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岩
1
铁道线在边境的西南部山脚下,它们是单调的,一如远近的山岗色彩,非常的纯粹。
铁道线最好看的时候,是黄昏。残阳把那两条钢轨染成了金黄色,加上路基两旁那些红枫树丛,便更是色彩分明了。
这光景正是吃晚饭的时辰,从山上拿手搭凉棚,朝下面望,山坳里散落着的屋脊上那些高矮的烟囱,都有着或淡或浓的白气,雾一般飘浮着。赵解放知道,那是煮锅的烟气,有着丝丝缕缕的暖,有着家的味道。他曾自己跟自己说过,千万别小瞧了那每日几回的烟气,它们编织的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亲情呢。
这会儿,赵解放还不能下山,他还要沿着路基巡视上一阵儿,得把十几分钟后上行的一列火车送过去,一天的工作才算完工。
赵解放今年四十多岁了,一名正儿八经的铁路退休工人,拿上千块的工钱呢。走路时便腰板很挺直,头也昂着,一副不变的精神抖擞样子。
火车轰隆隆碾压着铁轨从赵解放的身边驶过去之后,他才三两步地跨上路基,奔他的住处走。赵解放的住处说白了就是一间黄砖砌的房子,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而是坐落在半山腰处,靠路基的一个空场,周遭栽了高大的钻天杨和矮小的丁香丛。
他喜欢这个住处,虽说是仅有一间房,他也感到满足。房子大小能咋,不就是个歇息的地儿吗?晚上睡觉时他能够觉到云彩就在自己的头顶,棉絮般浮来绕去的,有些像李芹的手指摸他乱蓬蓬的头发时那种感觉。
房子是山下的带岭车站废弃了的扳道房,前几年国铁取消后,重新被林业队的人改成森林小火车的轨道又临时启用的。赵解放正好赶上退休年纪,便被林业队留下看护从带岭至猫耳朵这段路基,再发他几百块的工钱。
你说这不是喜事是什么,那边千把块的退休金照拿不误,这边还有另外的补贴,深一层意思讲,是闹了份活干,不总比闲着强呀。
赵解放只身一人,老婆几年前就跟他离掉了。赵解放这名字被人叫了十几年。其实他是有大号的,也就是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叫王金祥,二十七岁那年成为车站职工后,才被几个酒友叫成赵解放的。
回屋后,赵解放先喝几口水,烧好的白凉开在一大号的搪瓷缸子里,喝上几口解渴。然后,再淘米做饭,一个人的饭菜好对付,大米饭,白菜炒木耳,加几片事先腌好的咸肉,外带着一罐头瓶咸菜。还要有一玻璃杯白酒,倒满了二两半,滋味像五粮液,当然是指那种辣的味道。他一口一口地呷,品滋味也品那些无聊的日子,酒喝到杯底的时候,夜色也就来了。
赵解放吃那几片咸肉时,也会想起李芹来。因为拿麻绳拴了吊在房后井沿下边的那两条子咸肉,就是李芹给他送上山来的。李芹每星期都来一次,大清早的上山来,采上几小时的山货,诸如蘑菇、蕨菜和野山芹、野韭菜之类,再执棍子打一些松塔,运气好了还能挖到几捧药材。不是有句话叫靠山吃山吗,大山里的人家就都成了赶山户。
李芹把山货和挖草药的工具弄好之后,就直奔赵解放的黄房子,她是来吃晌午饭的。
李芹的丈夫也是个铁路工人,供职在机务段,是个甩车的连结员,一次挂车时掉下来轧断了一条腿,就回家里颐养天年了。人是有惰性的,一旦懒下来,一切便都无所谓了。生龙活虎的一个大男人,便整日里喝酒,睡觉,除拄拐去茅坑外,便连房门都懒得出了。
这性格跟李芹却是截然相反,丈夫的破罐子破摔,丈夫的不可救药,倒是可以理解的。人家毕竟是断了条腿吗,自己作为妻子理当接受这样的现实,理当尽家属的义务的。但话是这么说,男人对家庭和生计的彻底放弃,生活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时间久了,李芹的脾气也起了变化,由原来的温顺幻化成了拧眉立眼,说话也粗门大嗓起来。其实,这只是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里生活中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对于人生来说不算什么的,但日子久了,夫妻间的隔阂就出现了。李芹由最初对懒惰男人的唠叨、嗤之以鼻,到无法理喻和移情别恋。
当然,李芹的这种移情别恋还只是个雏形,是呈现在念想之中的一种感觉而已。她每星期一两次的离开家赶山,就是她对懒惰丈夫叛逆的征兆。她在赶山的过程中与赵解放遇到了一块,她觉得这或许是她新生活的一种方式,或者很不错的一种逃避。
女人,身体累些无所谓,可一旦心累的时候,孤独便会找上门来,这着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李芹背着柳条筐,手执小铁铲出现在赵解放的黄房子跟前时,赵解放捧给她的是满满一瓷碗的白开水。
这节骨眼,正是她翻山越岭之后,嗓子渴得冒烟的时候。
2
几个月前,赵解放让别人顶班,自己下了趟山。
他是步行到猫耳朵火车停靠点搭乘运木材的森林小火车到带岭站的,再转乘汽车奔了十八站林业局。有三年的时间他没来这镇子了,这是他老婆的住地儿,许多年前他开着东方红拖拉机把那个女人从这里拉回到了带岭乡,许多年后他又得到女人的妹妹捎给他的口信,丈母娘去世。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去给丈母娘、那个瞎只眼的老太太送一程。尽管女人跟他离了婚,尽管是她对不起他,可自己是个男人,吃官家饭的男人,胸腔子里是有血性的。
赵解放在镇上的一家百货店里扯了几尺黑呢绒布,再买上些纸酒香烛,进了丈母娘家的院子。老太太的木棺摆在临时搭就的灵棚里,照片上仍旧是那副慈祥的模样。老太太对他赵解放好,这他心里清楚,给他打多少回酒喝不说,每回登门,光家养的大公鸡就吃了不下十几只。
赵解放推开迎他进门的妹夫,径直到老太太灵前下跪,磕仨响头后泣不成声。
而后,赵解放进厢房记上了礼金,整整一千块钱,刚好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捞忙的人写账的时候,他看到礼单上的一些名字,有五十块到一百块不等,他随的礼金算是大的,连记账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都抬起头仔细看了他两眼。赵解放本来是想随上礼后,留下来住一个晚上,给老太太守几个时辰的灵,但他看到了礼单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解放随妹夫进到后院。那里一拉溜摆了几桌酒席,每一桌上都有几盘冷菜,或荤或素,等着来捞忙的人吃上一口。
赵解放坐下来吸烟,妹夫是个木匠,比他小上两岁,给他面前的碗里倒酒。
赵解放发现妹夫的眼圈是红的,每一只眼里都布满了血丝,想必是熬了夜。让他最先猜想到的是老太太的棺材是妹夫打的,妹夫的手艺走南村闯北屯这么多年,这回算是派上了用场。其次,老太太对妹夫也好,她老人家没儿子,老伴去世后就跟闺女一起过,有感情是必然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端酒碗时,赵解放问妹夫说,你大姐他们回了?
被酒呛了一口直咳嗽的妹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赵解放说咋没见那俩人的影?
妹夫的嘴上这会儿含了颗花生豆在嚼,直到几秒钟把菜咽下去才说,去金银岭选坟地去了。
赵解放喝上一大口酒,再问那“木材商”看着还中用?
妹夫小了声地说,人见瘦,一天到晚地吃药片子,从早到晚换好几种。
赵解放还想问什么,却张了张嘴巴没问出口,便跟妹夫撞杯,然后喝酒。
穿了身黑衣裤的妻妹给两人端上来一盘小鸡炖蘑菇,里面掺杂了很多黄亮亮的土豆粉,菜里冒着热气,一看便知是刚刚烧成的。
赵解放又喝了杯酒,连主食也没吃,便起身跟妹夫告辞,说班上离不开人的,他要赶晚上回去。
妹夫留他不住,送他到街上时说,大姐交待过的,你要是来了,最好留下来,她有话跟你说。
赵解放说能有个狗屁话说,她的心都黑了,让她有话跟“木材商”说去吧。
跟着追出来的妻妹朝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估计是些个吃食,赵解放想拒绝,胳膊却被妻妹使劲地捏了一下,他只好提上了。
趁晌午天还早,赵解放去镇里的几家店铺转了一下。他买了一斤白糖两斤烟叶和一桶酱油,再割了二十块钱的鲜猪肉,跟店家说要五花三层的,炖起来不肥不腻,好下酒。
之后,他就到车站的票房子里等下午那趟进山的火车。
在石头垒的票房子里赵解放小睡了一会儿,他拿帽子遮住眼睛,帽子是棉布的,是他在巡视路基时捡的,洗干净了戴着咋也能挡挡阳光的。赵解放做了个梦,他梦见老丈母娘走到他跟前,要拉他回去,说大公鸡都杀好了,拿黄面团子蘑菇炖,正好下酒的。
老丈母娘还跟他说,回去也连带着帮她修修房顶,到下雨天老是漏雨。估计是屋瓦不行了,你那个木匠妹夫只会修门呀窗的,房顶上的事还得你来做。
赵解放冷不丁地打了个激凌,醒过来,见面前站着跟他离婚有几年的老婆。
3
赵解放不敢想老婆跟别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始终都认为那件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了,他从车站上下夜班回家,老婆给他留了个字条,很明白地告诉他,她跟那个“木材商”走了。
“木材商”是从外省的一座大城市里来山上收购木材的,就住在小镇的图强旅馆,巧的是赵解放的老婆刚好在那家小旅馆里打扫卫生。“木材商”在那家小旅馆里一住就是半年,鬼知道他来山里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要收购什么品种的木材。大山是富足的,高大粗壮的落叶松,弯曲结实的黄玻璃树,还有缀满黑眼圈的白桦,哪一种材质都应有尽有。可那个“木材商”却没有做成买卖,他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镇里喝酒、闲住着,到末了把赵解放老婆的心给勾走了。
有关自己女人跟“木材商人”的闲言碎语,传到赵解放耳朵里边后,赵解放曾问过老婆,是真吗?女人说真。赵解放问她是为了啥?赵解放的女人说,说不准。赵解放说难道那人的家伙什比俺赵解放的牛皮?女人不回答,即便是挨过赵解放一顿皮带也不吭声。
直到女人跟那个“木材商”跑时给他留下的字条上,赵解放才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女人说她打小时候起就向往着要去有楼房的大城市看看,能住上更使她有了离开他的决心。
女人离开赵解放时,把家里的一些积蓄全都带走了,留给赵解放的是妻离家散后的寂寥和空荡。
赵解放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见这个狠心的女人,古人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这个跟他在一铺炕上睡了十多年的女人,竟然图虚荣而毅然离他而去。
赵解放每两天就背着一杆破猎枪在铁道线上走,从黄房子向左是石头岗、东圃、大杨树和小涵洞,跨过一个坡就能望到他巡视的终点猫耳朵了。那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火车停靠点,那儿有贮木场,高悬起来的塔吊和堆积如山的木材垛。赵解放走到猫耳朵火车停靠点要用上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他数过,一根枕木又一根枕木地数,要踏上去两千三百多根,它们成梯形排列,像娃们玩的积木,很整齐有序。
赵解放要在猫耳朵火车停靠点吃午饭,或去贮木场西南角那家小饭馆吃面疙瘩汤、烙饼,或坐在路基边的石条块上啃馒头。腰间的水壶里有些酒,二两或三两,散装的苞谷烧。那家小饭馆的饭菜不贵,一盘肉丝炒木耳才四块钱,他每顿吃上三盘都不闪腰差气,口袋里的工资花不完呢。
可赵解放有时候却不愿意去小饭馆,因为那儿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性格泼辣,总好跟赵解放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相好的。有一回还趁着酒兴贴赵解放耳朵边说,她要介绍给赵解放的女人是个伐木工人的老婆,胸大屁股也大,准保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有时候,赵解放也从黄房子向右边巡视,路是弯曲的,有条清水河随着铁路线走。那河的水不深,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石头,被河水冲得哗哗直响。向右的路也是下山的路,两边的树郁郁葱葱,都是遮凉的伞。依次为翠峦、韩家园子、小厂和上马庄。站在上马庄的山坡上能够看到李芹家住的地儿,大山脚下的一个山洼,那些木刻楞房子和画一般的炊烟,会使赵解放的心热上一阵儿。
夏天过去的时候,李芹跟赵解放也相识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他们俩的心里都有了个时间表。那就是说李芹知道她哪天来山上采集山货、挖药材,而又避开赵解放巡视铁道线的工作日。说白了就是趁赵解放休息的时候,好来他的黄房子里歇晌,两人一块做饭吃。
4
森林小火车每天都轰隆隆地打赵解放住的黄房子边开过去,拉人的是墨绿色的车厢,每节之间都拴着半铜半铁的链条,走起来哗啷啷直响,有如天赖的声音。
而拉货的则是平板车,车厢板粉刷着黄漆,上面是采伐好的原木,拿油丝绳牵了,缓缓地运下山去。小火车是山中的一景,也是赵解放在半山腰上日夜守护的物件,如果说没有森林小火车这条运输线,那很有可能就没有赵解放现在的工作,更别说赚工钱了。
山上守护铁道线的工作看似寂寞和乏味,可实质上却是有责任的,那些铁轨有些年头没维修了,小火车跑在上面很容易脱轨,怎么样来保证它们的运行畅通,就全部交给赵解放他们这样的线路巡视员了。
赵解放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雨夜,他冒着倾盆大雨去查看大杨树和猫耳朵之间的小涵洞,果真就有几处路基被冲毁了。赵解放用身上背着的工具检修了大半天,才保证了第二天黎明一列运材车的顺利通过。
那一次赵解放的手都磨破了,十根手指头肚都磨出了茧子,日后他在工作日志上写道:在山上一旦没活干,心里就空落落的,雨夜中的排险,才使自己觉得年轻了许多。
这是日常工作中的事情,不算是赵解放的经历,即便算那也是极其平常的。他更经历过特殊的事。比如去年秋季,赵解放在巡视铁道线时发现了一位摔伤躺在路基水沟里的年轻女人。女人被赵解放救回黄房子后,跟他说自己就是想死,还埋怨赵解放救了她。赵解放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凭啥就要跳小火车,你跟哥说清楚了原因,如果在理,俺就成全了你。
那个女人讲她男人是个赌徒,家里有一点钱他都要拿去打纸牌,弄得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女人还给赵解放看她胳膊和腰上的伤,都是男人赌输之后醉酒回家打的。
还有就是他捡到过一个皮夹,上面沾着粪渍,可里面却有几千块钱的现金和两张银行卡。赵解放猜想钱夹说不定是从小火车的卫生间蹲便里漏下来的,失主兴许是来山里做买卖的,赵解放没有动那些钱,而是如数上交给了小火车的列车员,嘱咐她们帮助尽快查找。
山简直太大了,层峦叠嶂,大山就跟人住的屋一样,只不过它们庇护的是河流草木和风风雨雨。赵解放曾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自己死掉了,那他要让自己的亲朋好友帮忙,把他葬在这清秀的大山里,让绿树和白云陪伴着,该多好。
赵解放不巡视铁道线的时候,李芹采了山货后要来他的黄房子里吃晌午饭。这个长得眉眼还算清秀的女人很愿意说话,她的唠叨总不停歇,像只百灵鸟,说出来的事情也新鲜。什么苇河林场的冯猎户,上山下套猎狍子时不小心套了自己的脚,那铁夹子叫个狠呀,硬是把冯猎户的脚趾头咬断了两颗。李芹还在两人吃饭喝酒时给赵解放讲另外一件事,李芹说王大哥你还别不信,就乌鲁布铁的,林业伐木队的事,刚发生还没三个月呢,队长跟烧饭的女人睡到一块了。其实这倒没什么,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也就是儿女情长呗。可偏偏大白天的起了火,烧了伐木队的马架子房不说,还把两个人熏昏迷了。好在救火的人来得及时,才救了那对野男女的命。
李芹边拿眼睛斜楞赵解放边问他,这事究竟可笑不可笑?
赵解放说没啥可笑的,也就是一山寨版的民间故事。
李芹说两人被救时可是裸着身子抱一块的,难道还不可笑吗?
赵解放说那就更不可笑了,只能说是可耻或砢碜。
有两回吃完饭后,李芹都满脸绯红地提出来她不走了,就在山上住一晚,顺便歇歇乏,要说赶山的滋味不好受呀,穿山越岭的,体力活呢。
赵解放也不答话,说那你就歇,说罢便背了那杆破猎枪出门去巡视他的铁道线。
黄房子里剩李芹一个人了,也就觉到了没趣,便也收拾东西下山回家。
沿着斑斓的铁道线,她要走上两个多钟头,才能回到家。
5
赵解放去给丈母娘奔丧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火车站的票房子里候车。他拿帽子盖住眼睛小睡了一会儿,冥冥中梦见老太太过来拉他的手。赵解放一激灵醒过来,看见跟他不辞而别三年多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望着他。这女人曾经是他的老婆呀,曾经跟他在一铺炕上睡了十几年。赵解放以为他眼花了,他使劲揉揉眼睛后发现真就是那个女人。
赵解放那个跟人跑掉的老婆穿着一身黑衫,手里捏了块白毛巾,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女人见赵解放醒了,就快速地把手里的一个小纸袋塞给他,然后转身出了门。
赵解放想叫住女人,他从前管自己的老婆都叫“哎”的,可这会儿却没有叫出口。女人的出现有些突然,她不是去后屯的金银岭给老太太选坟地去了吗,咋就这么快就来火车站了?许是她回来之后听妹妹说了他来过,才赶过来送送他。
赵解放觉得女人比在他身边时瘦了些,眼皮上也有了眼袋,看来她跟那个“木材商”过得并不好。
赵解放起身到票房子的窗前,看到女人急匆匆走出车站的那一小块空场,她的身边竟跟着那个身形魁梧的“木材商”。
赵解放的心疼了一下,毕竟是自己曾喜欢过的女人呀,有过肌肤相亲,却阴差阳错跟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酸楚,从未有过的酸楚。之后还是酸楚,女人离开他之后的那些岁月里,孤寂像青草一样疯长,他便借酒浇愁,酒后更多的念想是对自己的责怪,咋就拴不住女人的心呢?
坐上开往猫耳朵的小火车后,赵解放打开了女人塞给他的那个小纸袋,里面的两样东西让赵解放陷入了沉思。一枚窄条的金戒指,一本红色的农村信用社的存折。
赵解放明白了女人的用意,戒指是两人结婚时赵解放的娘送给她的,如今退回来,说明他们的婚姻到此就真正的结束了。存折上面的钱数超过了女人跟“木材商”跑掉时带走的家底,赵解放想多出的那些肯定是给娃的,两人的娃正念着书呢。
赵解放想女人过得还算行,跟“木材商”没亏着。他想这就好,女人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日子殷实就中呀。
森林小火车,呜呜地鸣着笛在大山的深处穿行,那墨绿色的车体早就跟山体融成了一色。
赵解放在心里随着小火车的鸣笛吼了一声,就觉得满胸腔子里都顺畅了。
他跟大自然为伍,守着大山,守着铁道线,这么多年了啊,还是第一次被感动了。他知道那是自然对他的宽容,是人对他的宽容,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也会水乳交融,也会从头再来。
6
赵解放打定主意,要接受李芹对他的好。
男人得有女人的滋润,得有情感上的互补,何况人家李芹还是自愿的。
李芹第一次上山来挖草药时,曾从路基上摔下去,伤了脚踝骨,还是赵解放巡视铁道线时赶上了。赵解放就把她背回自己的黄房子里帮她上药搓揉消肿,他是用了自己采集的上好红花草泡酒替李芹敷脚的。李芹跟赵解放说,大哥人可真好,比她家那个懒鬼男人强多了。
因为听说李芹也是铁路职工的家属,赵解放便对她高看了一眼,说话的语气上也温和了许多。李芹泼辣,性格也外向,尤其是在帮她治过脚的大哥面前,更是做得亲切自然。两人一起做晌午饭吃,一起喝酒拉家常。大半年过去之后,李芹就主动拉了赵解放的手,面色红润地说想跟他好。赵解放当时吃惊地问李芹说,妹子你家里有男人呀,干吗要往那件事上想呢?李芹说她跟那个又瘸又懒的男人早就名存实亡了,她的日子过得苦啊。
赵解放打定主意后,就在一个李芹来的晌午跟她来了个投石问路。赵解放说妹子你帮咱介绍一个女人吧,一个人过日子真是太苦了。李芹被赵解放的突然发问弄得懵懂了一下,好半天才说,你看妹子俺咋样?赵解放说你好倒是好,可你有家有男人呀。李芹说有又能咋,那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两人的手便拉到了一起,手上竟然都有电波在传递,随着一列小火车的驶过,两人的身体也抱到了一起,之后,他们的动作和言语很快就被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遮盖住了。
7
在离赵解放的黄房子不远,也就是说顺铁道线往上边走两里半地,是一个叫大丰的火车停靠点。也有两座黄房子,分别是票房子和扳道所。有大概两三名的铁路职工,担负着售票、检票和安全检查的责任。
李芹跟赵解放好上之后,她曾让赵解放带着她去了两趟大丰火车停靠点,理由是去那儿的一个山货收购点卖她采集的山货和名贵药材。起初赵解放不想去,但禁不住李芹的软磨硬泡,就去帮了她两次。
也就是这两次,让李芹结识了大丰火车停靠点的那几个铁路职工,甜嘴饶舌地跟人家搭话,说老王是她表哥,三言两语地便熟识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芹撒着娇地央求老王陪她去大丰的火车停靠点,后来就一个人去了。赵解放劝她别跑那么远的路去卖那点山货了,也卖不上几个钱,倒不如拿家里去吃呢。赵解放的本意是为女人好,他还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钱来要给李芹,说少了点,但可以补贴家用的。却被李芹给拒绝了,李芹说俺跟你好,不是图钱,是图你的为人,图你能解除妹子的寂寞。有你的关怀和呵护,咱就不觉得孤苦和憋闷了。
女人的话句句都跟山里田畴中结下的玉米棒子似的,实诚。
赵解放暗中窃喜,自己算是碰上个好女人,他也想过,如果有朝一日,那个李芹讨厌的瘸腿的懒男人跟她分了手,那自己就娶她,两人好好过日子。
8
山下韩家园子林业局公安队的人来找赵解放,是临近秋天的一个下午。
来的两个人都穿了制服,一高一矮,戴眼镜的和不戴眼镜的都绷着脸,没有丝毫的笑容。矮个的人从兜里掏了包纸烟卷,抽出一根递给赵解放,再帮他点上火,然后才说了他们来的目的。
赵解放嘴里的纸烟刚吸了一口,手指和纸烟便都僵住了。
赵解放说怎么可能呢?两位同志是不是弄错了。
矮个的人朝高个的人努了努嘴,那高个的人便从掖下的皮包里摸出一份文件来,拿给赵解放看。文件是红字头的,最后的一页上面还印着几个人的头像,其中的一个头像就是山下那个叫李芹的女人。
让赵解放搞不懂的是,一个采山货挖草药的女人,怎么就突然间成了他们公安机关通缉的人。
那可是个很温顺的女人呀,聪明、厚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又有无限烦恼的家庭主妇,难道是这两个兄弟搞错了不成?
两个人临走时跟赵解放交待说,李芹她们是个专门从事拐骗、贩卖妇女的犯罪团伙,最近公安队的人就准备收网,把她们绳之以法。
赵解放说那需要俺做啥呢?
矮个的人说,李芹的身上可能有近期几个被贩卖对象的照片,你最好在三天内查到底细,这对我们的抓捕计划很有帮助,有可能是个极其关键的突破口。
赵解放嘴上答应了,可心里还是半信半疑,他送走那两个公安同志之后,又接连吸了两根纸烟,才背起猎枪出去巡视铁道线。
9
周三的晌午时分,赵解放把李芹迎进了他的黄房子。
在李芹来之前,赵解放已经把饭菜拾掇好了,他特意拿咸肉炖了蘑菇粉条,还给李芹拌了一瓷碗的尖椒葱段,用酱油和味素泡好。两人吃饭前喝了点酒,玉米烧灌进肚便把李芹的脸蛋烧红了。李芹知道这是老王在给她发信号呢,如果两个人的晌午饭要是喝点酒的话,就会弄那事,这也是两人间的默契。
饭后赵解放跟李芹说歇会儿吧,你下午还要去大丰站,看你今天的山货没少采呀,准能换个好价钱。
两人宽衣解带钻了被筒,折腾过后没几分钟,李芹便睡死了。
赵解放拉了拉李芹的胳膊,见她睡得很实,就爬起身翻她脱下来的衣服。果真就在一件内衣的口袋里找到了那些装在牛皮纸袋中的照片,六七个女孩的照片,全是乡下闺女,相片的背后标着住址和名字。
赵解放心里就全明白了,原来人家公安队的同志说得不假,李芹去大丰火车停靠点卖山货是假,联系接送被拐骗的妇女是真,要不是自己在她的酒碗里下了安眠药还真就发现不了这真相呢。
赵解放把照片放回原处,重新躺进被筒,小睡了一会儿。
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两点一刻时,赵解放起身穿好衣服,再给李芹倒了杯白开水,帮她喝下去。待李芹醒后跟她说,时间不早了,不是得赶集吗?
李芹红着脸说,这酒劲大,喝一点就睡死过去了。
李芹走后,赵解放拿出抽屉里备好的黄布条,出门朝上行的涵洞走。他看着腕上的手表,调整脚下的步幅,在半个小时内赶到了涵洞的山脊处。五分钟后,下行的一列拉木材的小火车缓缓地开过来。车到涵洞口就减速了,让赵解放稳稳地爬上其中的一节,再把黄布条拴牢在车扶手上。小火车下坡的时候,赵解放轻便地跳下来,目送车体走远,才沿铁道线慢慢地往回走。
微风有些凉,是要降秋霜的那种凉,抚弄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竟无比的惬意。
赵解放想,李芹那娘们挺好个女人呀,咋就鬼迷了心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呢?
10
两天后,赵解放坐在带岭车站的调度室里开会。
胖站长把会议精神传达给他们后,参加会的人都沉闷了。森林小火车的运营效益不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车次得相对减少,那么接踵而来的则是人员的减少。
很明显,车站上是要减掉一些人的。胖站长让大家回去先工作,等林业局的最终选定,轮上谁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会后,赵解放被胖站长留下来了,两人原本就在一个扳道房待过,那还是国铁没改制时候的事。胖站长把赵解放领到镇里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问他咋打算的,赵解放说让干就再干上两年,自己老哥一个,那是瞎子掉井,在哪儿都背风。说句实话,也舍不得离开那两条铁道线呀。
胖站长说,想留下也是有办法的,咱哥俩明人不做暗事,这事需要活动,说白了就是得给林业局运营处的人送礼。
赵解放说几千块钱倒是不算啥,只是这么趟浑水,良心上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胖站长说如今这社会,人都很现实呀,有时候做违心的事也是迫不得已,见利就走呗。
两人喝得酒酣脸热,方分手辞别。
赵解放沿铁道线往山上走时,觉得两只脚轻飘飘的。
11
女人李芹被抓走的消息传到赵解放耳朵里时,已经满山落树叶子了,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天时间,夏和秋这两个季节便迅捷地完成了一次更替。赵解放坐在黄房子前的铁道线上吸纸烟。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大半包的纸烟被他吸到了根部,胡乱地扔在路基上。
早上山下林业局公安队的人特意来跟他说了李芹的事,那个专事拐骗贩卖妇女的团伙已经被他们一网打尽了。公安队的人还给赵解放送来一千块钱,说是对他协助破案的奖励,并说多亏了他系上火车扶手的黄布条,让他们查到了带在团伙成员李芹身上的那些照片。
赵解放问李芹能判个啥罪?公安队的人说,她只是个协犯,负责帮人物色被拐骗对象,从中捞取好处。如果认罪态度好,会从轻处理,刑期三年五年吧。
几天后,赵解放下山去了林业局公安队的临时看守所,见到了正被关押的李芹。女人眼圈红肿,面色苍白,一见赵解放便哭了。李芹跟赵解放说怪她财迷了心窍呀,竟稀里糊涂地做了违法的事,弄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赵解放说好好认罪服法,好好的重新做人,妹子你还是有希望活人的。
女人央求赵解放看在两人相好的份上,替她照顾一下在镇上念书的娃。
赵解放答应了,说你就放心吧妹子,你的娃就是俺的娃。
赵解放回时果真就去看了李芹在镇上念书的娃,把随身带的三千块钱都塞到了娃的手里,嘱咐他要好好念书。
因为把准备交胖站长送礼的钱给了李芹的娃,礼便没有送成,结果是可想而知,赵解放在几天后被裁员了,也就是说丢掉了当铁道巡视员的工作。
新巡视员来跟他交接的时候,赵解放站在铁道线上掉眼泪了,他倒不是心疼那每月几百块的工钱,他是舍不得青山绿水和走熟了的那两条铁道线。
赵解放坐在铁道线上,一直等到一趟下行的小火车来,才起身爬上去。再找一块平展的地儿躺下,把自己在装满了木材的车厢上放成一个大字。他睁开眼睛,感觉云彩悠闲地走,好似把他的心都载了去。
森林小火车鸣着笛下山的时候,赵解放已经坐了起来。他想好了,回河南老家农村,帮弟弟种田去。可有多少年没侍弄那些棉田和小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赵解放心里有数,好庄稼把式,即便手艺撂多久,只要有心劲,就都能重新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