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的夏天(短篇小说)

2014-11-17 03:59text许侃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小满姐姐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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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的夏天(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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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夏天,我母亲戴一顶草帽,草帽里藏着父亲的一套单衣裤,要越过铁道线,蹚过积水的铁矿石料场,前往武斗中“P派”聚集的大本营——轮箍厂大楼。

母亲本没有必要跑这一趟。“P派”与“好派”武斗得如火如荼,我家的棉被都用来捂在门窗上,防备打进来流弹,如此神经紧张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给父亲送替换衣服!但是母亲坚持要去,要把邹文胜领人到我家来搜捕父亲的事告知他。母亲说她的肺都要气炸了,见过忘恩负义的,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那不是徒弟,那是一匹狼嘛!她一定要去跟我们的父亲说道说道,嘱咐他提防得紧点,万万不可大意。

临出门前,母亲叮咛姐姐在家带好五个弟弟,天再热,也只好捂着,千万不可开门开窗,一是提防打进来流弹,二是提防坏人二流子闯进来。姐姐那年十四岁,我们兄弟挨排着隔两三岁一个,我是四弟,才五岁,额头上捂出了一个大疖子,红红的,好像熟透了的毛桃尖一样。

姐姐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过于沉重。既然母亲在家都无法抵挡坏人破门而入,那么母亲走后,她怎么可能承担起这样重大的责任呢?母亲安慰她说,不要紧,你是小孩子,他们不能跟你为难。再说,邹文胜那个贼熊玩意儿来过了,知道你父亲躲出去了,暂时不会再来了。

母亲把长长的草帽系带在下巴上打一个结,那手法极其灵巧。挪开顶在门上的桌椅板凳,那身姿却显得笨拙。她把门拉开了一条缝,侧着身体挤了出去,那只草帽的边缘像作蛹的夹叶蝶把母亲的脸卷了起来。出门的一刹那,她是回头看着我们的,外面的太阳光强烈,从门缝里射进来,母亲的面孔因为逆光而发暗,有一种令人心软的模糊。

母亲不在家,我与兄弟小满争执起来。起因是我从父亲的工具箱里找到一把金鱼锁。那是父亲练手艺精工细作的。金鱼锁的锁身是紫铜的,做成一条弯着身体的金鱼,刻着网状的鱼鳞,逼真极了。我把钥匙捅进鱼嘴,那根连接弯弧的锁杆就打开了。我这样打开合上,合上打开,玩得挺开心,弟弟小满就来跟我抢。

小满与我同岁,说是我弟弟,却不像我与哥哥们那样相差两三岁。若说我们是双胞胎,人家双胞胎都是长得很像的,这个小满却与我一点儿也不像。不仅与我不像,与我的哥哥们也不像。我们家的人都长着个锛儿头,后脑勺比较凸,这个小满却是方脑壳,后脑勺是平的。等我长大到能够观察并指出这种区别时,这个秘密终于由姐姐向我曝了光——小满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

当时我却不知道这个秘密,小满要抢我正玩在兴头上的东西,我当然不能给他。我把金鱼锁抱在胸口,拱起双肩,背朝向小满。小满向我发起攻击,凶猛得好像一条鲶鱼。别看小满喊我哥哥,力气却比我大,眼看他就要从我手上夺走金鱼锁,急得我一头碰向小满。

我额头上的疖子撞了小满的鼻子,痛得我眼冒金星,张大了嘴巴正要号哭,看见小满的鼻血淌出来,顿时吓得哑巴了。这时,小满却拔高了调门,以工厂拉汽笛般的尖锐啸音哭开了。

姐姐赶忙撕了一团棉花给小满堵住鼻孔,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了我的屁股,又夺过我的金鱼锁递给小满,说,好弟弟,不要哭,听见小孩哭,狼外婆就要来了。

明明是小满惹了我,姐姐还要向着小满,我觉得太不公平,便大声地哭起来,心里说,狼外婆要来就让它来吧,我才不管呢!

哥哥们在家里三个房间练习打仗玩,这时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劝我别哭了,再哭那个邹文胜真的回来,就不好办了。

狼外婆吓不住我,但是邹文胜这个名字马上就让我噤了声。因为我想起母亲气得发抖的样子。就在一天前,他领着一伙人来到我家,砸开门,冲我母亲嚷叫着:“保皇狗呢?铁杆子老保呢?”

这伙人手里端着长枪,邹文胜还把枪头子戳到我家的床底下,撩起耷拉下来的床单低头去瞅,看我父亲“铁杆子老保”是不是藏在了床底下……

小满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不哭了,眨巴着一双单眼皮的小肉眼睛观察着周围。我们家的人都是双眼皮,这个单眼皮的小肉眼睛显然特殊了。他总是得到最好的待遇,上至父母,下至姐姐和几个哥哥,都对他宠渥备至。我从小就感到父母对他的偏袒,常为之愤愤不平。

小满其实并不真爱那把金鱼锁,只是看见别人喜欢的就想攫为己有罢了。他看见大家都来关心我,而把他冷落在一旁,就把金鱼锁递到我面前说,小哥小哥,我们一起玩,好不?

姐姐摸着小满的头,夸奖他,嗯,小满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得,这个讨厌的家伙,又抢了风头。

在那个阳光灼热的午后,母亲戴一顶草帽,越过两派控制的模糊边界,前往工厂区的轮箍厂本部大楼,去找我父亲。

轮箍厂全称车轮轮箍厂,是当时亚洲最大的制造火车车轮和轮箍的生产厂。武斗开始后,这里成为P派聚集的大本营。

我父亲无党无派,在单位既不吃香,也无意当什么P派。他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钳工,用一把三角刮刀刮钢瓦是他的拿手好戏,三十八岁就成为七级钳工,离八级工资制的顶端只差一级。把父亲划入P派阵营,是因为好派批斗他们单位的一把手,一位在抗日战争中负过伤的老八路,把他的牙齿都打落了。父亲看见他喷着血沫子喊毛主席万岁,实在看不下去,说了一句:不带这么干的。

父亲虽无官职,但在工友们中间颇有影响力。他语音不高,却透着力道,在场的人们都听见了。批斗现场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对台上耀武扬威之辈发出了嘘嘘声。当时武斗还没有爆发,两派斗争形式主要是打嘴仗。父亲在人群中说,对一个抗日有功的老革命不能如此残酷斗争,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何况他还喊毛主席万岁嘛,可见他不是反革命。

武斗爆发后,父亲因为帮“走资派”说话,不想站队也站了队。有一天晚上他对母亲说,他认识的一位工友被对立面的人捉了去,用铁丝穿了锁骨,活活折磨死了。母亲问,他是哪一派的呢?父亲说,甭管哪一派,落到对立面手里,就没个好。又说,那位被穿锁骨的工友其实是被小人仇家害死的。有些人本性恶毒,借着革命旗号,公然泄私愤也无人敢管了。母亲劝父亲出去躲一躲。父亲自信地说,我又没有仇家,用不着躲。母亲说,你不是为你们单位的一把手说过话吗?保不齐有人恨你呢,就算你没有仇家,也挡不住有人为了邀功讨赏,借这个由头整你,搽他的粉。

父亲已经听到一些把他叫作“保皇狗”的风言风语。为了安全起见,他采纳了母亲的建议,连夜逃到轮箍厂本部大楼,以躲避可能到来的迫害。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此刻,她沿着铁道线往轮箍厂方向走去,暗自庆幸她的丈夫逃过一劫,要是留在家里的话,岂不遭了毒手。经过铁道编组站,母亲的思绪也像那些铁轨一样交织穿插,延伸得很远。她想起那个邹文胜,恨得牙根痒痒的。就是一条狗也喂熟了,人怎么越喂越混账呢?母亲感慨地想。

那个邹文胜,原是我父亲的大徒弟,也是最受父亲器重的一个。他梳着溜光的三七开分头,每回到我家来,总是一口一个师娘地叫着,嘴很甜。师父和师娘没有拿他当外人,他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总是坐下来就吃,吃饱了抹嘴就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早婚,在乡下有老婆和一个女儿,喝了酒就抱怨她们让他受拖累。父亲把酒杯子墩在桌上,严肃地教训他为人要恪守正道,不能坏了良心。邹文胜是少有的聪明人,马上端起酒杯来,跟师傅碰杯,嬉皮笑脸地说自己一时瞎想,说话没过脑子,请师傅别当真。

就是这样一个挺温顺的绵羊般的角色,忽然一天变成了恶狼,刀条脸上闪着凶光,领着一伙人闯入门来,气势汹汹地要捉拿自己的师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生物,恩将仇报,四六不懂啊!母亲怎么也想不通,不知道这家伙的心肝是不是肉长的。母亲一定要跟父亲说道说道,否则她快憋炸了肺。

母亲翻越铁道,进入西边那一大片铁矿石料场。两座小山般的矿石堆中间积了水,母亲挽起裤脚,拎着鞋子蹚了过去。这是一个寂静无风的午后,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矿石堆上,整个世界好像睡熟了一样,四下里见不到一个人。母亲想到父亲没有替换衣服,身上该不会发馊了吧?但是比起被人家捕掳去,倒是好得多呢。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有一点儿高兴,原谅了自己没有给他带上替换衣服的疏忽,否则,还没有理由走这一趟呢。

忽然,母亲瞪大了眼睛。水洼子边上,倒卧着一个在武斗中被打死的人。那人的肠子流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母亲的到来,令苍蝇们一哄地飞起来,嘤嘤的声音简直铺天盖地。母亲闻到了一股臭味,马上赤脚跑起来,跑到远处,忍不住恶心,一个劲地干呕。

她的脚被钢渣扎破了,抬头看见一座渣山。这里是钢厂倾倒废渣的地方,一截伸出来的铁轨,悬空在十几米高的断崖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危机感。

天快黑了,我们姐弟六人在家焦急地等待母亲回来。

母亲是午后走的,那时我们吃饱了饭,并不觉得时间难熬,等到晚饭时分还不见母亲回来,姐姐最先熬不住了。她淘了米,在煤炉上为我们做饭。姐姐一边煮饭,一边不时地揭开窗户上的棉被帘,察看有没有母亲回家的身影。饭开锅后,她忘了母亲是将一块薄铁片架在炉口熥饭的,少了这个道具,饭没有熥好,底下糊了上边还夹生,我们姐弟几个就这么将就着吃晚饭。

小满嫌饭有一股煳味,又没有菜,不肯吃。姐姐想了想,从猪油罐里挖了一勺猪油,切了葱花,浇上酱油,用开水冲了一碗酱油汤。酱油汤的滋味很美,我们都要喝。可是姐姐先尽着小满,用酱油汤把小满的饭泡了,又用勺子喂他。

我嫉妒小满,他早就会自己吃饭了,凭什么又叫姐姐喂?我用勺子去打伸到小满嘴边的勺子,连饭带汤洒在桌上。姐姐生气地在我头上凿了个毛栗子,说,你们谁都别攀比小满,爸爸说过,小满是我们家的熊猫宝宝。她这话不仅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我的哥哥们听的,因为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碗越来越少的酱油汤。只有小满才能用汤泡饭,我的饭里只安慰性地浇一点,哥哥们只能用汤匙舀一勺尝尝味道。

多年以后,小满已经离开了我家,我们姐弟偶尔还谈起那碗酱油汤。哥哥们笑着说,姐姐真是遵行爸爸教导的楷模。

小满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到他母亲要把他领回去时,才知道他在我们家是个异类。小满不肯跟他母亲走,骂他母亲是狼外婆,用脚踢她,抱着我的母亲不肯撒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时候我俩都上小学四年级了,我对小满也客气礼让起来,因为我从姐姐口中已经探知了小满的身世——

小满的父亲与我父亲一趟火车南下,在钢铁元帅升帐的火热岁月,来到江南支援钢铁建设。不幸的是,有一次工地上竖抱子(一种起重设备),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倒下来砸死了三名正在抱子上作业的工人,其中就有小满的父亲。当时小满刚满周岁,他母亲翠屏想要改嫁,带着小满诸多不便,于是把小满托付在我家。托付时说是临时照看,等翠屏安顿好了自己,就接小满走。可是,当翠屏看到小满在我家吃得溜肥滚壮时,她就改变了主意。

翠屏改嫁到米市,离钢城只有45公里的路程,可是翠屏只来看过小满一次。改嫁以前她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要分一点儿丈夫的抚恤金给小满,也被我父亲拒绝了。改嫁后翠屏找了一份工作,她来看小满时原是带了一年的抚养费,看见我家待小满比自家的孩子还好,她就不提把小满接走的话,而是说,小满就算是你们多养了一个儿子吧。这样,她甚至一个子儿也不用掏,带来的钱又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小满在我家呆到十三岁,翠屏又成了寡妇。她与后一个男人没有生养,有一个女儿是那男人的前妻留下的。翠屏想到这个女儿终是靠不住的,才来我家认子。小满大闹了一场,终于跟他的生身母亲走了。后来听说,他对翠屏并不好,很是任性。母亲知道后,叹口气说,惯子不孝,小满在我们家可能被娇惯了一点儿。

此为后话。

母亲与父亲在轮箍厂大楼外,那台用于展览的机车头下会面了。

父亲一星期没有刮脸,脸上布满了青黑的络腮胡子。他目光沉静地盯着母亲,神气里流露出一种责备,似乎是说,你怎么能把一群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跑来了呀?或者是说,这么兵荒马乱的时节,你一个人这么乱跑,不是太危险了吗?但是父亲什么也没说,这些都是母亲从他的脸色里看出来的。

母亲后来说,大楼的门卫原是让母亲进去的,可是母亲顾忌大楼里住满了清一色男子,又是盛夏,怕看见不雅的场面,就拒绝进去,让门卫把父亲喊了出来。

母亲一见父亲,马上义愤填膺地控诉了他的徒弟邹文胜的丑行,讲述了他领着一伙人到家里来捉拿师傅的嚣张气焰。母亲跟父亲说,真是一把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呀。这个小邹我们待他薄了吗?几年前小满父亲死了,他私下里跟翠屏好,要跟他老婆离婚。他老婆领着小丫头从乡下来闹,住在我家里,粮食那么紧张,我自己的孩子都饿得三根筋挑着个脑袋,还要拿出米面来供他们一家子吃喝。难道都喂了狗吗?喂狗,狗还朝你摇摇尾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父亲皱着眉头,连连咳嗽,看来也气得不轻。因为是自己的徒弟,恨起来带着一种揪心扯肺的痛。母亲见父亲比自己还要激动,忍住不说了,又在他背上摩挲了一阵子,父亲才恢复了平静。父亲慢条斯理地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这家伙捋条不好了。

母亲问,他为什么这么恨你呀?就因为你是P派,他是好派吗?

父亲沉吟道,这只是表面文章,关键不在这里。有一种人天性恶劣,一有机会,本性就会流露出来。这场运动,给了他更多的表现机会而已。

母亲说,你不是对这个徒弟很好吗?他到我家来,坐下就吃,抹嘴就走,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你跟他会结下什么梁子,他要这么对付你呢?

父亲说,咱们抚养的小满,搞不好就是小邹的儿子,你信不信?

母亲的目光里有一种迷雾渐渐廓清的气象,她似乎突然发现两人之间那些骨子里相像的地方。

父亲继续说,小邹偷着跟翠屏好,在小满父亲还没死的时候就被我发现了。为此,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通,还踢了他一脚。我告诉他,小满的父亲跟我是一个庄上出来的,十几岁打铁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算起来他是你师叔呀!你师叔的女人你也敢搞?这不是乱伦吗?那小子呜噜呜噜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有我弹压着,他才安分了一阵子。没想到小满父亲竟然出工伤死了,小邹又起了抛妻另娶的花花肠子,我这才赶紧写了信,让小邹老婆带着孩子从乡下赶了来。我这样做,不就算搅了他们的好事吗?他一定是因为这个恨上我了吧?

母亲说,也许翠屏把小满托付给我们,还有一点儿报复你多管闲事的意思呢。

父亲说,我是看在小满父亲与我的情分上,收留这孩子的。可是小满长起来,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来路可疑,一点儿也看不出我那死难兄弟的意思,竟与小邹越来越相像呢。

母亲问,那怎么办?

父亲说,还能怎么办,孩子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再说,大人的事怎么能赖孩子?对小满过去怎么样,将来还怎么样。

母亲叮嘱父亲一定要小心,都说子弹不长眼,又有邹文胜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惦着你,万一有个好歹,这一大家子人……

说到这里,母亲就淌下眼泪来。

父亲微笑地宽慰母亲说,不要怕,哪里会有什么事呢?前几天,我们出去打了一仗,每次放枪,我总是枪口抬高一寸,朝天上放空枪。别说子弹不长眼,你杀了人,子弹就认识你了。像我这样,连只蚂蚁也不肯踩死的人,不会有事的。

母亲含着眼泪微笑道,老天若是长眼,子弹也会像你的脚一样,就要落在蚂蚁身上时,突然拐个弯,让过去。

父亲的脚落地拐弯的事儿,我曾亲眼看见过。有一回他和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正迈步,突然脚悬在半空中像踩住了一个看不见的气球,落下去时外八字变成了内八字,巧巧地让出了一只油黑发亮的大蚂蚁。那只蚂蚁正举着半粒白米饭,行走在他那双千层底的黑布鞋旁边呢。父亲蹲下来,跟我说,你看这只小蚂蚁,搬粮食回家呢,它多么勤劳啊,你要是看见了,还一脚踏死它,那就是罪孽了。

父亲在他艰辛的一生中,几次遭遇险情,又每每遇难呈祥,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子弹长了眼睛的缘故。

我们盼着母亲回家,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眨巴着疑惑的眼神。按理说,母亲在晚饭前就该回来了,最迟天黑以前也该到家了。可是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也没有盼到母亲回来,一个个熬不住眼皮打架,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母亲才回来。听见叫门声,姐姐给她开了门,端来一杯水,忧伤的眉头似乎在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累坏了,大口大口地咕嘟着喝水,又逐个逐个地看了看我们兄弟,摸了摸熟睡中的小满的头,才跟姐姐道出了原委。

原来,母亲从轮箍厂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邹文胜。他被一伙P派的人捉住了,双手反剪捆绑着,呵斥打骂着,沿着那条在阳光下发亮的铁轨跌跌撞撞地走来。看见邹文胜,母亲想起两天前他还耀武扬威的模样,两眼喷出怒火,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邹文胜看见了我母亲,惊恐和沮丧令他羞愧地低下脑袋。母亲将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脚上,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还知道羞耻吗?

押解邹文胜的人,对路旁这名妇女的表现产生了兴趣,领头的问道:大嫂,他跟你有什么过节吗?我母亲说,这个恶徒,前天竟然领人到我家去捉他的师傅。

母亲的揭发无疑加重了邹文胜的罪行。领头的说,大嫂,你是不是跟我们走一趟?好让我们的文书把他的罪行记录在案。于是,母亲折回头来,随着这伙人重新走进了轮箍厂。他们把邹文胜带到厂区后院的一个库房,这里是临时关押反对派的地方,黑洞洞的小屋里不时传来拷打的惨叫声。

1967年的夏天到处热浪滚滚,难得有这么一个古槐森森的阴凉地。几株高大的槐树遮蔽着轮箍厂机修车间的库房、工具房,微风过处飘来阵阵槐花的清香。这里本是一处人间胜地,却被鬼哭狼嚎的声音弄得好像地狱一般。母亲说,一来到那个槐树开花的阴凉院落,她就后悔了。她不该一时冲动,用自己的一口唾沫加重邹文胜的罪行。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何苦搅在里面呢?莫非少了自己的控告,邹文胜就能好得了?自己不蹚这趟浑水,邹文胜的结局跟自己全无关系,而自己一旦搅和进来,就对姓邹的下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人们在一间小黑屋里审问邹文胜。那个负责记录的文书录下了我母亲对邹文胜的指控。这时,母亲不再是义愤填膺了,她竭力把事态讲述得轻描淡写,既没提他砸门的凶悍,也没提他们都端着长枪,而只是说,他带了几个人到家里来问,许广修上哪儿去了?文书问,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捉拿许广修?如果母亲回答不是,那就不成其为指控了,徒弟带人到师傅家来找师傅,也可以解释为邀请师傅去喝两杯嘛。母亲为难了半天,点头应承说,是,是捉拿。这时,她看见邹文胜抬起充血的眼睛,像只垂死的困兽那样盯了母亲一眼。

母亲是被这一眼吓住了呢,还是被那眼神中流露的绝望蛊惑了?下意识的心理活动甚至连母亲自己也理不清,反正这个善良软弱的人迷惑了,眼前出现的全是一些可怕的景象。邹文胜究竟会遭遇怎样的下场?会不会被人杀死?就像来时在矿石堆旁看到的那个人一样,肠子都流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这么想着,母亲惶惑得很,焦躁得嘴巴里好像要冒烟。

人家说,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母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心里不安,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要把心头的忐忑跟父亲说道说道,讨他一个准主意。

母亲再去本部大楼找我父亲,父亲却不知哪儿去了。直到晚饭时分,她才在饭堂门口看见夹着一只搪瓷碗走过来的父亲。父亲听说邹文胜被抓了,既解恨又惋惜。父亲说,这小子,真是作孽,他这回被抓住,一定是凶多吉少。

原来,邹文胜作为好派干将,表现得太活跃了。自从武斗爆发以来,他小人得势,混上了一支小分队头目。不仅领人到我家来捉我父亲,还做出其他种种令P派深恶痛绝的事。他被P派的人盯上不止一日了,甚至上了黑名单,成为重点清除对象。

母亲说了她指控邹文胜的事,父亲显得忧心忡忡。父亲说,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改变不了我当过他的师傅。无论如何,你不该去揭发他,咱手上不能沾染他的血。

母亲问父亲怎么办,父亲说,你别管了,赶紧回家吧。母亲不肯走,她跟父亲一样,是个惜生的人,打死一只蚊子,都要念一声阿弥陀佛。母亲说,要是小邹死了,我会做噩梦,那可怎么办呀?父亲说,没办法,我只好争取看押邹文胜的机会,伺机把他放了。母亲惊恐地问,那你怎么办?

父亲惨然一笑,说,看情况吧,不行只好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当天晚上,父亲主动替人代班,让该当值班的人去打扑克。他说老婆来了,到处都闹哄哄的,还是库房这边僻静,你去跟他们玩几把扑克,我来替你值夜班吧。那人说,你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跟老婆把那事儿办了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就在取笑声里,获得了晚上看管邹文胜的权利。

母亲一直陪着父亲,她知道父亲放走邹文胜要冒极大的风险,被人揭穿了,吃不了兜着走,搞不好真要逃离家门。要是那样,路途迢迢,生死茫茫,还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一直等到夜阑人静,父亲去了关押邹文胜的监房。邹文胜见到我父亲,浑身颤抖不已,他以为父亲是被母亲搬来复仇的。父亲确实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大声说:“提审!”便在囚徒们的注视下把他带出了监房。

出了监房,邹文胜要往左走,因为审讯室在左边。可是父亲扳着他的肩膀,要他往右走,说,你不是要解溲吗?邹文胜一时发蒙,父亲推搡着,把他引向右边去。

来到院子尽头的厕所边上,父亲压低了嗓子说,小子,滚吧。今后好好做人,别再犯浑作恶。

邹文胜意识到师傅要放走他,大惊失色,一下子给我父亲跪下了,哽咽地说,师傅,我对不起你。

父亲说,走吧。我跟你从此没有师徒名分!

邹文胜翻过厕所墙头,往好派盘踞的医院方向逃跑了。

放走了邹文胜,我父亲打算故作惊慌地去向上级报告。转过身来,却见一个黑影子站在离自己十几码开外的地方,父亲认出那是另一名看管监房的值班员。我父亲声音干巴巴地说,不好了,邹文胜跑掉了。那名值班员讥讽地说,我看最好你也一起跑。父亲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我不会连累你,你就跟上面说,是我放跑了姓邹的吧。那人转身走了。

父亲跟我母亲道别,说,家里的孩子,就辛苦你了。

说完这些话,父亲像一只敏捷的豹子,爬上一株郁郁葱葱的古槐,跃上围墙墙头,隐身到院子外面的茫茫黑夜里去了。

武斗结束后父亲回到家里。他在外边游荡了一年之久,有几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左耳被削掉半个,左腮上的络腮胡子里隐约藏着一条红蚯蚓似的疤。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他时常笑眯眯地坐在阳光下,用旧报纸裁成纸条卷纸烟抽。他把烟叶末子卷成一支大喇叭式的炮筒子,拈在手上,偶尔把烟雾喷到我或者小满的脸上,问,臭不臭啊?

母亲强烈反对他这么做。母亲把雪花膏涂抹在我的脸上手上,说,去,叫你爸闻一闻,香不香?父亲搂着我,闻一闻,皱起鼻子来,说,唔,好臭。我就像一条泥鳅样在父亲的怀里耍赖。母亲也给小满搽雪花膏,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为了搞平衡,安慰一下小满。父亲每回闻过小满,都像一匹规规矩矩的老马,很正经地说,唔,好香。

香是香了,却失去了接下来撒娇的理由。

邹文胜在武斗结束后,被许多人鄙夷唾弃。他竟然干出带人捉拿师傅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连他的老婆也嫌弃他。他还想和翠屏续旧,可是翠屏嫁了第二个丈夫以后,就再也不理睬他了。邹文胜在抑郁烦躁中,得了一种叫作“肝大”的毛病,渐渐地转变为肝腹水,肚子鼓得老高,到了人们为九大闭幕敲锣打鼓的时候,他就死掉了。

小满在我家一直长到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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