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
读贾平凹先生的小说《废都》,有两个人物让我记忆犹新,一个是倚着西京城墙根吹埙的周敏,还有一个是喜听哀乐的庄之蝶。每次回味书中情节,都会感到莫名的凄凉,自此,我对贾平凹小说的内涵有了另一层理解。如不是因为这本书,我也根本不知埙为何物。后来,结识了一个做音乐的朋友,他送我一只红土陶埙,是他自己烧制的。朋友对埙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痴迷,每烧一窑,绝大多数会因试音不准而被砸掉,仅有一只可以拿来吹奏,运气好时,能有两只。后来,那只埙在一次意外中摔碎了,而那个朋友,也渐渐失了联系。
在所有古乐器当中,能演奏出历史风尘的,除了古琴古筝,就是这毫无华丽外表的埙了。埙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要早于编钟出现,而且在那时,埙还未流落民间,只是宫廷之乐器。《资治通鉴》中有记载: “闰月,甲午,上幸南阳,召校官弟子作雅乐,奏《鹿鸣》,帝自奏埙和之,以娱嘉宾。”
喜欢埙,只因它来自于泥土,走过了商周,更因为它穿越了秦时明月,舞动了汉唐遗风,虽不会吹奏,但也丝毫未影响到我对埙的喜爱。每当埙声响起,那呜呜咽咽的深沉就会把我带入一个时代,而那个时代,远在公元前。后来在伊吾,我看到了一只来自久远年代的埙,它仅有四孔。拜其尔古墓群就是发现这只埙的地方,“拜其尔”是维吾尔语,意为两条河流交汇之地。
埙的出现让参与考古的人员倍感诧异,同样诧异的还有我。本是当时的异域之地,如何会有一只埙的出现?更何况拜其尔古墓群的年代有春秋战国之遥,没有任何的文字记载,也没有丝毫有价值的线索。但有一种假设推论无法被否定,就是在丝绸之路出现之前,内地与西域间的交流就已开始了,至少是在文化艺术的层面,要比史书记载的还要早。我想,这交流不应属于官方,民间音乐的互动与杂糅才是这只古埙出现在西域的缘由之一。
在伊吾出土的这只四音孔陶埙,呈橄榄形,四个音孔一字排列在一端,有吹孔和挂绳孔。依我对这种乐器的肤浅了解,如确定是历史遗留,则音孔越少表明年代就越久远。最早出土的埙是七千年前先人的遗物,只有吹孔而无音孔,后来,就出现了一孔的埙,再后来,两孔三孔的都有发现,到现在,九孔陶埙的问世已把这种古老乐器的音质发扬到了极致,所以,若以音孔的数量来判断埙的年代,那么拜其尔古墓出土的这只陶埙在埙的发展历程中,应占中期靠前的位置。
如果说这只埙是不同地域不同民族间交流的产物,那么在当时,唯有游牧民族方可自由行走在两地之间,而草原文化的精髓之处就在于它无所不能的包容,就连如此颇具儒家礼教文化之器也渗透其中,我不免为这只埙来到伊吾而赞叹。或许这埙是本地牧民易货而来,或许是异族通婚时的嫁妆,再或是一场马背厮杀中的战利品。当然,这只是推测,至于这只埙最早的发源地在哪儿和它如何流落到西域的种种细节,对我来说已不重要,这都是历史学家的事儿,但过程一定是非常复杂,也非常枯燥。值得一提的是,没有贾平凹将埙这种乐器从历史的废墟中清理出来,那么今天识埙的人也许仍是寥寥,恐怕也无人能完整地听到用埙演奏的一首首曲子,它至多只能作为一个不起眼的文物被摆放在角落,定格在沾满飞尘的史料中。
埙带给我们无尽的想象,尤其是这只来自伊吾的埙,不同的是,它的历史背景却是东天山北坡的大草原。试想一下当时的先民,他们背倚喀尔里克山,坐在草原的毡房内,端起马奶酒,伴着悠远的埙声一饮而尽,且歌且舞,又是怎样的一种豪迈?
埙看似是一种过于孤独的器物,好像鲜有其它乐器能与之合鸣,但我还是在历史的细节中找到了一丝线索。《诗经》云:“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古诗云:“天之诱民,如埙如篪。”这些诗句的表达显而易见:埙与篪在合奏时配合之默契,就如伯仲间的兄弟之情,都是上天安排的奇搭绝配,浑然天成,缺一不可。于是就有了“埙篪之交”之说,喻意为朋友之间胜似兄弟,友谊高尚纯洁,牢不可破。
对于埙的音色,唐代郑希稷在《埙赋》中说:“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赋中所写,埙所发出的自然而和谐的乐音,能代表典雅高贵的情绪和雍容的气度。后来我又在《旧唐书·音乐志》中看到了这样的描述:“埙,立秋之音,万物曛黄也,埏土为之……”据说埙、篪合奏之音柔美而不乏高亢,深沉而不乏明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立秋之音?只是很可惜,埙篪合奏从未听到过,但很是向往。
立秋之音这四字很能激发想象,也容易把我们的思绪带到一个充满美感的秋日当中,尤其是在小城伊吾,若把这千年古埙重新吹奏,那么有着奇声绕耳的立秋之音就是金秋胡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撩叶之音?或是淖毛湖熟透的甜瓜脱离茎蒂时发出的冷静厚沉之音?再或是草原夕阳下一群骏马发出的马蹄哒哒之音?心有多大,思维就会有多宽,立秋之音没有正解,如果你觉得某段埙声正好顺应了你的心境,那么无论你怎样去理解,只要能与你的心灵产生共鸣,那么都是属于你的立秋之音。
对于埙和它所发出的韵律,在现代社会始终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时而能感觉到它的高贵,时而又觉得它普通如泥坯。高贵还有一层潜台词,就是曲高和寡。就算到了今天,埙也不会作为城市人学习乐器的首选,毕竟在如今的环境下,所有带有历史厚重的东西基本已渐失在霓虹灯的闪烁中,很少有人会为了传承一种文化或是一件即将失传的乐器而去学习。只是如泥坯般的普通也有普通的优势,因为便宜,因为易得,所以人人都可以拥有它,起码摆在书架上也是一种装饰。
想起当兵第二年,一个宁夏兵复员时送我了一盘盒带,就是贾平凹的埙乐《废都》,当时连一遍都未听完就放到了柜子里,只感觉这乐器太过悲凄,也过于哀婉,比起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确实不怎么好听。可现在再想找出那盘盒带,已是不知所踪,真是非常遗憾。当初没有认同感,完全是对埙的不了解,现实中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不喜欢时丢弃,想起来再找时,真的就找不到了。
埙,穿越了时空,超越了时间。埙之韵,洞穿了灵魂,还原了最初的淳朴,瞬间,直刺入历史节奏的最深处!埙声下,伊吾,也在其中!
青铜时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如果不以历史做背景进行枯燥的学术阐述,那么这个时代在作家和艺术家的眼里,就是一个纯粹的哲学命题,抑或是一种对现实社会批判的隐喻。很多作家都以《青铜时代》为题做过文章,其中王小波的《青铜时代》颇具争议,郭沫若老先生也同题写过论文集,但未曾拜读过。如果让我对此主题的作品做一个客观评述,我则更倾向于偏爱悲壮的法国近代雕塑家罗丹,它的《青铜时代》是一件伟大的作品,至今都无人能超越,雕塑中体现的裸体男人,看似与青铜时代毫无关联,其实是在以人的身体做象征,背后真正的隐喻才是罗丹独特的哲学思想。
提起青铜时代,大多数人会联想到那些价值连城的青铜重器,而忽略了那个时代所具有的重要历史意义。当石器时代终结,青铜时代开启,人类文明就此诞生,从此进入到了青铜冶铸的鼎盛时期,而青铜时代又是铁器时代的基础,当我们回过头再看历史进程的发展,会发现,青铜时代扮演的角色正是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时代的起始。
西域也有青铜时代,换句话说,西域也曾处在繁盛的大青铜时代当中,只不过不同的是,这里是属于游牧民族的草原青铜时代。既然代表了人类文明的开始,那么小城伊吾又岂能被排除在外?于是,就在那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拜其尔墓地里,在那只久远的古埙旁边,一件罕见的青铜器横空出世了,它的重见天日让周围的所有器物均黯然失色。这是一只罕见的青铜北山羊,铸造精细到如同是被注入了灵魂,无论是谁见到,都会被它吸引,甚至会有想把它抱在怀里的冲动。
北山羊是北方草原特有的野生物种,头顶长有一对如弯刀状的巨角,身形魁梧,且攀爬跳跃能力极强,栖息于海拔3500—6000米的高原裸岩和山腰碎石嶙峋的地带。如果你有幸在伊吾见到北山羊,那么一定会被它的灵活所震撼,也会为它在悬崖陡坡上的轻巧腾跃而捏一把汗,就连号称“雪线之王”的雪豹都无法奈何于它。
青铜北山羊的面世无疑向世人传递了这样一些信息: 早在三四千年前,伊吾就已有人类居住,游牧文化初具雏形,并且是以一种富足的生活形态出现;无论这只青铜北山羊是当地铸造还是外来的物件,都说明那时的伊吾是北山羊的栖息地,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当地先民的审美观念和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进入了一个空前的阶段。将青铜北山羊和陶埙作为随葬品,也凸显出了墓主人地位的高贵。
这只青铜北山羊从形态上看堪称精美,有栩栩如生之感,也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尤其是头顶那两支又长又弯的大角,显得神气十足。它的前腿站在拱起的青铜板上,前身昂起,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似随时准备攀爬眼前的这座高山。还有它颔下的那一缕山羊胡须,飘逸逼真,如果有一阵风吹来,说不定会随风而动。一只制作工艺如此精细的青铜北山羊,虽是史前的饰品,但现在看来,其文化价值已超过了饰物的范畴,作为工艺极品,它当之无愧。
这件青铜器显示出了当时高超的制作水平,也将它自身独有的草原文化背景下的另一种美感烘托了出来。从美学的角度看青铜时代,大部分物件都有一种威严之美,因为它传达着统治者的意志,那么站在同样的角度看这只青铜北山羊,除了活泼可爱和生动传神的灵动之美外,甚至还能看到它的憨态可掬。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它完全颠覆了通常概念中商周青铜器的严肃与厚重,这是因为青铜器发展到了商周,就逐渐脱离了民众的生活形态和意识,愈发官方化,也愈发显得庄严典雅了。总感觉这就是一只正在草原上仰望雪峰时的北山羊,就在历史的瞬间被定格在青铜时代中,永久地保存了下来,它充满了写实的风格,并在单纯中演绎着史前青铜时代的故事。
可能除了考古学家,没有人愿意看到青铜时代的发展是这样进行的,商周青铜器所丢弃的正是史前青铜器独有的活泼生动的韵味。青铜器物在那个时代的发展,实际上仅是代表了一种官方的审美态度,无奈中,那时的民众也放弃了原有的青铜铸造风格,开始随着时代的潮流远离生活气息,变得抽象了起来。我完全同意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一书中的一段话: “这里还没有沉重、恐怖、神秘和紧张,而是生动、活泼、纯朴和天真,是一派生气勃勃、健康成长的童年气派。”
毫无疑问,青铜北山羊只是一件美丽的饰物,因为看不到它作为实用器的丝毫特点。主人在生前一定对它爱不释手,否则也不会让它随主人的逝去而陪葬,也许当时它就摆放在毡房中间的小桌上,也许还会有一个专属于它的精致木匣。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它并非属于某家族的私人物品,而是作为整个部落的图腾存在,在每一次的祭祀仪式上,它都会被供出,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草丰羊肥。
不敢想象如果拜其尔古墓群不是史前的青铜留存,又会怎样,可能我们会失去一个重要时代的佐证,也失去与那个时代擦肩而过的机会。很庆幸,拜其尔是史前的,青铜北山羊在新疆也是独一无二的。
草原青铜时代是草原文明萌发的节点,于是就有了对应那个时代的种种发现。在新疆,除了伊吾拜其尔外,还有木垒平顶山、巴里坤兰州湾子和伊犁尼勒克琼科克等青铜时代遗址,出土的青铜器有刀、镰、锛、凿、矛、镜、马具以及各种装饰品,仅这些,就已清晰勾勒出了西域草原青铜时代的草图。四地同处天山北坡,又同在草原之上,各段历史的背景又大致相同,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在伊吾,除了丝绸之路的经过、玉石之路的打通,还有青铜之路的艰难诞生?
拜其尔古墓群的发现还有一处让我费解,就是墓中除了有陶器、青铜器之外,还有铁器,那么当初把它定位于青铜时代的依据又在哪里?一墓横跨三个时代,很是罕见。我对考古断代不甚了解,也可能会被业内人士笑话,但我更愿意相信此属为青铜时代是个事实,因为那只青铜北山羊,更因为它出土在伊吾。
青铜远去,记忆犹存,北山羊仍在,只是它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