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国人对物品的称呼往往会把它的出产地同时标出,如“胡芹”、“胡瓜”、“胡麻”,乃至《金瓶梅》一书中的“胡僧”,都专指从西域而来的人与物,再如“川黄莲”、“淮山药”还有“党参”等等,都是地域性的专指。再比如动物中的“社狐”,是指生活在城市里的狐狸,“仓鼠”是专指生活在仓库里的老鼠。现在在城里已经很少能够见到狐狸的踪影。据说有人在故宫的晚上看到过拖着大尾巴漫步的狐狸,那一定就是社狐了。它住在什么地方?这很不好说,偌大一处旧宫苑,想必有它的藏身之处。过去的老城墙老祠堂里既有蝙蝠又有猫头鹰,还有蛇,还有被民间人士称做“五爷”的黄鼠狼,而鄙人故乡的东北向来是只把黄鼠狼叫做“黄皮子”。这些动物生活在老城墙老房子里本不足为奇,还有别的什么,很难让人一一列举,而老鼠的广泛存在可以说是肯定的事实。
说到老鼠,不管人类喜不喜欢它,它肯定与人类关系最密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它的存在,哪怕是在船上或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飞机上,但它们是不是能够叫“船鼠”或“飞机鼠”?如果有人非要这么叫,大致也不能说离谱。而人们寻常说的田鼠却实实在在生活在田地里。当代画家里,喜欢画“老鼠”的是“老饕”陈绶祥先生,我对他说“饕餮”二字分开讲,“饕”是贪财,“餮”是贪吃,如《左传·文公十八年》——“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注:“贪财为饕,贪食为餮。”而他现在还在叫“老饕”。“老饕”绶祥喜欢画鼠,曾画有一图,老鼠与电脑的鼠标同在一个画面,画之好赖且不说,有时代气息。我去海南地面,没事去转菜市场,看到一片一片暗红的腊鼠肉小号风筝一样挂在那里,当下便想鼠肉其实要比猪肉和狗肉干净,老鼠起码不吃大便,但要请我吃老鼠腊肉,我还得要拿拿主意。有一阵子,我喜欢画那种毛茸茸一团的小老鼠,用细笔把毛一点一点丝出,茸茸的。曾画一幅《樱桃小鼠图》,用姜思序堂的老胭脂圈樱桃,小鼠画出用淡赭罩一下再用油烟焦墨细细丝一遍毛,真是很好看,从外边回来的一位朋友十分喜欢,硬是要去挂在他澳大利亚的家里以慰乡愁。
古人书写用鼠须笔,大多为小笔头,看新疆出土的毛笔,想必所用是家鼠的须毛。狼毫笔自然是用黄鼠狼尾巴上的毛,最长六厘米的狼毫笔非我辈能用得起,时下笔庄的笔,真正的狼毫几乎不见。自然界的黄鼠狼当然还有。乡老相传,黄鼠狼要是活过一百岁,玉皇大帝都得叫它舅舅。这辈分怎么排?恐怕无人知道。民间还多有关于黄鼠狼成精的故事,不少人家还专供黄大仙,所供也只一碗清水而已,如果黄大仙突然降临也只好不停地喝那碗清水。
关于鸡的叫声,凡家中养过鸡的人不难分辨出是雄鸡叫还是母鸡叫。早晨的鸡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当然是雄鸡,而“咕哒咕哒”不停不歇地叫起来,那一定是母鸡生了蛋。若是几只母鸡同时生了蛋一起叫起来,尤其是夏日的中午,是让人讨厌的,而乡下的炊烟和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鸡叫起来又是一件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说到鸡叫,实实在在应该是件有规律的事,一是早上,远远近近的鸡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便是古人所说的“金鸡啼晓”,那一定是雄鸡在叫。二是生过蛋的母鸡叫。它们为什么叫?却像是无人研究过。说到民间的养鸡,南方用竹编的大鸡笼,到了晚上鸡会自己跳进去,北方则是鸡窝。古人把鸡窝叫做“埘”,埘是在土墙壁上挖洞做的鸡窝,山西的黄土高原上现在还能看到,不但是鸡,鸽子也照样住在里边。这样的鸡窝,乡下的土窑洞还可以,挖七个八个都可以,如果住瓦房或一般的稻草薄土壁房则不大合适。北方不住土窑洞的人家养鸡照例是要盖鸡窝,鸡窝里向来是要有能给鸡落脚的地方,那就是鸡窝里要搭几根木架。鸡生来不会席地而卧,所以北方人把鸡窝又叫“鸡架”。一般人家养鸡,七八只或十多只母鸡就必要有一只雄鸡统领才不会纲纪大乱,也不用投票选举,母鸡们都知道那只雄鸡就是它们的首脑。鸡埘之上,照例还应该有一排让母鸡生蛋的小窝,这么说来,北方的鸡埘倒像是座二层的小楼。母鸡下蛋的小窝里照例是要铺一些草秸。鸡其实和人一样,生产之前是孕妇,生产之后是产妇,只不过隔一天生蛋或一连几天都生蛋让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罢了。
说到鸡叫,忽然想到了《诗经》里的句子“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鄙人小时候是比较讨厌下雨的,天一下雨,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出去玩,第二件事是如果要如厕就必须一踩两脚泥,虽然有上海出的那种橡胶雨鞋,但要是碰上两三天都连绵不断的小雨,真是让人在心里徒生闷气。不但是人的心情不好,鸡缩在鸡埘里也会不高兴,下雨,天气寒凉,鸡便会在鸡埘里发出一片“喈喈喈喈——喈喈喈喈”的叫声,这叫声不大,像是在哆哆嗦嗦。有时候人还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就听到了外面的“喈喈喈喈——喈喈喈喈——”,不用问,外面又在下雨。以鄙人的经验而言,只有下连绵不断的小雨,鸡才会“喈喈喈喈——喈喈喈喈——”地叫。天大冷,比如冬天来到的时候,鸡埘的门上会覆以小棉被似的小门帘。即使是这种天气,鸡也不会发出雨天的那种“喈喈”之声。
至于“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则让人大不明白,鸡能发出“胶胶”的声音吗?鄙人好像长这么大都没有听过如此的鸡叫。也许“胶”的古音不是jiao而是其他什么音也说不定。
《诗经》之好,是要人知道古时先民们的生活,虽岁月迢迢,时隔数千年,其实他们和我们现在亦差不多,不外是吃饭穿衣睡觉。读《诗经》,常常能让人会心会意,少年时读不加注释的白本,如《卢令》,起首第一句“卢令令”,一下子便让人明白那只狗的脖子上原来是挂了一只铃,跑过来,自有响动。再如读“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便让人想笑,两个字“蚩蚩”真是传神,既有声音,样子也像是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女曰鸡鸣》这一首的好在于它的一问一答,女的说鸡叫了,起来吧,男的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却不知他们在天将亮未亮之时正在做什么?起来后又要去做什么?男耕女织或射猎采桑?古人的生活说来也简单,桑田之下即便有故事发生也青天白日,不说罗敷,只说平西归来的薛平贵,一块金子掷在地上,照样是只换来一把黄土扬在脸上。青天便是青天,白日便是白日。也只那时,才有烈女,不为黄金心动。
《诗经》里许多地方都写到了鸡,可见古时养鸡之普遍。现在的城里,几乎没有人家再养鸡了,那年去西泠印社买印泥,忽然听到了鸡啼,心想这毕竟是西湖,岂容得鸡鸭喈喈呷呷?再出去看那鸡,原来是笼在笼里准备养肥了杀来吃,一时让人气短。再一次是去宠物市场,看到卖雄鸡的,有绿尾巴的红公鸡,还有芦花鸡,一道黑一道白格外好看,衬得鸡冠越发如丹砂,便想买只养在露台上,一时又不敢买,天天乡下翁媪一般的又是“咕咕咕咕”地喂食又是一遍一遍地打扫鸡舍,想想,也只好做罢。有把鸡当做宠物养的,主人躺在床上睡觉时鸡便卧在主人身上。只是不知道鸡屎会屙到什么地方。鸡当然是不撒尿的,鄙乡有句话是“鸡不屙尿,自有门道”,原是说一个人办事有他自己与众不同的办法。写到这里,忽然觉得应该去翻翻书本,看看禽类是怎样解决它们的小便的,是不是所有的禽类都不撒尿?不过它们不撒尿也好,譬如大雁,成群地从南方飞来,忽然纷纷地在人们的头上小便起来总不是一件好事。
《女曰鸡鸣》这首诗是在说公鸡,是早晨鸡鸣的时候。我们那地方把公鸡叫叫做“打明”,而从《诗经》往后历数近三千年,延安有出小秧歌戏叫做《兄妹开荒》,却说雄鸡是在唱,“雄鸡,雄鸡,唱呀么唱三唱,唱得那太阳红呀么红彤彤”,其实它不唱,太阳也不会变紫,但人们要把这功劳给了雄鸡也不是没有道理。公鸡司晨,一如钟表。过去不分城乡都在养鸡,除了有蛋吃,还不会睡过了头。
鄙人现在虽无法养一只大公鸡在家里,却买了一把大红的鸡毛掸子插在那里。再说公鸡实在是要比鸭子好,起码它的毛还可以做掸子。鸭毛可以吗?好像不可以。
不说明代的宣炉,只说当下,还是以陈巧生做的炉为好,我以前经常使用的篆香炉就是他做的,盖子做蛛网状,上边伏着一只蜘蛛。打香印的篆模就只四个字:唯吾知足。这个印模做得很巧,因为这四个字里都有一个“口”字,便把这个“口”字放在了正中,省略了笔划不说,看了还让人觉得颇具巧思。这个炉我现在很少用,主要是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做灰打篆。比如我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手边就放着香,是那种电热的品香炉,放一点沉香碎屑在里边,可以闻很长时间,还没有一点点其他的杂味,若不是做香道表演或喜欢那种情调,其实电热香炉是最好的选择。陈巧生的炉曾经想过要多买几个,但兴趣一消失,就不再想了。丰子恺先生喜欢收集篆香炉,据他自己说是见了就买,也不知到底买了多少个,当时丰先生还可以到中药铺去买沉香粉,这真是让人羡慕,现在即使是北京同仁堂本堂的沉香,也没得一点点香气。
因为陈巧生的香炉而忽然说到蜘蛛,不免就说到画蜘蛛。画了多年的蜘蛛,那天突然发现蜘蛛原来是八条腿,而普天下的昆虫都只六条腿,有人告诉我,蜘蛛本来就不是昆虫而是节肢动物。从小看蜘蛛,想不到它居然会不是昆虫,居然不是蚂蚁苍蝇们的同属,天底下的知识信是学不完的。忽然又觉得蜘蛛应该是在水域里横来横去的螃蟹们的远亲,便想找相关的书来看看,却一时又找不到。虽然小时候几乎是喜欢各种可以捉到手的昆虫,但蜘蛛却总不能让人喜欢,也没听说有人会喜欢蜘蛛,到后来读古典小说《西游记》,里边蜘蛛精们住的洞府叫“盘丝洞”,却觉得这个名字叫得好,虽然八戒会变做一条滑不溜溜的鲇鱼在蜘蛛精们的腿间股间钻来钻去,但当时就觉得这个八戒真是相当让人讨厌。各种昆虫里,蜘蛛可能是最不能让人喜欢的,但蜘蛛又是无处不在,忽然间就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或者会空降兵一样从上方直垂下来。如果是极小的那种,民间就把它叫做“喜蛛”,如果是个头极大,说什么都无法让人接受。吴悦石画人物,喜欢在人物的上方画一只蜘蛛,是“喜从天降”,画一只蝙蝠便是“福到眼前”。蜘蛛跟喜有什么关系,至今遍查诸书都不得其解。而汉八刀的蜘蛛是什么意思也不能让人知道,汉代玉雕里不但有蜘蛛,还有蚂蚱和螳螂,还有蚕,但未必都会有什么涵义。市上现在有卖宠物蜘蛛的,放在手上会占满一个巴掌,毛茸茸的。这种蜘蛛有幸在中国被当做宠物,要是在东南亚的泰国或者是越南,等待它们的命运是被人们用油煎吃掉。中国人吃蝎子,泰国人吃蜘蛛,让欧美人看了蹙眉踧步不敢近前。这两种东西,一旦装盘荐上,我也会蹙眉踧步。
再说蜘蛛,大人会用香烟盒里的锡纸做蜘蛛给我们玩儿,搓个球,再用锡纸搓八条腿,是银闪闪的蜘蛛。及至到后来,我也会给我的女儿做这种玩意,到了现在,我看到我的女儿用包巧克力的金箔纸给她的儿子做蜘蛛。
在各种虫子里,蜘蛛的打包技术最好,只一会儿就会把落在网上的一只蚂蚱或一只别的什么给打包得严严实实,任你再有本事也逃不脱。虫子们要是进行大选,相信蜘蛛是可以出任纺织部部长的,或者出任空防部部长也可以,如果虫子王国有空防部的话。
“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这两句古诗,已经记不清楚作者是谁了,原是两首诗里的各一句,但我硬是喜欢把它们当做上下联写在一起,又是蝴蝶,又是春草,又是南园,又是池塘,这两句诗真是清新而绮丽,无端让人觉得满乾坤间都是春天的气息。说到蝴蝶,不喜欢它的人很少。曾经在潘家园的旧书摊上买到过一本《唐五代词》,上海古籍竖排本的那种,书的主人在上边用铅笔做了不少批注,而更让我喜欢的是书里夹了不少花花朵朵和蝴蝶的标本,我想这本书是在其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做废纸卖了出来。里边的蝴蝶被压在书页里居然没有损坏,蝶翅上闪闪烁烁的宝蓝色真是好看。那年去云南,有蝴蝶标本卖,一时买了许多,枯木蝶虽然十分稀有,但不好看,那种宝蓝色的大蝴蝶真是好看,后来在北京的潘家园又看到这种宝蓝色的大蝴蝶,一只已经要到二百多元。说到蝴蝶,是不分南北的,南方有,北方也有,即如我小时候,经常去菜地旁边捉那种名叫“白老道”的白蝴蝶,白色的翅子上有两个小黑点,翅膀尖上还会有一点点黄。这种蝴蝶在菜地上飞来飞去令人眼花缭乱。而我小时候独喜在郊外才能看到的那种很小很小的蓝蝴蝶,翅子上有一排黄色的花纹,但这种小蝴蝶总是让人捉不到,又总是在你身边翩翩地飞来飞去。还有就是榆树上的一种大蝴蝶,金红的翅子上有宝蓝色的点子,华丽得不能再华丽,真是让人喜欢,小时候只要见到它就会跟上它跑,不问脚下深浅。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就叫做《蝴蝶》,出版社为了好卖,又在“蝴蝶”前边加了两个字“乱世”——《乱世蝴蝶》。幼时随大人去看越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看来看去只是唱,让人觉不出什么好,只是看到结尾处梁山伯和祝英台忽然化做两只蝴蝶飞出来才有一点点开心。印象中,蝴蝶总是在飞,不停地飞,而那次去云南,我却遇到一只不肯飞的蝴蝶,它落在手上,你把它挥去,它又落过来,这真是怪事一桩。后来我把它移交给舒婷,舒婷就让它落在她的手上把它带到了车上,后来的故事是舒婷告诉我的:那只蝴蝶在她的背包上产了许多晶晶莹莹的卵。这是一只急于生产的蝴蝶母亲。
蝴蝶好看,但不易画,画家于蝴蝶,实实在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越漂亮的蝴蝶画出来越假,白石老人也只那种黑色的蛱蝶画得好,一笔,两笔,三笔,四笔即成,若是花蝴蝶,起码是到了老年后白石老人很少再画。近百年来,只靖秋女士的蝴蝶画得不俗。靖秋女士是清道光帝的曾孙女,溥雪斋的亲妹妹,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见她一把扇面,上边落三只蝴蝶,用色勾线果然轻灵可爱。
吾乡有句话,英雄莫问出处。说到蝴蝶也是,蝴蝶虽漂亮,但你莫问蝴蝶之出处,再漂亮的蝴蝶当年都是毛虫,几乎无一例外。所以,我们只说它现在如何漂亮即可,不说它过去是如何蠕蠕地来去。再漂亮的蝴蝶,只是它今天漂亮,而它们的过去,无一不是害虫。
我这里说的写字,如果不是对外国友人说此话,一般人马上都会明白是在说用毛笔写字。在中国,民间或不民间的官方教育都比较重视写毛笔字,写好写坏不说,受过教育的人总是摸索过毛笔。因为写字而被用板子打手的感受我想许多人都曾有过。我从小写字,入手当然会是描红,描来描去便慢慢明白其中横平竖直的规矩。至今鄙人写字还是喜欢用那种最最便宜的毛边纸,毛边纸的好是因为它淡淡的黄颜色让眼睛很舒服,其次它也便宜。不像连史纸那样容易写破,好一点的毛边纸写了正面可以再写反面,这就是练字。写字在中国,是最最简单的事,人人都可以写,不是谁家的专业,也不是谁家的祖传营生,但要是想写好,那就得反复练写。小时候去城东的五十里铺,那里就有专门做麻纸的作坊,一面一面的土墙上都贴着不少未干的麻纸,但老天这时候最好不要下雨,若是这时候偏偏下起雨来,纸又未干,揭又不好揭,让雨水一淋都会坏掉。好在北方的雨没南方那么多,碰到好太阳,用不了多久就干了,一张一张揭下来。这种纸的结实是现在的人想象不来的,只要不被水湿,想撕开它还不那么容易。麻纸的作用实在是很多,除了写字还可以裱糊什么的,卖麻纸的店铺不是什么文具店,而是土产商店,可见它真是土产。过年的时候一刀两刀或几刀的买回去,打仰尘和换窗户纸,虽说麻纸怕雨淋,但用它糊窗户雨还淋不坏它。画家用麻纸作画的并不多,但现在要想找几张老麻纸还真不容易。做麻纸的原材料是那种可以长很高的苎麻,苎麻的叶子和麻秆儿一律黑绿黑绿的,麻籽炒着吃很香,下乡开会,一边喝白开水一边吃炒得很香的麻籽,现在想想,几乎是一种享受。有一种叫声并不那么好听的鸟,俗名腊嘴,小嘴是红的,很好看,专门嗑麻籽,而有些鸟本来不吃麻籽,但它们上了火——用养鸟专家的话是上了火,拉不下屎,便给它们连着喂两天麻籽,让它们拉。
从小写字,所用的笔与墨都是最便宜的那种,笔是“横扫千军”,墨是“金不换”,这两个牌子鄙人永远不会忘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里现在有卖“金不换”墨锭,很贵。刻着“横扫千军”这四个字的笔也有,但笔杆上边的字已经是电脑所刻,一点味道也没有。红星牌子的宣纸现在是越来越贵,如果买十刀八尺的,其花费大致可以去乡下娶个拙胖的媳妇。
从小写字写到现在,总是觉得自己不会写,家里大人那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再不好好写长大去当抄书匠”,现在想想这句话,像是让人不大好理解,字写得不好岂能去当抄书匠?或者可以解释为“你怕写字,长大了就非让你去找一份写字的工作”,但字写得不好会有人给你这份工作吗?古时候抄书是能养家糊口的。《宣和书谱》记:吴彩鸾,太和中进士文箫妻,“箫拙于为生,彩鸾为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钱囊羞涩,复一日书之。”古时这种专门抄书养家的叫“抄书匠”,而专门抄经的却似乎要高一等,叫“经生”。《法苑珠林》卷七十一记:“唐龙朔三年,刘公信妻陈氏母先亡,有一经生将一部新写《法华》,未装潢,向赵师子处质二百钱,此经向直一千钱。陈夫将四百钱赎得,装潢周讫,在家为母供养。”鄙人不知道《唐韵》和《法华经》的字数各是多少,所以很难说哪本书贵哪本书不贵,再说他们也不是一个时代,但在古代抄书能挣钱是不争的事实。
小时候写字,还有一种更为便宜更为粗糙的草纸,纸色简直是一派金黄,除了小孩儿学写字用它,人们如厕也要用到它。做这种纸用蒲草,有时候人们又会用它来包点心,吃点心的时候会发现点心上粘有蒲草的毛毛,但这不碍事。那时候的人们没有太多的毛病。
城里的节日向来像是要比乡下多一些,有些日子虽说不上是什么节日,却也让人喜欢,比如六月六,这本不算是什么节日,乡下这一天怎么过,鄙人是不得而知,但在城里,一是要晾晒衣物,皮毛棉麻,一起出来见见太阳,二是要吃一顿西葫芦炖羊肉,再差也要包顿西葫芦羊肉馅儿饺子。这就显出它和其它日子的不同,也竟像了节日。孩子们的开心还在于晚上可以看流萤,白天看蜻蜓。民间所言:“六月六,百虫出。”吾家旧居紧邻护城河,蜻蜓像是多一些,但多是那种蓝蜻蜓和黑蜻蜓,看到红蜻蜓还是多年以后的事。京华护城河一带,到了夏日的傍晚,红蜻蜓成百上千,什刹海那边也一样。两年前在桂林,塘里的荷花早已开过,只剩下一塘的枯荷,却照样有红蜻蜓飞来飞去,桂林这边的红蜻蜓小一些,飞来飞去格外的红。蜻蜓是昆虫里的飞行高手,可以在空中飞飞停停,一动不动停在半空,然后再飞,这本事别的昆虫没有。蜻蜓的头大,眼睛更大,水灵灵的,所以鄙乡有称蜻蜓为“水包头”的,想想,真是很形象。小时候喜欢蜻蜓,却总是捉不到,记得有一次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我捉了一只蜻蜓来,兴冲冲地拿给我。现在想想,母亲该是怎么小心翼翼才捉到那只蜻蜓的。只此一件事,就让人忘不掉。关于蜻蜓,还记着邻居王姨家有一只玉蜻蜓,但不是汉玉的那种,是首饰,翅膀会动。而真实的蜻蜓不惟翅膀会动,头也会动,蜻蜓的头和身子相连的地方像是有个轴,转着动,样子十分滑稽。
年轻的时候,曾梦想着去做一个昆虫学者,手里是那么一个捕捉昆虫的漏斗形的网,一边走一边挥动,蝴蝶蜜蜂纷纷落网。及至老大,再没了这种想法,但偶尔一两只蜻蜓飞来,或忽然落于眼前,还有要把它捉住的想法。还有那种叫豆娘的小蜻蜓,宝蓝色的身子,翅膀却是黑的,一旦落下,翅膀就会合拢收在背上,这和蜻蜓大不一样。蜻蜓落下来的时候翅膀不会收拢,只会稍稍向下垂着一点。
说到蜻蜓,其实真没有什么好说,有池塘的地方照例就会有蜻蜓,蚊子多的时候抓一只放在蚊帐里它会把蚊子全部吃掉,这真是比任何药物都好。龙安堂堂主、画家耀炜说,下一回你该写一写蜻蜓了吧?我就觉得是该写一写。这真是很怪的事情。画了那么多蜻蜓,以为对蜻蜓了如指掌,但翻看昆虫图册,才知道还有全白的蜻蜓。鄙人画蜻蜓,多配以枯荷,不少不耻下问的朋友还屡屡问道荷花枯萎了还会有蜻蜓吗?这就又让我想起了桂林,桂林是个好地方,风光好是自不用说,马肉米粉之好也是别处少有。北京街头也有桂林米粉店,味道可真是差得太远。用陈绶祥老兄的话是:那是米粉吗?那是味精拌面条!他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是桂林人。其实以鄙人的经验而言,只为去吃一碗马肉米粉,也值得去一趟桂林。
当然一路坐船在漓江上还会看到许多小红蜻蜓。
古埃及的蜣螂和中国古时的蝉,都是神秘的了不得的昆虫,它们的存在,都像是与人的生死分不开,所以人们要口含或在身上佩戴了它才肯去另一个世界。蝉的俗名要比蜣螂的好听一些,叫“知了”,而蜣螂在我们的民间只被叫做“屎壳郎”,“屎壳郎”这三个字要是让古埃及的人听了肯定会生气,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一种冒犯。真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屎壳郎当做护身符。屎壳郎也会飞,“咛”的一声飞起来,但好像总是飞不太远,而且它们总是出现在一大摊一大摊的牛粪旁边,不是一只两只,是许多,在牛粪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像极民间的赶集。蜣螂的绝活儿是头朝下两条大腿朝后去滚动粪球,纷纷地滚着,纷纷地四散而去。
屎壳郎和知了的最大区别就是有人吃知了,却没人吃屎壳郎。知了不但能吃,还上得席面,请客吃饭上一盘没人会说不对,两个朋友喝酒,来一盘就像吃花生米那样吃起来也不错,但以之下饭好像就不怎么对头,当然你非要拿它配一碗白米饭也不会有人说你不对。有人讨厌知了叫,嫌它吵,我却喜欢,夏日将睡未睡之时,窗外知了密集的叫声朦朦胧胧让人觉得外边是在下白亮急骤的猛雨。古人,据说是孙膑,他的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就是“金蝉脱壳”。至于怎么脱,他没讲。中药店把蝉蜕掉的壳叫“蝉蜕”。许多的昆虫都要蜕壳,只有蜕掉一层壳才会变做成虫。许多昆虫都蜕壳,而唯有知了蜕的壳完整,完完整整一个壳伏在树枝上,你远远看还以为一只蝉待在那里,其实那只是一个空壳。蝉蜕可以散风除热,嗓子疼、眼睛看不清的病症往往要用到它。画家画蝉蜕,只用赭石,深深浅浅画出来,颇不难看。
古人认为蝉之生性高洁,在其蜕壳成为成虫之前,它一直生活在污泥浊水之中,一旦蜕壳化为蝉,飞到高高的树上,据说从此只饮露水,只此一点,令古人十分推崇,并且以蝉的羽化比喻人之重生。如将玉蝉放于死者口中,寓精神不死,可以再生复活。而把蝉佩于身上表示高洁。因此,玉蝉既是活人的佩饰,也是死者的葬玉。玉蝉分三种,一是佩蝉,顶端有对穿;二是冠蝉,用于帽饰无穿眼;三是含蝉,在死人口中压舌,体积较小,不过一寸余长,刀法简单没有穿眼。含蝉佩蝉之风以战国时期为盛,汉之后渐渐式微,汉八刀的玉蝉简洁大气,边缘之锋利,可当刀子使。
蝉的名字很多,鸣蜩、马蜩、蟧、鸣蝉、秋蝉、蜘蟟、蚱蟟,而民间只叫它“知了”,大概因为它的叫声是一连串的“知了知了知了知了”。能叫的蝉都是雄性,雌蝉从不开口。昆虫的世界里,寿命最长的蝉是“十七年蝉”,记得像是日本作家岛崎藤村写过关于它的文章,但这种蝉只生活在北美洲,它们在地底下整整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然后交配。雄蝉交配后即死去,母蝉产卵后亦死掉。科学家解释,十七年蝉的这种奇特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因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埃及人把屎壳郎当做护身符不知道有什么说法,但肯定的一点是屎壳郎不会叫,也不会潜伏在地下十七年,它们整日只知道滚动粪球,比不得蝉的高洁。
想找一块玉蝉佩在身上,但一直找不到,碧琉璃的含蝉倒是见过几品,但那毕竟不能佩在身上。再说到蝉,个头有大有小,吾乡之西边山上出小蝉,只比蜂子大不了多少,捉一只放在两手中握住,叫声只做“吱吱吱吱”,且让人手心发痒,一旦放开,“吱”的一声,转眼不知所终。
我在辽代始建的华严寺上院陆陆续续住过大半年,所以对那个寺院至今怀有它处无法相比的亲切。其实也就是于日中的时候睡一觉,然后老和尚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比如他去种他的菜,我自己当然也有自己的事做。唯有方丈室里供一颇大的石头如意让我至今不解,如意前有一炉香,竟也日受一香,这简直是没有典故可查。小时候读《西游记》简直是喜欢极了,民间之百物几乎都可以在《西游记》里做道具,比如一个铃铛,只要妖怪摇一摇,里边即刻就会放出火来,比如一个瓷瓶,只要一妖怪作法任什么东西都能被收进去。八仙的手里也大多有东西给拿着,蓝采和的檀板和铁拐李的葫芦,或是一枝荷花一个花篮到一定时候都会变得法力无边。而如意却好像没有被什么神仙当过法器,至今并没有十分留意地去查,但也时时留意,却没有神仙或者是妖怪专门拿它来做法器。清代许多的版本都记载着宣统皇帝选后时手里拿着一个如意,当然应该是他看准哪一位就把如意递到哪一位的手里,而后来却终不能如意。如意最早就是人们用来搔痒的“痒痒耙”,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事情,比如你百般地搔不到你背后的某处,只需用“痒痒耙”搔一搔,其痒立绝,那感觉真是如意。我母亲大人曾经用过的痒痒耙现在还在,一柄是竹子的那种,一柄是红木的,红木的那个虽然贵一点却不如竹子的好用。痒痒耙几乎家家都有,百货店里也不会忽然一日没了卖,所以家里没有此物的朋友大可去买一个回来让自己如意如意。如意作为一种完全不再有什么用处的物件从痒痒耙演变而来,却不能再用来搔痒。去年过年的时候朋友请画一幅《平安图》,自然是画一瓶一如意。这种画只是应景,没人能够画得好。从可以搔痒的痒痒耙讲到如意,忽然又想到了古时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好像是与德州地面的那位东方朔老先生有关,民间说他看到了麻姑献寿的那双手,说此手正可搔痒也。东方朔和麻姑又恰恰都好像与桃子有关,东方朔是偷桃,齐白石画过的,麻姑是献寿,两只手捧一枚特大的桃子,齐白石也画过的。这个故事怎么讲?一个偷一个献,虽然不是一个时期的人物,但不妨编在一处让他们热闹,时下电视剧也喜欢做这样的混搭。去年鄙人在德州,曾问过东方朔的事,作家徐永也没有把这个故事讲清,今年再去德州可到东方朔墓前一拜,如果有特大的桃子,不妨献上一枚。话说到这里,是要给东方朔正一正名的:葛洪《神仙传》载,东汉桓帝时,仙人王方平、仙女麻姑降至蔡经家。蔡经见麻姑手指纤细如鸟爪,心中念言:“背大痒时,得此爪爬背当佳。”王方平已知蔡经心中所念,即使人牵他来鞭打,对他说道:“麻姑,神人也,汝何思谓爪可以爬背耶?”可见说麻姑之手可搔痒的并不是东方朔老先生。
北京的“仿膳饭庄”主食里有一品“如意卷”,其实并不像如意,但名字好听,所以点它的人颇多。有清一代,逢年过节或小孩儿的生日老人的寿日十分盛行送如意,纯金镶宝的,纯银烧蓝的,或是玉雕的如意都曾经在故宫举办的专题展览里展示过。民间更多的如意却多为竹木,或干脆是生铁所制。画家粥庵某年曾在他的画室里示我一柄铁如意,修长且不说,通体髹红漆,其漆虽斑驳却愈见古意,手握之处有一穿,可穿丝绦在里边。只这一品红漆斑驳的铁如意,如时时带在身边,是好处无量多,可以防不虞,若走夜路,蟊贼侧出,以其击之,一击两击乃至十击二十击亦不失其雅致。或者是吃核桃的时候随便拿出来敲敲磕磕,比现在市面上所售之胡桃夹子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