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灯

2014-11-17 12:32秦迩殊
清明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九烛火奶奶

秦迩殊

早晨一睁眼,秀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开始不在乎,上完两节课后还跳得厉害,心里不禁犯怵。

左眼跳酒肉到,右眼跳棒棒到。秀竹怕会摊上祸事,顺手撕下作业本的一角,往上面吐唾沫粘在眼皮上。眼皮上粘着两片纸的秀竹给学生们讲课,哗哗地写板书。学生们埋头抄写黑板上的作业题,小鸡啄米似的晃动脑袋。

秀竹扫了一眼课堂上的学生,已经十点多了,班里还有八个学生没到。开学前,秀竹和吴老师到学生家里一一劝说过了。有的说,娃不爱读。有的说,读倒是想读,没钱。还有的说,读出来也是农民,读跟不读一个样。秀竹说,哪能一个样?不一样。人家就不说话了,该干啥干啥去。

阿九家的房子在一片浓荫下,门前的野草长得疯,只露出尺把宽的泥巴路。走得嗓子眼冒烟的秀竹敲开了门,阿九的奶奶不让进,说:“我活够了也没见过求人念书的。你看看我这个屋,拿什么供她上学?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读个鬼书?读书能把一家人的肚子读饱了?这个家瘫的瘫,弱的弱,靠我一个老婆子!都是数天过日子的人,阿九迟早是个短命鬼,用不着上没用的学!就是学校免费教她,她也没那闲工夫去学校。屁股还让山风吹呢,装什么文化人!”

阿九的奶奶双手抠着门框,鱼干样的身子塞在两扇木门中间,一只脚踩着门槛,眼睛里的不耐烦能把人堵死。

秀竹缓不上气来,拿眼睛望吴老师。

吴老师是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转成正式教师十多年,早该退休了,可一直没退。学校就两三个老师,退了没人顶。听说城里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活也没人干。吴老师全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粉笔灰味,连笑容也落满了粉笔灰,干干的。他嘴角抽搐似的挤出一丝笑,粉笔灰扑簌簌落下来,让人看着喉头发干:“阿九是块读书的好料,她要能继续读下去,以后一定是能干的城里人。往后她念你的好,把你接到城里去享福,总比在土里刨食误她一辈子好啊。”

阿九的奶奶一听到“城里”,气得浑身发抖,脸扭成一截歪茄子,声音变得比汽笛还尖锐:“我连儿子的福都享不到,倒享这个短命鬼的福!财成到城里五年多了吧,连根葱都没吃到他的。他领着媳妇和宝贝儿子在城里享福,把个丫头扔给我老太婆,我能享谁的福?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给我享福?你们把我孙女叫去上学,家里的活谁做?都像没良心的财成,眼巴巴看我一个人受罪。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巴不得我早点死,累死了活该,我就是活该被磨死!被拖死!被欺负死……”

阿九的奶奶越说越不着四六,越说声音越尖厉凄惶。皱皮黑黄的脸直直地扬着,眼睛浑浊模糊,眼珠朝上鼓着,干枯的双手激动地拍打着门板,话越说越难听了。

秀竹脸皮薄撑不住,眼睛里灰蒙蒙的泪雾一吹就要破,泪花停在浓密的下睫毛上,只等后面的泪水一涌就滚下来。

阿九出现在奶奶身后,瘦小得像皮影戏里的纸人,颧骨在脸上凸出来,水润润的眼睛藏在颧骨后面,窄小的脑门上还长着绒乎乎的细毛,青白色的嘴唇紧紧抿着,一脸痛苦的样子。

秀竹不怕阿九的奶奶羞辱她,倒怕看到阿九凄清哀求的目光。上学期阿九的奶奶不让阿九上学,阿九跑到秀竹宿舍门口站着,等秀竹放学回来,阿九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清薄的皮肤紧绷绷地发着亮光,颧骨上的皮肤更是薄得快破了。

阿九缩着身子哀哀地望着秀竹,秀竹被那目光看得揪心。她从破褂内层掏出一个鸟蛋递给秀竹,澄澈的瞳孔映出秀竹的脸。阿九深深给秀竹鞠了一躬,转身踢踏踢踏地跑了。

秀竹握着温热的鸟蛋跑到校长办公室,见到王校长,就扑在桌上放声大哭。王校长以为秀竹受了欺负,绕着她转圈地问。秀竹泣不成声,把那枚鸟蛋举在王校长面前。

王校长用老办法,请示汇报,最后号召教师捐款,阿九勉强上完了一学期。

阿九的奶奶把门“嘭”地摔上,吴老师正焦急地探头劝说,门一摔,鼻子顶到了门上,鼻血花了半个脸。

秀竹忙慌慌地掏出几页废纸用力搓揉,想把它变软些。谁知眼睛里的泪壳破了,泪水滑过她的脸庞,打湿了粗硬的白纸。

吴老师仰着脸,接过皱巴巴的纸塞在鼻孔里说:“不碍事,秀竹,我们另外想办法。秀竹,你别老是哭,刚来一年多就哭了大半年,这样哭下去,眼睛要坏的。我们村就这情况,哭没用。”秀竹咬着下唇不住地点头,泪水仍是流个不停。

回校以后,学校老师开了个会。其实学校里只有三个老师,王校长、吴老师和李秀竹,秀竹去年初师范毕业才分来。全校没有按时报到上学的学生有二十六个,少数几个孩子不愿意来学校,他们在青山树林之中野惯了,管不住自己的心思。

愿意上学的孩子中要数阿九家情况最特殊,阿九学习成绩好,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五年前,阿九的父母带着她的弟弟到城里打工,一去再没任何消息。阿九的爷爷瘫在床上近二十年,全家就靠奶奶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操持,家里、地里只见她瘦弱的身影,日子一长,就像看不到光明的被埋者,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歇斯底里地叫喊。

吴老师提出继续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钱来资助这些快要失学的孩子。这个方案实际上一直在执行着,资助的数字一年比一年多,能领到手里的钱只能维持老师的日常生活。

秀竹不说话,只想哭。

吴老师的爱人桂明曾带孩子到学校来过一次,那次因为吴老师的父亲病危住院,需要的医药费对吴老师一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秀竹在屋外洗头,两间土屋相连,隔壁屋里压抑的哭泣声和吴老师沉重的叹息声像烧红的铁针,从土墙壁里飞过来刺着秀竹的耳膜。

秀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垂着头呆望盆里飘满的落发。她死死咬着木梳子,脸色发白地静静听下去,整个人摇摇欲坠地站着,失了魂魄一般。

桂明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秀竹听到隔壁轻轻的门响,撩开布帘探头向窗外看,见三个黑黢黢的影子相跟着默默地走,她连忙披上蓝布衬衣,套上鞋轻手轻脚地跟出去。

秀竹把一卷钞票塞在桂明的手中,桂明像被吓呆了,下了大力气往外推,连钱带人把秀竹推倒在潮湿的田埂上。秀竹还没起身,桂明慌着来拉她,站立不稳扑到了秀竹身上,两个女人在潮湿的雾气中抱头大哭。

王校长对吴老师的提议有意见,我们全部的工资用来资助学生能帮几个孩子?能帮几年?像阿九家,即使我们全免了她学杂费,她家能让她来上学吗?

秀竹小声说,这是义务教育,是家长必须履行的义务。

王校长紧皱的脸被秀竹的话逗乐了,要是她家就不履行呢,你上哪去找她父母?她奶奶有没有供她上学的义务?把她奶奶抓去坐牢,谁来养活瘫子和阿九?这山高皇帝远的,不是啥事都能靠法律解决。

吴老师也笑了,满脸沟壑拉成了错综复杂的蛛网,笑容隐在蛛网后面,变得不真切。

王校长说,咱们再分头去找找这些孩子的家长,再好好做工作。如果——如果阿九的奶奶实在不让阿九上学,我们轮流去她家里给她上课。

午后的热气焐得人头发晕,心发慌,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撩起衣摆呼呼地扇风。秀竹戴着草帽出现在阿九家门前。她从虚掩的木门往里瞧了瞧,杂草丛生的院场里跑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小鸡,草丛里躺着一只瘌痢狗,瘦得骨头直棱棱地从皮里暴突出来。

秀竹轻声唤“阿九,阿九”,里屋传来一串密不透风的咳嗽声,听得人心焦。秀竹推开门,绕过院场时,那条瘌痢狗努力抬起半个脑袋,乜斜了秀竹一眼,又倒下脑袋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人。

秀竹踩上石块堆成的石阶时崴了脚,并不怎么疼,脱掉鞋子活动几下就好了。找了块合适的石头垫上石脚,果然就稳了,试了几次,一点都不摇晃。忙了一阵,胳肢窝黏黏的,出了些汗。太阳正当头热热地喷火,院子里没有一棵树,有气无力的小鸡跑到草里躲起来,不时发出几声虚弱的尖叫。秀竹觉得阿九家没有人味儿,荒凉得像座坟。

秀竹把草帽摘下来挂在一棵伸出泥巴墙的梁子上,进了堂屋。几截木头钉成的饭桌上置着口黑锅,秀竹刚伸手去提盖子,呼啦啦飞起一群苍蝇,撞得她张不开眼。苍蝇像大爆炸后的黑烟乱飞一阵,大多停在了屋顶上,挨次坠着茅草泥土,成一根根忽粗忽细变幻无穷的黑色麻绳。锅里黑糊糊沤着饭菜,不知是什么菜和着红薯熬成了一锅,浓重的酸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秀竹卷起衣袖找了把秃头的扫把,打扫灶头,清理锅碗。

秀竹端着热水去里屋,那个房间她去过三次,里面黑如地狱,即使是白天,也只有若有若无的光透进去。阿九的爷爷一年四季都不穿裤子躺在角落的一张草席子上,房间里强烈的气味刺激得人在三分钟后彻底失去嗅觉,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秀竹在屋外站了一会,尽量让双眼适应屋里的光线,朝气味来源体走去。黑影感觉有人进来,动了动,微弱地呻吟一声,哑着声音说,不用洗了,下面全烂了。秀竹摸了摸掉在草席外面的半截手臂,只摸到一截冰凉的枯骨和粗糙的皮。她不敢再碰别的地方,帮阿九爷爷洗身子,总共两次,都是隔着毛巾,每次呼吸到老人嘴里霉臭的气味,秀竹都忍不住要呕吐。

上次她来的时候,阿九的奶奶也在,她粗鲁地把他掀过去又掀过来,阿九的爷爷大声地哼哼,既痛苦又痛快。她边掀边和他说话,说地里的菜被日头晒黄了,她老了也挑不动水,没人给她浇水,可等不到下雨了,晒了两个月,老天没下一滴雨。阿九用小桶去挑,累了一天,只浇了三四分地。看这样子,阿九还得挑三天的水。别看阿九瘦得像纸片,挑水也是跌跌撞撞的,总还有点用。

秀竹听了,跑到地里找阿九,没见着人影,菜地只浇了一小半,四处喊了,没人答应。

秀竹沿坡地跑,在石子堆后面看见阿九。她跌坐在那儿,两只桶和水瓢横七竖八地摔在一边,辛苦挑的水洒了大半。秀竹跑到阿九身边,见她手肘和大腿全是擦伤,伤口上嵌满了沙粒,阿九含着泪鼓着嘴朝伤口上吹气。

秀竹从歪倒的桶里倒出半瓢水,蘸着水用手指抠出伤口处的沙子。阿九清如泉水的眼睛盯着秀竹,毛乎乎的睫毛上上下下地眨。秀竹问她痛不痛,她只咧咧小嘴算是作答。

秀竹说,怎么不小心,这么陡的坡摔下来是好玩的吗?

阿九扭头看看半挂在右脚上的鞋,调皮地用细小的食指提起那只红色的塑料凉鞋,凉鞋的襻带断了。

秀竹把凉鞋接在手里仔细看看说,还能粘上,要是齐跟断了就没办法修。

阿九听了,忽然“呼”地站起来搂着秀竹的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秀竹觉得左边脸颊上一凉,有只蝴蝶刚飞了过去,脸倏地红热起来。

秀竹从火里捞出燃了半截的木棍,把火红的炭按在断了的塑料襻带上,“嘶”地腾起一股白烟,秀竹把两截塑料襻带接在一起。

阿九安静地看着她,黑眼珠里跳动着一簇红色的火焰,一闪一闪的,好像眼珠在快活地跳跃。

秀竹把粘好的塑料凉鞋扔给阿九,阿九歪着头用手扯了扯,笑意笼罩了她长着细绒毛的脑门。套上鞋走了几步,阿九甜美地笑了。火光映红了她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红扑扑的脸,金色的细绒毛和弯成新月的嘴。

阿九走到秀竹身边坐下,小声唱起了歌。秀竹从没听过阿九唱歌,心里热热的,真想把那小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秀竹想着阿九,小心地把阿九爷爷的手浸在水里。那枯枝一样的手在水里轻轻划动几下,停住了。

秀竹给他擦完身子,用手摸摸草席子,席子中间有个毛糙糙、湿乎乎的坑,她轻声问,换吗?

黑影子哑声说,不用。

秀竹忍住一阵阵胃里翻涌的酸浪,艰难地呼吸几口,把那半截手放回草席上,端着水走出了里屋。

秀竹把水泼在院场地杂草丛中。空中响过几声闷雷,云层像坍塌的墙一堵堵朝地下倒过来,空气中飘荡着惊恐的水分子,星星点点撞在人身上。

秀竹忙去收挂在矮墙上的草席,还有几捆晾在坝子上的山草。阿九的奶奶在晚上总要编草席子,好有多余的草席子给瘫子换上。草席子常换,瘫子就不长褥疮,不会烂肉,少受罪,多陪她几年。

雨点一颗颗砸下来,刚开始稀稀疏疏地乱敲乱打,后来密集成一道巨幅雨帘,躲在雨帘外的人看不清里头的情景。

秀竹想,院场中的杂草给大雨淋湿了也好,明天有时间就把它铲平,修整成一个像样的院坝。

大地的热身子被大雨一浇,“滋滋”地冒起了热气,热气腾在秀竹的脚背上,蒙上一层水雾,痒酥酥的。

秀竹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阵雨,觉得天凉了下来,风吹过来,雨丝扯不断样洒在身上,冰凉湿冷。她低头看脚上的布鞋湿了没有,冷不丁从雨帘中飘进一团干瘦的黑影,水滴溅了秀竹一脸。

阿九的奶奶从头上摘下塑料口袋,用力抖去上面的水渍,晾在土墙洞眼里插着的干树枝上。她花白的头发凌乱扭结地贴在脸颊、下巴上,蓝布补丁衣服、裤子全湿透了,发梢、衣角、裤腿上淌着细线一样的水,脸冷得变了色。望见秀竹,急走过来腾出手去摸了一把秀竹的衣袖,问,你来好一会了?

秀竹看她湿衣服全贴在身上,身子抖得厉害,把她往里屋推着说,我来好一会了。

阿九奶奶换了干衣服出来问,阿九没回来?秀竹抻长脖子向雨里张望,雨小了,成了一条条细的白线在风中悠悠地飘。透过雨线能望到对面山头的葱绿。秀竹张望一会,转头对阿九奶奶说,说不定阿九在回家的路上。阿九奶奶到厨房去张罗饭菜,秀竹也相跟着去洗菜淘米。没什么可弄的,下了两碗米加半碗苞米粉,从饭桌下找出几个发芽的瘪土豆。

阿九奶奶往灶膛里添进包谷秆,把火烧得很旺,火光在这张沧桑愁苦的脸上忽闪忽闪地跳跃,那脸便有了活泛颜色。

雨将停未停,阿九回来了,背着满满一篮子嫩草,像从水里捞上来的,滴滴答答滴着水,全湿透了。阿九奶奶心疼地拉过孙女,把她全身摸了一遍,边给她脱衣服擦身子,边愤愤地数落说,全身都湿透了,就不知道挑个地方躲雨,木头一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专门服侍你们这群讨债鬼,没一件事让我省心。你当淋病了可以偷懒,我哪回不是拖着病身子起来操持这个家!你那狠心的爹妈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我老了是个累赘,也不想想你这块他们身上掉下的肉!

阿九低头羞涩地笑着任由奶奶打理,在奶奶亲热的推搡中,享受着秀竹温存的目光。

秀竹看阿九奶奶把阿九光光的瘦身子推到棉被上一裹,又低头用鼻子去顶顶阿九的脑门,恍然感动。阿九身上有几处青紫的掐痕,背脊上有两块淤血,大概也是奶奶留下的。

晚饭阿九吃得很香,秀竹坐在边上,只看见土碗高高地被一只小手端着,乱蓬蓬的头伏在里面不停拱动,另一只小手飞快地刨着。阿九奶奶给秀竹搛腌菜炒土豆片,看着秀竹大口吃饭,阿九高兴地把筷子杵在嘴巴里捣来捣去。

吃过饭,秀竹想回宿舍备课,可这场雨下得人心焦,从村子到学校去的路上有条小河,涨水后就无法通过。秀竹搬个凳子坐在台阶上呆望着天空,云被蒸化成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大地。秀竹心里扭成一个湿漉漉的结,城里的男朋友原是在师范就相爱的,毕业后通信渐渐稀少了,这个月她去了两封信,直到月末也没收到回信。他不爱写信,说有手机,什么事说说就行了,费劲写信传递,根本解不了相思饥渴。她觉得不是写信的问题,即便打电话,他也明显冷淡了。她不会怪怨他,贫困和分离不能强加给别人,除非他自愿受苦。但逢到雨天,秀竹心上的痛慢慢透出来,钻进骨头里,像个虫子钻到哪里就啃噬那里的神经,一刻不停。

阿九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靠近秀竹。秀竹抬头看她,她缩着脚趾头,低垂着眼睛,毛扑扑的睫毛罩住了明亮的眼珠子,吮着下嘴唇,一副淘气的模样。

秀竹噘起嘴朝长睫毛上吹气,阿九呵呵地笑着歪起脑袋,左躲右闪,露出了一小截细长的青白色的脖颈。

等阿九安静下来,秀竹给她讲了个故事:病重的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行了,想借以时日拖延到战败司马懿,给后人平定中原打下基础。部署完最后一战,孔明按照北斗星阵形点起了七盏灯,面对灯火默默许愿,如果七星灯彻夜不灭,许下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阿九听得认真,问,就像对着流星许愿?准吗?后来诸葛亮病好了没?

秀竹说,天快亮的时候,魏延有紧急军情来报,不顾姜维的阻拦闯入帐中,卷进一股大风,把七星灯吹灭了。

阿九眼睛里的光芒倏然黯淡,垂下眼睛没再问了,只蹲在秀竹身边用一截木棍一下一下去挖潮湿的土。

夜深了,有几个摸着黑赶路的人经过阿九家。秀竹问,河水落了没有?

急忙回家的人指指挂在木棍上的长裤说,水大,一直齐腰。

秀竹茫然地望着黑暗里学校的方向,阿九冰凉的小手紧紧拉着她的手。看来要住在这里了,可阿九家哪有多余的床铺。

阿九的奶奶在灯下编草席,探头对秀竹说,睡倒可以睡在晒干的旧草席上,只是没有盖的。

秀竹瞅瞅印渍斑驳的旧草席,鼻尖立刻绕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酸霉味,鼓起勇气,决意再等一会就蹚水回校。趁着这段时间,她边给阿九讲冰心的《小桔灯》,边走出门去,在屋后菜地边摘了几片南瓜叶,用小木棒把瓜叶串起来连接成一只碗,罩住用线吊起的蜡烛托。蜡烛托是块小竹片,这种硬而短的竹片在厨房里到处都有,用做蜡烛托再合适不过。

阿九跟在秀竹身后,全神贯注地看她制作瓜叶灯,眼里奇异的光把她尖瘦的脸映衬得透明圆润,整张脸生动柔和起来,没有了平日的疲惫和悲凄。

秀竹想阿九一定要有比她更好的前途和人生。

从阿九家出来,走过陡峭的山路,秀竹走进密密的树林。有风吹灭了烛火,树林在黑暗中长出奇形怪状的手脚,在她面前手舞足蹈。秀竹后悔拒绝了阿九奶奶要送她到河边的请求,顾不得灭了的烛火,慌忙提着裤腿一路狂奔。树枝打在脸上、身上,带着雨水的痕迹,秀竹护着脸跌跌撞撞地跑着,耳边听见风在树林里呼呼吆吆地怪叫,粗重的喘息声和响亮的脚步声在空旷僻静的树林里发出很大的声响。

秀竹晕头转向地在树林里跑了一阵,身上凉飕飕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把衣服濡得半湿,带着湿气的风吹过,禁不住哆嗦起来。秀竹急得没了主张,常走的道,今天怎么就走不对了?

秀竹停住奔跑,靠在一棵树枝稀少的松树上,左手按在胸脯上平喘定神,努力分辨着正确的方向。在呼啸而过的风中,似乎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喊,李老师!李老师!

秀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胸脯剧烈起伏,眼睛望向身后的黑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一直跟着,渐渐近了。秀竹僵直了全身肌肉,眼睛瞪到了最大,想从黑暗中找寻声音的影像。树林里传来树枝沙沙的声音,循着声音看去,有什么东西正朝她走来。

那声音更近了,秀竹听出依稀是阿九的声音,心里拿不准,仍不敢应声。阿九乱蓬蓬的头从树叶间冒出来,秀竹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阿九一直偷偷跟在秀竹身后,她担心秀竹走不惯夜路滑倒在山崖下。可进了树林,秀竹越走越快,烛火熄灭后竟跑起来。阿九追不上,到最后看不到秀竹,急得喊叫起来,她原本是不想让秀竹知道她一直暗暗跟着的。

秀竹白着脸,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声音别扭得又像哭又像笑:你个死妮子,吓死我了!

阿九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秀竹,电筒没电了。

阿九说了很多话,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欢蹦乱跳地绕着秀竹跑。到河边之前的这段路,成了阿九憧憬未来的欢乐之路。

阿九说,等我爸爸在城里赚了钱,他会立刻寄回来给奶奶。奶奶得了钱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会供我念书,一直念到大学。我将来要当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像李老师一样,给学生讲七星灯的故事,让他们都许愿,给他们做小桔灯,帮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

阿九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得东倒西歪,瘦小的身影晃来晃去,像吊在墙上的钟摆。她灵巧的小嘴说着令人激动的想象,秀竹从侧面看见她小嘴里吐出白雾一样的热气,张张合合,好像一只快活满足的小鱼,吐出一串串彩色的气泡。

下了坡头,黑黝黝的开阔处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秀竹停住了脚步,阿九突然不说话了,四周静寂无声。风从四面吹来,秀竹半干的衬衣拍打着身体,冷而疼。

秀竹说,阿九,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我会帮你,我保证,一定让你念到大学。

阿九整个小身子藏在黑暗里,只听见她的衣服在风里鼓动的哗啦声。

秀竹摸索着走过去抱住阿九,阿九的全身冰凉,鼻子里的气息也是凉凉的,软软的。秀竹把嘴对在她冰凉的耳朵上轻声说:“阿九,你不信就点燃七星灯,许个愿,愿望会实现的。”

阿九使劲吸着鼻子,小身子噎得一下一下地抽动,大滴大滴热泪砸在秀竹的脸上、手上。她憋屈地抽噎一会,猛地扑到秀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头发软绒绒地扎着秀竹的脖子。她瘦弱的双臂环抱着秀竹的脖颈,喃喃如同梦呓般呼喊:“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秀竹被这奇异的称呼打动,脸颊温热,更紧地拥抱着阿九。

秀竹回校后发起烧来,吴老师拿出桂明给他捎来的鸡蛋,熬了粥端着小口喂给她,王校长带来了水果和两袋葡萄糖。

窗口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脑袋,一张张黑黄的小脸焦灼万分,谁都不敢说话打扰她。有时在睡梦中还听到吴老师压低声音说话,同学们,回家去,李老师需要休息。不要看了,明天再来吧。

秀竹翻个身,把背对着窗口,泪水滔滔滚落下来,枕头上浸满了泪水,翻来翻去全是湿的。秀竹摸到枕下的信,是刚收到的回信,她曾日夜盼望的回信。信的内容她大体看了一遍,像饿极了的人扑向面包,只顾大口吃,体会不出什么滋味。这会儿,她却不想看了,不管说的是什么,必定是让她离开这些孩子。

秀竹用牙咬着信封,泪水涔涔地流着。她咬下信封的一个角,在舌头上打个圈儿,把那湿纸屑啐到地上,上了瘾似的,一封信咬成了无数的湿纸屑。

秀竹躺了一天,病情越发重了,浑身滚烫,满嘴胡话,到傍晚开始一阵阵地抽搐。阿九从村里跑来,光脚丫跑得鲜血淋漓。

王校长和吴老师忙乎着到村里找马车,要把秀竹送到县医院去,阿九趁他们不注意,低着身子溜到秀竹床前。秀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的头发被汗湿了,散乱地贴在脸上。阿九伏过去看,秀竹一阵抽搐,两眼上翻,吓得阿九大声哭喊起来。

吴老师赶过来一看,秀竹昏了过去。阿九的脸色死人似的青白,满脸的泪水,嘴唇被牙齿咬得出了血,黄豆大的血珠子凝在唇上。吴老师拉开阿九,把秀竹用薄毛毯裹好抱上了马车。

阿九跌坐在湿地上,看着马车出了校门,才慢慢站起来回家。

夜里阿九听到奶奶在隔壁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偷偷爬起来到厨房找到火柴,从床底下的纸盒子里翻出积累了很长时间的蜡烛。她小心地打开一张白纸,纸上画着北斗星的星形图,是她找大同学拿自然课本对着画的。

阿九专心地用粉笔在地上画出北斗星的位置,在七个位置上点燃了蜡烛,烛火照着她黑亮的眸子。她嚅动小嘴说,天灵灵,地灵灵,七星灯来照明。请保佑李老师平平安安,李老师的病一定好起来……

烛火没有一点跳跃,燃烧得十分安静。

阿九强撑着双眼盯着烛火,生怕它们燃烧不到天明。她关上了窗户,木窗用新报纸重新贴过,漏不进一丝风来。木门上了门栓,她担心奶奶半夜起来看见烛火会打她,会掐灭许愿的烛火。

阿九眼前渐渐蒙眬,她把头支在双膝上,双手抱着膝头。她不敢上床睡觉,害怕自己一时疏忽睡着了,烛火熄灭也不知道。

窗外传来几声鸡叫,阿九揉揉眼睛,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眼前的烛火仍在安静地燃烧,蜡烛的长度足够烧到天明。阿九打着哈欠,烛火轻轻摇曳。

阿九的头一点点低伏下去,闭上眼睛,在温暖的烛火中,她看到了青春健康的李老师,还看到回家的爸爸、妈妈和小弟。他们围着她,给她唱生日歌,她在漂亮的奶油蛋糕前许下心愿……

阿九在睡梦中咂巴了一下嘴,她看到同学们穿着漂亮的校服,背着大书包,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还提着小桔灯,高高兴兴上学去……远处,近处,好美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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