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荷影

2014-11-15 02:33李庆伟
牡丹 2014年11期
关键词:花街小红客人

李庆伟,河南沈丘人,《中国煤炭报》记者。已在《北京文学》《阳光》《百花园》等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50多万字。作品先后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一等奖,新世纪报告文学奖等。

下午四点钟光景,是花街最为安静的时候。

说是花街,其实叫杏花巷,也有人把它叫“温柔巷”。这是城中村里一条僻静的小街。不足三百米长的街道,却遍布着十多家足疗店、洗头房。每到夜晚,暧昧的闪烁的霓虹灯亮起来的时候,那些带着几分兴奋、几分焦渴、几分胆怯的男人们便像采花的蜜蜂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了。站在足疗店门口的年轻的女人们,故意把胸口放得低低的,把屁股绷得紧紧的,把嘴唇抹得猩红猩红。她们像钓鱼一样,只要看见男人扫她们一样,两眼立马放光,一边抛媚眼,一边用手勾了一下,又勾了一下,仿佛在说,到咱这来,咱这便宜、咱这舒服、咱这服务到位,包你满意。大多数男人只是笑笑,或者摆摆手过去了。有那愿意上钩的男人便靠近些,小声问,多少钱?

打炮五十,打飞机一百。

一番讨价还价,男人便钻进了足疗店,生意便开始一对一做了起来。

寻荷按摩店就坐落在这条巷子的中间。此时,她把按摩店的玻璃门推开一半,坐在小凳上,双手捧脸,毫无表情地观看小街的风景。

得时康干洗店柜台前,两个少妇正在取衣服;朋克美发店里,吹风机正在嗡嗡地响着。对面小红的足疗店一如既往地热闹。刚刚送走一个客人,又一个中年男人找上门来。小红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临合上推拉门的时候,她那张银盆大脸朝寻荷莞尔一笑,倏忽不见了。

寻荷羡慕而又鄙夷地乜斜一眼,叹了口气。自从丈夫去世后,按摩店的生意一天天冷清下来。原来可不是这样,那时,按摩店内顾客天天爆满,每到夜晚来临,按摩店前的灯箱一闪一闪亮起来的时候,客人就络绎不绝地涌入这个不足20平方的按摩店。电视机响着,丈夫给客人按着,她给客人洗脚。而另外几张床上,或躺或坐着等待按摩的客人,他们有的看电视,有的低头翻看手机,还有几个在议论国内外大事,那是何等的热闹。

按摩结束,寻荷拿出本子,找出顾客的名字,在后面划上一道,让顾客签字。生客呢,则掏出哗啦啦的票子。

子夜时分,客人走完了,夫妻俩开始清点一天的收入,连划卡带现金,哪一天不收入个三百五百的?

数完票子,丈夫搂着她的脖子说,再干几年,再也在郑州买套房子,把你和孩子的户口都迁过来。

那个时候,是寻荷最幸福的时刻。她像小鸟一样偎依在丈夫宽厚的怀里。在丈夫温柔的抚摸下,她像一朵羞答答的夜来香,在繁华的都市夜空里悄然绽放……

丈夫叫春亮,大她十岁。他一米九的个头,长得像黑铁塔似的。因为家里穷,他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在轮船上装卸货物,时间长了,落下了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吃药、贴膏药都不行。后来,他到一个按摩店按摩,一来二去,与按摩店的王老板熟悉了。一拍,还是老乡呢。王老板说:我说小吴呀,你这一身好力气,别再干装卸了。春亮说,干啥呢?你给我学按摩算了,学会了保证比你干装卸挣钱多。

春亮也是一心想学门技术,于是,他就辞去了装卸公司的工作,跟着老乡学习中医按摩。三年后,他学成出师,在老家小镇上开了一个按摩所。

一天,一个前来按摩的客人无意中说到一件事。她村上一个姑娘外出打工。车到深圳后,她爬到车顶卸行李,不小心跌落下来造成下半身瘫痪,家里花光了积蓄。爹说,谁要是出钱治好闺女的病,就把闺女许配给他。

春亮心动了。因为个头过于出格,家里还有一个常年瘫痪在床的娘,30岁的他还没寻下媳妇。爹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让他去看看,别管咋样,总比打光棍强。第二天中午,他提着礼物来到寻荷所在的潘家湾。看见轮椅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多点,但长得小巧玲珑:俊俏的瓜子脸,微翘的晶亮的鼻子;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对清澈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泉;樱桃小口像桃花一样鲜艳。姑娘看见他,脸立即红到了耳根,如水莲花般娇羞,活像画中走出来的。

春亮详细询问了病情,又用手按了按寻荷的腿和腰,寻荷问:我的病能治好吗?

当时春亮心里也直打鼓。可是,他还是鼓励说:能,只要你配合好,会治好的!

从此,春亮把大部分精力放到给寻荷治疗上。每天中午,客人少的时候,他骑上摩托车飞一样赶往潘家湾,给寻荷针灸、按摩,配合中药熏蒸。四年来,不管是酷暑盛夏,还是冰天雪地,春亮是风雨无阻。就这样,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了,寻荷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

那天,当寻荷试着丢掉拐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了。她扑向春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春亮拍着她丰腴的肩膀说。

寻荷激动得放声大哭,她哭着喊:我终于站起来了!我终于站起来啦!

第三天上午,春亮带着寻荷到县医院做了一次体检,一切正常。连以前给寻荷诊治过的周大夫都连连感叹:没想到这姑娘能站起来,奇迹,真是个奇迹!

从县城坐中巴车回来,已是傍晚时分。春亮骑着摩托车送寻荷。

走出村外,寻荷动情地靠在春亮厚实的肩膀上说:亮哥,咱俩结婚吧。

春亮心“咚咚”跳着,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我比你大、大十来岁,长得也、也不好,你应该找一个更、更好的。

寻荷动情地说:不,在我眼里,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说着,她紧紧地搂住了春亮的腰。

春亮的心放下了。他一加油门,摩托车飞驰起来。不知春亮说了句什么,逗得寻荷“咯咯”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像玉珠一样在乡村公路上一路跳荡……

三个月后,他们幸福地结合了。

婚后,小两口怀着到城里淘金的梦想,来到了郑州,在三环外一个城中村里租下了一间门面房。在给按摩店起名时,丈夫坚持要用妻子的名字。他说:寻荷,这个名字即新奇,又有诗意。于是,在一个春日的阳光明媚的上午,在一阵鞭炮声中,“寻荷按摩店”正式开业了。刚开始,生意并不好,往往一天也按不了三五个人。好在丈夫人老实、手劲大,他那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按在客人腰上柔韧而有力。按到穴位上,常常听到客人“哎呀哎呀”地呻唤,那舒坦劲儿,就甭提了。人家给客人按摩是按时间,规定一次半个小时一分钟也不多按。而他们是按次数收费,直到客人满意为止。渐渐地,名声传了出去,都知道花街有个按摩的,老板人实诚,收费也低,于是,客人越来越多。丈夫又采取办会员卡的方式,凡是办理会员卡的客人,一律八折优惠,光办理会员卡一项就有上百人。有了固定的客户群,也就有了稳定的收入。两口子越干越欢实,越干越有奔头。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的生意红红火火的时候,一场噩梦降临到了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

那是一个周末,那天客人特别多。中午寻荷做好饭,可丈夫顾不上吃。好不容易床上的客人下来了,丈夫刚端起饭碗,又来了一位客人。就这样,饭热了凉,凉了又热。直到下午三点,丈夫才抽空吃上一顿饭。

子夜时分,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丈夫去关店门的时候,突然说了声:寻荷,我、我难受。说了这句话,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她愣了一下,扑上去搀扶丈夫,她看见丈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她赶紧拨打了120。等救护车把丈夫拉到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医生出来了。寻荷急不可耐地问:咋样?

医生摆摆手,无奈地说:可能是劳累过度,造成大面积心肌梗死。人,已经不行了。

啊!寻荷只感觉天旋地转,她身子晃了几晃栽倒在地。医生一阵忙乱,把她抢救过来。醒过来后,她扑到在丈夫渐渐冰凉的身上哭喊:春亮,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呀!你一走我跟孩子可咋办呀!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办完丈夫的丧事后,寻荷身心俱瘁,她躺在床上,眼泪已经流干,只有一声接一声地叹息。她茫然望着屋顶,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今后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给丈夫烧完头七纸的那天中午,前头的人走远了,她一个人落了后面。这个时候,她听见小河对岸有两个洗衣的女人在说话:那就是春亮家里的?

不是她是谁?

听说生意好得很,说还想在郑州买房哩。

哼,生意好咋着?没有男人了,她一个女人能干起来?

唉,生就土里刨食的命,还光想变成城里人,那不是痴心妄想!

也许正是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寻荷的心:我一个女人家咋啦?我一个女人家照样能干出名堂来!

第二天,她就带着孩子回到了郑州。寻荷对自己是自信的。在这里干了八年了,干出了名声,而且有了固定的顾客群。就是靠着这些固定的客户,生意还愁干不起来?

可是,寻荷太天真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灯红酒绿、人群繁杂的大都市,一个单身女人要想支撑一个门面是多么地艰难!

按摩店重新开门后,店里又像往常一样坐满了客人。他们知道情况的,用同情的话安慰几句。不知道的,一问,得知老板不在了,就一边叹息,一边躺下让寻荷按摩。尽管寻荷使尽了全身力气,累得香汗淋漓,但客人仍不满意,这从顾客签字或交钱时就可以看出来。

有的老顾客来了一次两次就不来了。有直爽一些的就说:大妹子,你这手劲太小了,按在身上像挠痒痒一样,我看你得找个按摩师。客人的话虽轻,却像耳光一样扇在寻荷的脸上。她隐隐觉得,这样下去非砸锅不中。于是,她在门前贴了一张招聘信息。之后一月之内,先后来了三位,可不是要价高,就是手艺不行。折腾了几次,寻荷泄气了。她想,按摩不行,我就给客人洗脚吧。然泡脚的人毕竟是少数,一天也就四五位,算算连房租也顾不住了。

花街的人们看见,寻荷常常一个人推开半扇店门,一脸愁云,坐在小凳上,手捧着脸,看寂静的街巷,看匆匆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她没有想到,生意清淡了,麻烦事却接二连三地找上了门。

一天下午,寻荷正在洗衣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麻脸男人进来了。

寻荷忙站起来,一边擦手一边笑盈盈地迎上去问:师傅按摩吗?

麻脸男人说:按按腰,再按按颈椎。

寻荷拽平床单,让客人躺在床上按起来。

腰部按完,寻荷让男人坐在凳子上按颈椎。

这个时候,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女房东勾引一个年轻大学生的电视片段,两人躺在被窝里,女房东“嗯嗯啊啊”的尖叫声让人浮想联翩。

男人抬头看了看问:大妹子,按一次多少钱?

三十。

我、我给你一百咋样?

寻荷警觉地问:干啥?

麻脸男人淫邪地笑着说:干啥?咱两玩玩呗。

寻荷不按了,她恼下脸子说:你给你姐玩去吧!你给你妹子玩去吧!

麻脸男人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呗,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必发这么大火呢!

麻脸男人扔下一百元的票子,转身就往外走。

你等等!她喊住男人,迅速从包内找出零头,该多少是多少。

麻脸男人连连叹气说:大妹子,我算服了你了!

寻荷脸都气白了,她坐在那呼呼地喘气。她想,如今这男人有了钱就不是他了。哼,你以为我没有男人就任人欺负了,你看错人了!

可是,没过几天,又一件气人的事找上了门。

那天晚上,已是夜里10点,寻荷正要关门打烊,忽然,玻璃门开了一条缝,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寻荷想说关门了,可又想,好不容易等来一位客人,等一会儿再睡觉吧。于是,她笑脸相迎:师傅是按摩还是洗脚?

洗脚。

她就兑好泡脚的药水,让客人泡了一会儿,便蹲下身子给客人洗起来。天热,寻荷就穿一件短袖汗衫。随着她的来回搓洗,汗衫内那对肥硕的大奶便上下耸动,像一对不安分的兔子探头探脑,那道柔软的、深邃的乳沟便分外地神秘、诱人,寻荷听到了秃顶男人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寻荷下意识地把汗衫往上面提了提。然而,她刚刚提过,秃顶男人突然一跃而起,死死地按住了寻荷。

你干啥?你干啥!寻荷捶打着男人。那男人也不说话,猴急似地往下褪她的裙子。

快来人呢!快来人呢!寻荷的喊叫声惊醒了儿子。六岁的儿子赤着脚从内室跑出来,看见妈妈正在和人厮打,吓得哇哇大哭。急中生智的孩子抓起一只茶杯向秃顶男人砸去。只听“咚”的一声,秃顶男人捂着流血的头落荒而逃。

男人跑了,寻荷关上玻璃门,用身子死死顶住,又慢慢地滑落在地。她双手抱住头,喊了一声,我哩娘啊!泪水便无声地流了下来。

妈、妈!儿子扑向她,抱住了母亲的胳膊:妈妈、妈妈,你别哭、别哭,我怕,我怕!寻荷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尽管压抑着、压抑着,可是,她还是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夜深了,花街静了下来。寻荷的哭声悠远而又悲伤,丝丝缕缕在花街里飘荡。有人被哭声惊醒,愣怔了一会儿,叹息道:这娘们家,难那!

对面小红的足疗店生意一如往常的热闹。每天天一擦黑,男人们便找上门来,往往里面的客人还没走,外面已经有人敲门了,小红兴奋得脚步颠颠的,简直有点应接不暇了。

白天生意则清淡些。小红上午睡觉,过足觉瘾,下午便坐在店门前,有时绣一会儿花,有时到邻家的店门前站一站,扯些咸淡。

那天下午,小红度到寻荷的店内。闲扯了几句,她关心地说:寻荷姐,你的遭遇我也知道,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家独自在外闯荡有多难。你才30多岁,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你干脆也换上足疗店的牌子。真的,我不怕你抢我的生意,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脸怪可怜的。

寻荷站起来,拽了拽床单说,再难我也不干那事。

小红“嗤”地笑了一声,又劝:我说寻荷,你也开放一些,别抱住老思想不丢。你给谁守着?男人不在了,没人管了,这个社会,得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

寻荷笑了。她说,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给孩子丢脸,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小红看见寻荷有些恼了,自觉无趣,就说,算了算了,我也是为你好,不听算了。说罢,讪讪地退了出去。

一个月后,花街上的人们发现,寻荷按摩店门前贴了一张告示:本店因事准备转行,凡在本店办理理疗卡的顾客,请与本月30日前办理退款手续。

花街的邻居们愕然了。开小卖部的小粉过来说,我说寻荷嫂,反正你丈夫也不在了,你房子一退。拍屁股走人不妥了,一个女人家,谁还能追着你屁股要账?

寻荷说,做人得讲诚信。你既然不干了,人家交的钱不退给人家说啥?

离月底还有两天了,可是,有个人叫宋刚的客人始终没有露面。在寻荷的记忆里,宋刚已经三个月没有来过了。

晚上,二妹从东区过来了。寻荷向她说起这事,二妹说:我说姐呀,说你傻,真是傻到家了。你退就退呗,人家不来退钱,你还发愁找不到人,我看世上还真找不到你这样傻的人呢!

寻荷说:做人得讲良心。寻荷忘不了,按摩店刚开业时,宋刚是他们的第一个客户。一聊天,还是豫东老乡呢。寻荷得知,宋刚开出租车,也是在这个城中村租房住。从那以后,八年了,宋刚一直是按摩店的铁杆客户,还帮助介绍了不少顾客。寻荷更忘不了,那个夏日的傍晚,她正在给两岁的儿子喂饭,一不小心一颗花生米呛进了肺管,一会儿脸憋得紫涨起来。宋刚刚出车回来,听到寻荷的哭喊,二话没说,开上他的出租车赶往医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晚来半个小时就危险了。事后,丈夫拿出一千块钱表示酬谢,宋刚说啥也不要,只收下一点车费钱。他说:都是出来打工的,谁没有个急难事?咱们是老乡,有啥事老乡不帮谁帮?你说这样好的人,你不把钱退给人家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二妹被说得哑口无言。噎了半天才说:那要找你就找去吧。

可是,在这个庞杂的城中村,找一个人谈何容易?这里住了几万外来人口,街道纵横,宋刚到底在那一条街上住呢?寻荷依稀记得,宋刚每次都是从东面过来,她断定,宋刚肯定在东面某一街道住。于是,她就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找,一家一家地问。第二天下午,终于找到了宋刚的住处。可房东说,宋刚出车祸了,住院三个月了。

寻荷大吃一惊,她按照房东说的医院地址,赶到市医院。几经打听,才在塞满病床的,拥挤而闷热的十五楼走廊里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皮肤黝黑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高挺的鼻梁,粗重的眉毛。啊,这不就是宋刚吗?她看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正一面给他擦汗,一边带着哭腔说:刚,你醒醒,你醒醒看看娘吧。

宋刚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微微地起伏。寻荷的泪水出来了。她俯下身子,喊了声,大娘。

老人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你是?

我是宋刚以前的邻居,在梨树湾村开理疗店。他以前背疼、腰疼都是到俺店里按摩。

噢。老妇人点点头,把塑料凳让出来,让寻荷坐。寻荷忙扶住老人说,您坐吧。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病人问:他咋摔这么狠呀?

老人哭着说:三个月前,俺儿开车从山上翻了下去,车零散了,人也摔成这个样子。钱都花干了,还是昏迷不醒。老天爷呀,这叫俺咋过呀!老人说着,用衣袖搌起了眼角。

就你一个人在这照顾吗?

俺媳妇回家借钱去了。

寻荷的泪水涌出来了。她打开坤包,把准备好的300元退款,又加上了200元,递给老人说:大娘,这是宋刚以前在俺店里办的会员卡钱,没花完,交给你吧。

老人颤抖着鸡爪一样枯瘦的手,从寻荷手里接过五张票子,眼里含着泪水,突然跪下了:好人!好人呢!

一条走廊的人都向这边扭过了脸。寻荷忙去搀扶老人:大娘,快、别。泪水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个寒冷的冬日的凌晨,小红应约到依云小区上门给一个顾客服务,男人长得高大威猛,整整一夜把小红折腾得筋疲力尽,看看凌晨五点了,男人才恋恋不舍地放她走。小红匆匆跑下楼时,心还“咚咚”跳着。扭头看看、又见没人跟上来,便放心了。她摸摸挎包,想起那人给的500元钱,她心里美滋滋的。像这样大方的客户,一个月能碰上十个八个,不就发财了?

小红乘上一辆出租车,赶到花街街口时,天色微明。她感觉胃里有点饿了。正想寻思着吃点早点,忽然看见街口新增加了一个炸油条的摊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在擦桌子,鼓风机忽忽地吹着炉子,油锅已经沸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往油锅里下油条剂子,红红的火苗映衬着一张俊俏的脸,小红一下子愣了:那不是寻荷吗?

寻荷。小红叫了一声。

寻荷一抬头,一股噎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她直皱眉头。她抿了一下刘海,才看清是小红,她看见小红一脸的疲惫,就知道她又打了一夜野食。

小红问:你啥时候炸的油条?

干了几天了。

寻荷有些叹息:哎呀,你咋干上这生意,起早贪黑的,能挣几个钱?

寻荷笑了。她说:人人都有两只手,难道两只手还能糊不住一张口吗?俺虽说挣钱少,可俺挣的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小红愣了,她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那里。起雾了,花街的街道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水雾。小红看着、看着,视线模糊了。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污泥浊水间,寻荷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风中摇曳,满街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荷影,越来越清晰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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