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 妮
老 马(外一篇)
●彦 妮
六哥站在车旁,看着贩子们用绳子将马紧紧拴在车栏杆上,有一个人还对尥蹶子的儿马抽了一鞭杆—那一刻,六哥忽然蹲了下去,颤栗不已……
六哥要将那匹儿马卖掉了。
那匹枣红色的黑鬃儿马,他养了20多年,一把草一把料地把它喂到今天,现在,他要把它卖掉了!
那曾经是何其威风的一匹马。自打买到龙池湾,它就以其独特的魅力,征服了四乡八邻的母马和驴子。在最红火的时候,六哥家的马圈旁要拴七八头牲口。因为是独门生意,没有竞争性,所以除了家里所有的开支,六哥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砖瓦房,也第一个买上了农用小货车。
相对于其他耕田拉车的牲口,六哥家的儿马是幸福的。因为主人一贯坚持“寸草铡三刀,没料也长膘”的原则,喂它最好的草料,动辄还要给它进补一些香油或鸡蛋,使其保持旺盛的精力。饮水也一定要拉它去小河沟喝泉水,每天两次,雷打不动。在十年九旱的村子里,那匹枣红色的儿马,便显得益发彪悍和强健。我常常见其踩着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咴咴嘶叫着,昂首甩着马鬃,打着前蹄,然后从巷子里走出去,又从巷子里走回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儿马几乎成了村里的一个标志。常有陌生人拉着毛驴走到我跟前问:“你们庄子里是不是有个儿马?”我就明白他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连年干旱、连年歉收,可六哥因为儿马的缘故,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相反,由于他及时调整了心态,放长了眼光,又骑马到外村联系了许多“业务”,所以他的光景非但没有因此感到窘迫,而且有日益风光之势。以前还有些老脑筋说过他的风凉话,总觉得他干的营生不那么光彩,说起来还有些叫人脸红,现在,则都悄悄地在心里装满了羡慕或嫉妒……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封山禁牧的实施,村子里的牲口迅速少了下来。加之青壮年们也都搭上顺风车,一个个上了新疆或内蒙古,有的甚至举家挤在城里不回来了,六哥家的生意便渐渐跌入了谷底。
经过了几年大红大紫的日子,家里忽然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我知道六哥内心的失落会有多深。去年过年,我看见他拉着马缰,一声不吭地去小河沟饮水时,心里就预感到:这匹马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牲口贩子就要把它买走了。
我看着六哥梳着马鬃、摸着马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牲口贩子不要将它卖到市场上,更不能将其卖给屠宰场,“最好卖给牲口多的地方,它不会下田!”
买马的一边笑着,一边换了新的笼头,将旧笼头递给六哥。巷子里挤满了大人孩子,都说可惜了,可惜了一匹儿马。
在黄昏的暗影里,我看见六哥灰塌塌的,就像丢了魂。
夜幕浓重起来,马蹄声碎。我终于看见那匹马被牲口贩子硬性地推进了农用车,惊慌失措地在满车厢嘶嘶乱叫。六哥站在车旁,看着贩子们用绳子将马紧紧拴在车栏杆上,有一个人还对尥蹶子的儿马抽了一鞭杆——那一刻,六哥忽然蹲了下去,颤栗不已……
窗口
有事没事,我总爱趴在我报亭的窗口。在这狭窄的视野里,我除了做生意,时常还有意识地观察一些他处难以窥见的景象。
那个有些“愤青”意味的青年,一说起打仗,他便脑门子发红,仿佛大炮就停在他的跟前,只要有人将电钮一按,那炮弹就会“嗖”地飞出去。
那个高个子的“隐士”,据他说是皇城根长大的“八旗子弟”。他对任何人都有些漠视,看啥都觉得不顺眼。每遇拆迁或维修,他都会唾沫飞溅地跟我议论一番。听起来他对风水学有一些研究,动辄就会指着某高楼说:“那座高楼破坏了某个地方的风水。”
那个大热天戴一口罩的男子,我称之为玩世不恭者。他有时牵着两条狗,有时架着一只酷似乌鸦的小鸟。他戴口罩也不会戴正,时常将其翻起来横挂在鼻梁上,远远看去,就像伤者贴着的一块胶布。他不看报,偶尔会买一本《知音》。每当他的黑鸟从手里飞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回落在他的肩头时,他便会说:“这本书看着还有点意思。”
有人过来买报纸,说是登了一则“遗失声明”。可翻了半天,却不知是哪个报纸登的。好不容易找到后,便会掏出100块钱给我:“哎呀,为了这张报纸,我从新城打的过来的!5毛钱?你就收一块吧。”然后将钱装上,把其他几版报纸取出来扔在报摊上,仅拿一张登载“声明”的报纸,笑眯眯地走了。
有人过来陪孩子买杂志,左挑右挑都不满意。她总担心孩子会被骗,好几次要求孩子去书店买,孩子会说:“书店里没有这种杂志呀。”她便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极为自负地说:“进不了书店的书,证明都不是什么好书!”
有人打电话,拨了半天号都没人接,好不容易打通了,却又立马挂掉。匆匆离去的同时,仍不忘过来叮嘱我:“如果电话打过来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就说是女的,或者直接说不知道!”
有时会进来一人高马大者,风风火火的样子,进门随便拿一本《读者》,然后当场掏出一沓子钱来,麻利地塞进书的夹层里,转身对我说:“没办法,现在办事就兴这个。”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些形形色色的都市过客,常常以他们或深或浅的足印或背影,使我无端觉出城市生活的复杂和无奈。置身繁华,我常常会悄悄怀念乡村的贫瘠和宁静。看着眼前一拨一拨从五湖四海涌进城里的陌生面孔,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在这个窗口,我究竟还能窥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