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生
跨文体从罗布泊归来
张燕生
为什么总对荒野充满着渴望,总是一次次地要去亲近,那里到底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向往和召唤?记得有部电影里的一位老者,当死亡的脚步来临,他就像脱离相拥了一生的族群的老象,悄然离开了生活一辈子的地方,永远躺在了他一个人遥知的冥冥远方。
他的那个远方该有多少遥不可及的新奇,跟罗布泊一样充满着魅影的诱惑吗?
罗布泊,原本只能远眺和想象的一个地方,世间到达过那里的有几人?彭加木是一个,余纯顺是一个,他们在自己的内心走过了多少路啊,在命运中的一站一站周转,最后永远转乘在了那里。那是勇者的一条终极之路,一个最高的精神地理,是跨踞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内的巨大无比的无人区。对于我们,它是另一个世界。
几百公里之后,我们到了罗布泊北山便道。这里已看不见任何人烟,便道追着忽暗忽明的库鲁克塔格山脉跑,荒滩戈壁在这里安了家,每个家都狂野地向四面八方漫延开去,一个泱泱蛮荒帝国就在眼前,而前面经过的那些戈壁荒滩是它的前沿。没有任何生命意义存在了,天空的白云像撕下来的棉絮,粘在那里,走也走不动,走也走不出。最大的印痕是车轮下的便道,苍茫都为之归属到这条指向。车子如叶飘忽其上,在沙墩里绕,在骆驼刺等野生植物里转,手臂一样伸过来的芨芨草,漫不经心地撩拨,像是对我们的一份好奇,又像是一份提醒:你们是一群不知深浅的小鸟啊,闯进了吞噬一切的苍茫里。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有“罗布泊活地图”小李做向导,还怕什么呢。
似乎进了人间“白区”。空气越来越干燥,散落的石子如游魂,支起棱角祈望天空落下点什么。两千年前,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它有过烟波浩渺、帆影点点的过去,有过河流沙漠之争的惨烈,有过注定消匿的古楼兰文明,这些,都足以让它与眼前的苍茫区分开来。上世纪初,俄国人普热瓦尔斯基、瑞典人斯文·赫定、匈牙利人奥利尔·斯坦因,为揭开突然消匿在这里的古文明谜团,上演过惊世探险发掘。
已甩掉了跑到尽头的库鲁克塔格山脉,进入了罗布泊南缘。西汉时期的一座烽燧台,从辽阔的苍茫里,闯入我的视野。它完好得如库鲁克塔格山,这是孤悬荒野中的最后一座忠守吗?它失去属于它的时代很久了,但险情一旦出现,它一定还能以一柱浓浓狼烟,拧着一股劲升腾半空,履行危情传递使命。一块块冷峻的糙石,垒砌在两千年前的位置上,就像守在这里的一张张武士脸谱,具体又逼真。我柔软的手指抚摸墙体这毫无表情的面孔,仿佛触到了两千年前的生动人物,真恨不得穿石入里,与他们交谈。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这座制高点,投下一截那个时代的暗影,当我躲进这被推到历史极限的影子里时,感受到了它万年不败的坚固和不衰的忠诚。
与烽燧台对视的,是那个已深入到了这片荒野里的营盘,无尽的岁月在这里滑过,把一切远远扔在了后面,远得只能停留在想象里。而这大片的红柳却在这冬枯春荣,成了主人。现在,它们簇拥两千年前的陈物,迎来了相隔遥远时空的我们,像判断自己成长的季节一样,在判断我们这个嬗变的时代。与曾驻扎在这里的武士不同,它们看出我们有几分相似了吗?寻寻觅觅,我们远在今天的人,来这里寻觅什么呢?当挥手告别,它们依然踯躅在自己的时代里,回想曾经的轰轰烈烈,曾经的多灾多难。
这里的五月,让人感受到了火焰般的气流,蒸腾着燃烧的欲望。太阳沉没时,车子不得不停下来,我们背依小李预定的一座土岗宿营,几台车围拢一圈,中间点一堆篝火照明。漠风穿越而过的土岗,成了今夜梦里的坐标。
第二天才知道,迎着晨曦的土岗就是著名的太阳墓所在地。昨夜,我们躺在了伟大祖先的身边,在最接近他们灵魂的地方入梦。不妨攀上那个轰动一时的“楼兰美女”熟睡了三千八百年的卧地,看看在她红颜不改的神奇造化里,有什么值得我们感慨的。
从这里鸟瞰蓝天白云下的苍茫,墓主人宽广的梦境奢侈地覆盖在眼前的辽远里。没有神的影子,甚至松软的沙土告诉我们,之前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塌陷的墓坑沉潜在土岗的底层,从容应对每个酷夏。胡杨木围成了形似太阳的一个圆,是墓主人崇尚自然的美丽符号,表达着阴阳两重天的完整、圆融。那些平凡微茫的一根根胡杨木桩,就像沉默了三千八百岁的老人,他们一个个很像昨晚篝火撑开的一圈我们,或站或蹲或坐,但有谁能像他们一动不动地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坚守信念、持守空灵,袒护墓主人生前死后的不朽夙愿呢?
这座原本没有意义的土岗,因嵌进三千八百年前的一个细节,聚结了不散的历史魂魄,成了那个时期今天的一个遗址,成了悬疑的古老符号,引来我们,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到达。所到的人都会怀着一份特殊的感触,抒发一番唏嘘不已的凭吊畅想。时光在这里失去了知觉,土岗也麻木了,墓主人还在自己的梦里,牵绊着一个个饶有兴致的脚步。我想,不仅如此,墓主人一定也会像我们观赏他们一样,喋喋不休地评论这些过往。历史本身就是阴阳两隔,临近而又渺远的一种对视,可是有哪双抵达的步履,润泽了他们干涸的灵魂?
车子偏离便道,拐进了九曲回肠的孔雀河古河床,这条忽明忽灭的线路,可往楼兰古城。离纷扰的城市究竟有多远了,这已不是千里之遥的分隔,而是彻底的转身之向了。经碱水泉,废弃军营在蒸腾气流里隐约浮现,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战争阴霾笼罩的产物——为适应战事状态,一支神秘的部队曾秘密安扎在这里。
不知穿越了一段怎样的距离,接下来,是白茫茫的沙墩与沙墩间的艰难路程。虚土干面一样没了膝,跟这片苍茫心事似的,车子一经过,干土升腾,烟雾一样反扑过来。风口处,覆盖着车体几倍宽的流动沙丘,冲上去,车子失了控,陷落沙窝,另辆车赶紧打开绞盘的钢丝绳,挂上脱钩,一点点牵引出来。
这是春天,又好像不是,正午烈日的火焰让人感到可怕,车子惊慌得如水鼠左突右窜。接近楼兰的恍惚间,红柳的概念被偷换了,它们简直被死亡搓揉成了另一个魔。红柳是西部最熟稔的植被,带着古朴苍劲守望荒野。因为它卑微,到处可见;因为它盛开的红穗黄穗含着燃烧的凄美,所以见到就会牢记在心。即使在荒滩一角,它照样有把绿色带到阳光底下的禀性。
眼下不一样了。一簇簇绵长的粗实枝桠,凭深深扎进那昔日供养的沙墩,从不同方向一齐朝天空相拥,肩扛背负、头顶手举,如慷慨遇难的井下矿工群雕。这幅生存与毁灭产生尖锐冲撞的画面,横陈在苍茫里。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几百年来没有走出一胯之距,太阳直射,得不到一滴雨露,最后以生长的样子,全军覆没,以凄美的躯体奉祭苍茫,如生前涌动。如果把它们移开,摆在那里的一堆堆沙墩,会因失去骨骼而漂流四野。铺天盖地的死亡成了这里一道壮烈景深。自然的残酷,也似人类血腥战争绞杀的悲壮场面,并诠释得这样鲜明,这样强烈,叫人心痛。
它们已不是浩瀚死亡的显像、魔的阴影,而是一种精神的供奉、罗布泊特征的涅。
没有想到,这里与经过的孔雀河古河床地貌具有一种血亲性的呼应,内心满溢的楼兰古城,还真躺在沙墩滚滚的怀抱里,洪荒包容了这座老在时光里的古迹。不见鸟兽踪迹,也不见生命力极顽强的鼠道鼠洞印痕,那围护的铁丝网显得有些多余。要不是向导,很难想象有人能摸到这里的边际。不说路途遥远,单说穿越迷失方向的一片片洪荒,那就是不可逾越的天障,不然她怎么一直隐匿深处,等待斯文·赫定唤醒呢。当年斯文·赫定让整个世界知道了沉睡的楼兰同时,预感她周边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他像挖宝石一样,放大一圈又一圈搜寻,果然,又发掘了十座分量不轻的古城,更是给楼兰添加了神秘。
她看到了我们与当年斯文·赫定的到来,有几多不同了吗?
我站在城垛口,望着她一副慵散麻木的表情,似乎从没有什么搅动过她这份不为人知的空荡,很难想象这里有过那份简约而散漫的生活场景……我努力寻找她大致的轮廓,终于看出点儿门道了。那南北城墙坍塌的中段,各有一缺口,应是南北城门了。直望过去,城内的那条中轴线还在,也许是步行街。沿步行街纵横交错的细长街道,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土坑、纵横的沟槽。不大的城郭,忘不了一条自西北向东南穿越而过的河流,那是滋养的水源,沿岸那一排排残垣断壁是居住区,泥土和杂草凝结得坚固,让它们相互守望,呈现繁密,有的还铺着没有散去的厚厚芦苇、红柳等。那不知隐藏着什么的一座座沉甸甸的大土包,就像她那时拥有过的隐蔽激情,谁也说不清哪座又会奔涌出让人惊喜万分的意外。正是它们的突兀,成为了今人关注和遐想的焦点。大土包套着前院后院的印痕,想着那里有过蔬菜花草树木的依存,枝叶曾在半空中交叠、缠绕,盖住了院落半空,街道两侧胡杨挺拔苍翠,亭亭如盖,古城一派绿意逼人的气息,每步都能吸口清凉,这样的场景,禁不住重现在我的想象里。
对眼前的陈迹,我轻抬双脚,怕哪一步的出其不意,踏在它的要害部位上。走过了步行街,攀上右侧的黄土堆,迎面就是那声势显赫的“三间房”。高挺阔达的院落,散落着一些不知何用的稚拙木质器械,传递着它的主人劳作的身影。怀着一种虔诚,我急不可待地直奔“三间房”,假想轻推它的柴门。小巧的遗屋,好像古城中的三间密室,等待来人破解。一堵堵线条匀称而沉静的墙体,看上去还是那样敦厚、结实,室内规整的间距,显示着一种简朴。我不断叩问那远逝的主人在“三间房”有过什么样的生活场景:桌椅置放哪间?温暖床榻容身何处?以往的主人应该一袭粗袍吧,他皮肤黝黑,颧骨突出,长髯飘垂地端坐在什么地方,接待着风一样过往的远客,那围在女主人身边的一群孩子,磕绊着她进进出出的忙碌……我抚摸着泥墙、泥框,看了又看,感受两千年前它的主人最后轻轻地转身。
返身离开,我刻意留意“三间房”前几截粗圆的古胡杨木,树皮化了尘,斑驳沧桑,木头楔子和椽子的痕迹宁静地传递着沉睡的人工气息,似乎在诉说着前世今生。从绽开的裂缝里我仿佛看到了它潮润的泪痕,听到了汁液在里面滴滴答答的响声,犹如幽深的灵魂。它们集拢在一起,像以足够的耐心待在两千年时光里的一群老马,站累了,卧下来休息,守候“三间房”。可以想象它们有过的高大葱茏、枝叶穿天的生命,从充当“三间房”檩子那天开始,就有了永世相随的意志,成了时间河流中最牢靠的伴侣。任时光荏苒,坚硬是外表,而忠诚是本质。
“三间房”前有一条坡径,应是近在咫尺的院落水塘。成凹字形的底部,可见许多水陶遗落的碎片。那是文明的碎片,装过楼兰太多的梦幻。找不到与她对话的渠道,面对她迷人的光泽,灰色与厚实就是她的语言,她与我在两个时代的截面,离得真是太遥远了。我一再企图缩短这样一个时空距离,她却那样的深陷于其中。谁能回到她那里去,轻唤一声呢?我的手从她表面掠过,探不到她的质地和制作过程,却感受到了,她已不是个切切实实的工匠制品,而是冥冥中的一种人心传递。
顺着“三间房”折向左边,抬头一看,是那座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仰望天空的佛塔,这座神圣的建筑兀立在中央,尊贵而谦卑地凝定在那高地,好像这样她才能一把抓住这片无从归属的游魂野鬼。那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不知何时不见了,但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八九米高的残损佛塔,依旧笼罩着一种虚无禅定的神秘感。仔细端详,猛然看出,岁月一双大手和风沙轮番的磨砺,佛塔走过了从褪去佛像到重新转回佛像的过程。这正是佛境追求的最高虚空——虚拟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佛。天地人间相谋的法力,实在诡异费解,只有这尊身世不凡的佛,才能持久坚守自己的精神重责。看来古城和我们一样相通啊,在飘忽无力和惶惶然的时候,她也有过祈求佛祖抚慰的渴望。世间有多少人,多少事,在她面前经过,最后走进了岁月的尘封里。
回过神来,绕过一个走廊再绕过一个,攀上足有两层楼高的浑圆高台,说是点将台。那半壁上凿有一个五六米深的洞,可通台面,残壁露出土坯、木料、红柳、苇绳等加固材料。再看,台面洞口像深邃的眼睛无助地仰望着天空。上了台,极目远眺,埋伏在蛮荒里的可知情景,都一一出现了,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这曾是王者的天地。远至公元前176年前,楼兰建了国,东及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抵阿尔金山,北达哈密,国运长达六百年之久。那时,楼兰周边环绕着清澈的河流、湖泊,汉代张骞亲眼目睹了“楼兰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的一派风光。行者、飞翔者、水里的生物都能自由地在这里落脚,自由地繁衍,绿藻覆满湖面,水鸟拍波翱翔,湿地葱茏,水草丰美。楼兰仰仗着汉朝,披坚执锐,统领藩属国,满途驿站,都指向这个盛极一时的经济文化中心——西北腹地的咽喉城池。世易时移,这一切不复存在了,周围林立的佛塔、烽燧、城池已垮塌成一堆堆黄土,融为荒芜的一撮,楼兰文明又回到了起源。偌大的古城如曲终人散的露天剧场一般,格外寂静,所能触摸的不过是一具相隔久远的木乃伊。
那个文明古国到底遭受到了什么样的灭顶之灾了呢?
后来楼兰面对肆虐的狂沙,不得不疏浚上游河道,限制用水维持。东汉时,塔里木河中游的注滨河突然改道,楼兰水荒,敦煌的索劢急率领一千人相助,鄯善、焉耆、龟兹也调动了三千将士,十万火急,赶赴一线,拦阻了注滨河泄水,旱情暂缓。楼兰还是撼动不了狂沙步步紧逼的命运,最终自然以一种超强的手法,让楼兰凋零成了这片废墟。
四月的炽光已在废墟间蹑足行走,到了午后时分变得灼热难耐,简直就是一个流动的烤箱。再美好的事物暴露在这样的毒日头下,也会变得飘渺不定,成为罗布泊的一部分,融进洪荒。我仿佛听到了她虚弱皮囊里传来的呻吟声。
庆幸的是,楼兰穿越过了两千年萧索凋零的时空,却超乎寻常地在今天的时空流传。我忽然感觉,两千多年的时光怎么与我相隔得这样近,那不会坐以待毙的全体城民,最终去哪里谋求薪火相传了呢?不同的人类历史,都有她自己运行的归宿。这些凝成一堆堆久久不肯散去的废墟,让我深切感受到了人类文明每步潜行的艰难。楼兰与其他灿烂古文化一样,她在这里的一跨,将永恒载入人类历史文明长河的深处,闪烁在人类文明的星空上。即使自然无情地淹没了一切,古楼兰人蓦然转身的温热身影,却永远遗落在了这里。
已经下午五点钟了,不能耽搁了,小李叫大家赶紧上车。车子很快隐入一片蘑菇状的土墩里。小李走了条绕抵保护站的测线。原来,有人为收取买路费,在南去的路上,埋了铁钉,他担心再吃扎破胎的苦头,于是,走由东向北的远路躲避。
这条测线小李很久没有走了,他凭记忆,打头行驶在起初还比较清晰的测线上。测线是早年搞石油探测的,为识别方向刮出的一条浅表路面。车子沿着这条模糊不清、时断时续的线路勉强又颠簸了两三公里,最后那点印迹,也在一堆无法逾越的盐硝堆前彻底消失。小李犹豫片刻,还是右打方向,脱离找不着的测线,扑向了盐硝沉积区,我们一下子与千里之外中断了联系,像掉进汪洋大海中央。
接下来,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车子在四面八方漫延过来的狂野上,如一粒滚动的石子越深入越叫人担心。车轮吃力地碾在滔滔不绝的盐硝壳上,发出敲碎骨节的脆响,咔嚓——咔嚓,这两百万年前湖水击溅出的盐硝壳如层层叠叠的钢化玻璃,衍生着坚硬。似乎谁也没有料到,我们就这样闯入了死亡区——中心地带,一切死亡的迹象迎面扑来。太阳向西斜坠时,汽油耗尽了,幸好小李备了。等我们在慌乱中做完一切时,天也黑透了,有人问,测线在哪儿呐?沉默不语的小李,终于丢了一句:“哦!向前——不会错的。”赶紧上车摸索前行。
夜风好像也迷了路,发疯似地左奔右突撒着泼,想撕开个口子冲出去。小李和吃力爬过盐硝上的车子一样,很茫然。我抬头看见夜空的月亮在颤抖。这时,两束摇晃的车灯突然扫见一块齐腰高的竖板——有人来过。大家一阵兴奋,能遇见这样的印记,是个安慰。我急切下车搜寻线索,可是除了乱石堆砌的光滑竖板,什么也没有。当年走到这里的人,他们是用怎样的心情竖起这块木板的?是喜悦到达,还是和我们一样绝望?刚有过的兴奋,又降到了冰点。
经历了三个小时的颠簸,那命悬一线的测线,终于在黑暗里浅露出来,接下来,越来越清晰。心头上的恐惧渐渐褪去。半夜十二时,通向保护站的深深辙印,跳进大灯。远处保护站橘黄的灯光隐隐闪现,身子顿感温暖,从那里传来的狗吠声,听来也格外亲切。
第二天得知,昨夜我们迷失在了罗布泊北面最大的洼面,离永远留在那里的余纯顺,直线距离不足五公里。
顾不上洗脸,上了车,就直奔罗布泊北岸,那是辽阔无边的雅丹地貌——龙城。太阳升起了,天地一片柔和。半个小时后,龙城浮动于远外,让本来平淡无奇的荒野有了视觉上的生机,那隆起的土黄颜色,是从沙土里奔涌出的。
首先是一个酷似老猴造型的雅丹,它伸长脖颈张望,像在打量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入隘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许多诡异奇特的形象,最多的是万条酷似气流般的游龙,它们迎着旭日,舒展躯体,缓缓蠕动。龙城的称谓,大概由此得来。我迫不及待地登上像一艘巨轮的雅丹,放眼望这无边无际的万龙栖息圈。近看,它们一个个头颅高昂,摆动着庞大身躯,远看,收拢天际,像奔腾在大草原上的汹涌怪兽,气势磅礴。
出入龙城,绕不开的是土垠。1930年,中国科学家黄文弼在这里发掘了汉代水陆码头、驿站遗址,出土了木简、铜铁器六百多件,被考古界视为其发现意义仅次于楼兰。看得出,它曾三面环水,背依几十公里外的楼兰,东面接济水路来的船舶,北通陆地,直抵野骆驼大峡谷,是扼守制衡西域南道和北道的分途点。一座高大的土墩直撞眼帘,它似岁月拍打出来的大型船舶,无论从哪里注目,都可以开始一番“水域之国”的浪漫畅想,水流冲刷的印痕、水生物化石随处可见。船舶土墩上有两个洞穴,深不见底,可能是寻宝者的“杰作”。小李说,早年这里遍布箭簇。想来,要塞终是逃脱不了刀光剑影的宿命。
对于广袤无际的罗布泊而言,湖心是个动人的地方。汉代时,罗布泊“水域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清末时,“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或一二里不等”。1921年,塔里木河突然改道东流,注入罗布泊,湖面又达两千多平方公里,周边是一派生生息息的水泽之地。但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耕面积扩大,诸河断流改道,这里变成了一潭死水,陷入无法继续演进的状态。1970年,罗布泊最后一滴湖水彻底隐没了踪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遥远罗布泊之途的最后一站,但无论如何这里曾是罗布泊汇集一切的中心,或者说罗布泊的一切是从这里向无边的四周展开的。
过了湖心,它的正前方是人类征服罗布泊的一个主题——盐硝生产基地,是这片洪荒的当前价值指向。
车子脱离了罗布泊,驶向与盐硝生产基地相反的一条路。据说,随着盐硝生产规模的推进,横穿罗布泊的铁路已开工两年,公路也有了架构,到了那时,罗布泊还算个无人区吗?差不多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前方出现了一团墨绿,那是米兰镇——鄯善古国伊循城故址。
这个离佛教发源地相远又相近的地方,是继敦煌之后,中国西部大漠腹地的又一个佛教圣地。魏晋汉唐的工匠在这里一砖一木,建起了一座座风格迥异的佛塔、佛寺。一时间,这里佛光闪耀,诵声悠扬,香烟缭绕,钟鼓鸣天,高僧法显、惠生也不顾路途遥遥到此传法送经。
第二天,当一缕晨曦照亮米兰上空,我们起了个早,抓紧时间去遗址。车子驶过一片连着一片的农田、枣园和树林,很快进入了佛光温暖过的中心地带。没想到,若不是咫尺相隔的农场防护林带一抹墨绿,撞入眼帘的荒芜,几乎与楼兰相似。只见几个闲散的工人和着浆,裱着残破的佛塔。我在一座刚刚修葺好的塔前停步,想找到点残留,经人指点,好不容易看出底层那浅露半圈的土墩。这时的晨光,更像一只暖暖的手,抚慰着这厚如黄土的残基。
佛塔从矗立的那天起,就肩负了济世度人的责任。回眸如烟的痛心往事,且不说易碎的佛塔就像当时易碎的国势,只说斯文·赫定因楼兰的发现盛名远播,招致了米兰古迹的在劫难逃。这就要说说那个从千里之外赶来的斯坦因了,他一到心仪已久的米兰,就打破了佛塔独守千年的那份肃穆与圣洁,他不顾一切,疯狂捣碎每座佛塔,甚至不放过每尊塔身神态丰仪的佛像,揭下来就掩埋,等时机成熟,再盗运出国门,直到他罪恶的行径招来当地民众围攻,才停下。一个是为人类创造的极尽美丽、从善与自由的精神意象,一个是让米兰历史文明遭受劫难的千古罪人。创造与毁灭,高尚与卑微,就这么鲜明地同时出现在了这里。
现在能让我们记住的,不是已毁的残留,也不是修复的塔身,而是自古以来就牢牢嵌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上空的那飞天的舞姿——黏结在米兰文化史册上的“带翼天使”,而今它却堂而皇之地悬挂在了大英博物馆。这道永远难以愈合的历史伤口,成为今天米兰无奈叹息的伤心物。那高高在上的塔身洞穴,就像米兰睁着的一只哀婉大眼,让人不忍正视。
望着一座座依稀可辨的残留塔基,我努力遐想其上佛像的大致轮廓和模样,它们有过怎样深情垂立的身影,以自己特有的一种冥冥庄重、慈怀,默默注视着众生的来生来世?又展露了怎样美轮美奂的魏晋汉唐艺术风采?哪座塔身一周莲花、端坐佛祖释迦牟尼呢?如今它们踪影难觅了。眼前修复的三两座塔身,很难雕塑出其上的佛像,不知这空壳能佛灵再现、庇护众生吗?
归来,我一遍遍回忆罗布泊的样子,给了我们什么样的恪守自然法则的暗示?对于它的未知,不知需要多少代人来探知,因为它的每一沟壑、每座沙墩、每片盐硝壳的存在,于我们都是外在的,以致我们很难进入它幽深而复杂的内部。
沙归沙,土归土,罗布泊终究归属苍茫里。我看到的兴许是某种不存在的深度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