更具难度、更具挑战性的长诗《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见《中国诗歌》2013年第3期)。我毫不避讳自己的观点:这首长诗完全可以称得上近年来汉语诗歌写作中具有“经典性”素质的作品,把它放在中国新诗百年的一流作品中也毫不逊色。经过时间的淘洗其经典性会越来越清晰并凸显,成为新诗史中的一个标识。
值得检讨的是,我们总是没有脱去卑俗的乡村观念,“亲戚远来香”,诗歌是外国的好,古人的好,唯有对同时代人,对身边的人极尽贬损、挑剔之能事。唐人杜荀鹤说过,“时人不识凌云木,待到凌云始道高。”我们是木已凌云不道高,甚至不知其高。这种悲催的事情我也做过,我早就是一个当代诗歌阅读的“厌食者”了。初读这个作品,习惯性地只是粗粗翻阅,却不经意地被它的一些句子点燃,于是从头细细观赏,再三品味,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谁能在真正的艺术面前无动于衷呢?此诗涉猎之广,插进生活之深之直接之灼烈,独一无二的新写法拓宽了诗歌的疆域。它的精神高度,它罕见的结构力量,它的鲜活一次次刷亮我们的眼睛和感觉,它的一剑封喉的语言,使我不由发出“对一个诗人而言,写了此诗,此生无憾”的感慨。下面试从几个方面谈谈我对这篇作品的看法。
首先,是作品的高点。一部杰出的作品,必是对一个时代带有某种总结性质的作品。无论同时代人还是后代人,读到这部作品就大致明了了该时代的状貌及其相关的核心问题。我认为《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以下称《小诗人之歌》)在如下方面堪称优异:
1,艺术道德高点。一个社会有时会不讲道德,一个政府有时会忽略了道德,但文学艺术家却无法不看重道德问题。这个“道德”包括作者的道德与作品显现出来的道德力量两部分。显然,这两部分在《小诗人之歌》中是合一的。我们在其中读到:“每一份细小的/善良和美。我都一笔一画耐心描绘/轻轻地吟诵不惊动一丝虫鸣”;“这世上只有诗篇,没有诗人。”这旨在说明诗人写作只是一种存在,一种瘾,一种潮水灌满了之后的自动自然地倾泻。而个人的成就感,以及写作对个人能力的证明、由此带来的声誉和现实利益已经全无必要。自我就像一只鹰,凌空;就像一朵花,超尘。所以在陆健看来创作只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一种感恩的方式,而与名利无关。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作家中少见的高度,连莫言都说要用诺贝尔奖金在北京买个房子,他是不放弃现实利益的;而陶渊明也并非无欲“尘网”,只是现实让他无奈,于是才“采菊东篱下”,要独善其身——形成自我与世俗的对立关系,其根本还是为了“我”更自由更舒服。但陆健在《小诗人之歌》中,意欲通过艺术以求修炼到无我、无己的程度。诗歌一再谈到,只要真正进入到诗意里面,“李白还是李黑,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一个荷马头上,转移到另一个荷马头上”,而我们只是诗歌的“口粮”。既然是口粮就应该主动去喂养诗歌,这就是说诗人是为诗歌而生,并非诗歌为诗人添光加彩。记得基督教文化说人只是上帝在人间的一件容器,就像一个盆子可盛清水映照上天的面容,像一支笛子存储乐音由上天吹奏出曲调。个人是微小的是从属于神和艺术的臣仆,他所能做的唯有供奉出自己,包括智慧和心灵,为了别人和艺术。我们在《小诗人之歌》中也看到了这种无私本质和品格,这在今天乃至整个诗歌创作中都是一个高度和气度。
2,对艺术问题及其他问题认知的高点。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正是整个人类不断探究外部物质世界和自身精神的过程,日积月累,集腋成裘。放眼望去,人类历史上高峰林立,从罗丹的《思想者》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再到今天人们一直不间断的孜孜以求。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小诗人之歌》中处处闪烁着的思想金光,其间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A,对诗歌创作途径的看法:“诗歌和人类一样,需要放血疗法”。所谓“放血疗法”,我的理解是,诗歌已经有病有毒了,诗歌与其他事物一样,需要破除一些旧的藩篱,注入新的鲜活的元素;比如B,我们对语言是犯了罪的,“我们对语言犯下的罪不能轻饶”。语言是民族生存的依据,失去语言,民族的消亡难以避免;比如C,对当今成文诗歌史的质疑,一些史家“把诗歌史写到忽略了诗歌的程度”;比如D,对当代诗人先天不足、精神状况低迷、诗坛庸俗风气的批评,“一个孱弱的镜子是我的前身”;比如E,对中国近现代史、中国现实社会危机状态的描述与判断;比如F,对艺术家、政治家现世荣誉、人生价值的衡量。对中国社会宏观状况、时代走向的评估及批评;比如G,诗人自我的生长史、家族史。等等等等。《小诗人之歌》的内容是如此宽泛驳杂,对重要问题的定位需要准确全面果断地出手,把它们集中统摄在一部篇幅并不很大的作品中,并用诗歌的语言完美表达,这的确是一项让人望而生畏的工程。可是陆健竟然做到了,做得几乎让我们无话可说,并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去仰视。
颇具意味的还有,作品引用了二十余位中外名人的名言,陆健不是通过它们来给自己增加底气,这些名言警句在这部诗歌中更像是一个衬托和注解,一个诗人抒情说事的爆破点。显然,作者把自己与这些名人放在同等、平等的位置上说话。客观地说,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认知能力和精神气度,绝不比多数“被引用”的名人低。“小诗人”面对的问题如此复杂尖锐,如此具有紧迫性,需要理性地分析、判断才有可能找出解决的办法,而其前提恰恰是必须对以往的人类文化成果做到心中有数,才是“负责任”的态度。通观全诗,我们觉得这些引用是非常的贴切,作为作品整体,它们是不可或缺的胳膊和腿。有趣的是假如别的中国诗人这么做,会有掉书袋、拉大旗作虎皮、故作“渊博”的嫌疑,而在《小诗人之歌》中,好像这些大师们的精警名言流传至今,就是为他们的后人——《小诗人之歌》的作者做着准备的,他们的思想光亮汇入到这部作品的大光芒中,使光更足更亮。我们在向《小诗人之歌》表示敬意的同时,等于也向这些大师表达了敬意。
3,直面当下,直指内心。作者对自我(也可认为是当代中国诗人)的批判是犀利的毫不留情的。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清晰的,有血有肉的,他的日常生活、甚至生理变化都赤裸裸地坦陈在我们面前,揭自己的隐私。作品的强大力量与此密切相关。作品中的“我”因为坦诚与无私而高大,却又像巴地草那样扎在尘埃里,他接地气同时又仰望天庭,所以作品的空间——从土地到天庭,气场是贯通的,其意象空间和思维空间是统一的完整的,是我们当代诗歌中极其罕见的。
4.《小诗人之歌》和艾略特与但丁的关系。艾氏视世界为“荒原”,个体的人也成了“空心人”。陆健的《小诗人之歌》中并没有直接出现“荒原”意象,但诗中展现的景象同样使人忧心如焚,尤其是对社会现实具有批判、警醒“天职”的知识分子(包括诗人)的不良状况,其先天不足、自身孱弱、在受教育过程中的心灵扭曲、精神生态的恶化乃至岌岌可危的情状、前景已近荒原之状。艾略特笔下呈现的是当时西方世界的整体状态,他采用了象征主义的艺术手法。陆健则有意将视域“收窄”,从对社会生存、发展起关键作用的“大脑部位”——知识分子群体的尴尬、痛苦,或自甘堕落或另寻出路来说事儿,主要采用的是赋比兴的诗歌手段,兼及象征、超现实手法来营造作品的空间与具体意象。当然,它的外延非常宽阔,甚至触及到人类存在核心价值。如,“人类像疯长的野草/没有给地球带来多少价值意义”。这是多么真实又清醒的认识啊!我曾经说过,如果地球毁灭就是人类自作自受的结果,人类就是地球上的害虫。这样的悲鸣,其目的就是引导我们回到正确活法的轨道上来,那就是“能够包围一座城池的,是爱/能够包围整个地球的,只能是爱”。当今世界,普世价值虽说在宗教层面屡被提倡,“普遍的人性”是学者们反复阐释的要旨之一,但一俟与国家或集团利益冲突,往往被搁置一旁,众人多缄口不言。这引起诗人的极度失望。难道“圣杯”仍旧只是作为传说长久地为人们期盼下去吗?诗人的焦虑就是一种关怀一种悲悯,它警醒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自己审视自己的行为,深思怎么做才能让我们活得更像人,让社会更合理。
《小诗人之歌》中两次提到但丁,“但丁站在A字的峰顶俯瞰人类的生路和死路”,大概指的是《神曲》;“面对但丁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大概是借此来把现代人的艺术成就与但丁的艺术成就作比较,“我们”或“我”只好绝望。显然但丁及其《神曲》是陆健的一个榜样。《神曲》为人类描画了地狱、炼狱、天堂的景象,但丁制订了奖惩、生死的准则,《小诗人之歌》中没有天堂,似乎在暗示当代人看不到未来,甚至可能连“圣杯”的传说都已经失传。同时诗人又在向上仰望,他望见了星空,这星空,比较起但丁的天堂来比较模糊。可是我们有理由说,但丁的天堂过于具象反倒让我们看到那很可能不是人类要去往的天堂。《小诗人之歌》的思想内容涉及到儒释道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它们共存于当今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很难讲将来谁主导谁,对外来文化,中国本土的同化力量是很强的。另外《神曲》三行一段的建行方式,《小诗人之歌》也是如此行事,这是《小诗人之歌》以但丁为榜样的又一个佐证。
这里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小诗人之歌》从艾略特、但丁处有所借鉴,那么它的价值会打很大折扣吗?我认为不会,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早就说过,离开传统任何个人都无法有所成就,他的《荒原》也曾采用了前人的圣杯故事;但丁作品对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学习痕迹也有案可查。任何“横空出世”的东西都是人力所难为的,任何人类个体的精神文化成果都汲取了传统和经典的精髓,然后有所创新,然后再回到传统,去丰富传统,直至形成新的传统内容。
5,《小诗人之歌》的结构和语言。可以说《小诗人之歌》的结构方式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是前所未见的,且无法复制。26个单元,由26个阿拉伯数字按序号排列,数字后面各援引一句中外名人(或典籍中)的话语,每引用两次外国哲人的话当引语之后,再引用一次中国哲人语录——共18次引用外国人,8次引用中国人语录。每个单元分两部分,大写英文字母部分有一个自设标题,以下三节每节三行;小写英文字母有一个自设标题,以下六节每节三行。由此贯彻整个作品的始终。严谨整饬,一丝不苟。整体看像一场庄严的交响乐或歌剧的结构,或一个十分讲究对称、平衡的建筑,中西合璧的建筑。我们当然可以问一下作者为什么不引18次国人语录?这其实也是不言自明的,写作这部作品的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作者,而这些世界性的大师们更能准确生动地抬高作者的视线,这些大师分散在各个洲,不是局限于少数的国家和民族,就单个国家的名人警句来说没有高过中国的八次。而且这些话语“被说出”的时段纵跨两千多年的时间范围。他这么做证明:A,这种作品结构的获得,一定来自一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灵感。诗人在诗中说,“书写命运指定的诗篇”,我们也只好用“命运指定他这么做”来解释;B,诗人有足够的文化视野与知识储备,也有足够的才力、耐心和毅力。如此之作的布局与书写没有丝毫讨巧的可能;C,自有“自由体诗歌”以来,在作品形式上人们似乎过于随意了,陆健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创作行为来表示对“慢待诗歌”现象的反抗,也表示自己对诗歌的尊重和慎重。他认为诗歌写作是严肃的甚至是庄严的,它必须要向难度挑战,并向人烟未至的领域拓进。
6,《小诗人之歌》的建行方式也不一般。先说诗节,每单元分两部分,大写英文字母下面三节诗,小写字母下面六节诗。我们注意到前三节诗句多是本单元的主调部分,内容崇高,表现追求;后六节诗句即复调部分,多在生活层面延续、或对立、或消解前面的内容,有力表现了现实事物与自我内心的冲突盘绕,如诗中所言:“我的额头想大写人生/却被我猥琐的尾巴拖进小写”。关于这个问题,我请教过作者本人,他的答复是:“中外诗歌的建行,多以四行一段,这有利于表达一种完整、稳定的情感情绪,回环有度,有空间,不局促。无论诗人写作还是读者阅读,均已成为一种习惯,似乎已约定俗成。但《小诗人之歌》表露的恰恰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一种失重的精神状态,所以作品本身需要一种新的建行方式;而主调和复调,所有的音乐作品无不以主调为主,复调起辅助作用。但《小诗人之歌》的复调好像在不停地冲击主调,就像非诗因素不停挤压诗歌,世俗亵渎崇高,堕落因素似乎要主宰这个世界,主调并不知道或者说有时忘掉了自己是主调。当然作品并非用英文字母的大小写来僵硬地分割主调与复调的。”这等于把每小节诗句均为三行的设计思路问题也回答了。这部长诗的形式的独特性,其整体架构与细部安排,是根据内容的需要设计的,带有“非如此不可”的意味。
7,《小诗人之歌》的意象问题。准确、新颖、奇特的意象,是一首诗歌成功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此亚里士多德还提出过“远喻之美”等关于意象的概念。陆健深谙其道,他自己就曾撰写过对牛汉作品意象、对傅天琳作品意象、田原作品意象的研究文章,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他历来对意象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其成就也非泛泛可比(此类评价可参照前文所引的沈奇言论)。《小诗人之歌》中最重要的意象是“我”的意象,我的形象,我的行为,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我的心理活动——热爱、焦虑、忧愤,相当生动逼真,丰富饱满,仿佛触手可及。作品引言涉及到的20余位中外人物是通过引文显现的,由于他们共同参与了《小诗人之歌》的语境,他们的形象也在诗中显现,所说的话语其形态情态各异,或庄重沉雄,或诙谐戏谑。譬如“至唐代诗人——文采风流,像一群/勤快的丫鬟给小姐梳头,刮腻子擦粉/用形容词把诗歌的品相打磨装修”,这是用视觉的细节来形容和说明诗人们对词的繁文缛节般的使用。陆健认为这种糟糕的习性是从唐朝开始的,需要持审慎态度,这是陆健对诗歌语言的基本判断。唐朝再大个儿的诗人在诗歌面前也是仆人,他们写诗就像丫鬟给小姐梳头,但是她们太勤快了,勤快得过分了,形容词用得太多了,以致诗歌如同“被打扮”了似的。这几重意思,被陆健的两行诗用“小姐”和“丫鬟”的意象表现得如此清晰和好玩;“人民/还没有胖到不会游泳也沉不下去的程度”,这句诗的含义是多重的,包括人民的概念,他们的现实状况:生存状况,素质状况,人生诉求等等。总之,人民以当下的条件还不具备自己救赎自己的能力。这句诗的意象中,有认知,有立场,有温度。其意象的恰切程度达到只有如此才是唯一的境地;“T型台上模特们双脚交叉走猫步/迎来爆炒腰花般的掌声”。服装展览模特秀本来是艺术美时尚美的表现,可它怎么就变成了展现“三围”的性感秀?其精神性的内涵被抽离,扭曲为直接刺激人的本能,而观赏者们也心领神会,乐此不疲。用“爆炒腰花”形容那掌声堪称神赐之笔,简直绝到刀刃之顶,无人攀登。这般言近意远又如清泉出山的生动鲜活,使人过目不忘的意象在《小诗人之歌》中比比皆是,作为读者,不断地被意象的流弹击中,眼睛一次次被刷亮,感觉一次次被意象之锋刺中,内心也不断地被打动和感动。纵览全诗,“横看成岭侧成峰”,黄钟大吕与江南丝竹此起彼伏,宏观意象与微观事象相映成趣、成意,千姿百态,众音齐鸣。
8,《小诗人之歌》的语言特色。语言是文学作品的直接现实。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诗到说出为止。《小诗人之歌》的语言是一种“混成”的语言,主要有书面语和口语两种。书面语言是主要的,包括数字、字母、引文、诗句行文;口语包括人们日常的交流用语、粗话。这种混成的语言方式无疑是最适合《小诗人之歌》的表现需要的,同时和作者本人的学养有关。我们注意到,凡是作者处于正常心态时,无论叙事、抒情大都采用书面语,口语兼之。如“菊花的根系是东方魅力的面目/我凭借芬芳一缕回到唐,回到/晋朝的消息”;一旦心态失衡、扭曲、愤慨,情绪波动,基本采用口语,如“大官并不伟大,大款并不伟大/艺术大师记不清自己家在哪/当今的伟大人物,就像被孩子//用草帽扣住的那只蚂蚱”;情绪高涨、几近失态时,偶尔爆出粗口,“强拆问题,三鹿奶粉/问题,都是他娘的钱闹的”。逼得陆健这样的大学教授说粗话,有点类似逼得兔子急了咬人。其实有趣是外衣,里面是一种无奈和无畏。我个人认为这种“粗话”就像菲利普 拉金的粗话一样,是作品本身的需要,它为诗歌提速,让语言快速迅捷地抵达诗意。比如“比做爱更用力,比用力更使劲”的句子,精粹到小李飞刀,只一下就取其咽喉。这也表明写诗(精神追求)比起沉湎于最刺激的感官享乐更重要更神圣,但也让陆健更耗神费力,甚至是一种折磨。我想《小诗人之歌》的写作中,诗人的心理状态是浪潮激荡的,无顾忌的,并且他有意要使作品粗粝一些,“放肆”一些,使之与自己的精神状态与泥沙俱下的生存现实相对应。因为已经不为名利所累,“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被绊倒,在你自行选择的小径上”。这是自由无羁的心灵之语。《小诗人之歌》的语言从功能上说也有叙事(叙述)和抒情之分,“年轻时奔跑的兔子,并没有讥讽我/如今的龟步。我步履已迟缓/诗行中带着越来越多的标点”,叙事,自己的老态,写作时的情景;“我的想象,常常比暴雨前燕子/灰白的腹部还低,还忧郁”通过抒情牵引出后面的内容。诗中更多的情况是带有浓烈主观色彩的叙事,这是此长诗运用最为频繁、效果新奇的语言方式,“一百年来最伟大的汉语诗句/‘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民族/对准了一首诗歌的腰部”,“翻开题材这个词语,看到故事/挑开故事,看到我们的人生/我们苍茫、苍白或仓皇的人生”。这种语言方式使诗句行进的速度改变,显得更简洁,更可视,更具弹性,便于将读者带入作品所营造的情境中来,在完成叙事任务的同时凸显了作者的灵魂。
9,诗歌的“难度”。我们并不排斥那些以日常生活的具体场景人物为对象的“平面化”的诗歌。作为一个资深作者或读者,高难度的诗歌似乎对作者更有挑战性,读者也能获得更大的阅读快感,从中受到感染,得到启发,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小诗人之歌》无论就陆健的创作经历,还是中国诗坛现状,都表现出这是一次高难动作的演练。内容方面,它的“高点”、深度以及复杂性,前面已有所讨论。这部作品,牵扯到太多的不同种类、不同层面、不同侧面的问题。除了以上所言,还有诗歌本体的问题,诗人本身的问题,包括诗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问题。A,诗歌本体方面的问题。涉及诗歌(文学、文化)传统问题与诗歌现代性问题;诗歌语言问题(一种语言隐藏着多少这个民族的秘密。语言的“雅”与“俗”);诗歌与现实社会(政治、经济、时尚)的关系问题;诗歌与诗人的关系问题;诗歌传播媒介问题。B,诗人本身的问题。涉及诗人与诗歌的关系;诗人的价值观道德观;诗人的文学抱负与名利欲;诗人所处生活(社会)环境对他的艺术理念的影响;诗人的出身与学养;诗人的生存体验(包括经验)。诸如此类。难以想象一篇诗歌作品能够具有如此大的容量。也可以说,《小诗人之歌》的负重是我们常见的诗歌作品负重量的许多倍。以上问题,《小诗人之歌》均程度不同地进行了艺术化的解答,起码是提出了或间接地使我们联想到了。总之《小诗人之歌》几乎涉及到与当代中国诗人相关的所有重要问题。我因此再次联想到17年前沈奇对陆健《名城与门》的赞赏,“兼有组诗的韵致,又逼临史诗的气势”。实在是切中肯綮的评价。《小诗人之歌》的写作难度,在两千多年的中国诗歌史上,除了《格萨尔王传》等几大史诗,的确堪与其它所有名家之作一比,尤其在结构的独创性和语感的“异质混成”的操作难度方面毫不逊色。
10.最后应谈到何为“大诗人”的问题。大诗人,杰出,伟大。关注、介入他所生活时代的重大问题。但《小诗人之歌》的文本内,能否让我们搜寻到大诗人的踪迹?拿世俗世界的大人物来比照一下:“奥巴马算不上英明,阿萨德也不行”,一代枭雄“狼眼睛的普京也只不过是个爱掰手腕的总统”。与这些有缺陷的政治人物比较,其影响力在同时代的中国诗人中是找不出来的。因为“在道德水准低下的地方,不会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罗曼•罗兰语)。普世关怀,悲悯人类,奉献自我,也许只有像圣雄甘地那样的人生,被称为“二十世纪人类良心”的人才堪称伟大的人物,那么与此相对应,何谓伟大的诗人呢?也许对人类的影响力与这些政治人物比肩的诗人(中世纪末的但丁、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德国狂飙突进时期的歌德)才称得上“大诗人”吧?所以与他们相比,《小诗人之歌》在第26单元发出了“面对但丁则是彻头彻尾的绝望”的感慨。但这并不影响他认为“我们的我们加起来成为一个/残缺不全的大诗人”,不影响他加入中国当代诗人群体、与众人“合成”一个大诗人的愿望。这就间接告诉我们,在当代没有单个的堪称伟大的诗人,群体合唱才能与但丁这样的诗人遥相呼应。但是用当今的政治人物的影响力与诗人相比较,笔者觉得似无必要,因为政治人物改变的是时代的外部结构,而诗人则是改造着人的心灵,而且时间上更长久并时时常新。
所以我们说《小诗人之歌》是一首向上仰望的诗,是反醒、忏悔的诗,是向不同的同伴呼唤的诗,是经历了长久的内心挣扎仍要走人生救赎之路的大诗,是海子之后最纯粹和决绝的诗篇之一。在今天哪怕自己戴着不合适、也都不愿把冠冕“让渡”给别人的风气下环境中,我笃信《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是向经典致敬的作品,甚至,它正在走进“经典”的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