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思想汇报

●薛友津

一九七一年的思想汇报

●薛友津

一切几乎又回到原点，小孙心中谜团不但没有解开，相反更加不明白了。张秀云为啥一定要要回那份思想汇报呢？而父亲为啥又要扣着那份东西而保留到现在呢？还有，张秀云现在人去了哪里呢？

一

小孙骑着摩托到公司楼下，张经理的小车正好停到他的近前。小孙急忙停稳车子，疾走几步，拉开车门，将手附在窗子顶部，以防张经理碰着了脑袋。经理张洪涛非常喜欢有眼色的下属，很满意地望一眼小孙。小孙说张经理早。张洪涛钻出汽车，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小孙，那份讲话稿怎么样了？再有两天就要开会了。小孙轻轻关好车门，昨晚我已经加班写好了。等一下我到办公室打一份给您送过去。

一进办公室，小孙便将电脑与打印机开开了。初夏的阳光早早爬上了窗台，趁机子预热的过程，小孙将窗台上那几盆花草浇上水，然后坐到桌子前开始打材料。待材料打印好之后，又慎重地装订好，刚欲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急忙去接。是他的女朋友赵五朵打过来的，问他到没到办公室，又问他吃早餐了没有？女朋友是前不久刚谈的，正在热恋中，小孙知道女朋友是在担心他的安全，因为上下班人多车多，她说不打个电话，一上午上班都不踏实。小孙说谢你了五朵，我正忙呢，不与你多聊了。

张洪涛正在打电话，小孙轻手轻脚进了门，将手中的材料放在张经理的案头，正准备离开，张洪涛用手势让小孙等一等。小孙只好留下来，趁张经理打电话的工夫，他见桌子上烟灰缸已经存了不少烟屁股，顺手拿起来倒进了垃圾桶，又到洗手间将烟灰缸洗刷干净，等他二番回来，张洪涛的电话已经打完了，正看他刚送去的材料，见小孙进门，张洪涛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指桌前的皮椅，坐，小孙。小孙就坐下，两眼谦恭地望着张洪涛，他想张经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交代他。张洪涛点燃一支烟，半晌说道，小孙，我来这个单位时间不长，对你的印象特别好，你办事勤快，工作能力也不错，也积极要求进步，这是很好的，我听说你已经向党组织写了入党申请书？小孙不好意思一笑，点点头。张洪涛又接着说，现在有许多人特别是年轻同志，自认为我们是企业单位，不是党政机关，入不入党无所谓，这种思想是要不得的，也是十分错误的！前几天在支部会上，我专门提出来，要对一些年轻的同志加强这方面的思想教育，特别是现阶段对党的认识。小孙说张经理，我的条件还远远不够，我正努力争取呢！张洪涛有些激动，过去有人提出反对入党做官论，我觉得入党做官没有什么不好，你做个好官，做个清官，切实为老百姓服务，这怎么啦！小孙附和道，张经理，您讲得对！张洪涛又说，还有，即便一些人有入党做官论的思想，也比你不要求进步的人要强！您讲得完全对！张经理。小孙再一次附和道。稍停，张洪涛突然问道，小孙，你写入党申请书的动机是什么呢？小孙说，我父亲就是一名老党员，他在世的时候，经常教育我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要求进步，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张洪涛高兴地拍着手，对呀，应该这么想。办公室这一摊子与各个科室打交道比较多，你要多多给他们树立榜样，努力学习，积极工作，争取早日加入组织。张洪涛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小孙，今天就算我代表组织与你谈一次话。小孙站起身来，谢谢组织对我的关心与帮助。也感谢您张经理对我的爱护。张洪涛爽朗一笑。小孙说张经理，那个稿子您看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合适，请您指出来，我再重新修改。张洪涛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小孙，有空的话，你要多多看看书，特别是要读一读《怎么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那本书。你那里有没有？要不要我替你找一找？小孙回忆起，过去曾在父亲的书橱里见过这本书，是红皮的。就说道，不麻烦您了张经理，我家里有这本书。

二

晚上下班之后，本来约好要与女朋友赵五朵去影城看电影的，哪知，赵五朵要陪突然发高烧的父亲去医院，小孙计划就落空了。在家里，平常这时候，小孙要不与赵五朵在一起，要不就在网上与她聊天，有时直聊到哈欠连天。现在女朋友家有事，小孙就觉得有点儿寂寞。自从父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家中就小孙一人，好在也习惯了孤独。上了一会网，浏览一下新闻，他对国际形势还是比较关心的，特别最近与小日本有关钓鱼岛的纷争。本来想看罢了新闻，然后再上网看看《甄嬛传》，网上正热播。他很喜欢这部剧，已经看到了五十多集。突然想起来，上午张经理让他看看《怎么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那本书的事，就起身去书房寻找。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小孙很少去书房。书橱里的书大多是父亲遗留下来的。小孙很少买书，现在在网上看东西很方便。

书橱布满了灰尘，还有一些霉腐之气，小孙就想，等到哪天有空，将这些书卖了，一是占地方，二来也是怕看到父亲的影子。他屏住呼吸，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本书。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本书，怎么会没有了呢？不会被父亲当废品给处理了吧？父亲对过去的东西始终是一往情深，估计不会随便丢弃。特别像这类他认为非常政治的书籍。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心中突然想，费这些心思，不如明天抽空去书店里买一本。正想离开书房，又改变了主意，在书店里买书，肯定是新书，不如旧书效果好，再说，他白天与张经理说的家中有这本书的，若是买一本新书，算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张经理会不会说自己在胡吹！他想家中没有别人，那本书一定还在书橱里的某一个地方。然后沉下心来，接着继续寻找。

在书橱的下面的柜子里，存放着父亲更早一点儿时间的书。大部分是文革时期的：有毛主席的语录、诗词各种读本，有不同版本的省市县乃至中央的各种文件汇编。在一张发黄的报纸里，小孙终于见到了那本红皮的已经褪色的《怎么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小孙想了许久也没闹明白，父亲为啥将这本书藏得这么严实，又不是什么禁书之类的。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灯下，准备翻一翻这本书，一打开书本，从里面掉下来一张纸，小孙拾起来展开一看，标题几个大字是：思想汇报。内容是这样：

最最敬爱的党支部：提笔首先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祝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我是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青年，多年来，在党的阳光沐浴下，在党的教育与培养下，茁壮地成长。通过学习毛主席的著作，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熏陶，使我的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也使我对中国共产党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认识，我清楚地认识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更加热爱党，立志并希望能成为党的人。但是我离党的要求很远，特别是我的灵魂深处还有许多肮脏的东西存在。我要向党组织坦白，我想，只有灵魂干净了，才能有资格做党的人。……那是在好几年前一个秋天的某一天，那时我还没有工作，没有事我就到县信用社去玩，那里的一个同志（容许我暂时不说出他的名字，如果组织上需要，我会义不容辞地说出来）与我很交好，他留我在他们的机关食堂吃晚饭，我记得吃的菜是红烧肉。饭后我同他到他的宿舍去说话，内容无非讲的都是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他突然褪掉裤子，叫我摸他的下身，开始我怎么也不愿意，他就硬拉着我的手，并一再央求我。没有办法，我只好按着他说的做了，直到他的体内那种东西排泄出来……临走，他不让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塞给我一个红苹果，还答应给我找一张的确良的票（后来兑现了）。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他就经常喊我到他的食堂吃红烧肉，然后去他的宿舍去玩，然后就做那种事。再后来他也摆弄我腿裆中的东西，我觉得很好受，也就同意了。当然他每回都是给我红苹果吃，我也不知道他那儿怎么有那么好的红苹果，因为街上水果店一年四季生意都十分清淡，除非到了秋天，才有青萝卜、柿子、甜干秸子（甘蔗）之类所谓水果，很少有苹果卖……现在我认识到了，这件事情是很流氓的一件事情，起码说是低级下流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要向组织上彻底坦白，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也恳请组织上考验我，观察我，我一定痛改前非，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最后我背一条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此致，革命敬礼！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五日。某某某。

看罢这封“思想汇报”，小孙的思想一下被震撼了，他不明白，那时的青年人的思想是这么襟怀坦白，对党的确是忠诚得可以，以至于连自己的隐私都不怕说出来。令自己很佩服这个人的勇气。不过，这份思想汇报怎么会落到父亲的手中的呢？让小孙想不明白的是，最后的姓名某某某被人用蓝墨水给涂抹掉了，涂成了三个圆疙瘩。小孙将信纸放在灯下，力图能看出来什么字，然而令他很失望，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正在那里沉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是赵五朵打来的，说自己刚到家，她的父亲挂了两瓶盐水，烧现在已经退了，让他不要担心。小孙胡乱地应付了几句，脑子里还在想那份思想汇报的落款。

三

早晨上班后，小孙满脑子是思想汇报。这件东西应该不是父亲的，因为纸上的字不是父亲的笔迹。按照时间推算，那时的父亲应该是在新宿县供销社工作。五年之后，平调到了许州地区任供销总社一个部门的科长。虽然小孙那时候还没有出生，但父亲的历史他还是清楚的。当时父亲在新宿县是一个风云人物，全县学毛著积极分子，火线入党，出席一九六九年中央第九届党的代表大会。二十三岁就当上了新宿县供销社的主任。他奇怪的是，这份过去的东西为什么保持到现在？按照父亲的细心，这件东西早就该丢到垃圾箱里或者点火烧掉，因为留着它，没有任何意义。小孙猜想，父亲是突发心梗去世的，也许父亲不是走得这么急的话，依照父亲的性格，他是不会留下这件没有一点儿作用的东西的。这是为什么呢？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午饭后，小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是那份思想汇报信纸上方有着一行字：“新宿县供销社革命委员会稿纸”。就是这几个字，使得小孙猛然醒悟，写这份思想汇报的人一定是供销社的员工，而且是一个思想非常要求进步的年轻人。除了稿纸的抬头，还有一个猜想，这个人写了思想汇报后一定是交给当时已经是供销社革委会主任的父亲的，那么，父亲留着这份思想汇报是何用意呢？还是觉得好玩，还是别有用心呢？既然这样的话，最后的姓名落款一定是父亲涂掉的，因为写东西的人断然不会涂掉自己名字的，一是没有机会，二来也没必要那么做。按照推理，要说父亲觉着这份思想汇报有意思，想留着自己回味，却又为何将上面书写人的名字涂抹掉呢？是何居心呢！

小孙突然对这份思想汇报产生了无比的兴趣，他想弄清楚这件东西的来龙去脉，更想知道父亲过去的人生轨迹，还有与这个写思想汇报的人的关系。眼下，要想弄清楚这件事，首先要知道写这份思想汇报的人到底是谁，他姓什么？叫什么？

公安局有个同学在政治部工作，小孙一下想到了他，便拿着这份思想汇报去找老同学想办法。公安局刑侦科，专门负责鉴定这类事情。去那儿之后，不一会报告就出来了，经过鉴定，被涂抹掉的三个字是张秀云。有了这个名字，小孙想，他就可以顺藤摸瓜查到事情的真相了。

小孙决定去新宿县一趟。新宿县离市里一百多里路，坐公交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县供销社在县城的中心位置，昔日那种辉煌已经不再。四处破破烂烂的，人员上班也是稀稀拉拉的。因为房间门上没有科室的标牌，小孙找了半天才找到办公室。主任姓黄，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人很和善，特别是小孙给了他上了一支本地牌子比较好的香烟之后，尤其热情。听完小孙的来意之后，黄主任说你真是找着人了，我在供销社工作了三十几年，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我的资格老。说话间，从一个大木柜中搬出一大摞本本来，对小孙说，这是从建国后成立供销社以来干部职工的花名册，你要找的这个叫张秀云的人，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小孙说，大概是七十年代初期。黄主任手指蘸着自己的唾沫，从那一堆的本本中一本一本地翻找着。结果没有查到那个叫张秀云的人。接着黄主任又向前又往后查了好几年工作人员的名单，仍然没有这个人。小孙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黄主任又接过小孙一支烟点燃说道，目前看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叫张秀云的人，当时在供销社干的是临时工，而且时间比较短。那时候临时工都没有记录在案，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资料。他想了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是临时从外单位借调过来的。小孙提示道，这个人在县供销社工作时的领导大概是孙主任。黄主任问，你说的是孙跃进主任？小孙点点头，你知道这个人？黄主任说，过去在新宿县，一提起供销社的孙跃进，曾经是九大的代表，大名鼎鼎，路人皆知，我们新宿县沾了不少他的光呢！小孙说，我是他的儿子。呦！黄主任有些惊诧。我调来时，孙跃进主任已经调地区好几年了。小孙说黄主任，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查到这人？应该说，这个叫张秀云的人确实在供销社工作过。黄主任沉思了一会，半晌说道，我的前任，叫陈希思，从县供销社组建到他退休，一直都在这里工作，而且一直在办公室负责档案工作，也许他能说得清。小孙喜出望外，就问黄主任能否带自己去找找这个老人？黄主任说不巧得很，陈希思到省城他女儿家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要是急的话，可以去省城找他。我这儿有他女儿家的联络方式。小孙就找来笔纸，抄下了陈希思女儿家的住址与电话。

四

从有了地址与电话，小孙很容易就找到了陈老的女儿家。陈老回忆了半天，说我记得张秀云这个人，挺瘦的，个子不怎么高，当时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小孙问道，我前不久去了一趟新宿县供销社，为啥没有查到这个人呢？陈老说，张秀云不是本地人，他是投奔他姑姑来的。当时他也不是正式职工，在食品柜当营业员也不过半年多时间。那时候临时工一般都没建档，但是这个张秀云我比较有印象，原因是他临走时供销社出了一件事情。

张秀云因为迫切要求进步，就写了一份思想汇报，大概是交给了你的父亲。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张秀云不打算在供销社干了，就找你父亲，想要回那份思想汇报。当时你父亲说那份材料已经归档了，张秀云就找到我，要求将那份思想汇报还给他。我那时是在办公室当主任兼管档案，可他根本没有档案，我上哪里去给他找回什么材料呢？后来一天夜里，办公室的档案柜被人撬开了，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我们判断，一定是那个张秀云搞的。而张秀云果然也就不辞而别了，连当月的工资都没有领。因为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你父亲就没有同意报案。之后外面传说，张秀云与县信用社的一个叫柳什么的有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可能张秀云在思想汇报里讲了此事，以后后悔了，所以想要回那份思想汇报。小孙插话说陈老，县信用社那个柳什么的人还能不能找到？陈老苦笑着摇摇头，那个姓柳的，多年前因为偷偷将一百多万钱款放给一个朋友，收不回来了，被判了八年徒刑。前些年听说他在监狱里突然生了什么病，还没有等办好保外就医就去世了。小孙长叹一声，半天没有说话。

五

一切几乎又回到原点，小孙心中谜团不但没有解开，相反更加不明白了。张秀云为啥一定要要回那份思想汇报呢？而父亲为啥又要扣着那份东西而保留到现在呢？还有，张秀云现在人去了哪里呢？小孙知道，父亲自从调到地区之后，因为历史的原因，无功无过，在科长的位子上一直坐到了退休，而且没有任何怨言，也从没有找过组织任何麻烦，包括自己过去在家待业没有工作的问题，住房问题等等。可以说，父亲辉煌的过去在许州很少有人知道，小孙曾深深地抱怨过父亲这些年在人面前唯唯诺诺以及出人意料的低调。这也许是小孙想弄清父亲过去的原因。然而，事情也许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其中的原委，其中的盘根错节，不得而知，只有当事人他们自己心中清楚。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容，张秀云就是心血来潮想要回自己的思想汇报，而父亲就是想留着那件东西赏玩，什么事情也没有。就像潮起潮落，来了又回去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即便落在海滩上一些贝壳虫蟹之类的东西，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女朋友赵五朵下午打来电话，质问小孙最近一段时间为何疏远了她，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小孙马上赔罪，撒谎说单位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并且当时就和赵五朵约好，晚上一起去看院线电影。

到了年底，小孙被党组织批准加入了共产党，不久又被提拔当上了办公室的主任，可谓是双喜临门。之后，在整理公司档案时，小孙竟然发现张经理原先就叫张秀云！是重名？是巧合？还是张洪涛就是过去新宿县供销社那个写思想汇报的张秀云？

一天上午，小孙给张经理送材料时，突然问张洪涛，张经理，您过去在新宿县供销社工作过吗？经理张洪涛不由一愣神，半晌才问小孙，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孙笑笑，啥也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