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笛
今天是第一个晚上。睡得还算是踏实,只是不到四点就醒来了。昨天晚上睡得早,有点疲惫,房子里冷,便草草地洗过睡下了。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梦见女儿了,她还是那样幼小,被一个陌生人牵着小手,惶惑而迷蒙地行走在乌鲁木齐那条熟悉的马路上。一转身我就醒了,我知道此时正置身他乡。梦里不知身是客,三十多年的异乡生活,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漂泊在异乡的人了。新疆或者遥远的故乡,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更能装载下我此刻的思念或者遥望。
南疆,喀什地区巴楚县,兵团第三师五十三团。在这里,我大概会有一年的时间,来完成另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昨天上午,从登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着,巴楚县或者五十三团,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地理概念,一点点鲜活起来了。我想着自己曾经在这些地名上路过或者停留的夜晚,模糊的记忆里,并不遥远的年代,灰黄色的秋天,由黄昏里一掠而过的夜晚,低矮的村庄和田野上,树影稀疏,房舍陈旧,大地的背景如此辽远。而我那时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心里充满了神秘的窥探和张望,满是犹疑地在车窗里,魂不守舍地望上一眼,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便开始了。这样的旅程大概是十年之前吧,我的满心狐疑和目不暇接的荒远路途上,南疆的每一片土地都让我如此着迷。
想一想,这一次我又是怎么来到南疆的呢,且一待就是一年。几乎是没有选择,也没有准备的时间。我想,南疆或者巴楚这样的地方于我,大抵是宿命。
昨天从乌鲁木齐飞到阿克苏,再一路赶来,经过一师的几个团场,沟渠纵横,捱过了一个冬天的苇草,在一些水洼里飘摇,好像时光还停留在去年秋天的某一个午后,慵懒而略显落寞的土地上,只有这些无法被收割的时光是明快和敞亮的。几个小时的路途上,我几乎无法言语,瞅着窗外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我的思绪早已经漫过了时间的边界。我时常走神,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长旅中,忘记了自己的此时此在,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丢在了别处。
让我内心触动最深的还是胡杨。大概是进入巴楚境内之后,有一两个小时吧,车子都在一片荒原上的胡杨林里穿行。胡杨树并不茂密,也不粗壮,在一个又一个隆起的沙包上,显得那么瘦小,犹如饥饿年代的远行者,她们为数众多,连绵不绝,没有塔里木胡杨林的古老和悲壮,也没有东疆地区胡杨的清秀和隽永。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搞清楚这一片古老荒原上漫长的胡杨林,到底是属于塔里木河流域还是叶尔羌平原,所有的未知和疑惑,都会随着这一程急切的行走,而慢慢打开吗?
其实,除了古老的荒原,还有另一座年轻的城市在前面等着我们。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图木舒克。几年前,我凭空想象着,写下过一首名为《图木舒克的阳光》的诗,一直心怀愧疚着,它的轻薄和肤浅,和无法抵达的愿望一样,在我的内心里搁着呢。而据说,我就要到达并驻扎的地方五十三团,也是属于图木舒克的一部分,那么,就让我一点点缓慢地抵近这座城市的心脏吧。
先是去了三连。警务室正在施工,这里将是另外一个工作组的驻地,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然后是我们要进驻的八连了。八连警务室和连部挨得很近,警务室旁边的两间房子也正在施工——那里将是我们接下来的一年里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院子里堆满了码放整齐的化肥袋子,或是为接下来的春耕准备的吧。只是尘土,是无法堆放的,连部的院子和土路上,一脚踏上去,尘土溅起来了,泛着一些乡村般的泥土味道,连同你的脚下和裤管上,都会附着上土地的气息了。这里没有灰头土脸,有的是阳光里细密的尘埃,正漫过徐徐到来的春天。
院子外面的篮球场上,一群维吾尔少年在打球。看上去不像是在比赛,更像是游戏、玩耍。我们呼啦啦一大群人的到来,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少年们停下了,好奇地打量着。
这里就是我们要工作的连队了。我想象着,我蹩脚的球技,怎样和这些孩子和他们的伙伴们,在这个连队的篮球场上,有一场精彩的比赛?
这是一个春天的开始。夜里,还是有些凉,时间刚好在我睡眠的间隙,来到了巴楚的第一个夜晚。
星期一,似乎还在清明节假期中,但是连队的春播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大部分地块都已经播种完了,每一块地上都覆满了薄膜,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多么像是一场春天的雪,在阳光下晃得眼睛疼。我知道这些被覆盖的土地,以及土地里被播下的种子,正是从这个春天里出发的。一如我荒芜的旅途,即将缀满这些漫长的尘土。阳光明媚,也是我此刻的心情所需要的。
上午去九号地。九号地在连队的西南面,和我们居住的连部警务室的院子,刚好是一条对角线。我骑车的经验,还不足以在这些村巷里自由地“穿越”。有一些胆怯也有一些兴奋地骑着已经满是尘土的电动车,躲过一些堆满了棉花秆子和羊粪的弯绕,偶尔被一些好奇的妇女和孩子们看见,我的车子东倒西歪地过去了,后面卷起的一溜尘烟,算是对我和车子的一种掩护吧。
我真的是庆幸有了这些村街里的飞扬的尘土。我的台铃牌红色电动摩托车,在这些尘土的包裹下,显得一点也不哗众取宠了,它甚至显得有点儿旧,有点儿玩世不恭和入乡随俗了。我没有去每天擦拭它身上的尘土,有些灰或者土,似乎更符合它乡间的身份,甚至这些灰或者土,在细密的阳光下,在土路上的颠簸和飞扬中,径直地扑进我的眼睛和耳朵里,冲进我的鼻孔和嘴巴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乡间里的尘土弥足珍贵,她应该比我们蒙尘已久的心灵更干净吧。
与那些笔直的省道和国道相比,这些来自于民间的,尘土和泥沙的乡间小路,更具有人间的温热气息和迷人的味道。这些逼仄的乡路,每一天,每一个季节,都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还有这些颠簸,这些飞扬起来又落回原地的尘沙和泥土,它们浣洗着千年不变的时光里的旧,见证着这些村庄和土地的快乐与哀伤、悲痛和喜悦。一些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逃脱过这些尘土的飞扬和弥漫。不是时光变老了,而是我们总来不及回味。想一想,我们一生的路上,不都是潜伏在命运的尘埃和荒芜之中吗?
艾力热木的果园和瓜地,在九号地的边上,围着一道依地势自然起伏的篱笆,或者是一些随意生长的枣树和荆棘,看上去并不起眼。瓜地不大,艾力热木说有十亩地,我看着似乎要比十亩地大一些,不知是他有意隐瞒还是另有原因。今年地里种的是甜瓜,地沟和覆膜已经完成了。间或有一些桃树,是旧年的了,也并没有修剪和打理过的迹象。桃树的花朵还在孕育之中,枝头上的孤单便多了一些妖娆。艾力热木一家还有赶来的邻居亲戚们,六七个人在这片稀疏的桃园里,点种着甜瓜。
其实,昨天上午我们就已经来过这块瓜地,当时地里只有艾力热木和他已经出嫁的妹妹,还有一个堂妹在地里修整地垄。一问才知道,年龄只有十八的妹妹嫁给了她的堂哥,这让我们错愕不已,而艾力热木和他的妹妹一脸平静。又一问,已经三十岁的艾力热木还没有成家,这在南疆的乡村中也是少见的了。我开玩笑地对着妹妹说,你哥哥没有成家你怎么结婚了?妹妹调皮地说,我们这里不讲究这些。妹妹的汉话说得很好,想必是这些年双语教育的结果吧。有人说,可惜了这么好的汉语水平,出去打工的话,应该有很好的出路,比这么早早嫁人要强多了。
见几个人在瓜地里点种埋土,我们尝试着问,有铁锨吗?有人从地头上找来了几把铁锨。我顺手接过来一把,按照刚才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往已经点种了瓜种的小窝里填土、覆平。这些活,我虽然是第一次干,却并不陌生,一会儿的工夫就熟练了。抬头时,见有人在瓜地里扶腰喘息,便故意学着维吾尔人的腔调,大喊一声:“快快地劳动!”众人皆惊,停下手里的活,相互注视了一秒钟,便大笑起来,相互模仿着我的话:“快快地劳动!”他们中间,除了艾力热木一个男人,其他女性的汉语水平,大概和我的维语差不多。
经过一番调笑,几个女人开始用维吾尔语快速地交流着什么,倒显得我们几个帮忙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铲土、盖种,我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使用手里的这把铁锨了。但是不争气的汗水顺着背脊和额头,涓涓地流下来了。
有一阵子,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赶紧停下来,摘下墨镜,却见镜片上水花一片。擦去镜片上的水花,我想起了身上早已汗湿的衣服,便随手把迷彩上衣和迷彩帽挂在了身边的一棵桃树枝上。在我对面一垄地里干活的“洋岗子”(妇女)看见了,便夸张地学着我的样子,抖动着胸前的一对大奶子,喝喽喝喽地“喘起来”,一边笑着说我的身体“塌稀郎”(坏掉了的意思)!引来又一阵哄笑。
我赶忙说,是“快快地劳动”累着了!那个学着我的“洋岗子”说,你累吗?你的衣服和帽子在树上休息呢!
我哑然。我的衣服和帽子在树上休息,我怎么就累成了这个熊样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盛夏已然来临。而在我的意识里,似乎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还没有完全结束呢。许多时候,我想,我愿意停留在一个旧的时代或者过去的季节里,在时光的纷然和迷乱中,体味一种无法被时代裹挟的缓慢和悠长。
但我知道,这几乎就是一种虚妄的念想。在一些炎热的午后,我望着屋子外面的滚滚热浪,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幼年的故乡,想到了这些年来漂泊不定的游子生涯,也想到了漫长的旅途上,无法躲避烈日下一次又一次奔赴的远方。至今我也不能算是一个“安定”的人。此刻,我的故乡遥不可及,另一个“家”也在几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南疆之南的皮恰克松地,又一次成为我短暂的驻留地。有些时候,我们的人生不是没有办法选择,而是你需要顺应这些不可预知的“未来”。一天天,日子过得匆忙而又茫然,在不断的到来和流逝中,一个人一生的面目,斑驳而又清晰。
这些唏嘘和感慨,源自前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又去看望了肉扎洪病危中的母亲。我前面写过的《穷人肉扎洪》中那位老母亲生病了,工作组和连队新来的邓书记、指导员陈长江等要去老人家里探望。就像我上次写到的那样,这是一个特殊的贫困家庭,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一说是九十多岁,老人自己也无法说出她的准确年龄),一身多病,六十多岁的儿子神智不清,用协警买乌拉的话说,就是脑子“塌稀郎”了,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
我的系列随笔《皮恰克松地笔记》在《新疆日报》等报纸连载后,有人曾经质问我,现在还会有这样贫穷的家庭吗?也有人表示要对这些贫困的家庭给予捐助。我说,其实还不单单只是贫穷的问题,在物质的极度匮乏之外,对于这些在茫然的生活中无法摆脱的人们,整个社会还应该给予另外一些远比物质扶贫更为重要的精神救济。
我说的是更为稀缺的心灵关怀。这些日子里我也在想,为什么在一些极度贫困的地区和村庄里,人们依然能够怡然自得的生活着?封闭、固守、简单的生存,使他们成为我们整个社会在进入现代化的进程中被遗忘或者忽略的一群人。他们在这个时代是脱序的,是被搁置在“旧时代”里的“往复者”,他们的面孔偶尔出现在“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社会里,便显得极度地不适,也容易被各种复杂的环境诱导和利用。我想,这也正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严峻问题和各种困扰的原因所在吧。
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怀旧主义者,我只是一个在春天里,被贫穷意外击中的一个人。记得上次来肉扎洪家里看望的时候,这位年迈的母亲虽然一身病痛,却还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倾诉者,虽然当时她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但她凄苦的表情仿佛承载了一生的悲凉。我想,面对我们的探望和慰问,这个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说话的老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我们这些人是来自哪里的。老人一脸的茫然,和他六十多岁的智障儿子一样,那个春天里,她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生活将要发生的一点点变化。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那个有些料峭的贫寒的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汹涌而至的夏日阳光,在这个午后照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再一次来到肉扎洪靠近路边的两间小屋,神情木然的肉扎洪坐在一间小屋子的门前,一言不发,神情忧郁而漠然。
我们掀开了一间屋子的门帘,肉扎洪的老母亲躺在正中的土炕上,正一声又一声地喘着粗气,她的两个女儿和女婿都守在身边。屋子里也整洁了许多,炕上铺着毯子,放着一只盛水的大碗。老人已经不行了,昨天从团部的医院里抬了回来。
我们进去的这一间小屋,在春天里来的时候是没有打开的,我们只是透过窗户望见了里面的尘土飞扬和凌乱不堪。当时,我以为这是一间早已经被废弃了的屋子。
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因为老人的即将离世,而特意被打扫出来的,还是这间前后透风的小屋只适合在夏天里居住。躺在土炕上的老人虽然生命垂危,但一脸安详。今天土炕上的毯子看上去是新的,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显得干干净净。我还注意到了老人的脸,是被刻意擦洗过了的,消瘦的脸庞上在这一刻我没有看见一条皱纹。
旁边是她的女儿,不停地用一条毛巾抽打着飞来飞去的苍蝇,见我们进来了,赶紧站了起来,也是一脸的悲伤和无奈。两个女婿也围拢过来。老人已经无法言语,只是喘着粗气。一直是邓书记用维语和她的女婿、女儿交流,另一个站在地上的女儿一直都在抹着眼泪。
我不知道这一刻,躺在土炕上的老人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平日里,如果说她的生活多数时候是无助和凄苦的,但是在她生命即将走完的这一程里,我以为,这个平静的老人是享有尊严的。
生老病死,对于一个贫穷的老人来说,就像这些乡间荣枯往复的季节一样,似乎也是司空见惯的了。但是一个老人的平静离去,也和她在这个世上起起落落的尘土一道,归到一起去吗?即使在老人艰难的生活里,曾经怎样的陷入过困顿和绝望,这一刻的平静和安详,也是如此的重要。
从老人躺着的屋子里出来,肉扎洪依然端坐在屋门前的尘土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小屋对面的土路边上,是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杏树,青黄相间的一树杏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有人跑过去摘下来几个,放在嘴里都说是苦的。放在我手里的几个杏子,我没有吃,一直拿在手里。
夏天虽然到来了,杏子还没到熟透的季节。
热合曼·卡德尔的馕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馕铺子,就在老十连通往“白房子”的柏油路上。和那些偏街背巷的土房子不同,他家门前的这条马路,虽然算不上是一条交通要道,但由于马路从整个连队穿街而过,许多人家的商店和瓜铺子也都开在这条街上,算得上是一条“商业街”了。其实,热合曼·卡德尔的这个小门面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在村子里走访、散步时,多次从他的馕铺子前走过。我曾经好奇地问过,这么冷清的一个馕铺子,怎么既见不到顾客,也见不到主人?住在连队的这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馕铺子真正开过张。直到有一天,小罗回来跟我说,连队有一家打馕的老乡,我跟他说好了,我们用面粉跟他换,就不用去巴扎上买馕了。
我当时半信半疑,权当是小罗随口说说而已。我们工作组四个人,平时吃米饭居多,有时早晨会在团部买些馒头回来,早餐喝点稀饭或者玉米糊糊,一般也就打发过去了。好几次说到买些馕回来吃,种种原因,一次次错过了。我们的生活,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缺乏条理了,甚至有时候会显得杂乱无章。连里经常停水,天气也热了,炒菜做饭就成了问题。这时,每每说到馕,就会有一种无法抑制的食欲和冲动。
有一次,我们在连队村子里查访,刚好路过一家人的馕坑,不知道他们家的馕打了多少,只是闻到那一股子只有热馕才能发出来的面食的香气。有人说,嗯,打馕了,新鲜的馕,香极了。似乎,我比他们闻到的馕香要更早一些,因为我最先看见了那个还没有完全熄火的馕坑,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像一口无底的大锅,静静地卧在那里,而整个院子的馕香,也就是从那一口“无底的大锅”里散发出来的。如同一个馕,可以存放很长的时间一样,一个新鲜的馕的香气,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飘出来,飘满了一条巷子和半个村子。常常,我们在村子里走过,也就是在这些新馕的香气中萦绕和徘徊,有好多次,我都想一脚踏进散发着馕香的院子里去,一寻馕香的源头。
也曾经,做客在老乡家的土炕上,最必不可少的就是每个人跟前的一盘子馕。但是,那些馕是家里存放的,而不是新打出来的鲜馕。用手掰开,撕着吃,或者直接泡进茶水里,那绵软或者坚硬的面食的香气,会一点点地从你的味觉里返回来,而不是像新馕那样香味扑面而来。它们像是一些冷面的美人,只在远处供你欣赏,而不会像你的爱人一样,直接扑到你的怀里来。
村子里老乡的馕,都是每家每户自己打的,它们来自不同的馕坑,出自不同人的手,然后它们被储存、包裹,打发一日三餐,或者被用来送礼和招待客人。馕在无数个维吾尔人的村庄里,是最普遍的食物,也是最为尊贵的象征。它维持了维吾尔人家最基本的生活,也传递着维吾尔人对于土地最为朴素的信仰。
与我在乌鲁木齐大街上见到的馕铺子不同,这里的馕坑看上去大都很不起眼,在院子的一角,或者在低矮的院墙外面,和那些城里的大馕坑相比,又矮又小,张着黑黑的小洞口,多数时候,蹲守在无人理睬的生活的一角。哦,对了,这里烤馕用的是木柴,胡杨、红柳的树根和它们粗壮的枝干,或者它们缭乱的枝条。这些年胡杨林被保护起来了,老乡们用的大多是果园里砍伐下来的树枝,桃树、杏树、梨树还有核桃的枝干,它们单独或者结伴完成了一次次烘烤,而酥软的鲜馕也一次次完成了由面粉到面食的裂变。焦黄的馕,酥软的馕,或者在时间里慢慢冷却而变得坚硬无比的馕,正是由于一次次木柴的断裂和燃烧,而完成了自己。
来八连之前,我吃过的馕大多是在街上和路边买来的。来到连队以后,去老乡家里做客,吃过不同人家和不同“版本”的馕。特别是品尝那些已经没有了温度但是依然绵软的馕时,慢慢地嚼在嘴里,就会咀嚼出老家“烧饼”的味道来。在我有限的老家记忆里,那一张张圆圆的烧饼,和我们今天手里的馕在形制甚至口感上并无二致,我没有考证过这些来自西域的馕和中原的烧饼之间的关系和渊源。我只是知道,漫长的时光里,馕在西域之新疆,是作为“胡饼”被历史记载的。而一张“烧饼”的浓郁面香,现在也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存放着。置身在南疆腹地的皮恰克松地,我的味觉和嗅觉里全是这些形状各异的馕。
热合曼·卡德尔的馕坑就在自己的家门口,一张桌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小个头的圆馕。他七岁的小巴郎子绕着桌子跑来跑去,并学着热合曼·卡德尔的样子,不停地踮起脚尖,用小手摆弄着躺在桌子上的馕。这些刚刚从馕坑里被挑出来的馕,已经变得很规矩了,它们那样小心和整齐地排着队,等待父子两个人的检阅和敲打。不一会儿,邻居家的一个小巴郎子在桌子上捡了五个馕,在桌子里的另一角放了十元钱。两元钱一个的小圆馕,热合曼·卡德尔说他一天能卖上一百元左右,刚刚够一家人的开支。三十九岁的热合曼·卡德尔家里还有十二只羊,十三亩地,种了四亩地的甜瓜,等到甜瓜下来的时候,他的馕铺子前面的两张床一样长的桌子上,会同时卖瓜。
个头矮小的热合曼·卡德尔说起这些来不紧不慢,一点也不着急。他的生活在连队里算是温饱有余富裕不足的人家。他对自己的生活倒是非常满意,除了打馕卖馕,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连部的篮球场看年轻人们打球。如果有比赛,他也会不失时机地煮上一筐子鸡蛋拿到球场上卖。而家里的羊和地里的活,都是他的“洋岗子”在打理。
热合曼·卡德尔对待生活的态度,让我羡慕又让我疑惑。贫穷,或者安于贫穷的生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而只是生活的选择的话,我不知道应该向他们表示向往还是同情?曾经何时,我的生活里满是饥荒,那是一些被追逐着的贫困和艰难岁月,但那个时候,我所向往的生活就应该是像今天的热合曼·卡德尔一样,有足够多的食物,就已经令我满足了。在渴望改变的命运和逼仄的现实处境之间,在我曾经的生活里没有选择。
我们用一袋子面粉和热合曼·卡德尔达成的交易就是换他的六十个小圆馕,分三次取回,每次只领走二十个馕,吃完了再取。没有想到的是,热合曼·卡德尔的馕还没有打完,就打发人骑着摩托车来和我们打招呼了,让我们去取馕。小罗骑着电动车拿着面粉袋子去了,回来的时候说,热合曼·卡德尔又另外送了六个花馕。打开袋子,一股子热气直冲上来,滚烫的馕散发着诱人的面香,忍不住用手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噗噜噗噜地翻卷着舌头咽下去了,来不及咀嚼,也来不及品味,滚烫的吞咽间,有一股子发酵后绵长的面食的清香在舌头和牙齿间流连。
我不得不放弃了对更多食物的考究,我选择了这些新鲜的馕,在我的餐桌上,以主食的身份来分享生活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