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 严
明清时期,徽州出现了女祠,虽然规模不大,数量不多,形式也简洁,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供奉男主的祠堂平分了秋色。名门望族的贤德者、贞女、才女,均可入主女祠。
有时候想,那个叫李苹香的女人,如果不是命运多舛,以她的家世,以她的才华,以她的姿容,以她的贤良,足以让我们在女祠中祭奠她的在天之灵,而不是找遍古籍,在诗行间寻觅她一生的踪迹。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1904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上海英租界的四马路上人流如潮。广西巡抚王之春到金谷香菜馆赴宴,他挺胸凸肚正要上楼,忽然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掏出手枪,大义凛然地高喊:“卖国贼,我代表四万万同胞对你执行枪决!”
王之春吓得疾呼救命,众人哗然,在这关键时刻,枪哑了,因为太旧。
这个书生名叫万福华,合肥人,早年弃官,为支持戊戌变法四处奔波,这次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因一支生锈的枪而流产,其在革命史上的唯一贡献,就是为近代史上的革命刺杀而抛砖引玉。之后的五、六年间,便发生了包括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等近十起大大小小的刺杀案。
章士钊就是那个买枪的人,他通宵未眠,惦记着被抓进牢里的万福华。第二天一大早,他通过关系找到巡捕房探望万福华。巡捕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三问两不问的,竟套出许多机密,包括章士钊家的门牌号,结果章士钊、黄兴等一干人被一网打尽。这章士钊不是个简单人物,时任《苏报》主笔,与章太炎等人称兄道弟,后来在北大任教,人称作家、学者、革命家、思想家,等等。不过事实证明,书生闹革命,总是虎头蛇尾,没多大起色。
好在不久,除了万福华判了十年,他们都被释放了。从牢房里一出来,章士钊就被接到棋盘街李苹香的香巢中,她为他沐浴更衣,端茶倒酒,温情款语体贴不尽。是夜,他就醉倒在李苹香的温柔乡里。
几天里,她弹琴作画,唱小曲儿,尽心抚慰他受惊的灵魂,两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晚间,在红烛纱帐中,他们推心置腹说生平,李苹香说起过去,不由得双泪垂落,关键处更是泣不成声。
大才子章士钊握着她绵软的小手,有几分怜惜,也有几分愤慨,很快化名“铄缕十一郎”为她写了一个传略,他在绪论中写道:苹香,妓女也,实才女也。苹香既是才女,胡为妓女?苹才厄于遇也。按章士钊写的《李苹香》里的叙述,李苹香本姓黄,名叫黄箴,又名黄碧漪,入乐籍后曾先后化名李金莲、李苹香、谢文漪等。黄姓是徽州望族,她出身名门,先祖黄钺是乾隆进士,曾官至礼部尚书,到父亲时家道中落,父亲只在县衙里做刀笔吏,薪水不高,多少要靠岳丈家的补贴。后来移到黄母家住,估计是倒插门的形式。黄母是浙江嘉兴人,大家闺秀,善诗,苹香自幼得其母亲的熏陶。据说,她8岁时作诗,有位名宿偶然看到她的诗作,拍案叫绝说:此种惊艳,当于古人遇之,至于今人,百年来无此手笔!
这样的吹捧真肉麻,当时她祖父的官威尚存罢了,一个懵懂女童的诗,再好也不能这样捧杀。她母亲颇为得意,曾笑抚女儿的背说:吾家又出一状元矣!
黄箴儿时的确聪颖过人,而且喜欢读书,她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一手药罐一手书卷,她是浸在药香与墨韵中长大的。到了及笄之年,她一下子蜕变成一个才貌无双的美少女,一头乌发自然弯曲如波浪,贴在两鬓,洁白的额头如一轮明月,她明眸皓齿,偶一微笑,便似昙花璀璨,加之诗名远播,在当地她无疑是一等一的优秀。上门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她的父母横挑竖选,愣是挑花了眼,拒绝了一个又一个青年才俊,只恨没个赵明诚苏东坡之流的可嫁。
嘉兴毕竟是一个小地方,找来找去,没有可以配得上黄箴的人,要么家世欠妥,要么品貌不佳,黄箴母亲渐渐生出要到大地方物色佳婿的想法。这一年,黄箴父亲远游在外,她母亲携带她并一个兄弟,到上海看洋人赛马,她以为能进赛马场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暗暗希望能为女儿钓到金龟婿。事实证明,这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事。更让人苦恼的还在后面,他们居然花光了行囊里的银子,困在旅店里不敢声张,住店钱都付不起,吃饭与回家的钱分文没有。这里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结果便宜了隔壁的苏州潘某,潘某探出了事情的原委,主动解囊相助,对他们呵护有加。此人言语猥琐相貌丑陋,若在过去,黄母瞧都不会瞧他一眼,可如今在落难之中,对这个老男人感激涕零,哪里还辨什么美丑。接着,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潘某对他们大献殷勤,好吃好喝供着,请他们在大上海玩了个尽兴,最后露出狐狸尾巴,提出要娶她18岁的女儿,黄母与兄长居然答应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推到潘某的床上。
灾难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踵而来,那潘某原来是个无赖,家中早有妻儿,原配妻子不允许他们进门。潘某带她流落到苏州,如猪八戒啃人参果,好好享用了她如花的青春,一等盘缠用完了,转身便把她卖到上海的妓院里,还是低等的末流妓院,后来她凭着满腹诗书才进入长三堂子。
这样的经历自然让章士钊这个书生感慨万千,联想到自己报国无门,差不多是泪湿司马青衫。他毫不犹豫地一气呵成写下传记,那个时期文人喜欢给妓女写传,比如陈寅恪写柳如是,刘半农写赛金花,那是文人的一种时尚。
不过,关于李苹香这一段历史,实在是漏洞百出,稍稍动点脑筋都不会尽信。就算第一次到上海,物价贵得离谱,做母亲的不会不做计划,任由钱花光了。就算钱花光了,潘某出手相帮,也不至于要嫁女还情。如果说她母亲是个嫌贫爱富的粗人,还勉强能解释得通。问题是她母亲出身名门,大名程淑仪,精通诗书,亦是才女,何以庸俗至此?清末的诗人冒鹤亭,冒辟疆的后人,曾经与李苹香的母亲程淑仪诗赋唱和,可见她是一个清雅人,不俗也不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谁也不清楚,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命犯桃花劫已然不幸,这种不幸再蒙上一层神秘的迷雾,让李苹香的人生更加凄艳绝伦。
偶然见过李苹香的照片,19世纪60年代,上海已经有了照相馆。妓女总是敢为人先,不少人留下玉影。照片太陈旧了,看不清什么背景,李苹香静静坐在木椅上,光线从侧面柔和地照过去,面容清秀婉约,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她一袭月白色的素衫,腿与脚被两盆看不清什么名堂的花遮住了,天足还是三寸金莲,推测不出来。她一头乌发绾起来,没有什么头饰,雪白的皓腕上一对镶金玉镯,一身的装扮仅此而已,丝毫不染风尘。这张照片应当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有点生硬,只有一架长青藤垂落在侧,照片上是手写的一行字:天韵阁主人小影。
“天韵阁”是她的居室名,她把天韵阁打造成了文艺沙龙,青楼中的文艺沙龙,别具一格。1901年李苹香沦入风尘,时年21岁。由于才色俱佳,转眼间成为青楼中的一流人物,来来往往都是富贵中人,可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而,李苹香不同于寻常的庸脂俗粉,她厌恶与无知权贵交往,乐于与诗人雅士唱和,渐渐地,显出了天韵阁的不同凡响。最初天韵阁的座上宾是冒鹤亭,1901年他三访李苹香,并在天韵阁大摆酒宴,远近风雅之士前来赴约,他们或吟诗或作画或抚琴,李苹香纤手执壶,一面殷勤劝酒,一面轻启朱唇应对唱和。天韵阁里群贤毕至,热闹盈天,诗人陈子言曾写诗描绘酒宴盛况,把李苹香比作明代的李香君。冒鹤亭是名门之后,同时也是一个知名的高产诗人,交游很广。后来,他为李苹香介绍了著名的学者曹君直,并使她拜曹为师。所谓名师出高徒,冒鹤亭用心良苦,从师为虚,广告为实,意在提升红粉佳人的身价。
有了这一系列的铺垫,青楼里的文艺沙龙活色生香起来。除了冒鹤亭,除了苦吟诗人陈子言,还有“清末四公子”之一吴保初,另外集戏剧、音乐书画才艺于一身的李叔同,国学大师章士钊等都成了她的座上嘉宾。发展到后来,天韵阁不仅吸引了男才子,也吸引了女才子,包括名动京城的吕碧城姊妹。
妓院引来狂蜂乱蝶一般的男人,这不奇怪,而能够引来女人观望,尤其是名媛才女们,放低了姿态前来妓院雅聚,不能不说,天韵阁的主人实在是与众不同。
也许就是她的与众不同,吸引了另外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李叔同,后来大名赫赫的弘一大师。林语堂评价李叔同说:他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李叔同仿佛生下来就是要体验人生的种种,他不放过每一种活法,别人活一世,他要活九十九世,他当过官、经过商,成为津门巨富,他的书法绘画音乐诗文无一不精,娶妻也是国内一个国外一个。年轻时流连在烟花柳巷,沉醉在脂粉诗酒之中,到了不惑之年,真的就不惑了,突然皈依佛门,他的一中一外两个妻,怀抱稚子,守在庙门外,哀哀跪求他不要出家,他依然不改初衷,我行我素,一人独行不牵不挂。
李苹香刚入妓院不久,年方20的李叔同偶然认识了她。他们一个是粉苑奇葩,一个是美佳公子,两人一见如故,李叔同当即留诗一首,诉说报国无门的一腔愁绪:《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初逢名妓,诗人墨客通常会写一些颂赞花容玉颜的旖旎诗行,或者表达爱慕狎昵之情。李叔同不一样,他当真是把她引为知己,才会赠写这样袒露心迹的诗句,特别的诗给特别的你。纵然李苹香后来识人千万,想来,李叔同是她生命中最柔软的痛了。因为他的才华无边,也因为他的千古独特。
李叔同是维新派,支持康有为们变法,渐渐成了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人生处于低谷期。消沉之中他到勾栏里放浪形骸,与上海滩的名伶名妓情意绵绵,仿佛当年的柳永,时时醉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与他讨论文学艺术的妓女不止一个,但他对李苹香是别样的感情。
他来,她满心欢喜,她将备好的酒水亲手斟满,他们席地而坐,以诗酒唱和,忘形处,他们常常会相视而笑,每每有称心的诗词,便会不约而同地击掌欢歌。这样的快乐分明是梦,却又真实地存在着。李叔同之妻俞氏虽然端慧,相形之下,他更愿意到她这里,如水一样自由自在地摊开来,悲时哭,乐时笑,郁闷时醉酒不醒,她会始终陪伴他,不离不弃。
李叔同到南洋公学学习时,除了上课,一有空便朝她的香阁飞奔而来,她静坐在屋内等他,花好,人美,月色也清亮。他们交往了6年,相知了6年,谁也不会说白头偕老,他们珍惜相见时的你侬我侬。直到他母亲因病故世。
李叔同母亲的去世,似乎是一个分水岭。从此,他的身影在青楼中彻底消失了,接着,他东渡日本,把所有的情爱丢下来,让李苹香一个人去品味。他与她以诗相识,自然也要以诗诀别,他诗中写: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
他从醉生梦死中醒来,要去做正经事了,便要远游天涯,辜负眼前的痴情才女。辜负了便是辜负了,他的一页情史翻过去就翻过去了,眨眼的工夫。不知道她能不能翻过去。
李苹香回赠的诗有些凄迷: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妓女的命运,注定是桃花流水的无情,不论她是否轻薄,不论她是否美艳,不论她是否才情满怀。
岁月如流水逝去,天韵阁依然车水马龙,李苹香少不得强作欢颜,不管是谁都得周旋一番,偶遇一二知音,花前灯下才可聊慰寂寞。可惜,懂她的人太少,她的寂寞无边无涯。章士钊走了,他娶了名门闺秀吴弱男,两人恩恩爱爱,双双远赴英国而去,李叔同也走了,他走得最远,一直走进佛境中。
李苹香想淡出风尘了,才发现自己的积蓄寥寥,常年与风流才子们往来,丰富了精神,贫困了物质。她的首饰盒里空空如也,跟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没法比,与青春鼎盛时的老乡兼同行赛金花更是天壤之别。谁来救赎她?当年冒鹤亭对她关爱有加,为她置酒席办诗会,为她引见名师,但也就这样了。后来,章士钊为她写传,李叔同写序,都是用笔名,一个铄缕十一郎,另一个叫惜霜,遮遮掩掩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们的怜香惜玉,仅此而已。弹指间,桃花沁红,梨花一片白,纷纷扬扬,曾经的葳蕤诗文,曾经的旖旎情爱,该落的全落了,李苹香环顾空空荡荡的温柔乡,心里一片茫然悲寂:此生浮云一片,何处是可以停驻的故乡?原指望过去往来唱和的才子们能够援手相救,殊不知百无一用是书生。
幸好有一个女人愿意帮她。
男人帮女人,必定有个理由。女人帮女人,往往不需要理由。
这个女人名叫吴芝瑛,世间奇女子也。吴芝瑛生于富贵之家,是桐城才女,她诗画俱佳,尤其工于书法,她的瘦金体峻劲清丽,冠绝一时,曾因此被慈禧召见。
吴芝瑛嫁得也不错,丈夫廉泉与她琴瑟和鸣,后来廉泉做了京官,与秋瑾的丈夫同为清朝大臣,他们两家住在一个胡同里,两个奇女子来来往往中,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彼此惺惺相惜。她们相处不到一年时间,秋瑾厌倦了无聊透顶的婚姻,离婚后想去日本游学,吴芝瑛二话不说,掏空了口袋,资助秋瑾远去东瀛。袁世凯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作为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她一点不顾及情面,上万言书痛斥袁大头,成为京沪闻名的巾帼豪侠。1907年秋瑾就义,族人不敢收葬她,吴芝瑛在西子湖畔为她买下墓地,让她入土为安。还有办学、救助贫困家庭,等等,不一而足,她虽然只是一个弱质女流,骨子里比男人更男人。
京官没做几年,廉泉对时局颇为失望,吴芝瑛力劝丈夫辞官,到上海曹家渡筑小万柳堂,半隐居起来,园内花木扶疏,柳林深深,吸引了许多文化人。“万柳夫人”吴芝瑛在园子里举办文艺沙龙,很是方便,一时诗人词客纷至沓来,梁启超与袁克文也是座上宾。
有一次,不知谁拿出李苹香的一首《七绝》,让大家传阅,当吴芝瑛读到“满院月明凉似水,自钞贝叶掩深关”一句时,十分欢喜,得知是上海名妓李苹香所作,丝毫没有轻慢,托人去邀约李苹香。自此以后,李苹香常常从自己的青楼文艺沙龙,走入小万柳堂的诗苑。她把所有的诗篇送给吴芝瑛审阅,果然是篇篇隽永字字清新。吴芝瑛劝她结集印出来,热心为她审定,1905年出版了《天韵阁诗存》。
随着交往的深入,吴芝瑛了解到她的身世,很是同情,对她时常流露的痛楚,心疼也怜惜,这个著名侠女又一次热血沸腾,她决心把李苹香救出苦海。苦海无涯何为舟?李苹香等啊等啊,她想等那曾经如胶似漆的人,等那曾经海誓山盟的人,结果,她连一个肯为花魁娘子赎身的卖油郎都没有等来。红绡帐里公子究竟情有多深,却深不过一个女人的义薄云天。
吴芝瑛家里藏了一些古字画,其中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的手写《史记》是绝版,她一直视若珍宝,平日里不舍得翻阅,如今也只好拿出去卖了应急。这真是挖了她的心头肉,她自幼临摹董大师的书法,这本古籍见证了她的幸福人生,失去了它就会失去多少生活乐趣!为了李苹香,她豁出去了,这本手写《史记》卖得数千金,加上卖掉几件首饰,终于赎出了李苹香。
是吴芝瑛给了李苹香平静的下半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倒也能安宁度日。告别了灯红酒绿,她决定自食其力,改名换姓为谢文漪女史,建了一个书画室,以卖字画为生。虽说情感上曾经沧海难为水,她的生活并不寂寞。她不仅有吴芝瑛的倾心帮助,还有几个知心的女友,包括吕碧城的姐姐吕美荪。吕美荪在上海时,曾女扮男装,同《大公报》的主编一起去天韵阁,拜访过当时名噪一时的李苹香。她们成了诗友,吕美荪没有看低她的乐籍,待她如姐妹,她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老。
陪女人白头到老的,往往还是女人。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李苹香的人生,虽然没有善始,却能善终,虽然没有富贵,却能岁月静好,收梢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