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
从我们住的丛林木屋向外望去,在河边的矮灌木上,有一些鸟雀蹦来跳去,而在昂达西贝国家公园入口处,就在狐猴高声鸣唱的丛林边上,则是一个村子。
在没有看到村子之前,我们先听到了教堂的钟声。钟声响起,深沉,悠远,叮叮当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一会儿,漫山遍野,满心满怀的都是钟声了。
我决定去寻找钟声的发源地,试着说服大姐同去。大姐先是不肯,被请求不过,终于牵上我的手,向那个绿树掩映的村子走去。
我们在村口遇到索菲亚,一个八九岁的非洲女孩,黑皮肤大眼睛,似一朵黑玫瑰绽放。她带着一对弟妹在木屋前草地玩耍。对着相机,三姐弟非常配合,也很兴奋。他们对着镜头微笑,看着相片大笑。我们拍摄的时候,木屋的窗打开了,一位老妇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向我们挥挥手,并对三个孩子嘱咐了几句。在保护区内,无论孩子还是老人,对拿相机的客人都非常熟悉并且习惯。
我们原本没打算拜托索菲亚什么事,她只是我在非洲遇到的无数小孩中的一个,拍过相片便匆匆说了再见。但我和大姐很快被一条杂草丛生的小河挡住了去路,桥不在我们的视觉范围内,我们找不到去村子的路。
返回索菲亚的家,木屋前只有索菲亚一人在喂鸡,弟妹和老人都不见了影子。聪明的索菲亚很快明白了我们的用意,主动伸出手,让我牵着向村子走去。
路上,索菲亚愿意让我牵手,我拍照时,她牵大姐的手。她满心欢喜地当向导,大声向路人打招呼,偶尔停下来说几句话。我愈加喜欢索菲亚,这个非洲小女孩漂亮开朗,又善良朴素。
我们从没过脚踝的杂草小道走进村子,木桥年久失修,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大姐心惊胆战,不仅握着索菲亚,还牢牢抓紧我的胳膊。
一些孩子在铁路上玩耍,他们看到索菲亚带来客人,纷纷围上来讨要糖果,并慷慨地赠给客人笑颜。
一个正常运转的村子,自然少不了食品店、杂货铺这些地方,索菲亚还领着我们参观了教堂和学校。食品店是沿街的窗口,开放式的货架上摆着新鲜的西红柿、胡萝卜和土豆。梳着无数小辫、黑瘦的店主忙着在锅里炸一些类似中国春卷的油炸食品,我尝了一块,很咸,味道和春卷相差甚远。还有一些妇女举着大木杵在木臼子里捣绿色叶子,我知道她们是在做传统食物,之前,我们吃过一次绿叶子做成的糊糊,味道非常奇怪。
一条主街走下来,大姐一个劲地叹气,我问她怎么了,大姐说:“太可怜了,这里的人。”
“可怜?”我有些诧异,大姐眼里,村子的房屋摇摇欲坠,人们衣着简单破旧,食物单一粗糙,油炸食品看起来脏乎乎的,由此认为村子里的人生活很苦。而我更多的是注意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微笑着呢。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是隔河遥望,只要视线所及,他们总是热情地向我们挥动手臂,离得近了,就主动问一声“塞拉姆”。
和世界上每个角落的村子一样,村子里也有一群闲人,他们一排一排闲呆着,有的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眼睛东张西望,不时地望望天,又望望地,对往来行人评头论足。有人倚靠着木屋,双手插在口袋里,犹如一个木柱,支撑着在风中危危颤颤的木屋。他们整天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共的街道上,等着可以做为谈资的闲言碎语,粗粗加工后,再传播出去。
也和世界上每个角落的村子一样,这里总是有许多孩子,他们簇拥上来,大声喊“photo”(照相)。这时索菲亚非常得意,她指挥孩子们排队拍照,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孩子们在镜头下展现出最美丽的笑容和标新立异的动作。然后,一个个小脑袋挤在屏幕上找到自己的模样,欢呼雀跃。我被孩子的快乐感动了,不停地按动快门。
我被孩子们簇拥着快乐着,却感觉背后长着眼睛,一回头,一个亚洲黄肤男子站在不远处,望着我们。我立即跑过去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他却对我说英文,我大喜,问他从哪里来。男人将妻子和三个孩子介绍给我,妻子是纯正的黑人,非常年轻美丽,只有二十岁,却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还领着一个孩子,三个孩子均是黑皮肤。之前有人告诉我,非洲的血统非常强大,无论是白种人、黄种人,他们和非洲人通婚,生的孩子都是黑皮肤大眼睛。看着村子里的一家四口,我相信了这个说法。他们一家本要去看女方的父母,遇到我,愿意耽搁一会儿,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大姐坚决不同意,我看天渐黑,也怕同伴着急,就给这幸福的一家人拍了一些相片,挥手说再见。
索菲亚一直跟着我们,快乐地笑着,早已忘记时间。
突然间,一位老人冲了过来,疯了一般,她一把拽过索菲亚,“啪”地就是一巴掌,索菲亚“哇”地哭了。我不明原因,冲上去解救索菲亚,却发现那老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那不是先前在村口向我们招手的老人吗?
我立即明白,索菲亚的家人找来了,我们带走索菲亚时,没有给她的家人打招呼,他们以为我们拐走了索菲亚。难怪家人会急。我也急了,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一个劲向老人鞠躬,说对不起。老人并不理我,挥手又要打索菲亚,我赶紧把索菲亚藏到身后,老人失手,一个巴掌打在我身上。老人颓然地坐在石板上喘着粗气,狠狠地瞪着我。
索菲亚的父亲赶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乱哄哄地,场面一时无法控制。大姐吓坏了,紧紧地抓牢我,怪我惹是生非。我也非常着急,用英文不停地解释我只是让她带路,没有拐他的女儿。可是,父亲听不懂我的英语。我急着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找到那个亚洲面孔,可是没有。我又寄希望于围上来的人,也许有一两个人懂英文,可是,人们的眼神充满了敌意,没有人听我解释,也没有人听得懂我解释。
天快要黑了,我身陷麻烦,不知怎么解决,大姐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这时,索菲亚,还在哭泣中的索菲亚,拉拉父亲的手,又拉拉我的手,她哭着向父亲说了一大通。在她的讲述中,父亲眼里的怒火渐渐消失了。索菲亚拉我们的手,示意我们离开。围拢过来的村民,听明白了父女的对话,纷纷让出一条道让我们走。
父女俩走在前面替我们引路,父亲一脸严肃,把女儿的手拽得紧紧的,一副失而复得的样子。索菲亚还嘤嘤地哭着。傍晚的风吹来,有些许的凉意,我牵着大姐,她的手抖得厉害——她还在担心我们能不能平安回去。
父女俩一样的消瘦,一样的黝黑,他们在铁路上站住了脚,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铁轨上,又细又长。
父亲指指回去的路,示意我们自己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站在铁路上,也许即将驶进村子的火车载着他们的亲人,比如索菲亚的母亲。
我掏出一张马币塞到索菲亚手中。小姑娘看看父亲,父亲向她摆摆手,她便坚决不要。我拥抱了索菲亚,把钱悄悄塞进她的口袋。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火车的轧轧之声,一忽儿轻下去了,一忽儿又响起来了。我和大姐赶紧跳下铁路。索菲亚在夜风中向我们挥手,她笑着,像一朵黑玫瑰在夜风中绽放。
黄昏,我们抵达哈努马法纳国家森林公园,按行程单,我们唯有晚餐,然后爬上树屋睡觉,穿越丛林寻找狐猴和其他野生动物是白天的事,但我们是那么的不甘,千里迢迢而来,有效利用时间是每个人的意愿。
我们决定夜拍,跟着地导走进漆黑阴森且地形复杂的丛林拍摄。夜拍对地导和拍摄者都是一种挑战,地导不仅要在漆黑的夜里带领拍摄者爬沟上坎,替拍摄者找到隐藏较深的野生动物,还要懂得一些拍摄技巧,必要时协助拍摄者完成任务。拍摄者也不能完全依靠他人,除了器材设备,自备红外线夜视灯、高强度闪光灯外,还要技术一流,手疾眼快,野生动物不可能摆拍,它们常常在你眼前一闪而过,错过便不可重复。
在昂达西贝国家公园,我们曾有一次夜拍的经历,那次幸运地遇到一个厉害的地导,他一支手电在树上随意绕一下,再随手那么一指,树枝上的蜥蜴、叶片下的树娃、草丛里的变色龙就纷纷落入我们眼中,曝光在摄影者的镜头下,连静悄悄外出觅食的夜狐猴也找到了几只。我非常惊奇,那变色龙,那树蛙,有的仅一两厘米的大小,又隐藏在叶片下,漆黑的夜,地导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一边摸黑走路,一边惊叹地导的好本领,他对此相当淡然,说,丛林是黑人的家,黑人每天穿林走壁,熟悉丛林的草木,野外动物就跟他们的家人一样。
“你会在夜里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吗?”大哥反问我,却不等我回答,又说:“等着吧,这一路能人多着呢!”
昂达西贝国家公园的地导虽然本事极大,我对他本人却没有什么印象,其一是心情激动,那是我那一次夜拍,看到树蛙也新奇,看到变色龙也新奇,看到夜狐猴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根本无闲看人。其二是那地导像个哑巴,他拿着手电走在前面,我们跟着光走,他的脸藏在黑夜里,隐形了一样。
这次,我们遇到了亚瑟,他出场时已是黄昏。天色昏暗,树林前站着一排黑人地导供我们挑选,我们希望能遇到一个厉害的地导,既不辜负时间,也不辜负我们付的导游费。
在肘子、阿威与地导们谈论价钱的当儿,我在一旁观察,猜测谁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是那个大眼睛高个子帅伙子,还是那个说流利英语的英文大哥?当然不会是那个矮个子,他站在夜色里,既不跟肘子搭话,也不迎接阿威挑剔的目光,看起来,他只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急于找一份可以赚点小钱的工作。
不出所料,肘子和阿威选中英文大哥并谈好了价钱,毕竟语言是最好的通行证,想干好地导这活,不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很难胜任工作。
要出发了,英文大哥没了踪影,阿威说他去拿鸟音了。鸟音是播放鸟叫的播音器,播放鸟音招引同类是鸟人惯用的手法。阿威说拍夜枭(猫头鹰)没有鸟音是不行的。就在我们等得不耐烦的当儿,猫头鹰凄厉的叫声突然响起,我们都很兴奋,希望英文大哥拿着鸟音归来,更希望猫头鹰不请自到,站在附近的树枝上等我们拍摄。可我们循声望去,发现是那个矮个子男子,他像一只奇怪的大鸟站在人群中,吹出清晰而凄厉的鸟音。这个人就是亚瑟,亚瑟的英文也不错,虽然其貌不扬,超群的口技胜过千言万语。
在满地湿滑的丛林里行走,对人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是考验,更何况是在夜里。亚瑟带领着我们,没有往密林深处去。他说,夜狐猴在公路边就能拍到,猫头鹰可以召唤来,他有一个秘密的地方,是他私有的领地,猫头鹰就站在树枝上等他。
亚瑟说话不紧不慢,英文也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向外蹦,很容易听懂。相比之下,他吹出的鸟音流畅多了,好像他天生是一只鸟而不是为了谋生给人带路的导游,鸟音才是他的母语。
七八个人跟着亚瑟上路了,游客来自世界各地,说各种语言,只有鸟语是相通的,亚瑟的口技帮了他的忙。地导按人收费,每人五美元到十美元不等。
月圆似银盘,一行人在大路上行走,扛着三角架和夜拍设备。除了亚瑟偶然鸟叫几声,少有人说话,大家都是出来看鸟拍鸟的,知道何时能大声喧哗,何时应该屏声静气,月光下只能听到人们走路踢踢踏踏的声音。我望着月亮,突然想起,明天就是中秋了,是中国家人团聚的日子,马达加斯加人过中秋吗?我紧跑几步,追上亚瑟,轻声问他,知道中秋吗?中秋时,你们也一家人团聚吗?亚瑟摇摇头,风趣地说:“月亮圆,我见不到家人,我和狐猴在一起。”
这是我跟亚瑟唯一的一次谈话,然后我们都忙了起来。我忙着帮同伴扛三角架和东张西望,亚瑟忙着在树丛中寻找并逗引夜狐猴,忙着给游客安排观看狐猴的位置。他尽力照顾到每个人,在拍客们架起相机拍摄夜狐猴的时候,他用手掌捂着手电筒,让光从指缝里露出一点点,以帮助摄影者定焦。夜狐猴怕光又灵敏,想拍到它的一张相片,实在不容易。亚瑟显然精通夜拍的奥秘,就那一点点光,让拍摄者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在狐猴出没的树林边,我注意到,亚瑟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轻盈,走路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他在你身边,你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想,这个矮个黑人一定是个跟踪大师,与狐猴相比,他才是丛林里的鬼魅。
在丛林边的一小块空地,他的动作又极其夸张,他用木棒拍打树技,发出哗哗啦啦的嘈杂声,又从口中发出凄厉的鸟鸣,好像在特意惊扰什么。没多久,两只巨鸟在月亮下盘旋,发出比亚瑟更加凄厉的声音,琴瑟和谐,人鸟一唱一和,好像聊着畅快的家事。这时,亚瑟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只类似老鼠的活物丢出去,两只巨鸟俯冲而下,翅膀扇动着带着一阵强风,树叶哗哗作响,眨眼工夫它们又飞到月亮上去了。
我目瞪口呆,连相机镜头都没打开,更别说拍摄了。当然,就我的相机设备和拍摄水平,夜里也拍不到好片。不仅我,连经常夜拍的大侠也被这惊心动魄的一瞬惊着了,他也没拍到巨枭捕鼠的瞬间。他急着跟亚瑟交涉,希望再来一次,这回亚瑟一改笑眯眯的面容,严肃地冲大侠摇头,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只来一次,错过就真的错过了。
夜色里,我听着一些空悉空悉空卒空卒的声音,像风吹拂着古树的叶子,又好像一只狐猴在嚼树叶。我望着这个小个子非洲人,觉得他不仅是丛林的鬼魅,还是丛林之神,他可以让野生动物出现在这个或者那个地方,也可以让游客看到或者看不到野生动物。
月光如水,公路像一条白晃晃的河流蜿蜒崎岖,行人在公路上行走,又似在河中央漫步。迎面遇到另一群夜拍的游客,他们有着白肤和金发,也被一个黑人地导带领着,正因看到或者拍到某种野生动物兴奋着,他们叽叽喳喳,几乎把月亮都惊动了。他们经过我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那个领队的黑人导游,他年轻而帅气,他的脚步比狐猴还要轻盈,眼睛在目光下闪着光。我想,如果没有他们,这些当地的非洲人,丛林会多么寂寞,丛林的夜该多寂寞。
外出旅游,自然会和各式各样的导游打交道,随着行程的结束,多数导游和旅行手册一起,被封存在记忆里,渐渐被遗忘。我一直记着亚瑟,并把他的故事讲给许多人听,并不是因为亚瑟是个帅小伙,还幽默风趣,相反,亚瑟的长相跟帅没一点关系,他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大叔,黝黑的皮肤,苍老多皱的脸,低矮消瘦的身子,还好,一双眼睛还算明亮,一口牙齿也还洁白,是个标准的非洲土著。
穿行马达加斯加丛林,我们遇到了很多非洲地导,这些非洲土著,夜是他的隐身衣,丛林是他的护身符。他们依附丛林生活,和丛林融为一体。从前他们捕猎为生,野生动物是食物;现在他们带领游客深入丛林,观看、拍摄或者探险,丛林依然为他们提供食物。
我们在马达加斯加东部热带雨林保护区——哈努马法纳国家公园遇到亚瑟,有了一次愉快的夜拍。尽管他走路像风一样轻,爬树比猴还快,擅长口技,能说一口流利的鸟语,夜拍时,我还由衷地感慨,亚瑟是丛林的鬼魅,但在非洲土著中,亚瑟并非最出色的一个,本领超过他的大有人在。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亚瑟的身影也会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岁月长河中,我们能一直记得的人又有几个呢。
事情发生在亚瑟担当地导的第二天。在哈努马法纳国家公园门前的导游线路图上,有三条线路,第一条线路,行程两个小时,能看到短尾狐猴、竹子狐猴、棕色狐猴和一些特有植物。第二条线路行程四个小时,除了狐猴,还可能看到一些珍奇鸟类。第三条线路行程八个小时,看到什么就不一定了,因为没有固定的路线,地导带领游客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在丛林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走,发现什么、拍到什么全凭地导的本领和游客的运气。
路线不固定,却有着无数的可能和未知。寻找并拍摄马国特有野生动物是我们的初衷和目标,导游线路图里画着的三趾鹑、猫鼬的图案令鸟人垂涎,我们当即选择了八个小时的行程,导游是亚瑟。除了亚瑟,我们还雇了三个黑人帮忙扛相机和食物。
起初,我们在人工修筑的林间小道行走,脚下也有沟坎,但遇河见桥,高处则有交错的树根做台阶,走得还算平稳。我们看见鹅掌柴长成高大的乔木,剑兰粗壮的叶片直冲云顶,一棵古树卧倒在地,树干上面生满了碗口大的蘑菇和木耳。然后,我们走进狐猴的区域,巨大的藤条从古木的枝头垂下,有的像绳索,有的在两棵树之间搭成一道天然的桥梁,狐猴们从一棵树飞蹿到另一棵树上,或者在藤条上荡来荡去,也有的抱着树杈高声鸣叫。这片区域极为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聚集在这里,观看并且拍摄狐猴。
后来,我们离开人群,我们要去丛林深处寻找其他野生动物。渐渐没有了路,也少见参天古木,四周是一些细长的密密匝匝的小树,小树亲密无间地攀附在一起,为争夺阳光努力向上生长。亚瑟再次向我们证明了他的丛林生存技能,他握着砍刀走在前面,上沟下坎,披荆斩棘,还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声,以召唤丛林深处的野生动物。可密林里很难见到动物,即使看见动物出没,也没办法拍到。亚瑟很快调整了线路,绕出密林。在一片空地上,两只猫鼬上演着丛林生存竞技赛,它们好像天生的演员,也不忌讳咔咔响的相机,它们眼里只有食物——一只被咬死的老鼠。为食物而战是丛林法则。
猫鼬之战令每个人都收入颇丰,而后的几个小时却没什么进展。非洲丛林闷热难耐,摄影人渐渐体力不支。亚瑟决定守株待兔,他让我们支好相机等在河边,他进林寻找动物和鸟雀,把它们逗引或者驱赶到河边供我们拍摄。
亚瑟只身入林,阿威出于好心,主动把望远镜借给他,以助他早日发现鸟雀,我们也能早日完成拍摄任务。亚瑟不负重望,只一会儿就返回,带领我们再次入林。这次,鸟人们拍到了马达加斯加授带和几种奇特的鸟雀。大侠拍到了三趾鹑,他心满意足,抓住亚瑟的手不住地摇,亚瑟也嘿嘿笑着,一副“小菜一碟,无足挂齿”的谦逊,谦逊中还有一份对家乡物产的骄傲。阿威也拍得心满意足,他走上前感谢亚瑟,顺便讨回自己的望远镜。
亚瑟愣在了那里,笑容僵在脸上,他摸遍了全身,哪里有望远镜的影子。他语速极快,向阿威解释望远镜的去处,但又好像无法解释清楚。我看见汗水密密匝匝地从亚瑟黝黑的额头、脸颊顺流而下,最后消失在他更加黝黑的脖颈之下。亚瑟返回丛林,寻找望远镜。
等候着的我们分做两派,一派以阿威为首,坚信亚瑟是贼,为得到望远镜而上演一场苦情戏——望远镜价格不菲,阿威重金购得。
“他卖儿卖女也赔不起。”阿威说着气话。
大侠却建议大家再等等,看事情的发展。大侠说:“他们有信仰,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般不会主动占有。”这是大侠第四次走进非洲,对非洲土著多少有一些了解。根据大侠的分析,亚瑟并不知道望远镜的价值,不小心遗失了,但应该能找回来。
我坚决地站在大侠这一方。我在心里嘀咕:“不就一台望远镜吗?能贵到哪里?何苦咒人家卖儿卖女。”
黄昏临近,亚瑟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他站在阿威面前,表情严肃,态度沉静,他让阿威说个数字。但当他得知望远镜的价格后,立即闭上了嘴,他让负重的黑人带我们回营地,自己重返丛林寻找遗失的望远镜。
晚餐吃得很沉闷,阿威一直在发怪语。望望镜是他的,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望远镜确实价格不菲,亚瑟定难承受赔偿责任,我对亚瑟一直有好感,在心里暗暗祈祷他能找回望远镜,还自己一份清白。
晚餐后,阿威去找了景区管理,商谈赔偿事宜,又有几个黑人打着手电走进了丛林。
一夜无眠,大家在木屋外的空地上坐了一圈,一边聊天,一边等待消息。而按行程,我们天亮后就要离开,如果那时亚瑟不出现,阿威就要和心爱的望远镜永别了。其实阿威已经在心里说再见了,这么大的丛林,又是漆黑的夜晚,小小的望远镜从背包里滑落,没入草丛,被找回的可能近乎于零。
凌晨五点左右,大姐将我推醒,她说:“人都回来了,好像是找到了。”我立即跳起来。我看见几个黑人导游从我们窗前路过,走下台阶,清晨微明的光亮照着他们的背影。我认出了亚瑟,他消瘦,比其他人矮,却直立挺拔。
他们走得极快,像风吹过丛林。他们身后唱起欢乐的歌,鸟雀也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