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 白
19881988年江苏评选第二届文学奖,高晓声、陆文夫都是文学奖获得者,一致把编辑奖评给了章品镇,此奖,大家叫它伯乐奖,他是当之无愧的。
辛丰年于2013年三月底去世。昨日又传来章品镇去世的消息,其间相隔不足四十天。在纪念辛丰年的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章品镇,不幸一语成谶。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章品镇在南通编《诗歌线》,辛丰年不仅是作者,而且他们是好友,辛丰年就是在章品镇的引领下投奔解放区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辛丰年的一些音乐随笔,也是在章品镇的推荐下,才得以出版,从而与读者见面的。
从1943年至1945年编《诗歌线》开始,章品镇大半生都在干编辑工作,做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活计。先后担任过《苏南文艺》、《江苏文艺》、《雨花》、《钟山》等文艺刊物的主编及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被称作江苏文坛的伯乐。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高晓声的复出。
文革之后,记不得是1978年还是1979年,江苏作协在南京开会,我与章品镇住在紧邻的房间,每天中午他从不休息,一吃饭便匆匆出去了。询问之后得知,距我们住处不远的内秦淮正在疏浚,他老兄到工地捡瓷片去了。这位老编辑是文物收藏家,他去西安,还特地到大明宫遗址去寻唐代的碎瓦残砖。也就是在那次会上,经过二十年坎坷、下放农村,在文坛销声匿迹的高晓声,带来他的一批短篇小说,其中包括后来轰动一时的《陈奂生上城》、《李顺大造屋》等,交给章品镇。章看后大加赞赏,立即推荐给了《人民文学》、《雨花》、《钟山》。就这样高晓声带着他笔下的陈奂生、李顺大等一大批人物,重新登上文坛,成为当时小说界的一颗耀眼明星。
在长期的编辑生涯中,像捡拾瓷片那样,章品镇在江苏文坛,除高晓声外,还“捡”到了陆文夫、方之、忆明珠……他们各自写出光彩夺目的作品,活跃于全国文坛。而捡拾者隐身在幕后。1988年江苏评选第二届文学奖,高晓声、陆文夫都是文学奖获得者,一致把编辑奖评给了章品镇,此奖,大家叫它伯乐奖,他是当之无愧的。
章品镇是诗人。四十年代初就开始写诗。《中国四十年代诗选》中收有他两首诗。1943年至1945年,他在南通编《诗歌线》,在当时的一批诗歌爱好者中,曾是一个小小的偶像。我曾想,凭他对诗的敏感和修养,很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诗人,如果他不去“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话。1980年,他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当副总编时,主持出版了诗集《九叶集》。(九叶诗派由此得名)与《白色花》及朦胧诗的大讨论,开了新诗回归的先河。
离休之后,在为他人作了一辈子嫁衣裳之后,他开始亲自笔耕。不是写诗,而是写人物,写江苏文坛人物的沉浮录。1997年,他把这些文章汇编成集,书名《花木丛中人常在》,由三联出版社出版。初印5000册,很快销售一空,再版重印。南京是吴敬梓写《儒林外史》的地方,一部《儒林》写了许多令人难忘的人物。我曾建议高晓声写一部新的《儒林外史》,他过早地去世了。章品镇的《花木丛中人常在》,完全可以当作《江苏新儒林》来读,不过不是小说,而是纪实。集中反映一群知识分子在一段时期(主要是“文革”)的遭遇。人物各有特色,遭遇各有可传之处,人各一面,个性鲜明。其后《开卷文丛》出了他的《自己的嫁衣》、《书缘未了》。前些年江苏作协为几个老作家出文集,向他征集,他推辞了,认为数量不足。其实文学艺术,从来不以数量取胜。他的作品虽数量不多,但多精品,是很可以编选一部流传下来的。
辛丰年走了。正如徐志摩的诗所说: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当然,得把“我”字改成“他”字。
时间追溯到七十年前。南通还是沦陷区,报纸上有个副刊《诗歌线》,在地下党的支持下,由章品镇编辑,吸引了不少爱好文艺的青年。我也是其中之一。一天,见到一个很怪的名字:石作蜀,从而记住了一首《关于云》的诗:
一座大云去我只一伸手
几片轻云飞在我的野心之外
春云扯成了柳絮
到夏季,大山飞上天
秋云跟天一齐往高处遁逃
……
晚霞是
白云在烧她旧日的嫁衣裳……
后来得知,石作蜀原名严顺晞,后又更名严格。在写音乐随笔时,使用笔名辛丰年。1943年至1945年间,他用石作蜀、勾芒、高生微、扶风等笔名,在《诗歌线》上发表诗作20余首。八十年代初,重庆出版社编选《四十年代诗选》时,曾选入《诗歌线》的部分作品,《关于云》也在其中。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他悄悄地走了,前往解放区投身革命。文革中却遭逢厄运,被开除军籍,开除党籍,发配回乡,去一个窑厂劳动。待到平反昭雪,他主动提请离休,一头扎进他所喜爱的古典音乐,刻苦自学,乐在其中。为了更好理解原著,与阅读参考书籍,他以花甲高龄,自学钢琴。终日手不释卷,自安于城市一角的小小蜗居。一如陶渊明诗中所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自乐之余,他又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形诸文字,写成随笔。公之同好,自乐而又乐人,而且一发而不可收。他是用一支诗笔来写这些文字的,故能生动精粹。为广大音乐爱好者所喜爱,好评如潮。先后出版了《乐迷闲话》、《如是我闻》、《钢琴文化三百年》、《辛丰年音乐笔记》等十多部作品和译作。
辛丰年投身革命后没有继续写诗。这是因为在解放区以及全国解放后的若干年,一律把解放前的新诗视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东西,而全盘否定。就拿他的《关于云》来说,既不能鼓舞士气,也不能启发阶级觉悟,因此一切风花雪月,一切的儿女情长,一概在排斥之列。更何况对于一个背叛旧家庭的知识分子来说,走进革命大熔炉,首要的任务是:熔,即思想改造,熔铸自己为一个无产阶级战士。全心全意把党分配给你的那份工作干好,做一个驯服的工具,便是最大的心愿。其次,还须提到他所走出的那个家庭。他父亲是军阀孙传芳手下的红人,当过淞沪警备司令,混成旅长,有这样一个家世出身,虽说已经背叛,仍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文革中饱受磨难的辛丰年,复出之后,没有像《诗歌线》的另一个作者耿林莽那样,重执诗笔,另辟蹊径,去写散文诗,而且成为其中翘楚。辛丰年则是选择了他早年爱好的古典音乐。我猜想开始时,他不过把它当作一座精神上的桃花源罢了。沉浸其中,才发现桃花源中可耕田。自乐而后乐人,为爱好古典音乐的人当一个导游。他之选择古典音乐,还在于音乐与诗歌有许多相通之处,真正的诗与真正的音乐,都在于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境界。而不是作政治或金钱的奴仆,也不是追潮逐浪,哗众取宠。诗歌和音乐的区分,只不过前者诉诸语言,后者诉诸声音。辛丰年本质上仍是位诗人,以一颗诗心,遨游于古典音乐的天地,遨游于音乐美的崇高境界,才能如鱼得水。他的文字,是他深入到音乐深处,与大师们心灵碰撞的产物。故能发别人所未见,得到读者的共鸣与好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诗歌线》之后他没有继续写诗,失去一个石作蜀,却换得一个辛丰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不知道张中晓为什么把他侷处一隅的斗室,称作无梦楼。他的《无梦楼随笔》中,其实是充溢着各式各样的梦的。18岁至30岁,是梦最多的年龄,新旧交替的年代,是梦最多的年代。在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不做梦的年轻人怕是极少的。特别是知识分子。
有一篇回忆王道乾的文章,谈到解放初一群法国留学生回国的情况:“我们一群人离开祖国时,本来就抱了献身建设强大繁荣的祖国的愿望,人民共和国成立,在我们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一切都有了可能,在一个起点上。那是一片崭新的土地,扫荡了一切陈旧与腐朽的处女地……”“10月9日巴黎的学生,华工组织,一部分使馆人员共同举行了庆祝会。恰好一部分学生学习结业,大家归心似箭。归,不只是回到母土,祖国,而是皈依一个理想,参与一个大工程……【注】王道乾就是这时候回国的。他毅然背叛对艺术的追求。他在留给友人的信中宣布:我之舍弃艺术完全是我成功的表现。我希望我做一个查票员甚于希望做一个“我”。很多青年都是带着王道乾那样的虔诚投入新中国的怀抱的。这些青年知识分子与老知识分子不同,也有别于一些随着潮流而来的涌入者。用“皈依”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既曰皈依,就要有所割舍。于是王道乾割舍了他的兰波,他的艺术。皈依是虔诚的,是一种献身,因而王道乾宣布:我希望做一个查票员甚于做一个“我”。当然皈依的不是宗教,不是上帝,只是皈依理想。
1958年到1962年,我和王道乾有过一段同一个大门进出,同一座大楼办公的时日。他是《文艺月报》的编辑部主任,我是《萌芽》诗歌组的小编辑。只知他曾留学法国,早年也是写诗的,心态上是“仰视的”。当时,他确是一枚合格的齿轮,恪尽职守,白天黑夜埋在稿件堆里。我和他有过几次直接接触,都是为稿件修改问题。编辑之余,我也偶尔向《文艺月报》投稿。本来编辑部主任对组里送来的稿件,审查认可即行,王道乾却特别认真负责,亲自找作者提出意见,进行修改。我就碰到两次。在接谈中,我发现他不同于一般编辑,对于诗稿,特别强调艺术性,强调诗的感觉与个人感受。在当时一股风地强调政治第一的气氛中,他大讲艺术品与宣传品的区别,对我的启发颇多。在当时环境下,他是无法谈兰波谈波特莱尔的。何况归国之前,他就宣言过对此类艺术的背叛。1962年初,我离开了上海,离开了那座在里边做过许多梦的大楼,就再也不知道乾的消息了。只知文革后他没有再回那座大楼。
从上述那篇文章中得知,他晚年又重新研究和译介法国文学,并且翻译了兰波的散文诗《地狱一季》。从背叛到回归,整整经历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的曲折历程。他的这一历程,也正是不少知识分子的历程。虽然各人有自己不同的遭际,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梦,但起头和结尾却有某些相似之处。如果把这个过程中一个一个梦记录下来,串连起来,一定是一首跌宕起伏的极为精彩的长诗,一首关于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史诗。
我终于让孙女为我淘到一本《地狱一季》,不是为了敬仰作者,而是为了怀念译者。
【注】引自《文人旧话》中熊秉明《我所认识的王道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