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哨卡

2014-11-17 12:32卢一萍
清明 2014年2期
关键词:哨卡哨所

卢一萍

一個人的哨卡

卢一萍

1

8月31日晚上,天堂湾边防连连部通信员凌五斗终于下了决心,要对连长说,他不想当这个通信员了,他想去干点别的。

小小的营区很静。军犬不时无聊地吠叫两声,声音散漫。发情的军马的嘶鸣让人心碎。

军医程德全的二胡催人泪下。他小时候学过二胡演奏,开山时让人带了一把上来。他第一次拉《二泉映月》时把兵们眼睛拉潮了,指导员批评他“霏(靡)霏之音,扰乱军心”。他就只拉些革命的曲子了,全像火车吭哧吭哧勇往直前的那种。但不管什么曲子,只要用二胡拉出来,总带着哭音。如果说前一次拉的曲子像女人在呜呜咽咽伤心哭泣的话,其他的就像是一个男人在激昂地哭诉了。他跟凌五斗说过,二胡是一种哭泣的乐器。

房间里除了一种触摸不到的特殊空气外,只有闹钟的嘀嗒声。凌五斗翻开日记本,他想把今天的事记下来。但今天的事和以前每一天都差不多。他把昨天的日记读了一遍——

我醒来时是7点41分,我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刻醒来。外面的天已亮了。连长仍睡着,穿着衬裤,打着很响的呼噜。我看了一眼他的脸,我想看出他对我的好感来,但是没有。他睡着时的神态里没有,呼噜声里也没有。他脸上满是对我的厌恶之情。

房间里充满了睡眠后留下的味道。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准备躺到7点50分。我开始想昨夜是否做梦了。没有。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时间到了,我开始轻悄快速地穿衣服。整理好内务,没有超过5分钟。我推了推连长,轻声叫道:“连长,连长,起床了。”

连长醒来,赶紧套上裤子,把脚塞进胶鞋,然后站起来,拉紧腰带,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打背包。他开始扣纽扣,系弹匣袋,扎武装带。我开始慌了。我开始等待以往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情况。果然,他走过来,口里嘟哝了一句:“啥玩意儿!”夺了背包,气哼哼地两下抖散,自己打起来。我仍像过去那样,惶恐地恭立于一侧,不知该怎么办。

他终于出去了。外面传来集合声。我开始洗漱,打扫卫生,擦桌抹椅。到8点25分,我给连长泡好茶。没事,又把桌椅擦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地。到8点27分,我把牙膏给连长挤好,往牙缸里倒了九分水,把洗脸毛巾放好,将香皂摆在脸盆一侧,倒上冷水。听到连长喊解散的口令后,我小心地往脸盆里添进热水,搅搅,觉得水温合适了,连长也跨进了屋里。我接下他的背包,说:“连长,请洗脸!”

他没理我,只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解开背包,正给他整理,突然,我听见他说:“谁让你今天早上弄热水的?”说完,生气地把毛巾用力往脸盆里一甩,水溅得四处都是。

“您昨天早上说,您要……用热水,我以为您今天早上仍……用。”我一边说,一边把毛巾绞干,然后把那热水倒了。重新打了一盆冷水,端回来,放好,说:“连长,您现在请洗脸吧。”

“倒掉!恶心!我自己来!”

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但我马上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看着连长气哼哼地出去了。我想哭。我想想起点什么,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突地在跳,声音比爬坡的拖拉机还响。

我拖干净连长弄在地上的水,收拾好床铺,然后到食堂去给他打饭。端回来后,我放在他面前,说:“连长,您请吃早饭。”

他看着我:“洗手了吗?”

“洗了,用香皂洗了两遍。”

“谁让你去打饭的?我自己到饭堂去吃。”

我把饭菜又端回饭堂。

看他吃毕,我给他洗了碗,回来,给他续上茶。连长回来,喝了茶,带着班排训练去了。

我松了口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见连长进了连部,准备给他打洗脸水,但又怕他像早上那样要自己去洗漱间洗,就不知该咋办,正犹豫着,连长已进来了。

“怎么没打水!”

“哦,我马上去,连长。”

我打了水回来。

“这么多冷水怎么兑热水呢?”

“我以为您还是要洗冷水呢,我倒点出去,我马上去。”

“啥玩意儿,我自己来!”

“我……”

连长已夺过脸盆,径自去了。

我晕头晕脑地到饭堂去给连长打午饭。

我盛好饭,等连长,但已经开饭了,他还没来。我慌了,赶忙端了饭,往连部跑。

一进门,看见连长叉开腿坐着。

“为啥现在才把饭打进来!”

“我,我以为您自己……要到……到饭堂去吃。”

“那好,我自己去吃。”他说完,一冲,出去了。我赶忙又端了饭菜跟到饭堂去。

下午全连打扫环境卫生,连长在各处转悠。我把房子里能擦的东西共擦了八遍,又拖了九遍地。

连长进来,用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把:“这就是你搞的卫生?”

“我再擦。”就又擦了几遍。

凌五斗看完日记,觉得本来就很无聊的日子被记录下来后,显得更无聊了,他一个字也没写。

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干通信员这个差事,所以连长才会对他做什么事都看不顺眼。他以前也曾听说过,通信员都是长得白净、乖巧、灵活、文静的小伙子,可他却很笨拙,长得又瘦又高像只野鹤。而更主要的是,虽然连部各类琐事繁多,但他觉得一天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做。不做事的日子过起来令人心慌,他心里每天都没底,每时每刻都处于“毛焦火躁”的状态,所以他产生了辞职不干的想法。

2

通信员一般不用参加训练,所以别人休息时他很忙,一到操课时间就很闲。其他人训练、执勤,他一遍遍拖连部的地,一遍遍擦连长的办公桌椅,洗连长的日常用品。连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有洁癖的人,他的内裤每天早上都要洗,有专门的盆子、肥皂。凌五斗洗他的裤头前,要先用肥皂把自己的手洗三次,洗完后,要拿到室外阳光照射得最久的小高地上晾晒,说紫外线可以消毒;要是没有阳光的日子,阳光一旦出来,连长穿的、盖的东西就会全部拿出去,晾满小高地。他的袜子是每天晚上洗,也有专门的盆子和肥皂。连长不数钱,实在没有办法要数,数完后就会立马跑到军医那里拿酒精擦手。他不跟大伙在一个盘子里夹菜,不在一个锅里舀饭,吃的饭菜炊事班都是先盛出来,在一个网罩下放好。连长每顿饭后都要刷牙——他要求凌五斗也必须这样做。但他不停地吃蒜,他的衣袋里从没离开过大蒜,嘴一空,就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因此这个有洁癖的人口里经常发出蒜臭味。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一年四季的清晨和黄昏必须开窗通风,即使是零下40多摄氏度的寒冬也是如此,以致整个晚上房间里都像冰窖。

凌五斗像个勤快的小媳妇忙完连部的事,就会看看马恩等伟人的书。但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专爱盯着书前面的照片看,他喜欢看马恩的大胡子,那时他会想起老家乐坝一个叫凌文库的人的疑问来。凌文库第一次看到马恩浓密的大胡子,就对伟人有如此浓密的胡子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他非常担忧地问大队书记杨文康,他们的胡子密得把嘴巴都遮住了,怎么喝稀饭?杨文康本来嘻嘻哈哈地正和人说着玩笑话,听了他的话马上沉下脸来,转身走了,其他人也不说话,一下散开了。凌文库不知道为什么,还站在原地,望着伟人的胡子琢磨,不一会儿,就被杨文康派的武装民兵抓了起来,说他侮辱、攻击伟大领袖和导师,后来被斗了好长时间。其实这个疑问乐坝的很多人都有,私下里也有各种说法。凌五斗也时常偷偷地想他们怎么喝稀饭或者喝牛奶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想明白。他知道,这样的问题除非亲自去问两位伟人,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是不可能搞清楚的。

连长虽然对凌五斗不满意,但只要看到他在看伟人的著作,就会对他很客气。凌五斗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鼓起勇气,对连长说出自己想法的。

他把《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拿在手上,站得笔直,对连长说:“连长,我想跟您说件事。”

“啊,你说你说。”

“连长,我认为我不适合当通信员,我还是想干点别的,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守哨卡。”

连长听完,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凌五斗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房间里静得要爆炸一样。

但凌五斗跟连长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连长对他似乎客气了一些。

那天刮了大风,一夜之间,气温下降了许多。天堂雪峰顶上风云变幻,雪线不知什么时候降到了离四号高地不远的地方。季节在变化,冬天要来了,官兵们穿上了棉衣。

中午,连长把凌五斗叫到跟前:“连里已同意你去六号哨卡担任哨长,替回原六号哨卡哨长李清平,明天一早出发。”连长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凌五斗一眼。

“这么急啊!”凌五斗心想。他的额上冒出了汗水,有一颗汗水就挂在他的眼睫毛上,他当时准备把它擦掉,但连长的目光击中他时,他打消了那念头。他到连部来第一次用目光注视着连长,那汗水滑入了他的眼眶,但他仍尽力睁着两眼,然后,立正说了声:“多谢连长!”

“六号哨卡就交给你了。”连长说完,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

凌五斗再次立正:“连长,您放心!”

很长时间来,连长第一次对凌五斗笑了笑。

凌五斗又鼓起勇气问:“连长,哪几个人跟我一起去呢?”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是的,你一个人先去。这是连里的决定。如果你不能担此重任,现在就告诉我。”

“我能!”

“那就去准备吧。找一下陈忠于,他明天送你。”连长往嘴里扔了一瓣蒜,走了出去。

六号哨卡距连部有140公里路程,需爬上5700大坂(海拔5700米)后,再绕着天堂雪峰走上100多里冰雪路,才能到达。

陈忠于是个老兵,长着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虽刚过而立,但已满脸皱纹。他一见凌五斗就说:“五斗,你都第二年兵了,你脑子该开点窍,在连部待着多好!你现在去给连长求求情,也许他还可以改变主意。我跟你说吧,我听说六号哨卡现在已没多少价值了,只是上面撤销的命令还没有下达,需要一个人在那里留守。假如上面真宣布撤销了,到时大雪一封,你又下不了山,该怎么办?我这是为你着想,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班长,没事儿,即使六号哨卡真撤了,让我一个人守在那里,也没什么。”他故作轻松地说。

“哼,那你小子就去吧,明天早上6点钟准时出发,我到时叫你。”

“谢谢班长。”

3

上车后不久,凌五斗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来时,周围已一片银白,汽车开在上面,如开在玻璃上一样。到中午,才来到5700大坂跟前。抬头可见天堂雪峰在阳光中闪着光。银色的达坂在盘旋而上的路的尽头,在鹰的翅膀上面。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强大无比的力量正顺着达坂往下俯冲。

陈忠于的眼睛瞪着前方,感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好不容易来到一个背风的地方,他停下来,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冷水吃了点压缩干粮。然后拿出提前卷好的莫合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班长,还爬达坂?”

“不爬,飞过去呀?你小子睡得像死猪一样。”

“我一坐车就迷糊。”

“从现在开始,不准再睡觉了,你要跟我说说话,免得我也犯困。”

两人继续前行,解放汽车像一头可怜的病牛,吃力地在刚好能搁下四个车轮的被九月的冰雪冻结的搓板路上小心前行着。

天空由湖蓝变成了铅灰色,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尖啸着刮过,拍打得车身“嘭嘭”直响。

陈忠于不敢有半点马虎。太阳西沉的时候,他舒了一口长气。

“快到了吧?”

“快了,走了大半了。”

“才走大半?”

“这已够顺利了。”陈忠于被高山反应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把车停下来,用背包带把头勒紧。

“你没事吧?”凌五斗担心地问。

“高山缺氧,没事。当了十二年兵,开了十年半车,这条路每年都要跑几趟,你不用担心,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我看你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还行……不过,有时候我也被折磨得够呛。”

“真是个奇人,我看你这个家伙好多方面都跟常人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比常人还要平常。”

夜晚的风像刀,似乎要把这辆车剁成饺子馅。它把夯实的积雪铲起来,漫天飞扬。汽车被积雪和寒冷紧裹,无力地挣扎着,发抖、摇晃、痉挛,随时都有坠入深谷巨壑的可能。

虽然看不见,但凌五斗可以感觉到,很多雪山已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凌五斗已累得不行了,如果不是被那身洗得变了色的军装捆束着,恐怕早就散了架。

当晚1点27分,他们终于到了六号哨卡。李清平带着哨所8名战士裹着皮大衣,站在哨所外,早已望眼欲穿。见到他们,老远就迎了上来,嘴里“啊呀啊呀”地胡叫着,就像宣布获得了自由的战俘。

是啊,他们从今年4月25日来到这里,就与世隔绝,凌五斗和陈忠于是他们时隔四个半月后第一次见到的人。大家紧紧地拥抱。

哨卡做了汤面条,一直等着两人,由于海拔太高,面条只有七成熟,加之放得太久,已泡成了面糊,但每个人都吃得很香。

因为明天一大早前哨班的人员就要跟陈忠于下山,凌五斗的面条刚倒进肚子里,李清平就开始交接物资:《毛泽东选集》1套,五四式冲锋枪1支,子弹20发,手榴弹4颗,高倍望远镜1副,钢盔1顶,皮大衣1件,铁床1张,罐头17箱,压缩干粮9桶,大米1袋(50斤),面粉1袋半(约70斤),面条30斤,土豆38斤,胡萝卜15斤,大白菜5棵,煤2吨,木柴400斤,火柴6包,还有些洋葱、盐巴、清油和应付感冒等常见病的西药。

4

第二天早上6点钟,陈忠于就拉上李清平他们下山了。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背影,凌五斗像送一群来家里做客的亲戚一样,很自然地和他们挥手道别。看着军车的车灯消失在雪山背后,他回到哨所里。房间里还留有他们浑浊的男人味。昨晚没有睡好,头脑有些昏沉。他打开那扇很小的窗户,让外面寒冷的空气灌进来。寒意让他清醒了很多。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穿上皮大衣,出门巡视自己的领地。

除了西边的雪山和天堂雪峰,其他三面的雪山都比哨所低。偶尔能见到一块黑褐色的巉岩,整个世界都被冰雪包裹着,东边的天空已有朝霞。邻国的哨所在西边的数重雪山后面。风为了迎接这个神圣的清晨,停止了咆哮。他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激动得赶紧跑到高倍望远镜后面。他看到了一匹狼。它肚皮上的毛拖在雪面上,行色匆匆,不时往空旷的天地间望一眼,绝望地嗥叫一声。他有些兴奋:“啊,还有活物!”他的目光一直追逐它,直到它像一滴墨水一样融进淡蓝色的积雪里。

这让凌五斗找到了事做,他把哨所周围的疆土都巡视了一番。看着看着,一大片耀眼的白光突然窜进他的视野,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往东边一望,发现日头已从雪山后面跳跃出来,把所有的雪山都照亮了,天地晶莹剔透,像一块巨大的水晶。

凌五斗关好铁门。哨所其实是一个牢固的水泥碉堡。四面都有眺望孔和射击孔。李清平他们的生活用品、被褥、枪弹,包括床都拉走了。哨所打扫得很干净,再也看不到他们留在这里的痕迹,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他们为什么把床都拉走了?难道……这里真的就我一个人守着,不会再派人来了?难道六号哨卡真的不重要,真的要撤销了?”他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床,心中有些慌乱。

但这种慌乱很快就过去了。“一个人就一个人!”他对自己说。

“我不可能在这里看见别的人了。”他在哨所里转了几圈,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连长的声音。他关切地问道:“五斗同志,感觉怎么样啊?”

“报告连长,感觉还不错。”

“感觉好就行,陈忠于和李清平他们下山了吗?”

“今早6点钟就准时从哨所出发了。”

“那好。”接着,他加重了语气,“六号哨所凌五斗哨长听着!”

凌五斗一听,“嗖”地立正站好。

连长仍用加重的语气说:“你要明白你的职责;你必须对周围的一切保持高度警惕;你必须按规定定时向连里报告哨所情况;如有任何突发情况,立即及时报告!你明白吗?”

“明白!”他回答得非常有力,听连长这么说,他断定这哨所还是非常重要的。

连长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也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他把枪抱在怀里,半睡半醒地坐在向着Y国的那个眺望孔前。他觉得身体困倦,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警觉的狼狗。

凌五斗严格地遵守连队的作息时间,10点钟准时睡觉,7点50分准时醒来。他头脑里仍想着该叫连长起床了。看看对面,空荡荡的,才想起这里已经不是连部。

四面冰峰雪岭上的冰雪把外面的天空映照得格外明亮。

“这个哨所就我一个人守了,我一个人守卫着一个哨所……”他心中有一股类似英雄般的豪情。他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冲锋枪,它在幽暗中散发出淡蓝色的金属光泽。它使他充满了勇气。

他起了床,全副武装。他决定从今天起,每天进行训练。他觉得这是一名士兵必须做的。

哨卡外有一块半个篮球场那样大的积了雪的土坝,这就是操场了。虽然海拔高,氧气不足,但他跑得很快,跑了二十五分钟后,才觉得有点累了。“身为六号哨所的哨长,这个身体素质还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雪野上跑出来的一条崭新小路,沐浴着刀锋似的晨风,望着东方的辉煌朝霞,环视四方的万重冰山,心旷神怡,不禁深感自豪地自语道,“我恐怕是这个地球上站得最高的人了。”

群山在他脚下像海涛一样翻涌着。晨辉铺到了他的跟前,东面的天空一下子变得如此近,他觉得自己稍探下身子就可以掬起霞光。天地间醉人的朝霞愈来愈浓,像煮沸的鲜血。

远处的天堂雪峰不再那么虎视眈眈地逼视他了,柔和的霞光使它少了孤绝尘世的霸气。

凌五斗的胸中激情飞扬,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但只吼叫了一声,一大团坚硬的风就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回不过气来。

他这才知道,在这莽莽高原之上,是不能乱激动的。在这里,你必须屈从于它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心平气和地生活。

5

强劲的风一大早就开始刮,到天黑时才安静了,好像是因为圆月即将出来的缘故。风止后,扬起的雪重归于大地,被寒冷凝结在一起。天地空明,纤尘不染,似乎可以看到乐土仙境。

那轮月亮白天就已静静地待在半空,专等太阳落下后放出自己的清辉。夜幕降临后,它在天空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它那么大,那么圆,离凌五斗那么近,好像是这高原特有的一轮。那些沉睡、凝固了的群山被那一轮圣洁的月亮重新唤醒了。他感到群山在缓缓移动,轻轻摇摆,最后旋转、腾挪、弯腰、舒臂,笨拙地舞蹈起来,一边舞蹈,还一边轻声歌唱着。

那是宇宙唯一的声音吗?

月光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挚。

它如同跨越了一切界限的史诗,如同超脱了一切尘世藩篱的天籁之音。而这,又似乎只有孤身独影地站在这个星球的肩头才可以听见。

——是的,距此300里处,才有一个孤独的连队,900里外,才有一座简陋的小城,尘世猛然间隔得那么遥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

这很有质感的月光,使凌五斗不愿回到哨卡里去。他如同一尾鱼,畅游在一部激昂的交响乐中;又感觉自己在飞,如一只鹰,直上云霄,冲破长空,荡散浮云。

月色的美丽和大山的神奇灌醉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哨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记得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轮晶莹剔透的明月在群山间飞奔,跑着跑着,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那枪穿透了他,他没感觉到痛,只看见血喷了出来,把怀中的月亮染红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群人在追他,他们红发赤面,穿着红色的长袍。然后,染血的月亮像一个盘子一样,在他怀里破碎了。他的心随之碎裂,他非常伤心。当他抬起头来,他看见父亲骑着一匹红马,站在不远处的雪山上。他感觉父亲离他很近,但看不清父亲的面容。父亲在注视他,目光严厉,带着责备。凌五斗大声喊爸,但父亲好像听不见。凌五斗向父亲跑去,但他的脚陷在积雪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眼看着父亲渐渐模糊,与积雪相融。

这梦时空混乱,令人伤感,但它是凌五斗上哨卡以来做的第一个比较完整、清晰的梦,加之他在这里梦到了父亲,所以他很是珍惜,一遍遍回味,生怕忘却。

凌五斗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解放这高耸在西边的白色群山而牺牲的。当时,他是先遣连的连长。

这白山如地球上一面寒意凛冽的墙,如此高拔。“爸,我到了白山,这里多像我梦里常常出现的地方啊,连你背后的雪峰都一样。”他心里十分难过,一行热泪禁不住流下,一出眼眶便变得冰凉。

从那晚到现在,凌五斗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几乎没有去思考别的。他被一种类似诗歌一样的情绪拍击着。这里的生活本就是诗歌,击中并迷醉了他的灵魂。他坚信,驻守在这里肯定是有价值的。

他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认真地记录着观察日记,每天准时向连队汇报。一有空闲,就擦拭自己的武器,进行体能训练,演习一些基本战术。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蛮充实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起了连队,想起了家乡和亲人。他们像疾风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从他头脑中掠过,他担心自己的身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感觉到了可怕的孤独。

6

今天上午,群山一片宁静,太阳对这里的寒冷无能为力,但它的光辉仍旧照耀出了一个明亮的世界。早饭后,凌五斗吃了点荠菜罐头和压缩干粮,正用战备锹平整哨所前的土坪,忽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从远方传来。他一听,知道风又要发狂了。

六号哨卡地处风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着八级以上的大风。一刮风,那些砂石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雪就会被风铲起,铺天盖地而来。这时,你得尽快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几年前在这里守卡的陈玉清就是由于没有躲得及,被一块让风刮起的拳头大的石头击中脑袋,抢救不及而死亡的。那风把人掀翻、按倒、刮进雪沟里,更是常有的事。

风声由北而来,吼叫声如山洪暴发。太阳一下子被风抹去了,群山顿时陷入昏暗之中。被风卷起的积雪和砂石如同一群狂暴的褐色猛禽,张牙舞爪地向哨卡扑来。为了防止瞭望孔的玻璃被飞石砸烂,凌五斗赶紧用水泥砖把它盖住,然后冲进哨卡躲起来。随后,他听见了被风刮起的卵石“乒乒乓乓”击打哨卡的声音,泥沙和冰雪倾泻在哨卡上的“沙沙”之声。这风一直刮到下午才停。待天黑定,风又起了,似乎比白天更甚,在黑夜中越刮越猛,如数万只饿狼的凄厉嗥叫,让人感到越来越恐怖。凌五斗感到这哨卡似乎也时时有被风拔掉的危险,它如同一叶被惊涛骇浪肆意颠覆的舢板,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如同厚重的钢锭从四面八方砸向他。

雪山在摇晃,哨卡像风中大树上的一枚被废弃的鸟巢,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落,掉到地上。马灯晃动着,橘红色的灯光在哨卡里晃动。

凌五斗看着墙上的、随着灯光晃动的自己的影子——他默坐在那里,枪靠在他的脸上。他把头稍稍仰了仰,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他想起了生存和死亡,它们似乎闪耀着同样的光芒,如同坟头上盛开的花朵以及土地里掩埋的人,它们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炉火已经熄灭。寒冷从四壁渗进来,湿而黏,如发臭变质的水。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都在咆哮。

凌五斗心中莫名其妙地飘过一阵悲伤。它像秋天里池水的波纹,一圈圈在心中扩散,留下一丝漂浮的隐痛的痕迹,然后消失了。

他想,这个世界如此强大,自己如此微小,他想沉睡,把自己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我得入睡了。”但是他的思绪却穿过外面的大风去了很远的地方——那由金色和绿色主宰的、兴亡皆苦的乡村——那所谓的乡村的宁静,正是苦难沉淀的结果。

已经零零星星下了好几场雪,雪线已逼向远方,凌五斗希望下一场雪会把整个世界笼罩起来,他希望这一天马上到来。他盼望下雪,那飘扬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个生命,它们是舞蹈着的,毫无秩序,充满活力。到时,整个世界都会换上新的容颜:洁白、纯净。那时,即使无月无星的夜晚也不会全是黑暗的,雪光将把世界照耀得格外明亮。

7

今天一早醒来时,外面传来了“刷刷刷”的声音,凌五斗知道自己期盼中的大雪终于落下。

从今天起,六号哨卡就正式地与外界隔绝了。凌五斗要下山,山下的人要上来,只有明年5月开山之后才有可能。这里已成了汪洋雪海中的一点孤礁。

凌五斗穿好衣服,准备到外面去看看,这时,电话铃响了。这一次的电话是主动响起的,以前大都是他每日汇报情况时打给连队。

“凌哨长,你好!”是文书的声音。

“你好!文书,有什么事吗?”

“连长昨天带人去看你了,我想问一下,他到了吗?”

“连长还没到,我也没有接到过他上山的通知。”

“他计划是去了四号哨卡后,再去你那里。”

“昨晚这儿已下雪了,现在已封了山。”

“那,他们可能就上不来啦。”

“没关系,连里没事吧?”

“也没啥大事,就是冯卫东死了。”

“冯卫东死了?哪个冯卫东?”

“连里还有哪个冯卫东?”

“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生死这样的事,我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死的?”

“他一跳,就死了。”

“一跳……就死了?”

“是的,10月14日那天的大风把通往防区的电话线刮断了,他跟通信班去查线,他从电杆上下来时,看只有一米多高,图省事,往下一跳,就没起来了,说是高原猝死。”

“怎么会这样啊……”

“冯卫东牺牲后,指导员向上面打了报告,看能不能追认为烈士。上面还没有批,说今年的名额已经满了,说上个月边防二连和六连有两个害高原肺水肿死去的战士报上去,上头都只批了一个……”

凌五斗垂下手臂,觉得黑色的话筒异常沉重。

“还有,喂!喂!凌哨长!”

凌五斗拿起话筒。

“还有,上头已宣布撤销六号哨卡,连长已告诉你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呀,上头已宣布撤销六号哨卡了。”

“撤了?不可能吧?”

“你怎么啦?”

“没事,我……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凌五斗觉得自己一下垮掉了。这是一个被雪光映照得多么白亮的日子。雪下得那么恣肆、欢畅,不顾一切地往大地上倾倒着,它要把大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它那么从容不迫,那么信心十足,带着一种战争狂式的热情和自信……

“冯卫东……你只一跳,一跳……就死了,你他妈的就不知道在这世界屋脊上是不能随便跳的吗?”

凌五斗走到哨所外面,风雪如冰冷的被激怒了的巨蟒,紧紧地缠着他,倾泻而下的大雪密实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痛恨这绵延不绝的群山,觉得它空有一副庞大的身架,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内容。“空洞、苍白、冷血!”他原以为可以一口说出许多贬低它的词,却只想到了三个。

“冯卫东,这场雪,它是为你而下的……”

积雪已可没膝,凌五斗向远方的冯卫东久久默哀。

他的心中流淌着一条呜咽着往前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流,它穿过堆满积雪的群山,在蓝色冰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分明。

狞笑着的雪,越堆越厚,似乎也要把他埋葬。

这些天,大雪和大风一直没有停歇。积雪已封住了哨卡的眺望孔和射击孔,哨卡已埋进雪里,像被海水淹没的礁石。

凌五斗常常记起冯卫东的一切,生命脆弱的现实活生生地摆在面前,他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悲伤。加之这个哨卡撤销的事已得到确认,支撑他生命和信念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崩塌了。

他想起了老家乐坝最漂亮的姑娘袁小莲。她鲜艳的双唇不时在他眼前闪耀,如千里雪原里一枝独秀的花朵。然后,它漫延开去,长成好大好大的一片,它们在雪原上生动地开放着,欢快地舒展着柔嫩的花瓣,飘出特有的芬芳。它们开放得那么广阔,凡是关于袁小莲的思绪所到的地方,它们都开放着。

凌五斗开始感到难以忍受这里的空寂和荒芜。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胜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为了战胜它而来的。

8

凌五斗每天早上8点、中午12点、晚上11点半会准时拿起话筒,把“六号哨卡一切正常”的情况报告给连里,但一听是他的电话,新上任的通信员汪小朔就会礼貌地对他说,班长,六号哨卡已被撤销,您不用再向连队汇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痴傻地站上半天。其实,他打电话给连里已成为一种习惯,而更主要的是想听到人的声音。好像只有听到人声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他得找各种途径来证明。但后来,对方只要一听是他的电话,不管是谁接的,都会断然挂断。好像他的声音是邪恶之音,听不得。

除了他第一天到达这里时看到过一匹狼,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别的活物,现在,他对自己那时看到的是不是狼都产生怀疑了。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死亡。在每一个白天,他用望远镜仔细搜寻着能够纳入他视野的每一寸雪山和每一片天空,希望能发现一只飞奔的羚羊、一匹踽踽而行的野马、一只搏击云天的鹰,或者一只老弱的兔子、一群残破的乌鸦、几只小小的山雀,可是没有。

没有活着的东西。

没有其他生命的参照,他怀疑自己真的活着。

永远是铅灰色的天空,永远是白雪裹覆的山脊,永远是狂啸的寒风,永远是肆虐的狂雪。

有时,凌五斗希望风来一阵,风却静止了;希望云的飘动,云却消散了;希望日头暖一点,它却益发地冰凉了。整个空间一片死寂,感觉不出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面对这个由水泥铸成的挺立在山顶上、半埋在积雪里的孤独前哨,已不用怀疑,它现在存在的意义就只是因为它的孤寂。如今,凌五斗像一个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驾着无舵小舟、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大海上的渔人,被一种漫无边际的虚空越来越紧地包裹着。他怀疑自己最终会不会成为一只蛹,看不见孤寂之外的一丝光亮。

在雄奇壮阔的群山中,他连自己作为一星尘埃的重量也感觉不出。在这种辽阔的景象面前,生命渺小得几近于无。此时,四面都是绵延无际的雪海,它一直绵延进灰褐色的烟霭里。这的确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在很多时候,他的确听到了它们惊天动地的浪涛声。他不知为何嚎啕大哭起来。

在强大无比的大自然面前,凌五斗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交手就失败了。他多想这样安慰自己:他的哭,只是面对强大的大自然的一种感动,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想,作为一名身陷此境的人,纵是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安慰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害怕风雪,但寒风尖啸起来,狂雪紧裹着哨卡。

他坐在炉子前,望着跳跃的蓝色火苗,看见连长的脸在炉火里对着他笑。他知道他想念起连长来了。他想对他说些什么。他说:“连长……”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记起连长说他打过仗,因此知道什么叫死亡。连长说,在战斗中,死亡是一种常态。

凌五斗还知道连长是个心里很苦的人。那是他无意中知道的,可能只有他知道。那是他当通信员不久,连长喝醉了酒,脱了衣服——连长第一次脱光了衣服——他以前无论寒暑总是穿着内衣和衬裤睡觉。凌五斗怕连长着凉,拿起被子要给连长盖上,他发现连长腿上的确有好几道令他肃然起敬的伤疤。当他顺着连长的小腿往上一瞥,一下惊呆了——他发现连长大腿和小腹处的弹伤更多,真可谓伤痕累累,他注意到连长没有生殖器,它显然是在战争中被炸掉了,或者是在战斗中受了伤,不得不切除了,只有一个手术后留下的近似于“×”状的暗红色伤疤。

第二天才6点钟,连长酒醒了。月光和雪光透过窗户把屋子照耀得一片银白。他看到凌五斗躺在他对面的床上,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像镀了一层银。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句:“这月光也他妈的太亮了!”然后觉得口渴。床边的小木柜上,凌五斗在他的军用茶缸里倒了茶水,暖水瓶放在小柜一侧,他伸手即可拿到。就在他端起茶缸准备喝水的时候,他像被电击一样一下弹坐起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他把水杯“砰”地摔到地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一脚把被子踹开,摸索着以闪电般的速度穿上军用大裤衩,又蹬上秋裤,穿上秋衣,身手敏捷地下了床,站到凌五斗床前,恨不得一把卡死他。他朝沉睡的凌五斗踢了一脚,同时大吼了一声:“你他妈的给老子滚起来!”

凌五斗也像触电似的弹跳而起。他从小就喜欢裸睡,作为不良习惯,部队三令五申禁止,他在新兵连的时候把它改掉了;后来养猪时一个人住,他又裸睡了;到了天堂湾,他每天睡得比连长晚,起得比连长早,所以裸睡的习惯就保持了下来。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光溜溜地站在连长面前也没察觉。他身材健美,像镀了银的没睡醒的大卫。再往他裆间一看,他的家伙勃勃挺立,像一支粗壮的箭形镀银匕首,直刺连长。

连长朝他的小腿踹了一脚:“你他妈的,看你成何体统!”

凌五斗这才清醒了,赶紧摸了衣裤穿上。

“连长……”他不知道连长要他干什么。

“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

“有一点,连长。”凌五斗转了转自己的眼睛,想起自己昨晚看到了不该看的,便说,“你从军医那里回来把外衣一脱,拉过被子就睡了。”

“是吗?”

“是的,连长,我想你喝了酒会口渴,就去打了一瓶开水回来,给你泡好茶,就睡了。”

“哦……好!妈的,我刚才睡着了,不小心把茶缸子弄到地上了,我还以为是你弄的,惹得老子火起!”连长半信半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凌五斗赶紧把连长的茶缸捡起来,重新给他用开水烫过,然后泡上茶。

从那以后,连长一见凌五斗,目光就会躲闪。他越来越怀疑凌五斗窥见过他的隐私。他变得烦躁不安,越来越躁怒无常,对他也越来越看不顺眼。

“哎,我怎么想起了这些事情呢!”凌五斗自语道。

连长那次从四号哨卡回到连里后,凌五斗询问关于六号哨卡撤销的事,连长说,他是在临上四号哨卡前才知道六号哨卡要撤销的命令的。他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准备把凌五斗接回连里,没想到后来下了大雪,没法上山了,让凌五斗只管好好地在山上待着,注意自己的身体和枪弹不丢失就行,别的可以一概不管。

9

凌五斗没有留意,元旦已经过去了。

他原计划半个月换洗一次衣服,现在也觉得没有了必要,甚至认为洗脸也是件多此一举的事情。他的胡子和头发一直没有理,因为李清平没有留下理发工具。

这是些多么苍白空洞的日子!他听见日子是那种用钝锯锯木头的声音。他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能做些什么。一会儿拿起枪,一会儿扫扫地,一会儿痴看着燃烧的炉火。

“巡逻去吧!”他对自己说。

“巡逻?算了,还是扫雪吧。”

这积雪的确太厚了,浮雪已被风卷走了一些,没卷走的还可以没入腰际,下面还有好厚一层被大风筑牢实了的硬雪层。

凌五斗就这样在稀薄的空气里,在零下不知多少度的严寒里干着终于可以一干的事。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干活,而是和自己的战士在一起干。

他心中的寂寞随着自己流下的汗水慢慢地消散了,他觉得自己一下轻松了许多。

“哎,兄弟们,怎么会没事做呢?这里有多少雪可以扫呀。只要有事做,日子就不会难过的。”

风雪止息,白日高悬,日光和雪光把雪山照耀得如此白亮,像一个莹光世界。他拄着扫把,迎着日光,抬头一望,眼前顿时呈现出炫目的五彩光环,光环之中,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正天神般徐徐而下。“那不是父亲吗?”他喊了一声爸,忍不住热泪涌出。当他擦去眼泪,他看到父亲已立马屹立在不远处的一道雪梁上。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到父亲的面容。但他感觉父亲也在看他。他蹚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父亲走去。但父亲离他始终那么远,他永远也走不到他的跟前。他不死心,一直往前走,当他终于走到那道高耸的雪梁上,父亲和他的枣红骏马化为光影,像个梦一样消散了。来到父亲恍然屹立过的地方,他没有找到枣红骏马留下的马蹄印。哨卡离他已有两三公里的距离,已看不到它。他有些慌乱,觉得那个哨卡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他害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在那里徘徊了很久,觉得父亲像在跟他捉迷藏。他期待父亲会在他找不到他的时候,偷偷地跑出来,蒙住他的眼睛。或者学一声布谷的叫声,告知自己的儿子他在哪里藏着。但只有暴风雪过后残留的风的喘息,只有残风吹起的雪粒不停地射击在脸上,呼吸出来的热气和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水已在帽檐、眉毛、眼睫毛和脸上凝结成霜。

当他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才开始往回走。自己的脚印已找不到痕迹。他回到哨卡,白日已沉入白山后面,留下一片惨淡的晚霞。哨卡里比雪野还要清冷,好在寂寞就要完全把他紧裹住的时候,疲惫使他睡着了。这是他第一次熟睡,那是多么幸福呀。他梦见父亲向他的哨卡走来,跳下马,推门而入,坐在他的床边,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他闻到了父亲的味儿——一种人汗味、马汗味、枪械味组成的刺鼻的味道——就像烈酒,刺激人又让人沉醉。他的一只手抓住父亲的另一只手。他开始一直没有注意父亲的脸,当他想起时,父亲已站起身,往外走了,他腰间的驳壳枪撞在门上,发出了一声响,然后,他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觉得很满足。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把他吵醒了。

凌五斗很沮丧,同时,又有些高兴。他想,连里这么晚来电话,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何况,连里好久不接他的电话,现在主动打来,至少也是关心他。当然,他也希望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准备和来电话的人好好聊一聊。他拿起了话筒。是连长的声音!他问:“凌五斗,你怎么样啊?”

声音多么亲切!

“报告连长,我还好。”

“枪和子弹没出事吧?”

“没有,枪完好无损,子弹一颗不少。”

“那就行。”

他怕连长把电话挂断了,赶紧说:“连长,你还好吧?”

话筒里没有任何回音,连长已把电话挂掉了。

“我操!”他记得他是第一次骂这句脏话。

他握着话筒,盯着雪光映照得惨白的墙壁。他忽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舞蹈,它们面目狰狞,发出猫头鹰在深夜的瘆人叫声。哨卡外似乎也是,到处都是。

“得睡着,睡着就没事了,这一定是白天太累的缘故。”

他拿起枪,打开保险,钻进被子,一闭眼,它们又在眼前出现了,它们扑向他,用冰冷的舌头舔他的脸。

一种类似电流一样的东西穿透他的身体,一切的运动都快如闪电。他奋力挣扎着,却很徒劳。他的双手在沉重地挥动,双脚在用力地蹬踹,他的嘴在大张着呼喊——他喊陈忠于,喊袁小莲,喊连长,喊他的娘,他记得自己拿起枪,朝他们射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了,猛地坐起来,虚汗湿透了内衣。他痴愣了半天,把马灯点上,披上大衣,把枪紧紧地抱入怀里。

虚汗止了,但身上十分难受,像穿着一件涂了冰凉糨糊的衣服。心紧张得“噗噗噗”直跳,身体已虚弱得没了一点力气。

夜是这样的死寂,一切声音在此时都停止了。一切都死了,雪就是尸布,裹着整个死去的世界。鬼魅在外面潜伏着,准备随时进来把他掳去。

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在夜里睡觉了。他在白天睡觉,却只能迷迷糊糊的,怎么也睡不踏实。心中的那种警惕,现在虽无必要,但还时不时地鸣叫开来。

他一直处在这种境况中,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不能就这样完了,我得想点办法。”他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飘忽的,感觉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外面的雪,下狂了。

“我得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

他支撑着下了床,在房间里吃力地转着,想找点事干。这些天一直坐在床上,腿一走动,竟有些颤抖起来。

他觉得应把床重新铺一下。这床是他上山时李清平他们帮着铺的,他觉得应该自己铺。他揭掉床单,把褥子翻过来,在铺板上看见原先糊在上面、又撕去后留下的残破的报纸,其中有篇残缺的通讯稿,竟是军区的何卫文记者写他的、发表在《战胜报》上的那篇,因已残破,面目全非:

人民○○的呼声灵魂深○的○○

本报讯(记者何○○报道)在我们这列○○的列车上,有一名叫凌○○的新○○,他是我们○○特种战斗英雄凌老四的独○○。他从小就无限○○伟大○○毛主席,从小就熟读毛主席○○,把毛○○的话○○记心间。1966年,他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但他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从没间断过向毛主席○○○○○○表忠心。

○○他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女友,但他还是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的○○果实,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他毅然○○,远赴边关。

在我们的○○专列途经我们伟大的首都○○时,他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心的热爱,抑制不住○○○○的感情,满含火一样的○○,向着天安门,向着中南海,深深地三○○,然后发自○○地○○了“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回荡,寰宇○○,随着他饱含○○的呼喊,这列开往西北边关的列车上的所有官兵呼喊起来了,整个北京火车站的○○○○呼喊起来,我们伟大首都的数百万人民○○○○……

这是一个○○○○出自肺腑的呼声,是一个○○后代发自灵魂深○○○○!在此,我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们一定沿着您指引的康庄大道,接过父亲的旗帜,继承先烈的遗志,发誓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用我们战士的○血,把无产阶级○○○○大革命进行到○!

看到那些文字,他心中不禁有些高兴。加之那是写他的——虽然在这里变成了凌○○,虽然他曾经给何记者指出过,这些文字有好多地方是不真实的,但在这里,不管它们记载的是什么,都让他感到亲切。对那些被撕掉的文字,他有时候把他们读成“圈”,有时候读成“洞”,有时候读成“空”,有时候读成“零”,有时候读成“某”,于是,凌五斗就变成了“凌圈圈”、“凌洞洞”、“凌空空”、“凌零零”、“凌某某”。这样读这篇报道,它一下变得可笑起来,他每读一次,都忍不住会大笑一场。

10

没事的时候,凌五斗就盯着残报上那些文字看,从那里寻找一些快乐。虽然这些文字带给他的无聊的快乐使他的精神稍稍有了些好转,但他晚上仍然害怕入睡。这种整日昏昏沉沉的日子使他痛苦无比。

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安睡的夜!

他想,人之所以在晚上睡觉,一定有其深刻的道理。一切真实的东西在夜里都被隐藏或者虚化了,面对被隐藏和虚化的世界,人们除了更多地想到恐惧外,是难以体会到事物存在的其他意义的。因此,人们选择了用沉睡来替代对夜的恐惧,一入睡,令人恐惧的世界就暂时从意识中消失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他在夜里睡不着。他开始怨恨起连长来,假如那天晚上他不用电话吵醒他,他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我必须调整自己,一定要设法在夜晚睡去!”他狠狠地、大声地对自己说。

第二天天一亮,他决定白天就是再困也不睡觉。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事,他应该在哨所外修上一些掩体,如果打仗了,就可以用。

他吃了些罐头,然后扛上战备镐,先铲了积雪,刨出地表来,冰冻的地表跟石头一样坚硬。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挖了脸盆大的一个坑。直到挖到卵石层,才省力一点。他记起他在连队曾看过一本地理书,书里讲这高原很多年前曾是一片大海。他就一边吃力地干着活,一边想着这美丽的大海变成险恶的大山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议。美丽的大海,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波涛不快不慢地向天际涌去,海里游着千奇百怪的鱼类,海底生长着迷人的珊瑚和海藻,海上飞翔着轻盈动人的海鸟。可现在呢,它只留下了自已朽败的骷髅。如此广阔的地方,竟养不活一丝绿色,除了那垂死的灰褐色和惨然的白色外,什么也没有。辉煌的、充满生机的大海的踪迹已无处可寻了。

还没到中午,凌五斗就感到饿了。他热了一个驴肉罐头,将它全吃完了,还觉得饿,又吃了一个。吃了午饭他又接着干,到天黑,他扛了一块冰,在锅里化了,烧了一壶开水,吃了压缩干粮,就满怀信心地准备入睡。他想,自己白天又困又累,今晚一定能睡着。他把枪放在身边,躺了下去。

“睡吧,今晚好好地睡一觉,五斗。”他充满爱怜地对自己说。

“我就要睡着了,我今天这么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都没迷糊一下,我怎么能睡不着呢?”他微眯着眼睛,给自己鼓劲。

“我今晚一定会睡得非常好的,一定会。我会做一个很好的梦,梦见这里的雪化了,变暖了,山全变绿了。到处都是郁郁苍苍的森林,林间跑着梅花鹿;在森林的上空飞翔着五彩的鸟群,它们一年四季都在森林里飞来飞去,永不离开。六号哨卡的周围,天天都有鲜花开放。在森林的边上,就是一座城市,那是一座全由木屋组成的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有绿树、青草和鲜花;没有电话,洁白的鸽子传递着信息;没有汽车,街上行走着梅花鹿拉的鹿车;也不要电灯,到了晚上到处都挂上点着彩烛的灯笼。我就住在这个城市,住在自己用樟木修成的小屋里,屋子里常年弥漫着香樟的气味,木屋四周围着彩色的木栅。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木屋四周的花朵以及喷着晶莹水柱的喷泉。我坐在一把木靠椅上,舒心而平静。我在阳光中昏然安睡。有只洁白的鸽子栖在我的肩头……当然……木屋里住着我的母亲和妻子。妻子……究竟是袁小莲,还是谁呢……是袁小莲。只有她。她有含蓄而迷人的笑脸,有温柔甜美的声音,轻盈飘逸的步态,直垂到脚背的长裙……嗯,小莲……我该入睡了,我该入睡了……”

凌五斗睡着了,但睡意很浅,因为他能感知自己对自己的睡眠充满了忧虑,还在担心那些可怖的东西重又来临。没过多久,他就彻底醒来了,他把枪抱得那么紧,马灯也没有吹灭,他对这种状态充满了哀伤,似乎哭过。他的身体那么劳累,头脑却异常清醒。

“明天,明天再修掩体,整天都不休息,到时一定会睡着的,一定会……”他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中午,凌五斗挖好了第六个掩体,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已被碾压成了无数个碎片,头脑里传出一阵阵轰鸣之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对自己说:“得赶快回到哨所里去。”

他踉踉跄跄地撞开门,靠在墙上,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最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四周漆黑,全身冰凉,头脑里像塞满了废铁烂铜,又像一个充了气的气球,悬在沉重的空气中。所有器官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手脚如铁棍一样难以弯曲,身体里的血全都冰冻起来了。

“我还活着吗?……这是我的肉体,还是我的灵魂?”凌五斗感到有一丝轻盈的东西从身体内像一股轻烟一样升起来,觉得自己超脱了,他想自己现在再也不怕失眠,再也不怕寂寞了,漂荡的灵魂可以四处飘飞了。

他静静地躺着,想睁开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团朦胧的白光,慢慢地,它清晰了,他辨认出那是一轮月亮。

“这是晚上了,可我是在哪里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从开着的门洞里,他看清了那轮雪亮的残月,但那月亮似乎进不了他的大脑。

“我得坐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的。他试着活动手脚,他的手触到了铁床的床脚。“得上床去!”可无论怎样,身体也动不了。他用已经好了些的左手用力拉住床脚,身体向前动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摸到了被子,把它拉下来,裹在身上。

炉火早就熄灭了,哨卡里冷得和外面一样。

凌五斗发现自己病了。他的头痛得像斧头在劈,鼻子堵得不透气,耳朵里有一种沉闷的“嗡呜嗡呜”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猛响着。随着身体渐渐变暖,病痛尖叫着逼近了他。他强撑着爬起来,关紧门,把煤炉烧起来,又服了感冒药,躺上床去。

“这只是感冒,吃了药,躺一躺,明天一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刚才我是不是晕过去了?不,我只是太困,睡着了,如果在床上也能睡得那样死,那该多好。”他害怕再这样去想问题了,怕胡思乱想一通,又睡不着了。病痛中能够睡去是再好不过的,一觉醒来,这病说不定就好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他烧得似乎要燃起来。他开始数数,心想自己如果能从一数到一千,就可以睡着了。

但他从一数到一万后,还没能睡着,他又从一开始,第二次数到了一万,仍不能睡着。他止不住哭了,泪水从脸颊流过,打湿了枕头。

炉火有气没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心中像结了冰。

外面又起风了,风很大,风声如狼嗥。他感到有一张苍白的网正罩向他。他的心在那网的笼罩下,慢慢平静了。死亡就是为了静静地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禁释然,呻吟了一声。他探出身子,把电话拿到自己枕边,心想:“如果真不行了,我就告诉连里,让人来替代我,守这哨卡。”但他马上记起,这哨卡已被撤销,再也不用人来守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言的悲伤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朝四周看了看,看见父亲骑着红马站在高高的雪山上。他像一尊雪雕。他和马一动不动,逆向的阳光给他和他的坐骑镀了一道明亮的银边。

他感觉有战友来到了这里。大家很快就把床铺整理好了,煤炉也支了起来,副班长忙着去试收音机,但只能收到邻国的台,叽里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只要不是中国的台就叫敌台,他赶紧关了。他有些失望,忙把电话拿出来,接上,使劲摇了起来。电话线接通了。他和连长聊了起来,两人聊得很高兴,连长对他说,鸡巴没有了算个什么事!没有了照样活!凌五斗听他那么说,就附和他,我们到时都把自己的玩意儿剁了。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放下电话,凌五斗开始忙碌起来。吃了三天的压缩干粮,他要给大家做一顿面条吃。他铲来积雪,化成水,沉淀了一会儿,把沙石尘土滤掉,然后开始烧水。水沸腾后,他放了四斤面条,然后又打开一个菜罐头,把菜放了进去。由于氧气不足,气压太低,水的沸点很低,面条有些黏,有些夹生,但大家已习惯吃这种夹生饭食,所以还是吃得很是欢畅。吃饱之后,大家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满房子的人,心里很高兴。

连里今晚的口令是红马,六号哨卡也是。他在炉火前排好哨,他站第一班。

哨所外面铺着一层白色的光,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积雪的反光。凌五斗熟悉这种夜晚的颜色。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在这里。他赶紧回过头去,看见炉火呼呼地燃烧着,他的战友正在酣睡,他放心了。

他们骑的军马突然骚动起来,有的喷着响鼻,有两匹还嘶鸣了一声;从扎西家租的托运给养的牦牛也不安地像狗一样跳动着,然后慌乱地挤在了一起,围成一圈,头朝外,屁股朝里,蹬着四足,摆出了一副应对攻击的架势。

凌五斗把子弹推上膛,问了一声:“谁?口令!”

“红马!”一个坚定的声音回答道。随后,一个骑着红马的人从哨所前面的山路上冒了上来,他的身上披着厚厚的白光。

他把枪对着他:“请问你是……”

“我是凌老四。”

“那么,您是我爹!”

“那还用说。”他跳下马来,那匹红马像火焰一样红。“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儿子凌五斗了,你一个人来守这个哨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哪敢想你会到这里来呢。今天,我想来看看你。”

凌五斗一听,赶紧给他爹敬了个军礼。他爹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的手挨着了他的脸,冷得像一块冰。他赶紧说:“爹,这外面冷得很,走,进去烤烤火。”

“好。”红马在外面立着,凌老四跟着儿子进了哨卡。

屋子里暖融融的,有一股煤炭味和脚气味。凌老四在炉子前坐下,蓝色的炉火映照着他的脸。凌五斗觉得他的脸上像是飘着一层厚厚的烟雾,他还是看不清。

凌老四望着自己的儿子,笑着说:“你看你这个样子,哪够格来当兵啊。”

“我觉得自己还行,爹,你怎么没有回过老家啊?”

“我也想回去啊,但我老是过不了那些河。”

两人都没有话说了,火却越来越旺。他的父亲,形象越来越模糊,变成了影子,最后连影子也消失了。而他的战友,也消失了。

屋子十分空阔。这个梦境没能安慰他,反而让他的病加重了。

11

在凌五斗希望那场病能夺走他生命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轻松而平静。但过了几天,他的病却好了。他这才知道,即使去死,也不一定是能遂愿的。他曾一度烧得迷迷糊糊,两三天没有醒来。但他还是没有死掉。

在他的病好转后,无处不在的寂寞又降临了,它们在四周重又恐怖地尖叫起来。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不知怎么布满了铅云。雪光已变得非常微弱,夜,不知是何时充满的。

四周的世界那么死寂,他可以听出大山被严寒冻结时的“刺刺啦啦”的声音。这死寂使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最后变成了惊恐。他隐隐听到一种恐怖的喘息声自远处传来,然后如同飞一般迅速地靠拢了,声音也由细微变得庞大,那声音似乎就在哨所外,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并且,他感觉它们从射击孔爬了进来,带着绿色的磷光,像一条没完没了的蛇,用冷血的身体缠绕着他。他感到心被绷得那么紧,似乎轻轻一触,就会铮然断去。他想呼喊,但那如蛇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声音,而这呼喊除了短暂地排解一下恐惧外,没有一点用。

他挣扎,他拿起了枪,他的弹夹里有20发子弹。紧缠在他身上的东西一下松弛了,他听到了它们像稀泥样掉在地上的声音。但哨所外的声音仍然越来越大。

凌五斗紧握着枪。这是什么声音呢?夜的声音,群山的声音,从遥远的荒原上涌来的声音,还是凶兽恶魔的声音?他点上灯,那声音在光亮中潮水样哗哗啦啦地退走了。

凌五斗身上的冷汗慢慢止住了,心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安静。他仍用满含惊惧的眼睛注视着四周,他看见了那些恐惧的喘息声四处爬行过的痕迹,到处都充满了它们残留的寒意。他拿着枪,关死了门,靠着朝向邻国的那个眺望孔。

他的头脑出奇地清醒。他已经对睡觉,哪怕是半醒着睡去都充满了恐惧。他不由得把解下的子弹袋系好,扎好腰带,背上军用水壶,挂上望远镜,然后把冲锋枪从朝向邻国的那个射击孔伸出去,瞄向无边无际的黑夜,“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哦,那是敌人朝这里冲锋时发出的喘息声,听!密集的子弹正‘嗖嗖’钻进哨所四周的积雪里。”他眼前甚至出现了敌人弓着身子朝他冲过来的身影。

“多么热闹,我现在是多么镇定,有仗打了,我打赢了他们,那喘息声就会烟散云消了。我不是一个人在守哨卡,我有八九个兄弟呢,他们都是以一顶十的绝好的战士。他们都在各自的战斗位置上严阵以待。那是什么声音?那么气势汹汹,它们近了,我们可以给它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凌五斗扣动扳机,他弹夹里的子弹迫不及待地射了出去,在夜里拖着长长的金黄色尾光,如一颗流星,钻进了敌人的胸膛。那个中弹的家伙先直起身子,像是要把他身上的伤口专门给他看看,然后才倒了下去。别的弟兄们的枪也响了,敌人败退了下去。

“但还没完呢,他们还会来的。我的头脑现在多么清醒呀。是的,我是哨长。我是天堂湾边防连六号哨卡的哨长,这是个距连部最远的哨卡,它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我一定要守住它。连长,你他妈的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你丢脸的,明天早上,你就等我的捷报吧。”

他觉得瞄着准星的眼睛有些酸痛,头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小莲,去你的吧,现在我哪顾得上你?妈的,多么静,怎么会这么静呢……我看这正是敌人在组织新的进攻的前兆!果然是的,你看,来了更多的人,他们鬼哭狼嚎般喊叫着。不过,你不用担心,小莲,我们全哨卡的兄弟们完全能够对付他们。我刚才装了20发子弹,打了11发,一共打死了11个敌人。娘的,11个,我们八九个人,每人干掉11个,那该是多少?打这样的仗,真是太好玩儿了,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把子弹射出去,看到对手颇不情愿地倒下去,心里可真是痛快。开头当然是有些怕的,是有些不忍心杀人的,但慢慢就有了兴趣,像玩一场游戏。娘的,他们来了,打!”他的叫声嘶哑而恐怖,充满了血腥。

凌五斗真的有一种杀戮的快感,他觉得黑夜里已堆满了敌人的尸体,他们一层垒一层,以各种姿势倒伏着,血,还冒着热气,哗哗地流出来,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向低洼处漫去,然后冻结了。

凌五斗的眼睛已看不清什么东西,从射击孔灌进来的寒风使他的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曙光的出现,预示着恐怖的夜晚终于过去。他退回到床上。他清醒了——也许是迷糊了,他已搞不清自己是迷糊着还是清醒着。只觉得白天即将来临,他可以入睡了。他抱着枪,酣然睡去。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凌五斗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那电话,像扑向一个杀父的仇人。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抓起话筒,只管狂怒地大骂一通。刚才那铃声如一条导火索,引爆了他心中淤积的全部火气。他骂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一层层厚重的伤心的尸布把他裹缠。他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凌五斗虚弱地坐在床上,只管流泪,没有去理,电话铃就一直响着,它破旧的声音像锯子一样撕扯着他的心和神经。“×你妈的!”他骂着冲了上去,抓起话筒,咆哮道,“我操你八辈祖宗,老、子、还、活、着!”

凌五斗吼完,猛地把电话扣了,电话机在桌子上跳了两跳,摔在了地上,话筒与话机分开了,他听到里面还有“喂喂喂”的声音。

他看着地上的电话机,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仇恨来。他拿起冲锋枪,打开保险,对着话筒扣动了扳机,子弹的尖叫声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猛地炸开,尖啸着回响,硝烟随之散开来。

凌五斗“嘿嘿”笑了。

天已亮了很久,天空很破旧,群山也很破旧。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像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脑袋似乎已变成了一块几千吨重的钢锭,而支撑它的整个身体又软得像在水里泡久了的面条。他挥舞着铁镐,向铸着厚重寂寞的四壁奋力砍去。他看到了乱溅的火星。那些火星与他眼中的火星碰撞着,然后像焰火样散开了……

他的身体漂浮起来,沉重的头朝下栽去,眼里的火花熄灭了,绿色的蛇一样的东西再次爬过来,张大满是毒牙的嘴,开始整个儿吞噬他……

12

今天是几月几日呢?凌五斗的确搞不清楚了。

他昏头昏脑地过着日子。

看着呼呼燃烧的炉火,他觉得它们在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狠狠地踢了那炉子一脚,炉灰飞起来,扑了他一脸。

“六号哨卡撤销啦,去你妈的,少骗人!怎么会撤销呢?狗日的雪,你下吧!还有像疯狗一样叫着的风……今天不会是过年吧,今年的年好像是今天,管它呢,就当今天是过年吧。有四五种罐头,驴肉、牛肉在炉子上烤一烤,再舀上一碗雪,在炉子上化了,就当酒。他娘的,这酒蛮不错嘛。冯卫东,老弟,先敬你啦,你在你那里过好!第二杯呢,就敬这雪山,你给我一条路,让我离开这里,让我回去,回到哨所去,回到六号哨卡去,我这不是在六号哨卡吗?第三杯呢,就敬连长,连长,你新年大吉!告诉你吧,我这四壁全是袁小莲的脸……枪响了,哪儿来的枪声呢,飘悠悠地传来,像飘飞的羽毛。鸟儿有很多羽毛,很好看,各种各样的,它们还有翅膀,可我没有。如果有,我就飞离这里,飞到袁小莲的枕边去,为她唱歌。我原来似乎打过一枪,刚才我又打了一枪,子弹闪着金黄的光,击中了对面那座冰山,击中了它的胸膛。它在痛苦地大叫。第四杯呢,敬我的娘,娘,您儿子可勇敢啦,一个人守了一个哨卡,六号哨卡,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哨卡。这里不错,您儿子很开心,您再吃一块牛肉,这是距今26年的一头牛做的。还有这驴肉罐头,上面写的生产日期是1957年10月1日。这样算来,1957年9月30日那头驴可能还在叫着拉车拉磨呢,这是头老驴,肉有些糙……我没醉,我把这罐头盒踢着,好玩儿,过年嘛,踢着罐头盒乐呵乐呵……”

是什么东西在墙上爬,慢慢地,它们露出了越来越狰狞的面孔,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凌五斗拿起枪,拉开了保险,对着它们,开了一枪,枪声在哨所里发出一阵闷响,他吓呆了,“我怎么能随意开枪呢?”他看着冒着青色硝烟的枪口,像睡着的人一样,突然惊醒了。

他连忙清点子弹,少了3发,只有17发了。那两发子弹是何时打掉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13

这段狗日子,像一堆垃圾,没有一点头绪。

凌五斗看了看那些日子记下的混乱的日记,知道那两发子弹也是被他打掉的。

他把电话机的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这里的煤已剩得不多,罐头及压缩干粮也吃不了多久了。

要战胜这无处不在的孤寂,还是要找事做。可是,做什么事呢?雪扫了还会有,掩体修好了,却被雪埋住。他看着漫山遍野的雪,产生了一个想法:堆雪人,为连队的每个战士塑一尊雪雕。他为自己产生了这样伟大的想法激动不已,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高兴起来了。

凌五斗开始行动起来。他先堆冯向东,再堆陈忠于,再堆李清平……在他堆第31个雪人的那个上午,电话铃响了!

他飞跑进哨卡,拿起话筒,又条件反射地,像捉到一条毒蛇似的把它放下了。在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才小心地拿起它,手哆嗦着,好半天才把它放到耳朵边。

是陈忠于的声音!

“你,你是老班长呀?”凌五斗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他努力忍住,不让对方听出他的哭音。

“啊,我是陈忠于,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很好的,我很好……”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哭一哭,就好受些了。”陈忠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不知过了多久,凌五斗忍住了哭,说:“你……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来电话啊?”

“我送冯卫东的遗物回他东北老家,处理了一些事,又顺路探家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注意听,你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能,能。”

“第一个好消息是,我老婆怀上了,我要当爹了!第二个好消息是,上面已决定,六号哨卡恢复,它的地位不但没有削弱,还比以前加强了。不过,现在连里的人还上不去,你还得一个人守一段时间,待雪化了些,连队就会给你增派人马。”

“啊,好好好,祝贺你终于当爹了,这个我相信!恢复?六号哨卡恢复?这个你在骗人!”

“你想想看,我老哥哪里哄过人呢!”

“那,这是真的啦?”

“当然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

“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会哄我……”

“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有困难,感到坚持不住,受不了啦?”

“的确,我觉得自己好像已死过好几回了。现在哭,是因为高兴……你放心吧,我会坚持住的……”

“总之,有你在六号哨卡守着,连队就很放心,上级就很放心,全国人民就很放心,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一定能够坚守,请放心!对了,今天是几月几日啦?”

“4月21号了。”

“哦,都4月份了,山下早就是春天了!好的,我知道了。再过一个月左右,山下的人就可以上山来了。”

“今年开春晚,雪化得慢。”

“没关系,只要哨卡没有撤销……”凌五斗放下话筒,觉得这房间里充满了春天的味道,每一星尘埃都散发出春天的异彩。

14

自从接到陈忠于的电话,凌五斗就恢复了原来的警惕,并且堆够了105名雪人。它们裸着雄健的身体,兵马俑一样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哨卡四周。有了他们,他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连长是最后堆成的。在堆他时,凌五斗很是犯难,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他那被战争夺去的男性标志给他添上。经过痛苦的思考和长时间的犹豫,他还是遵循了实事求是的原则,让那里空无一物。做出这样的决定后,他感到很抱歉,他对连长的雪雕说:“连长,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请您原谅!”

塑完“雪兵”,雪线已慢慢朝山上退却。

他一直注意着上山的路,希望增援的人能早些上来。

5月27日那天中午,凌五斗终于看到一辆军车像只蜗牛似的朝哨所爬来。他调转高倍望远镜,看到那正是陈忠于的车。他高兴地跑到哨卡顶上,朝他挥手。但陈忠于还看不见他。他一直站在哨卡顶上,呼喊着陈忠于的名字,灌了一肚子冷风,喊哑了嗓子,胳膊都挥得酸痛了。到下午3点钟,才听到陈忠于的回应——汽车的鸣笛声,但又过了一个半小时,汽车才终于开到了哨卡跟前。

陈忠于疲惫不堪地从车上跳下来,一双手还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好像怀抱着一件无形的东西。因为他一下车就紧紧地盯着凌五斗,没有意识到自己僵硬的双手。

两人都站在原地没动。凌五斗是因为激动,陈忠于则因为惊讶。

“我怎么啦?”凌五斗问。

“你他妈的,都变成鬼了。来来来,你来看看你的样子!”陈忠于说完,快步走近凌五斗。因为要拉他,陈忠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右手臂伸开——左手臂还保持着原状。

“哨所里没有镜子?”

“没有。”

他把凌五斗拉到倒车镜跟前:“你看看你的样子。”

倒车镜里出现的家伙骨瘦如柴,军装又脏又破,结成股的长发披肩,凌乱的大胡子已经垂胸,面孔红紫,眼窝深陷,颧骨尖削,乌紫的嘴唇连门牙都包不住了。

“他是谁?”

“他是你呀!”

“的确像个鬼。”凌五斗被自己的形象吓住了。

“也不能怪你,去年李清平他们下山时,就没给你留理发的东西。”陈忠于过来,伸展开另一只手臂,把凌五斗紧紧拥抱住,“我的好兄弟,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凌五斗望了望汽车:“你带的人呢?”

“我是来接你回连里的。老实跟你说吧,六号哨卡并没恢复,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是怕你挺不住了。”听陈忠于说完,凌五斗转过身去,再次紧紧地拥抱住了他。他的泪水流在了陈忠于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似的在他肩头大哭起来,鼻涕眼泪落了他一肩。

凌五斗就要离开这里了。那一个连的雪人有些被风吹残了,在已经转暖的阳光照耀下默默地融化着。只有连长因为是最后雕塑的,加之立在背风背阳处,还完好无损。

在临上车之际,凌五斗回转身,揉了一团雪,捏了一个粗壮的男性标志,给连长添上了,然后对连长敬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最为标准的军礼。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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