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14-11-17 14:47曾晨辉
西部 2014年7期
关键词:王老五梅山面包车

曾晨辉

百日功

李雄做梦都想呷王老五的西瓜。王老五的西瓜是本地产的,不大,但杀开一看,红,鲜。王老五好大一坨,靠在一把大竹椅上,叉开双腿,守着他的西瓜。市场里的人都说王老五浑身几百斤毛力,梅山拳的坐立三拳练得仙,许多不畏火的青少年为了呷他的西瓜,跟他打喂手,皆人仰马翻。他的坐立三拳像打铁,几下就见分晓。他身后的西瓜贴了封条似的,一般人呷不到。只要赢了他,西瓜只管抱好的呷。王老五此处像个市井里的小擂台,吸引了许多人。

李雄是个天天做侠客梦的后生,今年十八岁。自从去年电影《少林寺》放映之后,梅山县的人似乎一夜间全癫了,除了夜里困觉,其余就是一个“武”字。李雄也拜师练武。他学的正宗梅山拳,无非是土字桩、梅花拳之类的套路。他打拳十分好看,尤其打一点梅、五点梅之类的拳,仿佛在地上撒开一朵气韵四溢的梅花。但有些人说他是花架子,白眼人倒不打紧,反正是外行,乱说一气,就怕碰上真把式,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戏。其实梅山民间已开始流行一些功法,李雄也晓得练拳必练功的古训,然而练过一种民间流行的功法之后,他不敢练了,这功法太邪。据说这在梅山拳谱上有记录的:八月十五,月光溜亮溜亮时,去水里捉一条大黄鳝,最好是捉一条对着天上月光吐气的黄鳝。此刻的黄鳝乃极阴之物,将它杀了,捣碎,配几味另外的东西,诸如蜈蚣、蝎子,一起混了,然后将其夹到铁砂中,做一个小布袋。每日习者用掌在布袋上拍三百下。半年之后,掌就成了毒掌。一般不出手,出手,即便是金刚罗汉之身,也经受不住。

中秋节时,李雄真去水里捉了黄鳝,也捉了蜈蚣蝎子等配了,与铁砂一起做成了袋子。练了十来天,被他爷老子晓得了,骂得狗血淋头:“娘买稀稀的崽子,什么练不得,偏练那断子绝孙的。”他爷老子骂过之后,说:“要练武,就要练那正桩的,练好一个梅山封闭手就可以保身。”

李雄的爷老子也练过几手,不精。

李雄虽放弃了毒掌练习,但心里一直想练一手绝招。这几年武术杂志风行,蛮多人照着杂志上介绍的功法习练,少林七十二艺、武当南派功法等,练来练去,隔了一层纸,皆半途而废。比方,铁砂掌,十分迷人,然而杂志上那张洗手秘方就让人望而止步。有几味药太难找了,如鹰爪、虎骨之类,如今连老虎的屁都难闻到了,何况虎骨。

李雄觉得自己若不操练出一手绝活,那侠客梦就白做了。

他去主动找王老五打过几次喂手,都败了。王老五是个小个体户,这几年赚了点钱,也痴迷武术。夏天,他卖西瓜,凡本地的大把式、名拳家经过市场,他都会主动请人家呷西瓜,呷过还会送上几个。但对于那些无名之辈,要白呷可以,来打喂手。打喂手是梅山武术中古老的比武方式,非常公平,两个人赤手空拳,不使用刀棍,也不可用暗器,全凭实战功夫。

李雄其实打起喂手来也是蛮灵活的,出手快。他跟王老五打喂手,有好几次,他的翻天印都打到了王老五脸上,却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像搔痒。而王老五的坐立三拳,跟大铁锤似的。李雄上次打喂手,胸口上挨过他一拳,足足呷了半个月的中药才好。王老五讥笑他的拳头是豆腐渣。

最令李雄难受的,就是每次见了王老五拿西瓜巴结那些有名的把式。那一刻,王老五像个小傻瓜。那些把式无非是口头上轻描淡写点拨他几下,他却如获至宝。

李雄夜里做梦,梦见他练成了铁砂掌,去找王老五打喂手。比武过程中,他出掌,直奔王老五的胸,没料到王老五结结实实受了这一下,像苍蝇在胸口上蹭了一下就走了。王老五一拳把他打倒了。

他醒了,有点伤心。他对自己说:“连王老五都奈何不了,还想当侠客吗?当不了侠客,也起码要在梅山做个有名的把式。”

第二天上午,他在街上闲逛,经过一个小书亭,悬挂着一些杂志,《大众电影》、《芙蓉》之类的,他没多大兴趣。忽然,他看到一本杂志,《武林》,封面上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在练大刀,老人旁有三个字十分醒目:百日功。

他买了这本《武林》。

回到家,他别的内容都没看,直接翻到“百日功”这一页。

介绍得很详尽。

其实功法很简单。买一本大年历,最大的那一种,用铁钉将它钉在墙上。每日早晚,对着年历击打两百拳到三百拳,拳拳必须打实,意念上要有把年历甚至墙壁打穿的感觉。手上的皮打破了,有洗手的方子。方子的药也简单:地骨皮加盐,用水烧开,温下来时洗手,可清热解毒。

李雄惊喜异常。他去文体商店买了一本最大的年历,又去药店买了地骨皮,盐家中有,铁钉也有。他拿了一个铁锤,把年历扎扎实实钉在自己卧室的墙壁上。墙是红砖墙,非常结实。

他当天夜里就开始练起了百日功。

他每出一拳,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打在年历上,震得墙壁咚咚响。

他爷老子走进来站了片刻,没说话,又出去了。爷老子没骂他,证明他这功法还正桩。

他的意念上起初是每一拳打穿年历及墙壁,但慢慢的,这年历恍惚成了王老五的脑壳。他没理会这个,只管一拳拳练就下去,皮破了,他用药方洗手,第二天照常练。

年历上的纸,一天天薄了。

他的拳头上,起了薄薄的茧。

一百天过去了。

他拳头上的茧厚实、粗硬。

他去找王老五打喂手。

王老五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见他来了,懒得理他。

“我俩再打个喂手试试。”他说。

“哈哈,你再练一世,也经不起我一拳。”

“你才经不起我一拳呢。”

“哦?”

王老五起身了,但还是用轻蔑的目光看他。

“反正也没事,陪你再玩一次。”王老五抖了抖拳头。

双方摆了桩,打起来。

李雄只有进攻的念头。

他直奔王老五的中门,一拳打向他的脑壳,正打在额头上,王老五“啊呀”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李雄迅速向前进两步,又是一拳,这一拳打在太阳穴上,王老五“嗯呀”叫了一声,叫声有点木。王老五随着这一声叫,倒地了。

倒在地上的王老五,竟呼啦呼啦喘着粗气,声音蛮吓人的。

李雄感到不妙,很多人围了过来。人们把王老五抬到人民医院急诊室。

不到两个小时,王老五死了。医生说,李雄那一拳太重,打得王老五颅内出血,抢救无效。

李雄被公安局抓了。

正碰上这一年全国大严打,李雄被判了死刑。

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夜里,他哭了很久。

“我想做侠客,侠客!”

他这一世是做不成侠客了。

赛车

如果运气不好,碰上那帮穿制服的人来捉,他们就像一群惊弓之鸟,飞得又快又远。用一个“飞”字,我觉得是比较妥帖的。他们为了躲避罚款,驾着摩托车,没了命地跑,轮子都不沾地了。

县政府已将他们的摩托车定名为黑车。政府下面专门设了一个临时机构来对付他们。政府早已下了文件,摩托车不允许载客,不准搞营运,即便办了合法手续,也只能自己使用。但文件没有达到禁止他们载客的目的,他们依然分布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打游击似地搭乘客人。虽然偶尔让执法的人抓到了,罚款较狠,他们却会因此跑得更勤,想把罚款加倍地赚回来。

这座县城的发展速度蛮快,尤其是人口,简直是浪潮般往上涨。本县在全国也算得上一个人口大县,有一百四十万人口,县城现在人口已达到三十来万。这几年车辆的数量也成倍增长,路面又不宽,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可以这样说,从早晨七点左右,直到夜里十点以前,在街上行走,总感到是在车与人的夹缝里走。堵车是常有的事。说得夸张点儿,碰上堵车,你若开一辆小车从城西前往城东,五六里路,停滞个把小时一点儿也不奇怪。有人说,一天堵上二三趟车,差不多可以去一趟省城了。如此一来,摩托车就成为了一些人极大的方便之物。拿来抢时间,非它莫属。人流是浪潮,摩托车就像一艘小快艇,乘风破浪,直达终点。摩托车还有一大好处,它可以拐小巷,插直路,穿过高楼之间的一些偏角静角,只要没彻底堵死,就能过去。

于是,这些黑车就找到了它们生存下去的价值。既然不少需要抢时间的人记得它,它就毫无理由拒绝。黑车的主人们那语气中更是咄咄有理:“搭我们的车方便,时间是最值钱的呢。”而且,搭乘摩托车比搭乘的士便宜二三块钱。不过,摩托车的危险性大些,一出交通事故,十死九伤,令人有点恐惧。

我家在城西,上班的地方在城东,很多时候,上班为了赶时间,我喜欢租摩托车。我老婆骂过上百次了:“摩托车太危险了,哪一天你撞断了手脚,残疾了,我可懒得服侍你。”这婆娘,自然是关心我。

一般情况下,我喜欢搭老施的摩托车。老施四十来岁,乡下人,因两个崽在城里的中学读书,便在城里租了房子。老施个矮,却生得敦实,尤其四肢,像四根小柱。他带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面,有点像悬幻片中的一个小骑士。他喊我干部,那语气中多半是友善,小半是嘲笑。我只要坐到他的摩托上,发动前,面对滚滚人潮,他会很习惯地笑骂一句:“这个娘卖稀的世道。”久了,我也跟着来一句:“这个娘卖稀的世道。”这句话深含着一种释放,每个人在生存压力面前,不释放就会压坏。

这两年,我搭他的车多了,两人就无话不谈。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世风。某个当官的又出问题了,物价又涨了,崽子读书要的钱太多……无非是无数小百姓天天在扯谈的一些破事。一般来说,我从城西坐他的摩托车到东边,四五里,快,十几分钟,慢,二十来分钟,两人沿路就在车上扯谈。

他害怕的仍旧是捉车的人。他对我说,又不是犯什么罪,头是不会杀的,但罚起钱来,心痛。多罚去一百块,他那两个崽子要花的钱就少去一百块。他说那些人下手太重了,只要罚上一次,他起码要个把月才能赚回来。他随后笑着说:“你太没造化,若是当上了官,人家要罚我,你一句话就保了我。”我也笑道:“保一次就一次,就是当了官,也不可能永远保你。”我晓得小百姓那种官本位思想已根深蒂固,比方说老施,他舍死舍命赚钱让子女升学,骨子里或多或少就含有某些无法实现的梦想。崽子考上好大学,然后也做人上人。

他摆放摩托车的地点恰到好处。在人多的风口上,却又不大显眼。这样,执法者便很难看出他是搞营运的。另外,他对城里以及城郊那些鸡肠小道,了然于胸。比方说,城西到城东,有一条长长的巷子,隐匿在错乱的居民楼里面,里面犹如一张八卦图,三教九流的人都住在巷子里,老施骑着摩托车,穿插其中,游刃有余。那里面高低起伏,还有好几处陡坡,一条土路,高高的,却藏在几栋楼房的后面。老施就喜欢走这条路,上坡时,摩托车射箭似地快,我坐在上面眯着眼,随着摩托车的节奏起伏。老施到达目的地那一刻,高兴了,又要来一句:“这个娘卖稀的世道。”他赚我的那几块钱,平平安安。

也有波折。

那一天,我坐他的摩托车,刚出小巷来到大街上,就被执法的人截住了。

“你是他什么人?”有人带着询问的口气,朝着我。

“朋友。”

“朋友?不像。”

“朋友还有什么像不像的,笑话。”

“你不要包庇他。”那人突然杀出这么一招。

老施向我递了个眼色:“不要出卖朋友。”我自然心领神会。如果我说是租他的摩托车,要付钱的,那老施今天就要大出血了。一罚就是二三千,我的菩萨奶奶,他又得跑车个把月才能挣回罚款留下的亏空。

“真的是朋友。”我说。

“他姓什么?”

“姓施。”

“他家住在哪里?”

“城西那边。”

“他有几个崽子?”

“两个,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

询问者终于信了,一挥手:“走吧。”

我和老施继续前行。他夸我:“好,不是出卖朋友的人,要是日本鬼子来了,你不会当汉奸。”我说:“这跟当汉奸也有关系?”“起码你这个人和我们这些土包子讲得来。”“我主要是要搭你的摩托车,把你罚狠了,你不搞出租了,我又要找新朋友。”

两人在车上大笑了一回,滚滚人流起伏四周,淹没了我们的笑声。

老施为他崽子读书的事找我帮过忙。他崽子不喜欢自己的班主任老师,老师也不喜欢他。这崽子逆反心理较强,经常与老师斗气。老师把家长喊去,无非是说一些要家长配合之类的话。老施把崽子打了一顿,崽子不服,叫着要换班,说碰上这样的老师宁可不读书。老施无奈,便对我吐露了此事。正好,我有一个朋友在该校教书,我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蛮顺利,因为崽子的老师拿着这个学生也伤神,走了也清净。老施一定要请我和朋友吃饭,拒绝了好几次,拗不过他,终于在一家小酒店吃了。我的朋友听说他是搞摩托车营运的,有点感动,说:“亏了你,送两个崽读书。”老施说:“为了他们读书,刮我身上的肉也干。”

我仍旧租他的摩托车。

双休日,我坐他的摩托车去城南那边。那边有个青山公园,离城七八里,风光无限。我对他说速度慢些,反正是去公园玩耍,不是上班。他说好。我俩一面说话,一面前行,不觉到了城乡接合部,要出城了。此处有两条路,一条向前,直达青山公园,一条向右,通向乡村,虽然是水泥路,但比较窄。

老施突然叫了声:“我的爷!”我一惊,回头,见身后二三十米的地方,一辆面包车追来,车身上亮着“执法”字样。我马上意识到,是来抓摩托车的。

本来是向前的,老施忽地向右打了个急弯,摩托车加了马力,一下子就奔向那条通往乡村的水泥路。后面的面包车体积也不大,马路窄它也能适应。

摩托车的速度刹那间变得出奇地快。

我浑身的毛孔缩紧。摩托车后面的排气管凶狠地喷了几声,摩托车就像箭一般往前,一股劲风裹住了我俩。

“慢点慢点,抓去了我帮你想办法。”我有点慌张了,这样的速度,只要路面上有障碍,会出大问题的。

“没用的,他们罚起来眼皮都不眨。”老施说。

面包车紧追不舍。

老施的摩托车更快了,我感到两边的房屋及树,飞一般地向后,我的心悬了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车。

面包车喊起了喇叭,声音模糊。水泥路面前有一条大裂缝。摩托腾地飞了过去,我浑身像被大铁锤打了一下。面包车不依不饶。

两边的房屋中走出了很多人,兴趣十足地观看这一幕,尤其是一些崽子,惊喜地喊:“赛车了!赛车了!”

一下子飞出去三四里,又向右。水泥路没有了,是条土路,路面还算平坦。老施根本没减速,我浑身出了汗。面包车也舍死紧追,只在后面三四十米左右。

我突然看到老施那小柱子般粗壮的双臂,肌肉绷成了两把弓,车速就悬挂在这双臂上面。

耳边的风呼啸着,车子已朝着一片绿色奔去。

定睛一看,土路瞬间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条细细的乡间小径,两边是稻田,远处是河,而且,小径在低处。

面包车一直咬着不放。

摩托车眨眼间就跳到了小径上面。我的菩萨奶奶,老施是舍了命了。面包车停了下来。

小径刚好能容下摩托车。

又往前飞了二三百米,老施减了速。因为面包车不可能到小径上来。

一会儿,我俩在河边停了。

我浑身发虚,双脚打颤,歪倒在河滩的草地上。老施倒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笑了笑,坐下来。

“今天免了两三千的灾。”他说。

“再跑下去,我肯定会得心脏病。”

“我也不想这样冒险,没办法,想起我那两个崽子要读书,我什么都不顾了。”

我没再说话。

我起码有一两个月没坐他的摩托车。

那天早晨,我离迟到就差二十分钟了,急急走出家门。老施坐在摩托车上,好像在等我似的。

“上车上车,坐我的车绝对没事的。”他大笑着喊我。

我上了他的摩托车。“这个娘卖稀的世道。”他开心地骂了一句。

我的脚有点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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