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纪念徐迟百年诞辰
1996年12月13日,徐迟在武汉同济医院坠楼身亡,成为震惊中国文坛的一个事件。徐迟是诗人、翻译家、报告文学作家,著述等身,并以八十二岁的生命,历经中国现当代史的风云变幻。
徐迟二十二岁出版第一部诗集《二十岁人》,被誉为1930年代“最年轻的现代派诗人”;1940年代末在家乡南浔小镇潜心翻译《瓦尔登湖》,心仪梭罗崇尚的“恬静”;“文革”刚刚结束的1977年,写出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呼唤科学、理性和启蒙。他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徐一冰曾“毁家兴学”,创办了中国第一所体操学校,还在南浔办了小学和贫儿院。徐迟一生偏爱西装,晚年也是如此,讲究风度和仪表。1989年,他开始用电脑写作长篇自传《江南小镇》(又名《我的文学生涯》),是中国“换笔”最早的作家之一。
晚年的徐迟心绪困惑、矛盾,甚至陷入了一种幻灭感。《江南小镇》洋洋洒洒六十万言,从1914年写到1949年,却只完成了半部。1995年他续写下半部时,越写越困难,未写到“文革”,就半途而废。他说:“我现在只好叹叹气,对你们说:我只是一个梦幻家而已!而今我的幻梦全幻灭了。”(《在共和国最初的日子里——〈江南小镇〉续写》,载《江南》1996年第3期)。在同济医院留下的最后一篇“病中随记”中,他写道:“将军死于战场,学者死于书斋,我不可能了,一进医院就找不到回书斋的路了。”同时,他把死亡看作是“一种幸福解脱”、“对生命的凯旋”。徐迟用他的死亡之谜,回到了现代性的诗歌源头,回到自己的精神底色中去。
今年是徐迟百年诞辰。4月19日至21日,来自全国十多个省市区的五十多位诗人和评论家,聚集江南古镇南浔,参加“江南之春·第三届南太湖诗会暨纪念徐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在徐迟家乡举办的这次活动,拉开了今年全国一系列纪念徐迟活动的序幕。本小辑选发谢冕、沈泽宜、罗振亚的三篇文章,以表达对徐迟先生的纪念和敬意。
——编者
徐迟先生
谢冕
我认识徐迟是在北大上学时,我是大三的普通学生,他是全国诗歌第一刊的副主编,而且是大诗人,他跑到北大学生宿舍找我。那是冬天,他穿着很厚的呢大衣,进屋时呵着寒气。他受《诗刊》主编臧克家先生之托,要我联合几位同学集体写一本中国新诗史,那时(1958年)国内还没有一本这样的书。当时全国上下敢想敢干,《诗刊》也好,我们也好,都充满了大跃进的情结,“做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我们终于写出了后来叫做“新诗发展概况”的书稿。此书记载了我们的幼稚和鲁莽,更记载了徐迟对我们的信任和爱心——他成为我们几个人后来学术的启蒙人,引领我们走上诗歌、文学研究的道路。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时局动荡,我们无一例外地被驱使着做各种各样与专业无关的事。那时刚毕业的我被下放到京西斋堂,徐迟他们也是漂泊无定。《诗刊》停刊了,我们无法见面,就靠通信往来。那时我在百花山下,虽然孤寂沉闷,但那里的青山秀水和四季花时倒可聊慰寂寞,我在给徐迟的信中经常写些此地风光。在我,是借以忘却内心的落寞,不想因而引发了诗人的文思;在他,也许客观上因此释放了禁锢年代久违了的诗情,他给我的回信中经常离开我们的话题,发挥着他美文的擅长。记得有一次,他在恣意抒情之后特别在括弧中写道:“这段文字若单独发表便是极美的散文。”
我保存了这一时期他给我的二十多封书信,它们是我的珍藏,被安放在最安全隐秘的地方。但是不幸,它却无法逃脱那空前(但愿也是绝后)的“史无前例”。“文革”中我被列入另册,徐迟也从我的视野中(当然不是心中)消失。那时我白天被学生轮流批斗,批斗之外的时间,是和几个“同案”被安排在北大锅炉房烧锅炉(冬季供暖)。时间是一分一秒地难捱,恐惧是一分一秒地逼近。那个疯狂的年代什么疯狂的事都可能发生,我个人的安危已无暇顾及,倒是徐迟的那些书信令我寝食难安。我怕无端的文祸令早已身陷危境的他雪上加霜。我下了狠心,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焚烧了那些书信,时间是1967年的寒冬时节,地点是北大畅春园12公寓的楼后。
我一生几乎没有太多的恐惧,无论是战后海岛的夜间单人值哨,还是任何让人后怕的艰危境遇,我都未曾畏惧过。倒是那个年代,那些无时无地不作宣告破门而入的抄家,使从来不知害怕的我日夜如临深渊。我知道,徐迟写给我的那些信函,因为保留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一定为那个黑暗年月所不容——当时的那场“革命”,是以仇视和灭绝一切良知和文明为目的的,那是多么黑暗的年月啊!我一生也极少为自己的行事后悔过,然而那个夜晚,在我居所的楼后,因为怯弱,我做了我最不愿做的事。
“文革”中我没有处理(包括焚烧、撕毁或转移)任何一件文稿,我甚至保留了数十年未曾间断的全部日记——当然,那最可怕的日子里,我还是不甘心地中断了从少年时代养成的记日记的习惯,直至“文革”结束后方才有了接续。焚稿,是有生以来的“唯一”。正因这个“唯一”,使我始终愧对自己,也愧对我敬爱的先生。忆及此事,总有锥心之痛,以至于在他去世之后,我痛悔交加,临纸不能书一字。
在革命的年代,始终穿西装的人很少,徐迟先生是一个例外。他平时总是西装革履,正式场合打领带,一派西化的装束。徐迟美丰仪,是极有风度的。他那时担任《诗刊》副主编,经常下乡,记得“大跃进”时他还去过怀来的南水泉,写过诗,也写过文。我不知道在乡下他会穿什么衣服,记得他是从来不穿毛式服装的。徐迟精通英文,但他是无师自通,是“自学成才”。他告诉我,英文是靠读字典读出来的。他还告诉我,他曾在燕京大学“蹭”过课,在冰心先生的课堂上,那时冰心上的是写作课(是英语写作还是中文写作,我没有问他),还布置了作业。徐迟说,他编了一期文学副刊,曾得到冰心的表扬。
不知是在燕大,还是在什么地方,他认识了金克木,他们成了好友。那时金先生未婚,徐迟告诉金克木,他家乡南浔出美女,何不到南浔找个妻子?一个假期,他们果然携手游了南浔。我认识金先生,但无缘拜识金师母,也不好意思向金先生求证师母到底是哪里人。徐迟先生的夫人陈松先生,我在武汉见过,温文娟秀,是经典的江南女子,那日拜望徐迟,她亲手调制了江南甜点款待我。徐迟在武汉的家我只去过一次,是他离开《诗刊》之后的事。
但在北京,我先后住过的蔚秀园的家和畅春园的家,却是徐迟经常来的。每次到京,他总住在交道口伍修权的府邸。伍修权的夫人是徐迟的姐姐,这位当年的总参谋长是他的姐夫。每次他在交道口住下以后,就会屈驾到寒舍来,有时有事,有时无事。我敢说,那时在北京,我的家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前几天见到周明,他告诉我,徐迟写蔡希陶的长篇报告文学《生命之树常绿》,是在我家定下的篇名。
每次来北大,徐迟都是自己挤公共汽车。那时北京没有出租车(即使有,一般人也坐不起),来过北京的人都知道,从交道口到北大,是一条非常漫长而艰难的“长途”,徐迟每次都是这样挤公共汽车来我家,他很得意,说:“我是在武汉锻炼过的,还怕挤车吗?”有一次素琰用一碗阳春面款待他,他吃得很香,后来每次来他总向素琰讨阳春面吃。尽管那时我们还不至于请不起吃别的,但他最爱的还是阳春面。
那天徐迟先生来看我,地点是我的畅春园宿舍。打开门,他满脸愁容。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天空,然后说:“北京的天怎么变成这样了?灰扑扑的。”他失去了平时见面必有的欢欣,显得很忧虑。我们见面的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当年没有环保的意识,对北京天空的颜色不太敏感,也对他的忧虑没有感觉。说实在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的空气与现在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在常见笔端的“雾霾”二字,当年极少用,也几乎用不上。但徐迟熟悉的北京的天空是澄澈的,他有他的对比。此刻手边没有他的诗集,我不知他当年是否写过那蓝而高的北方清冽而透明的天空。但在别的作家以往的作品中,奇怪的、高而蓝的北京的天空,却是徐迟熟悉和亲切的。
在中国作家中,徐迟是富有自然科学知识的学者型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呼唤中国的现代化,其中包括了他的科学精神和环境保护意识。他写了数学家陈景润之后,接着写植物学家蔡希陶,就是出于这种对绿色的关怀。为了采访蔡希陶,周明陪他到过西双版纳。蔡希陶的热带植物园在勐腊县的葫芦岛上,椤梭江拥抱着那块绿翡翠般的岛屿。从勐仑再往前走,不到几公里便是老挝了。徐迟那时有惊人的精力,他为了采访那些科学家,再远再难都拦不住他的脚步。他把诗歌的灵感和想象力融汇于自然科学的王国中。在伟大的新的文艺复兴中,他想的不光是文艺的再生,而是以科学精神荡涤现代迷信。他想得比别人更远,更前卫。
那年巴金组团访问法国,徐迟是团员之一。访法回来我们见面,徐迟为那里良好的生态而兴奋。他告诉我,在法国一个月他的皮鞋没有擦过,还是锃亮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衬衣领口,你看,在巴黎,十天都不会脏,在北京,一天不洗就不行。他的兴奋仍然在空气污染、环保这些节点上。徐迟先生没有想到,在他去世以后短短十数年间,北京的雾霾已成第一公害,更严重的是,不仅是北京,连他的家乡江南锦绣之地,那些青山绿水如今也终年被雾霾所吞没!
“文革”结束后,徐迟迸发了创作的激情,除了诗和散文,他还写文艺短论,这些诗文都专注于为社会和文艺的现代化呼吁。他对于我那时的诗歌主张是赞同的,从五十年代到“文革”结束,他一直关心着我的诗歌活动,我在诗歌现代精神的提倡方面一直得到他的热情肯定与支持。徐迟是杨炼的舅姥爷,就是说,杨炼的奶奶是徐迟的大姐。那时杨炼已开始写诗,徐迟让杨炼送作品给我看,这样,杨炼成为了我在北岛、顾城、舒婷之前最早认识的朦胧诗人。与此同时,他以充沛的热情开始了报告文学的写作,《哥德巴赫猜想》使他享誉文坛。他在他人看来枯燥的天书般的数学方程中发现并注入了诗意和想象。这里是他阅读陈景润“猜想”的方程式后发出的感叹:
何等动人的一页又一页篇页!这些是人类思维的花朵。这些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抽象思维的牡丹。这些数学的公式也是一种世界语言。学会这种语言就懂得它了。这里面贯穿着最严密的逻辑和自然辩证法。它是太阳系、银河系、河外系和宇宙的秘密,从原子、电子、粒子、层子的奥妙中产生的。(《哥德巴赫猜想》)
其实,在“文革”前,他在长篇报告文学《祁连山下》中,已经用激情的想象把诗歌引进了叙述作品。他为了书写的自由空间,在《祁连山下》中有意隐去了原型常书鸿的姓名。我们从这篇充满诗情的文字中,不仅读到了历史、时代,还有绘画、音乐和地质,而且读到了诗。画家的抱负、爱情、献身艺术的精神成为他抒情的主题。
徐迟先生出身名门,他的三位姐姐都是江南名媛。徐迟告诉过我,他要以三位姐姐的故事写一部长篇,因为我们久不联系,不知这计划是否完成了。他学习电脑我是知道的,他七十多岁开始用电脑写作,在他那一辈作家中是开风气之先的。人们告诉我,学会电脑之后,他自己动手录入他的全部作品。本来就有些耳背的他,此时听力已严重下降。人们还告诉我,由于听力下降,他已久不会见客人,每天只是闭门以电脑写作。我十分怀念他,但不忍心打扰他,我只是在心中记挂着他。
后来,他新婚了。后来,他去深圳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为他祝福。再后来,传来的消息说,他的婚姻发生问题了,我有点牵挂。但不论生活发生了什么,不论他在何方,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永远现代的,永远年轻的,他是永远充满活力的一棵常青的生命树。
沈泽宜
著名前辈诗人徐迟,在他晚年所撰回忆录《江南小镇》中,以匪夷所思的接连六十六个“水晶晶”,赞美了他的生身之地湖州南浔镇:水晶晶的朝云,水晶晶的暮雨,水晶晶的竹径,水晶晶的桑树园,水晶晶的寺院,水晶晶的雨巷,水晶晶的油菜花,水晶晶的紫云英,水晶晶的心,水晶晶的梦,水晶晶的爱,水晶晶的灵魂,水晶晶的生命……把一个活脱脱的“水晶宫”从具象到抽象、形而下到形而上呈现在了世人的面前,作为对已经消失了的母土的怀念与感恩,他创造了一个尘世从未有过的文字奇观。
以太湖命名的浙江湖州,本身就曾是一个碧水纵横、青山如黛的“水晶宫”,而丝麻鱼米、物阜民丰的南浔就是她膝前布衣素颜、风情万种的娇女。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晶晶的南浔孕育、诞生、铸就了一颗水晶晶的灵魂,他就是诗人徐迟。
从出生的1914年到离家进入现代都市的1928年,徐迟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故乡南浔度过的。那段岁月正是抗日战争前夕南浔的鼎盛时期。恪守中华的传统瑰宝,而又乐于接受西方文明的南浔,以她水光潋滟的纯粹和清新,全方位地陶冶了徐迟的天性,赋予了他水晶般光明磊落的灵魂。而灵魂一旦铸就,无论怎样的人事沉浮、悲欣交替,世间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从根本上改变它。但是徐迟的一生却是一颗水晶晶的灵魂面对尘世的尴尬和无奈的一生,现在是越来越看得清楚了。
上世纪初期是我国现代化发轫和初显繁荣的时期,得风气之先的江浙一带尤为明显,陆路交通日愈发达,文化教育事业日见繁荣,工业生产也呈现出一片新气象。蓬蓬勃勃的外部世界,对少年徐迟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他首次离开母土南浔去都市求学、谋生,于是,一个诗人开始成长,一颗水晶般的灵魂就此踏上了面对现实的荆棘路。
都市为徐迟提供了畅饮知识、开阔眼界、觅得师恩与友谊的机会,他精神上迅速成长,但敏感而心灵纯净的少年也逐渐意识到了繁华背后的浮夸、焦躁、困惑,物对人心理上的压迫。在这种有得有失的情况下,他创作了第一批现代派诗歌,出版了处女诗集《二十岁人》,一个年轻的现代诗人崭露头角了。
《都会的满月》是被公认的徐迟现代诗代表作。在这首诗里,徐迟以强烈的新鲜感不无兴奋地赞美了都会的现代文明。摩天大楼上的大自鸣钟,它兼有了“明月与灯与钟”的功能,它的确方便,远近皆宜,日夜服务,一望便知,普惠了必须守时的芸芸众生,但这只是表面文章,自鸣钟的意象还有更深的内涵:“短针一样的人,长针一样的影子”,无不被这一巨大的象征性圆圈所包围,动弹不得。于是,那个“都会的满月”变成了束缚人的个性自由、尊严与灵性的外在之物,一个有水晶晶灵魂的徐迟当然无法接受。仅十二行的《都会的满月》就这样书写了一个少年初入大都会时又欣喜又困惑、又爱又恨的心情。这两种对立的感情,对于当时冲劲十足的少年徐迟来说,他更喜欢的是前者,他曾说过:“热闹的、高速度的、自由的异乡才适合我自己。”徐迟的这种选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诗写得饱满轻灵,不用大量的繁杂意象,显示了徐迟非同一般的创作才华。
徐迟短而精的诗不止这一首,这可以说是诗集《二十岁人》的普遍特点。且看《春天的村子》:
村夜,
春夜,
我在深深的恋爱中,
春天的村子,
雪飘着也是春天,
叶飘着也是春天。
怀恋故土的诗中,这六行诗堪称神品!关键是最后两行,雪飘与叶落都跟春天格格不入,但在游子心中,无论春风、夏雨、秋叶、冬雪,都跟故土血肉相连,都是诗人深深的爱恋。最违反常识的,却是最契合心灵的。只有天才诗人才能如此体悟人性,写出这样天籁般的华章来!而后来者要写诗就变得困难了。
徐迟获得现代诗写作灵感的来源之一,是借用都市所提供的新鲜事物,充分发掘它的诗意内涵。爱情诗《隧道隧道隧道》就是这样的作品。诗人借助挖掘隧道来表明自己的暗恋,期望两端开挖的隧道最后能够密合无间。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句:“不及黄泉,毋相见也。”这句话出自《左传》。仅此一句,用在这里却恰到好处,与中国最早的“隧道”相呼应,大大增加了诗的时空厚度,体现出徐迟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基,且能灵活运用。
考察这一时期的作品,完全符合徐迟自己的要求,即“年青,明亮又康健”。他的诗不自我炫耀,不故弄玄虚,不粉饰过度和作违心之论,以短为主,而在短中有丰富的蕴藏,熟悉中见陌生,陌生中见熟悉,启示受众通过联想与想象去获得丰满的诗意。其所以能如此,是因为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片光明朗照、深邃纯净的天空。一个水晶晶的灵魂外化成了水晶晶的诗歌。
徐迟这种健康、乐观的心态,一直保留到大时代转折的年月。写于1949的名诗《江南》就是一个生动的证据。
火车在雨夜飞奔,
车窗上都是水珠,
模糊了窗外景色。
火车车窗是最好的画框,
如果里面是江南春雨,
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
清明之后,谷雨之前,
江南田野上的油菜花,
一直伸展到天边。
只有小桥、河流切断它,
只有麦田、紫云英变换它,
油菜花伸展到下一站,下一站。
透过最好的画框,
江南旋转着身子,
让我们从后影看到前身。
这首诗极写江南油菜花铺天盖地的美丽,却出现了小桥、河流、麦田、紫云英等意象,它们是切断它、变换它的,是对油菜花美的“破坏”,但相反相成,恰恰是这些意象衬托了油菜花的美,景色如画、丰富多彩的江南春色因而更令人神往。诗的最后一小节把读者重新拉回到车中,“旋转着身子”完全符合人在车中看到的眼前的景色在后退,远处的景物在“旋转”的情形,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觉。最后一行“让我们从后影看到前身”,这时的江南已变成了一位婀娜多姿的绝色美女,使全诗达到了“余音绕梁,三月不绝”的效果。再多说一句,诗中的“下一站,下一站”让人想起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节奏和声音,增加了读众的在场感。
徐迟对江南的赞美,也正是对母土南浔的赞美。没有水晶晶南浔的内在支撑,很难想象徐迟会写出如此清新满目的诗来。
1949年无疑是徐迟命运的分水岭,这之后,徐迟面对的是一个新的时代、新的社会。这个社会曾是徐迟所期待的,而当它成为现实之后,徐迟开始努力去适应它,调整自己的文学主张,终止了现代诗写作,力求以自己更为通俗、更有现实意义的诗歌为它歌唱。遗憾的是,这些紧跟时代节拍的作品,今天看来大多乏善可陈,跟他当初的现代派诗作不在同一个文学层次上。与来自旧时代的作家相比,徐迟的转型是比较顺利的,在此后错乱的年月里,他没被打成“右派”,躲过了一劫,但作为一个经历了“大跃进”和“文革”中被关进牛棚的有良知的诗人,他困惑而痛楚,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无法接受的,这个声音就是水晶晶灵魂的声音,它无法与荒谬的现实妥协、认同。
新时代来临之后,徐迟重又受到了关注,并因《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生命之树常绿》等报告文学名作而蜚声文坛,但也因此在众人心中被进一步抹去了诗人的形象,这实在是很深的误会。事实上徐迟虽然在报告文学写作上取得了骄人成绩,但仍然无法跟他早年作为现代派诗人的开创性努力和高度成就同日而语。不!徐迟是诗人,写诗才是他一生的主课。令人叹惋不已的是,如此一位天才诗人,早早地退出了以真善美为根本诉求的诗歌写作,转而成了一位实用型的作家,这是徐迟的不幸,也是中国诗坛的不幸。
1996年12月13日,武汉传来震惊全国的消息,诗人徐迟坠楼自杀了!对于徐迟的自杀,众说纷纭,主要有二:一是因婚姻失败,一是因重病无望。但这两个“理由”都是脆弱的,经不起推敲。首先,徐迟再婚后曾夫妻失和,争吵不已,但一年多前已经离婚,作了了结,徐迟绝不会因此而轻生。因沉疴而绝望轻生之说也经不起推敲,据医院院长负责任的话说,出事时徐迟身体已好转,正准备出院,那么因病绝望而轻生的说法便不攻自破。更深刻的真实原因,个人以为必须从徐迟的内心世界去找。徐迟作为一个灵魂透亮的诗人,曾经有过许多梦,不幸在壮志未伸的一生中一一被粉碎,剩下一地碎片,而梦醒后的他已八二高龄,无法从头再来了,这才是他心头的大痛。他以生命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无声呐喊,实现了水晶般灵魂的净化和复归。
一个诗人的肉体不幸坠地,他光风霁月的灵魂却高高举扬,去追寻李白和缪斯的天堂之路了!
罗振亚
不论是鲁迅在《〈十二个〉后记》一文中所说的“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还是孙作云在《论“现代派”诗》一文中认为的“现代派诗中,我们很难找出描写都市、描写机械文明的作品”,都是很难让人信服的。如果说鲁迅的文章出自现代诗派崛起之前的1926年,仅仅忽视了郭沫若等人零星都市诗的存在,尚可理解,而孙作云的文章发表于现代诗派已过鼎盛期的1935年,却否认都市诗的存在,则明显是与历史真相相隔膜了。
应该承认,都市诗从未领略过主潮的殊荣,但作为诗的类型之一,都市诗的历史却与都市同龄,即便在三十年的现代诗史上,也耸立着一道迷人的风景线:从郭沫若、李金发、卞之琳、陈江帆、罗莫辰,到艾青、袁水拍、唐祈、袁可嘉,都做过出色的都市诗表演,尤其是1930年代现代诗派中最年轻的徐迟,更以诗集《二十岁人》的写作,成为都市文明、都市体验最热烈的歌唱者,在诗坛上刮起了一股年轻、有力的“都市风”。
回眸现代派时期的徐迟诗歌,我发现与对诗的社会意义重视相比,他更忠实于艺术。他深知艺术的天职在于创造,所以只要可能,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创造与突破的机遇。正是这种创作态度,保证了他的诗以殊于他人的审美态势,进入了现代诗歌实验中最前卫的位置。
诗人凭借什么看家本领在诗坛一领风骚?看一下诗人类乎自画像的诗《我及其他》也许会找到一点答案。
我,日益扩大了。
我的风景。我!
倒立在你虹色彩圈的IRIS上
我是倒了过来的我。
这“我”一字的哲学啊。
桃色的灯下是桃色的我。
向了镜中瞟瞟了时,
奇异的我,
忠实地爬上了琉璃别墅的窗子。
我安憩了——或是昼梦吧,
我在深蓝的夜网中展侧。
于是,在梦中,在翌日,
我在恋爱中栽了跟斗。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已日益扩大了
它并非无意义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诗中之“我”被无限扩大,仿若宇宙的主人,上下左右自由翻滚,显示出诗人的天性率真、无拘无束,完全是个美化、浪漫化的自由之子,正是这种心态使诗人顺利地走向了诗人之路。那时徐迟的诗兴勃发不同于戴望舒、何其芳、林庚等现代派诗人,先有古典诗词功力,即便走向象征主义后诗中仍充斥着一个古典的灵魂,而是借助外文水平的精湛,一开始就迷上庞德、林德赛、桑德堡等外国诗人,引发了自己的创作。由于诗人个性的狂放不羁,由于诗人直领西方诗歌熏香,由于诗人自南浔的书香世家到燕京的文化沙龙、上海的同人交往,从未离开过文化人圈子,更由于诗人在诗学主题开拓上常钟情于少年生命勃发的渴望、新鲜都市生活的体验,注意玩味一种感受,所以徐迟的诗最多挣脱束缚的野性自由,最少民族传统的古典元素,诗性空间里弥漫着强烈的现代风与十足的“洋味儿”,从而也最具前卫性。这种前卫性在以下几方面中有所体现。
一是在诗语选择上力避墨守成规,刻意冲击语言的惯性模式,似信手拈来自由随便,又奇峭陌生,跃动鲜活。不说《轻的季节》中“栽下着我的恋了”这虚实搭配的经济含蓄,不说《我及其他》书写方式的花样频出、惊人越轨,也不说《都会的满月》、《繁华道上》冒险地将罗马字与分数写入诗中,单是一些词汇、结构的排列就欧化得令人不解,奇峭得让人瞠目。如《秋夜》:
秋夜,雨滴总,仿
佛是,是春夜雪溶泻的时候的滴水
我的年龄的思想。
急骤发展的语言框架本身已造成一些诗意空白,“仿佛”一词的断句破行排列法更是少见的大胆尝试,既突出了诗歌陌生感,又外化出雨断续滴落的形态。它与《我及其他》一样都有一种立体主义倾向。上述探索尚可理解,而像《MEANDER》这种所谓的“现代的词藻”则太费解了。
图案
Χ
MEANDER是我生活的日常中的恋爱了呢。
缺了MEANDER的青天,
我对MEANDER怀恋………
它欧化自由过了头,题目即用外文,正文又文白夹杂,中外文混用,词句间跳跃太急,阻碍了情思传达,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而生畏。看来语言创新也要有度,过度即失败了。
二是同位对应于迷茫躁动现代情绪的现代意象,与象征、暗示、自由联想等现代性手段遇合,赋予了徐迟的诗一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难以确定的隐形美。施蛰存在《现代》四卷一期的《关于本刊的诗》中说,现代派的诗,“汇集着大船舶的港湾,轰响着噪音的工场,深入地下的矿坑,奏着Jazz乐的舞场,摩天楼的百货店,飞机的空中战,广大的竞马场……甚至连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徐迟的诗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如《都会的满月》:
写着罗马的
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ⅪⅫ
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
古典文人钟爱不已的明月已发生变异,不再是夜空中的王后,它与齿轮、时针、摩天楼、街灯、匆匆的行人及影子等纯然现代都市意象杂糅,其构图本身即像有的论者所言,具有了一种反讽意义。如果说该诗侧重都市自然意象的展现,那么《春烂了时》则以社会意象寄托情思,爵士乐、蚂蚁与失业者伸出帽子“布施些,布施些”等疯狂或破败意象的摄取,已渗透着诗人的批判意向。徐迟曾沉迷于西方的意象派、象征派,还写过专文《意象派的七个诗人》、《〈荒原〉评》等,介绍庞德与艾略特等诗人,所以他诗中的意象多与象征、暗示关联,如《微雨之街》中的雨,既是自然之雨,又象征着诗人的心灵之雨,微雨之街也是一个象征。《火柴》也具有现代艺术倾向。
男子是这样的多啊,
反正,是安全火柴的匣子中,
排列着队伍呢。
蠢蠢然一次一次地燃烧着,
而又一根一根地消失了。
“火柴”与男子契合,已超出简单比喻的层面,既可看做意象,也可说成象征,还可解为象征性意象。至于说火柴一次次燃烧又一根根消失,是说对青春之爱一次次渴求又一次次失败的悲凉,还是说渴求爱又怯于爱的无奈自嘲,则难以说清。
如若徐迟诗歌的意象艺术仅止如此也就不足为奇了,它还提供了重动感与色彩感的新质。作为工业文明的歌唱者,徐迟的诗情也如同都市一样膨胀,骚动着新生力量。《二十岁人》从植着杉树的路、网球拍到歌者、烟的意象弹跳,将年轻、康健又明亮的青年形象由远而近地推到你面前。《一天的彩绘》从草原到动物园、咖啡座、海滨、音乐会、大街、街巷、公交车,视点的频繁闪跳流转,就是作者思维线路的运动过程,一个个电影镜头似地闪烁,既凸现了都市工业文明的力度与速度,又表现出抒情主体与自然之女“她”那种兴奋而疲倦、激动又紧张的都市心态。这种意象携带的心理动感,为徐迟诗歌输送了一种“二十世纪的动的精神”,一种摇曳妩媚的风姿,因为“媚就是动态中的美”。
徐迟诗歌的意象不仅有音乐的流动,还因受用色彩呈现情感的美国诗人维琪·林德赛影响,对意象的色彩、光线把握异常绝妙,有种绘画般的凝定,《轻的季节》、《夜的光》、《六幻想》、《七色之白昼》等都体现了这一特征。如“雨,从灯的圆柱上下降了。/蔷薇之颊的雨/蔷薇之颊的少年人”(《微雨之街》),仅三句,即可看出印象派绘画的神韵。前一句写雨被缩小成一束束眩目的光线,意象简洁优美,耐人寻味,后两句则写出蔷薇色的灯光照耀,染红了雨,染红染醉了少年寂寞心和漂亮脸的色调光线,美不胜收。《七色之白昼》将白昼之光的眩目七色的分解与单一朦胧白色的融和,表现得令人叹为观止,借助七色板的神奇调弄,将美与爱的思想揭示得辩证又独特。再如“乳色的三月/流荡着了呢//桑葚在浮动着红色了/野鸽子,伴着野鸽子/从水中的白云里飞近来//褐色的桧木的桥栏杆/单恋着/那悠然而逝的水波”(《桥上》),这无疑是幅浓淡相间、疏密有致的色彩图画,不必言情,其间已含“感情的韵与旋律”。乳色、红色、白色、褐色轻淡地呈现在画布上,造成一种清丽、恬静、闲适的气氛,与兰波等象征派诗人对色彩的重视殊途同归,色彩与意象的调配增加了诗的美感。这些色彩即思想的成熟诗作表明,徐迟堪称设色的妙手。
徐迟对意象艺术的讲究,将诗歌推向了现代化前沿,推向了充满灵性又奇崛的领地,单纯又复杂,透明又朦胧。
三是想象与幻觉的跃动常将诗带入似真似幻的意境,含蓄隽永,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在内视点的诗歌艺术中,想象是诗的翅膀,是创造力的保姆,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歌。徐迟具备这种想象力,他的诗中结满了剔透的想象珠玉。如《恋女的篱笆》:
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
当你羞涩一笑时,
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
……
如今我记不起你眼眉的一瞥,
只有我伏着窥视过的篱笆,
我记得开放在上面的有一朵黄花。
将恋人的头发比喻成紫竹篱笆,将恋人颜面比喻成整个人家,恋人的一笑也就化成了竹篱上的一朵花儿,这异想天开的神来之“比”,将恋人那种小家碧玉的美和盘托出,真亏诗人想象得出。《都会的满月》将天上的月与星想象成钟表的铜齿轮与周围的十二个罗马星,天空犹如一架自鸣钟,摩天楼的尖顶像是钟塔,纯都市化的感觉想象,使月、钟、灯浑成一片,难分天上人间,贴切又漂亮,既有象征性的整体贯穿,暗指多于实叙,又有朦胧的理趣,形象大于思想。再如《隧道隧道隧道》:“我,掘隧道人,/有掘隧道的下午的,夜的……我只是掘着隧道而已/不及黄泉,毋相见也……她掘了一条隧道,/我掘了一条隧道……可是,我却不知道/这宝贵的矿床的剖视图上,/两条隧道是否相见呢?”把给情人写情书喻为掘隧道,已很新鲜,而隧道的“弯弯曲曲”及“不及黄泉,毋相见也”,又见出初恋情节的婉转隐蔽,对渴望情感沟通的执着。
林德赛的影响辐射,使徐迟常进行幻觉想象,骑着幻想的金鸟“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在虚幻境界中自由翱翔。《七色之白昼》即幻觉织就的华章,在午梦的框架中融合幻觉与现实、七色的白昼与单色的雾等对立性因素,一切都在幻觉中进行。再如《六幻想》的几段:
你幻想秋郊的半棵树,
幻想半棵树的吐露:
“风不刺人,阳光和暖”;
是宜于恋人郊外行的气候;
正允许了恋人们的手攀住恋人们的腰
如秋水攀住秋桥
……
幻想一下我们在稻中央,
你也是;
幻想我们在稻中央的秋之吻;
秋之吻是甜的,
因两人皆是丰收之年的
熟透的果实。
六幻想
邀约你到秋收的稻田去。
诗人在《〈最强音〉增订本跋》中说,“我认为只有在战争之后,我才可以再歌唱‘明丽之歌’,雪的幻想,云的幻想,草原、动物园、音乐会的幻想,秋收的幻想与多幻想的少女的幻想”,足见诗人的幻想之多。整首诗即是借向恋人铺叙幻想中的秋景的美丽,调动恋人的情趣,暗示一种含蓄又深沉的恋情,既构成全诗的幻想,也给人以无限的幻想,“半棵树的吐露”似向恋人表白赤子之心的情状,“最后的一张叶子的残落”如向恋人暗示青春易逝的思想,可以说,幻想是该诗的生命,没有幻想就没有该诗。这种幻想常使诗人妙笔生花,在不羁的跃动中营造出轻灵的亦真亦幻的情调,以实有与虚拟的交错增添了妩媚和风采。
栏目责编: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