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冬夜(外一篇)

2014-11-17 04:36李新勇
雨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启东被子车站

●李新勇

温暖的冬夜(外一篇)

●李新勇

他这口袋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估计里面有被褥。我早就想提议找个地方裹上被子御御寒,可转念一想,这被子也许是他母亲、也许是他姐姐替他收拾的,那上面还有宜昌的阳光和肥皂的干净气味。现在用了,还没到目的地就弄脏了,就一直忍着没提。

当他问我:“哥,这里明天有车到启东吗?”我就把小伙子当弟弟了。我是头年从四川来启东任教的,从南通坐车到启东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个小时前,江轮快到南通港的时候,一个船员把他领来交给我。他扛着个好大的蛇皮袋,假装老练的脸上,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胆怯。这表情征服了我,这多像我当年上大学第一次出远门时的情景。打心底愿意帮他。我从重庆上船,他从宜昌上船。他高中毕业,离大学录取线差1分。他要到启东找老乡,他的老乡在启东筑路。他说他也要到启东筑路,等攒够补习费,他还要回高中念书。这般曲折的经历也像我。我当时很感慨,我要是大款就好了,我要是大款,立马拍胸脯说我来帮助他,并拉开钱夹的拉链抽出一沓钱来。可惜我不是,我仅仅是一个工作半年的教师。这一年我省吃俭用,把我读书时带下的账还掉了五分之一,还有五分之四在等着我呢。

这一班从重庆开往上海十六铺码头的轮船,核定载乘1200人,实际载了3000多人,除了一等舱,每张铺位无论肥瘦,都安排两个人。船自然跑不快。刚过宜昌就搁浅了,从半夜三点等到上午十点,终于等到一艘武汉开过去的船,匀了一半到那条船上,才重又起航。按照航行时刻表,昨天中午就能到南通港。这一来,到今晚深夜12点才到达。我们得在车站等到天亮,才能赶车到启东去。

码头上的专车把我俩甩到越江路口,不管不顾地开走了。这里有开往启东吕四的班车。

春节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到来,严寒肆意搜刮着体温,寒风不时抽人一耳光,眼泪和清鼻涕想包都包不住。

我对他说:“你跟我走吧,我们去住旅店。”

小伙子为难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天亮。”

我知道他的底,跟我一年前一样,口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提前规划好的。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谁敢担保熬到明天早上会是什么结果。我说:“算我请你住的。这风冻得死人。”

小伙子坚持说:“哥,你去吧,我不冷。”小伙子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从颤抖的牙缝里抖出来的。

我担心把他搁这儿会被冻坏,更怕他在这样的深夜,稍不留神走错道儿,迷失了方向,那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启东呢。我想起我贫寒的家,以及依旧在学业路上艰难蹦跶的三个弟弟。但我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再说,我口袋里的旅费也没剩多少了。如果今晚我俩住了旅店,天明除了买车票的钱,早餐肯定成问题。我说:“咱们没亲没戚,撞上了就是缘分,我陪你在这儿等天亮。”

他没拒绝。

他问我是不是出来打工。我说我在启东做教师。他有些吃惊:“你从天府之国到大海边上做教师?”我说:“革命群众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这句话把他逗笑了,他说:“哥,你在背语录呢!将来我要是考上大学,也跟哥一样做教师。”我说:“也到启东来吧,哥给你打前站。”他说:“不,我回老家教书。”

我俩在越江路车站门口一边蹲一个,门神一样。车站的八字墙替我们挡掉一些风。车站里,连只野猫都没有,唯有穷凶极恶的风,疯狗一样乱扑乱咬。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下肢开始发麻,膝盖以下一点知觉没有,膝盖朝上痛得像刀割。我不时起来跺跺脚,他也不时起来跺跺脚。

他问我:“这地方怎么这么冷?比我老家冷多了,超出我的想象。”

我说:“这地方湿气大,湿冷,钻筋透骨。现在已经不是最冷的天了。”

他拍拍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说:“我有被子,我们找个地方躲躲去。”

他这口袋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估计里面有被褥。我早就想提议找个地方裹上被子御御寒,可转念一想,这被子也许是他母亲、也许是他姐姐替他收拾的,那上面还有宜昌的阳光和肥皂的干净气味。现在用了,还没到目的地就弄脏了,就一直忍着没提。

车站里什么也没有,倒是附近的露天体育馆大门敞开着。这体育馆的门其实根本不能叫门,可以说完全没有门。在一个背风处,我们找到一张水泥平台,谁知道白天是拿来做什么的。他从蛇皮袋里抽出一床花被子,同时被抽出来的还有一叠高中教材。他从中挑出几张试卷把平台擦了几下,见试卷没破,又收进那叠教材里面。他把教材分一半给我做枕头。他说:“我们一起裹上睡觉吧。”我摸了一下平台,最多一米宽。我犹豫,两个大老爷们儿,一床被子,那么窄的平台……他似乎看出我的尴尬,他说:“哥,出了家门,我们撞上就是兄弟,相互不要嫌脚臭,你睡一头,我睡一头。以前,我跟我爹到深山老林里放树,就这么睡的。”

我好奇,他竟做过伐木工,这比我的经历丰富多了。我学着他的样子,和衣而卧,小心地用被子裹紧自己。脚没理由不臭,在船上六天六夜没洗脚啦。一床被子刚好把我俩裹好。我才问了句:“你跟你爹在深山放了几年树?”似乎听他说差不多一年,就睡沉过去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我带他去另外一个地方赶车到启东。我对他说:“兄弟,我现在送你去你要去的车站。”他被我搞迷糊了,他问:“越江路口不是有到启东的车么?”我说:“到启东有两条路,南面一条到启东市区,根据你昨晚讲的你老乡在信里特别向你交代的情况,你乘这条路的班车,才能找到你的老乡。我要去的北边一条路,北边一条到启东吕四。”他没完全想明白:“哥,你昨晚咋不说呢?”我说:“怕你乱走,迷失了方向。再说,南面这条线的班车我从来没赶过,黑天黑地的,我也找不到赶去启东市区的车站。只有等到天亮了,我才找得到。”事实上,那时候这两个车站真的远得太离谱了。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断向我表示感谢。

把他送上车,他感动得脸红扑扑的。他说:“待我挣到钱了,我就来你们学校看你。你是好人。”我说:“先挣钱把大学考上吧,这最要紧。”他点点头,从车窗后面冲着我笑,脸上露出两个纯朴的小梨涡。

重新向我要赶车的越江路口走去,我不知道,这一夜是我在帮他,还是他在帮我。太阳温暖地照在我身上,心里有感激,也有祝愿。

大黄

大黄是我老家的一条看家狗的名字,品种是当地人说的撵山狗,有藏獒血统,极其凶猛。为防伤人,在脖子上套一圈碾米机用的皮带,用铁链拴在外院的大门里面。它全身毛色金黄油亮,唯有两处夹杂着黑毛,一处在两只直竖的耳朵尖尖,另外一处在两个眼睛四周。眼珠亮,睫毛长,眨巴眨巴的,跟戴了副黑框眼镜似的。不叫的时候,看上去威武雄壮,且有些斯文,颇有绅士风度。一家人都喊它大黄,只要在院子里喊一声大黄,汪汪答应的,必然是它。

第一次感觉到狗的灵异,是在我奶奶过世前几天。奶奶是冬天掐豌豆尖的时候,在豌豆地里得的中风。当时山区闭塞,以为不过是被豌豆苗绊了一跤,扶起来拍拍灰,就好了。奶奶没有好,摔倒了就站不起来。等发觉不对劲,送往医院,医生说晚了。就那时候山区的医疗条件,医生除了说“晚了”,开不出别的药方。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不下任何东西,靠几勺糖水维持着。有一天早上,我们弟兄几个发现大黄的窝前有一个汤碗大小的坑,三四寸深,坑沿平整。我爷爷见了,赶紧命我爹替我奶奶准备寿木和寿衣,派人去通知我的两个娘娘前来。那几天,我奶奶的神志尚可。谁都不信奶奶临近大限,连我都不信。在我爷爷的严令之下,我爹和我的两个娘娘刚替奶奶擦洗停当,换上寿衣,我奶奶就落气了。我爹很伤心,认为这都是大黄在地上掏坑的结果,从墙上取下鞭子,要抽大黄。我爷爷拦住我爹说:“万物有灵狗最灵,它那是在提前向主人家通风报信!”

大学即将毕业那年,我带女友第一次回去。我先跨进大门,拽了铁链,拉住做了大黄项圈的碾米机皮带,让出路来,招呼女友进门。大黄没有像以前村里人或者我的其他同学上家来串门时那样咆哮吼叫,它一声都没吱,先把尾巴摇起来了。我家跟女友的家相隔20个小时火车,之前绝对不认识,更不可能见面。连女友都觉得奇怪。多年以后,做了我孩子的娘的这女人,提起这条狗都还赞叹:难不成这条狗一眼就看出我是你家的人?

1998年,安宁河谷发大洪水,水位漫过老屋的屋基。在父亲的记忆里,安宁河水暴涨到这个位置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待洪水消退。那时候,我们弟兄四个都在学校读书,只有我爹和我妈在家。天擦黑的时候,大黄不知怎么搞的,挣脱了铁链,在我爹我妈脚边转来转去,偶尔用嘴咬我爹的裤脚往外拉。

连续下了十多天的雨依旧在下。我爹我妈觉得奇怪,感觉这狗有些灵异。商量一番,决定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以及家里养的七八头猪、一百多只鸡和鸭子,赶到屋子旁边高出地面十多米的大沙包上。在沙包顶上披着塑料薄膜熬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发现,洪水在夜里又涨了半米才消退,我家那百年老屋严重歪斜,只消一股风,就能吹塌下去。

大黄在我们家经历了我们家的种种。宽裕的时候,它能啃到骨头,能够吃上泡了油汤的饭或者跟肉一起煮过的菜;艰难的时候,清水泡饭。是好是孬,从不挑,一样吃得香。我爹我妈白天出门干活,全靠大黄守门,比锁管用。老家院子里那一百多棵石榴树,到成熟季节,夜里有大黄帮着照看,我爹才能睡上个好觉。这是条听力很好的狗,房屋及院子周围,任何地方有一点响动它都能察觉到,根据不同情况,判断是否需要亮开嗓子。

参加工作之后第三年,我带上当年的女友现在的爱人和新出生女儿回到老家,一进门就发现少了什么。第二天,在院子里的石榴园里闲逛,在一棵石榴树下,沙土突然陷了我右脚的半个脚面。回来问我妈,我妈说,那里埋着大黄。大黄是老死的,死于头年秋天。头年,我妈见它年岁太高了,怜惜它为我们家辛苦了一辈子,放了碾米机皮带,让它过几天没有束缚的日子。它并没有到处乱跑,而是每天守在正房门口,静静地卧着。若没有陌生人进门,眼睛几乎闭着,仿佛要把一辈子没有睡够的觉补起来。到后来,很少进食。到后来已快挪不动身体了,每到要排便的时候,它还非从正房门口的阶梯慢慢地爬下来,沿着屋檐慢慢地爬到竹林里去,解决完了再慢慢爬回来。它每天进那一点食物所产生的能量,还不够它爬去爬回的消耗。大黄后来神秘失踪了,我爹我妈找了好多天,才在屋子旁边的沙包上茂密的茅草丛中把它的尸体找到。我爹我妈怜惜它一辈子的辛劳,也担心它被其他野物啃掉,就抱回来埋到那棵石榴树下。

十多年过去了,大黄早在故乡的泥土里,化成泥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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