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先
再过几个月,曹禺就一百零三岁了。一百零三岁的曹禺,已然不在人世。可曹禺的戏,在大师百年之后仍然活着,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岁。这是为什么?因它纯粹?因它浓烈?因它足够强大的震撼力?还是因它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既不可重复,也不可拷贝?
大学时代,我常常出入于长影实验剧场,不止一次看过电影演员版的《雷雨》和《日出》。后来,我一回又一回朝圣一样走进首都剧场,为的是看原汁原味的曹禺。二十年间,我看了两代演员演绎的《雷雨》,还不无惊叹地欣赏了诗情洋溢意象奇诡的《王昭君》。当然,我也绝不会放过老舍的《骆驼祥子》,田汉的《关汉卿》。
曹禺不同于田汉,不同于老舍,更不同于上一部作品中的自己。这就是曹禺。这才是曹禺。
田汉的戏激情如沸,铁骨铮铮,他不仅燃烧你,弄不好会把你灼伤。他的前半生,不是玩火,就是弄潮。是性情中人作性情中戏。田汉不愧为菊坛老大,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晚作《关汉卿》或许就是他性灵的写照。即便死到临头,也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
老舍亦庄亦谐,或喜或悲,离不了老北京老街坊,遗老遗少,三教九流。处处可见历史中的人或人身后的历史。老舍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竟然也成了剧中人。他以自沉于太平湖的决绝方式,找回了丧失殆尽的尊严,终结了他人生戏剧最令人扼腕的一幕。
曹禺,从《雷雨》到《日出》,到《原野》、《北京人》,以至于晚年的《王昭君》,谁跟谁也不像,甚至难以找到相互之间的血缘亲情。他不玩火,不弄潮,不以人见史,也不以史带人。曹禺写人,重在揭示人性,挖掘人性,解剖人性。张扬的,扭曲的,异化的,沦落的,分裂的,亵渎的,千姿百态,惊世骇俗,反反复复震荡着你的灵魂,以至于走出剧院仍然难以找回内心的平静。曹禺的心很热,情更炽,他直指人性的锋芒因此更加感性,更加刺痛人心。他为人性的沦落惋叹哭泣,连心都为之滴血。走进他戏剧的人,也都难逃灵魂一劫。
如此曹禺,如何仿作?《于无声处》堪称高仿,也曾热闹一时。但是跟《雷雨》放在一起,立马黯然失色。《雷雨》把人性的嬗变和扭曲刻画得淋漓尽致,而《于无声处》则更多的是应时应景的政治宣泄,无法产生超越时空的穿透力。
曹禺的剧本如何改编?即便是颇得真传的女儿亲自动手,电视剧《雷雨》还是让观众感到陌生而又隔膜。总觉得那是一个被兑上大量自来水,面目模糊可疑的曹禺。
至于《满城尽带黄金甲》,把《雷雨》的人物关系和主要情节放在朝代不明的宫廷里,气势恢宏地秀了一把阴谋与情爱。只可惜场面压扁了人物,华服下找不到人性的脉搏。张艺谋使出浑身解数华丽泼墨,仍然难逃解构厚作颠覆经典的恶评。莫非,大手大脚挥霍了一个亿,只是为了在大师身后东施效颦?如果钞票真的能堆出艺术,那么财源滚滚的今天,应该是艺术大师和经典名著层出不穷的时代了。
还是罗曼·罗兰的话足以振聋发聩:“艺术不在金钱之上,不在金钱之下,而在金钱之外。”这话,田汉赞成,老舍赞成,曹禺更是连称精辟。为什么偏偏营养上佳学历不俗的后辈反而犯了糊涂呢?
曹禺晚年谨言慎行,低调做人,常常有如临深渊的感觉。看了各种演出,他的评语总要先说一句:“真不易!”
这不仅是宽容。一辈子的创作生涯让他对戏剧越来越生出敬畏之心。戏剧从来都是最难的,在风口浪尖历尽劫波的艺术样式。曹禺搁笔多年,原因种种,遗憾多多。我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是否也曾因为生命中无可奈何的大片留白,怅怅然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