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晗
夏野
夏清坐在位子上,抬手拨了拨头顶上方的空调扇叶,老旧班车的空调制冷效果挺差。他活动活动有些麻的腿脚,扫了眼手表,下午五点整。
车玻璃上沾满污渍,不知道多久没擦了。夏清望出去,极目处是一片绿色,麦茬里长着刚过成年人腿弯的玉米苗子。
还是要来走这一趟。
两个月前,母亲过世,临终前嘱咐他把养在乡下的小妹接到身边来养。说实在的,他没见过她几次,她出生后,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既要忙着实习,又要照顾母亲,便把她送到外婆身边去了。这一待,就是六年。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六岁的孩子跟同龄人比矮了一截子,又瘦又小,瑟缩在外婆身后。他望过去,那小丫头立即躲开了。
夏清到村口时,天已擦黑,他掏出揉得皱巴成一团的纸条,看了半天,才迈开步子。
进了门,夏清就看见一女孩子赤着脚蹲在地上玩儿泥巴,听见动静,看了他一眼,也不管沾着一手泥就跑进屋了。倒是家里养的大黑狗看见他热情得很,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跳,他只得一边向后退,一边呵斥它。
“别叫!”屋里走出来个老太太,喝住了兴奋的大黑狗,看清来人,老人家愣了愣,忙不迭招呼,“阿清?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
“我不是怕您忙活吗。”
“那行,不忙活,咱今儿晚上吃菜馍行不行?”外婆拉着狗脖子上的项圈,把它拴到树上。
“行!外婆的手艺没的说。”
天黑了,屋里没拉灯,阿朵坐在架子床边的小凳子上,听见他进来也没动静。夏清叫道:“阿朵。”
阿朵还是没动,夏清走过去,又叫了一声:“朵朵?”
夏清伸出手想揉揉她的头发,手还没碰到,便被阿朵推开,她说:“我不跟你走。”
阿朵说完,就跑出去了。
夏清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晚上,几人坐在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菜地边儿,用石块儿垒砌起来的小石桌上,大红的塑料盘里放着几瓤西瓜。蝉鸣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没个消停。
夏清把瓜皮放到小猫跟前,巴掌大点的猫崽子抱着啃得满身都是。
夏清觉得好笑,刚刚还乖乖坐在外婆旁边的阿朵,捏着小猫的后颈把它抱进怀里,扯过瓜皮扔给大狗,走到一边把小猫放到铝盆里,拿瓢舀了水给它洗澡。
外婆赶忙解释:“她没别的意思,小猫崽子吃不了这儿个,吃了要拉稀的。”
“哦,没事,我不知道它不能吃,是我没弄清楚。”夏清有些内疚。
“你别往心里去,就那两口,没事儿!”
两人聊着聊着,阿朵先熬不住了,趴在外婆腿上睡着了。
“我先把她抱回去。”外婆抱着阿朵,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
夏清忙去扶她,“要不我来抱吧?”
“你坐吧,我这老婆子还能抱她几回呢?哎——”
夏清撒了手,看着外婆一步一步走进屋里,微微佝偻的身影让他瞬间发觉,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外婆没多久就出来了。
“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吗?”外婆坐下来,拿起碎布条缠了边的芭蕉扇摇着。
“都办好了,九月份开学,她正好跟着上一年级。”夏清接道。
“她没上过幼儿园,上一年级能行吗?”
“没上过?村子里应该有啊。”
“是有,你大婶有点文化,开了一个,阿朵去了没几天就死活不去了。没法子,我就让你大婶有空来家里教教她,学的也不多。”
“没事儿,到我那儿再教她点儿东西,上学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她跟得上。”
“这不又给你添麻烦了吗,你得工作,忙啊。”
“花不了多少时间……”
一上午的,阿朵蹲在凉阴地里,团了不少小泥球,和弹珠差不多大,趁它们还没干的时候,在沙子里滚一圈,一个个码到向阳的墙根儿下头,四四方方,跟阅兵的队伍似的。
夏清在院子里坐了半天,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他想起带回来的东西,就回屋去拿,等他出来,玩剩下的泥巴还糊在石头上,阿朵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快中午了,阿朵才回来。
她一进门,夏清就叫她:“来,朵朵,过来!”
她迟疑着,还是走了过去。
夏清从身后扯出个玩具熊,“拿着,送给朵朵的。”
“给……我的?”阿朵并不接,只是问他。
“当然,专门买给朵朵的。”
“你去哪儿,等等!”夏清见阿朵扭头跑了,大声叫她。
“不用叫了,她也不往远处走,一会儿就回来了。”外婆插了一句。
“她……”
“这熊是给她的吧。”
“嗯,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吧。”
“哎,可没人会送她这儿个。”
夏清不说话了,母亲说他把阿朵当妹妹也好,或者当女儿也好,希望他好好待她。母亲还说,她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他。
夏清笑笑,哪里有那么多对不起。
吃饭前阿朵回来了,往他手里塞了两颗奶糖,他有些诧异,复又笑起来,揉了揉她发黄的头发,剥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趁着阿朵午睡的空档,外婆把夏清拉到一边。
“阿朵就是个孩子,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知道轻重,你别恼她,好好跟她说,她会听你的。”
“嗯,您放心。”
“你知道阿朵身体不好,又跟着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经常一个人待着,要不就是跟动物玩儿,猫是前些天刚要来的,方便的话,你一块儿带走吧。”
“……行吧,刚过去她得适应几天,有只猫陪着也好。”
“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我请了五天假,一来一回路上得两天,到那儿还得好半天安顿。”
“好……”
“有时间,我会常带她回来的。”
“没事儿,你现在工作虽然稳定了,也别老请假……”
台扇呼啦啦地转着,有些发黄的蚊帐被吹得一抖一抖,昏暗的灯光下,夏清正拿着本书看,书还是早些年母亲寄回来的。
门帘外一阵响动,很快就消失了。
夏清只看到一点光在闪,掀起帘子——什么都没有。不,有一个罐子。
玻璃罐子并不大,里面装着不少萤火虫,微弱的黄色光,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子。
“这丫头……”
夏清醒得很早,目光扫向放在床头的玻璃罐子,果然,萤火虫都死了。夏清轻叹口气,洗了把脸,想着怎么处理它们。想了想,还是在菜地边上挖了个小坑,连罐子一起埋了下去。
起身的时候,看见阿朵站在屋前看着他。
他走过去,蹲下身对她笑道:“谢谢朵朵,萤火虫……很漂亮。”
“……谢谢。”
夏清见她朝着菜地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了然。
晚上,夏清帮着外婆收拾碗筷,阿朵在摘指甲草的花,梅红的白的都有。
夏清以前听说过在乡下很多人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
阿朵把花瓣放进一个豁了边的瓷碗里,又放了几小块白矾,用一个木头的小蒜锤一下一下均匀地捣着,直到把花瓣和白矾捣成了泥状才停下来。
“婆,阿朵给你包指甲。”
“好,我们家阿朵最细致,包出来的最好看!”
三人坐在丝瓜藤下,阿朵仔细地包,夏清就在一边递叶子和细麻绳。
“我两只手都有灰指甲,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用指甲草包指甲能治,就一定要给我包。阿清你说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小姑娘,年轻媳妇儿干什么?!”外婆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乐呵呵的。
“婆,你不老!”阿朵回了句。
“就是,外婆您还能活到九十九呢!阿朵,你说是不是?”
“嗯,一定能。”
说说笑笑间,外婆的指甲已经包好了。
看着碗里还剩下不少花泥,夏清提议道:“外婆,给阿朵包个红脚心吧?”
“行啊,我这手不方便,你来吧。”
“好,阿朵,来,包个红脚心!”
“不要。”阿朵说着起身往后退。
小奶猫伸着软乎乎的爪子去勾瓷碗,夏清一把把它拎起来放在腿上,在它的后脑勺上搔了几下,它倒是好,呼呼两声趴着就不动了。
“阿朵快点儿!”外婆催道。
“红脚心是给婴儿包的。”阿朵站在那里小声辩解。
“包在脚底下也没人看见,来吧。”夏清继续劝她。
还是阿朵妥协了,坐在小凳子上,翘起脚。夏清放低膝盖,把阿朵的小脚放在膝头,捻过花泥,在脚心里摆了个菱形,挑了片较大的叶子包好,缠上绳子。
夏清拍拍阿朵的脚面,“好啦。”
阿朵一下收回脚,穿上鞋,不管脚下还包着花泥,小跑着回屋去了。小奶猫见阿朵走了,慌忙从夏清腿上跳下来,还连滚带爬地追着她去了。只留下院子里两人笑了半天,间或的,还能听见大狗不满的呜咽声。
“她这是不好意思了。”外婆笑着解释。
“嗯。”
接着,是半晌的沉默,许久,夏清才开口道:“外婆,明天早上我们就得走了。”
“她现在就只有你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但是……”外婆说着,红了眼眶。
“外婆,您这么说就是见外了。我来这里不只是因为母亲的遗愿,她是我妹妹,血浓于水。”
“可是你带着个孩子,哪家姑娘肯跟你……”
夏清心里一抽,笑道:“现在没有,总会有的,我保证好好照顾她。”
“哎,行了,我也不说什么了,有什么难处别硬撑着,跟婆说,啊?”
“好。”
“你等会儿。”外婆说完就进了屋,不多时返了回来,手里拿着块卷起的手帕,把它放在夏清手里,“这么多年,我也攒了点钱,你拿去用吧。”
“好,既然是外婆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些起。”
“叶子蹭烂了,我再给您换一个。”
“换吧……”
夏清收拾好东西,躺进蚊帐里,听着四周的蝉鸣,竟然觉得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
夏清起得很早,外婆也起了,正在做饭。饭都差不多摆好了,阿朵从屋里出来,双眼红通通的,没什么精神。外婆督促着她洗了脸,正要梳头,外婆叫住夏清,让他给阿朵梳头,还有一个饼在火上呢。
阿朵抱着小熊坐在凳子上,夏清半弯着腰给她梳头,可算是难为坏了。
小奶猫扒拉着阿朵的腿,也想要她抱,阿朵把猫抱起来,它是舒服了,窝在小熊的身子上,倒是很会享受。
夏清有些窘迫地笑了声,“阿朵,对不起,我回去就练,好不好?”
阿朵腾出只手摸摸头发,“没关系。”
吃过饭,阿朵慢腾腾地拿出东西,外婆一看,除了几件衣服,都是些小零碎,忙说:“阿朵,这些就别带了。”
见阿朵站在那里不吭声,夏清接过话头:“外婆,您让她带着吧,我东西不多,拿得住。”
“拿得住你把菜带点儿!”
“好啦,外婆,您不是说让我们搭王大哥的车吗,别让他等我们。”
“你啊。”
三人出了门没走多远,夏清说他忘带东西了,就折回去了。
他把手帕压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下面,临走前看见院子里的凤仙,找了个袋子连着土移了一小株。
外婆等得有些急了,夏清一面笑着,一面将袋子交给阿朵。阿朵小心地接过,放进包里,冲他笑了笑。
夏清坐在车上,外婆问他,阿朵这些年跟着她的姓,以后呢。
他笑,说,当然姓夏。
外婆也笑,摆摆手说,走吧。
他们离开了家,走上了回家的路,看着外婆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贝克街的背影
风吹过书页,流淌在泰晤士河的传奇再次穿过我的心间。——题记
踏上古老的贝克街,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略显佝偻的矫健身影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深不可测的浓雾中。
那是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人们心中那份最原始的质朴被日益强烈的电气之音吞噬,浩浩荡荡的工业革命不仅污染了空气,给伦敦城戴上了“雾都”的帽子,也让人们的心一点点被浓雾笼罩,看不到纯真和美好,只剩下欲望和金钱。
然而你那放光的双眸,却射出一道锐利的光线,穿透了迷雾,看到了那不受控制的正在膨胀的可怕欲望,于是,你选择披上大衣,义无反顾地踏入无边浓雾,与邪恶正面交锋。你那双眼永远能看穿在黑暗中布局的罪恶,你那双足永远奔跑在苏格兰场的前方,你的烟斗烧不尽苦无知音的寂寞,百分之七的可卡因不是你的归宿,你肩上的小提琴,又在为谁悠扬?
你拿起放大镜细心研究着鲜红血字,你用鹰爪一般的手拨开覆盖在四签名上的灰尘,你不卑不亢地面对波西米亚王子,又在博斯克比谷里匍匐前进。
五粒桔核伤了你的自尊,歪嘴的男人掩盖不了显而易见的真相,闪耀的蓝宝石为你加冕,你牢牢攥住夺人性命的斑点带子,又去抓捕桀骜不驯的白额马。
格洛利亚斯科特上的宝藏等你去发掘,海军的协定等你去拯救,驼背人的迷云停不住你的脚步,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震慑不了你坚强的心,面对凶残的莫里亚蒂,莱辛巴赫是否成了你的绝唱?
你从空屋魔术般地复活,去解答隐藏在跳舞的小人下的真相,可恨的米尔沃顿让你第一次为了正义触及法律底线,六尊拿破仑塑像成为获得答案的钥匙,格兰其庄园的谜案让你辗转反侧。
你揭开被旁人忽略的第二块血迹,魔鬼之足让你又一次宽恕了善良的罪犯,病榻上的你蒙过了所有人的眼,你消灭了不存在的吸血鬼,又为蒙着面纱的访客扼腕叹息,肖斯科姆别墅中的秘密让你震惊,击败破坏和平的间谍是你最后的致意。
面对呼啸而来的东风,你毫无惧意,你相信,你的凋零,将会换来一片更为祥和、美丽的乐土。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选择隐退的你正印证了遥远东方的这句古老格言,蜜蜂成了头发花白的你的精神寄托。
这就是你,夏洛克·福尔摩斯。
天涯何处有桃花
我于这世间寻寻觅觅,只为了找到一束灿烂至极的桃花。——题记
桃花,总是开在竹篱茅舍外,沾染着世俗烟火,深深浅浅的粉色渲染着春日的阳光。桃花美而不艳,娇而不弱,好似笑意轻盈的少女,一袭粉衫,面容不需要绝美,只是这种轻灵娇俏,让人难以忘怀。
黛玉的桃花,是她凉薄生命中最后一次绚烂,崔护的桃花,是寂寂人生中那场不着痕迹的邂逅,五柳先生的桃花,是纷乱尘世中与世隔绝的港湾,而桃花于我们呢?芸芸众生中渺小的我们……
古时候,称赞美人有面若桃花,比如息夫人。乱世中的美貌女子总是命途多舛,她先是遭到蔡侯的轻薄,到了息国,也无法与自己的丈夫厮守,楚王爱慕她的美貌,于是举兵攻打息国,息侯弱小,无法保护她,还要由她对楚王的婉转承欢来保自己的性命。楚王是珍惜她的,因为珍惜,才会关心她的一言一笑,才会顾忌她内心的想法,楚王也是强大的,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保护她安乐。她最后的归宿是楚宫,可是,后人仍然用一个“息”字来称呼她,我不知道,如果息夫人能够听到,她又会怎样。三年的不苟言笑,证明的是她对息侯的愧疚,一生的寂寞守候,才是对楚王深情的最好回报。我总是感到惋惜的,一双如同秋水澄澈的眼睛,也能在重重宫墙中变得如同干涸的古井,兵戈四起,狼烟滚滚,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的一生,已经随着这颠沛流离结束了。桃花命薄,桃花夫人也不曾一生平安喜乐,这好似一种摆不脱的宿命。
东晋的时候,陶渊明臆想了一个桃花源,更使桃花分外神秘,穿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穿过狭窄幽深的山洞,一下子豁然开朗,似乎人间仙境。没有战乱,没有污浊,只有淳朴的民风和温柔的桃树,多么让人向往。武陵春景,桃花盛开,代表的并不是谁怎样傲视隐逸,目下无尘,只是世界太过于纷乱,让人不得不逃避,不得不去寻找一处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尘世中没有,那就由我幻想一个。桃花清丽秀美,桃林缤纷繁复,有这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来守护我的桃源,就如同飘渺幽深的五里雾,在团团簇簇的花朵中,我才能感受到心灵的宁静。
曹雪芹将袭人比作桃花,说她温柔和顺,可是纵使她如桃花一般温柔,又怎么会有桃花的灵动。袭人是世故而圆滑的,缺失了女儿家那种清清静静的美好意态,这不同于桃花的世俗气息。桃花固然是尘世的点缀,但是,桃花的随性纯真,是袭人比不上的。若说像桃花,还是晴雯更像一些,只要我愿意开放,就不会含羞带怯,就不会欲拒还迎,只将所有的灿烂美好全部盛放在世人的面前,即使到最后零落成泥,不复芳华,也是轰轰烈烈,值得追忆的。
李贺诗云:“桃花乱落如红雨”,这位旷世鬼才看见缤纷而下的落花,也是分外伤感的吧,可是桃花不被这样的伤感所束缚,依然含笑,享受春风的赐予,展露出无限的风情。桃花盛放,是一场朴素却令人回味的爱情: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十八个字,却包含了一生的得意失意,离合悲欢。曾经,我们邂逅在一树灿若云霞的桃花下;曾经,我是进京赶考的温文书生,你是不出闺门的美丽少女;曾经,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当我再次来到这里,你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桃花依旧盛开。果真,人非草木,草木亦非人。桃花自在的落寞,也深深镌入后人眼中。
天涯何处,才有不解人世伤感的灿烂桃花?
爱与痛的边缘
脱口而出的誓言总是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到头来却只是被风吹散在风里,不留一丝痕迹,不是每一个誓言都能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题记
“白色的花淡雅,黄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每当读到史铁生的这段话时,眼前总有一抹身影浮现,牵动我的心。
从记事开始,印象中便只有爷爷一人。
爷爷曾对我说过:“阿四啊,你奶奶走了,走的时候,山坡上的菊花正开得烂漫,奶奶去了一个长满她深爱着的菊花的地方。”说完爷爷总是抚摸我的额头,继而转过脸去,望着天边逝去的云,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冗长,秋风中,尽显苍凉。
那年我四岁,爷爷五十九岁。
当时的我还很小,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看我,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我背上书包,踏入久违的中学,开始我人生中的花季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击垮了爷爷。在病魔的胁迫下,他苟延残喘。而每一周的周末我也总会去给爷爷端汤送水,照顾他。而我在的时候他是什么话都不会说,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用慈爱的目光照射着我。看着床上的爷爷,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老人面前,一生也只有一个身份——他的孙子。而我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一样,一个人在屋中踱步,低声地呢喃,像在说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又害怕别人知道。我静悄悄地躲在门外,凝视着这个把我从小带到大的老人,看着此时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
亲情就像是最锋利的刃,割出永恒的伤,留下不灭的痕。
适逢八月,院里的菊花开了,金黄色的花灿烂夺目,在秋风中正摇摆着姿容。可是这时的我却并不觉得它是美的,只觉得现下的菊花更像是在秋风中挣扎,就像是有些人,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垂死挣扎。
药瓶已经积累了两个纸箱了。
当我再一次从学校回来看他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胃癌的确是要人命的。
那时姑奶陪在他的身边,见我回来,他也只是在姑奶的搀扶下勉强地坐了起来,用一种眼神看着我,满含怜惜。
最终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我向床边靠了靠,坐在了他的身边,就像是小时候他照顾我一样的,给我安慰和鼓励。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他来照料我,而是我来照顾他。我轻轻地在他的腿上按摩着,我明显地感觉到,那分明就是一根骨头上面搭了一层松散的皮。我的心痛得难受,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滴在床单上。他看见了轻声说了一句:“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是那时的泪水怎么能止得住?
他生气了,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气吁吁地瞪着我看。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也好像是用尽了力气,累得半天一动也不动,只是在瞪着我看。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我一犯错他就训,敢哭他就骂,再哭上手打。
时隔多年了,他再一次打了我,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离开的时候,爷爷支开了身边的人,让我留下。他塞给了我一团纸,那张纸我至今保留着,连同着那一巴掌也保留在了心里。
一夜秋雨菊花残。
那夜,下了一场阴沉的雨,好凉的一场雨,菊花被打落了一地,我知道的,逝去的花便再也不能活下去了。
爷爷走了,笑着走的,很安详,那是我今生都不会忘记的表情,就像是牵绊一生的郁结解开了一样,再也不是往昔的凄凉。
当在暮色沉沉中,看着爷爷被一步步地推送进焚尸间,连同我的心,一起葬身在了火海里,留下的是苦,是伤。
怀揣在兜里的那张纸,被揉得变形,打开纸的那一刻,“遗书”这两个字,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走了,留下了能牵绊我一生的伤痛。我,不明白,爷爷,你告诉我,为什么?
那张遗书上写着:“我走后的遗产,百分之六十属于我的第四个孙子——阿四。”开头便提到了我,爷爷在遗书的最后写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他说:“十三年前,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孙子们,十三年后,我满足了,你等着我,我来了,秀珍,你等着我,别走得太远喽。”
秀珍是奶奶的名字,而那年我十三。
七天后爷爷下葬,秋雨仍在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秋鸟鸣,百花残,悲伤的唢呐回荡在秋雨中,艳丽的菊花开得触目惊心,漂亮的花,在风雨中摇曳,凋残,满地的落花,一如我凄苦的心。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像是谁的哭泣,隐隐约约。
当分配财产时,亲戚们都在吵吵嚷嚷的,大堂里的争吵声连续不断。大厅的正桌上供奉着爷爷的牌位,一张黑白照在那里立着,一朵黑布绕成的花正开得绚烂。当主事人宣读完遗嘱时,各家都在争论,嫌分得不均,说自己付出的太多。其实,爷爷走了,哪里还有什么财产?农家人的一辈子总是平平淡淡。
尖锐的争吵声撕裂脑海,“老爷子怎么会把财产给他,他一小屁孩拿来的遗嘱有用吗?不会是伪造的吧?”诸如此类的话语如雷贯耳。我泪眼模糊了,一旁是安静的黑白照片,一旁却又是嘈杂而愤懑的争吵。爷爷,你走得可安心?
爸爸说“菊花是奶奶的挚爱,因为菊花是爷爷为奶奶种的,奶奶是爷爷的挚爱。阿四,有你那年——奶奶死了。那时你在娘胎里刚足月,即将出世,可你奶奶却在这时病了,村里人都说是你克的,你不能留。可你奶奶临死都说怨自己身体不好,而不是你。奶奶临死的时候对你爷爷说了一句话,这个孩子,要好好活,好好活。所以,你爷爷看着你是爱也是痛,那道伤痛今天算是消了吧。”
我明白了,知道了,为什么他对我是如此的深爱,又为什么看我时总是隐隐作痛。爷爷是站在爱与痛的边缘,这一站,是痛苦也是煎熬。而且这一站就是整整的十三年。
而今的菊花开在秋风里,我站在那里,感受着我这亲人的气息。
落花人独立,又是一年秋天了。
你不是归人是过客
阿衰,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你了呢。在我们学校门口那段两边都长满柏树和松树的水泥路上。我们两个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没有一句亲昵的问候,我忍不住转身看你,你单薄瘦削的背影使我泪流满面,我大声地喊着阿衰,阿衰,撕心裂肺地喊着,最终你还是没有转过身,没有笑着说我二货。
直到现在我还是处于一种迷糊的状态,我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我们的回忆中。那天在食堂看见一个人手臂上画的满是水笔画,我像疯了一样拉着那个人的手臂呢喃道阿衰哎,是阿衰。以前我在你胳膊乱写一通,什么内容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在许多五味杂陈的目光下,完成我的大作后,我们相觑而笑。可是我看着你明媚的笑容就像是突然被无数银白色的细线悬在空中恐惧莫名地袭来,像是绿色的藤蔓在脖颈间纠缠。我害怕将来会有一天再也见不到这笑容。
我只要心情不好就开始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再一件件叠整齐重新放进衣柜里,重复着,重复着。因为每次都会在不开心时想要看看你在文化衫上留下的笨拙的字迹,拙劣但我喜欢,每次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他们的主人一样,歪七八扭的,让人忍俊不禁,所有的烦恼也会随着嘴角的微笑而烟消云散。在刚拿到空白的文化衫是我就嚷嚷着要把你衣服前面全给占了,写上大大的帽圆,你灿烂地笑着说好,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兔斯基。最后我还是没那么声张的把名字写的那么大,纵使没有占满衣服但是在那些娟秀的签名中圆圆的帽圆突兀的呆在那里,就像是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那条牛仔裤一样显眼。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你们拿着大包大包的行李,提前去离家很远的考试点,我从学校出来时在路边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一样就看到你了呢。看起来像只忧郁的鸵鸟,白色短袖在你身上看起来很肥大,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依旧嬉笑着,看起来像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这仅是看起来而已。这种言不由衷,情不由己的感觉真的好难受,我分明感受到那种清晰的冰冷与厚重。我们背对背你向西我向东,自此,我们就进入了一种无止境的直道型循环,一直没有那个条件来终止这个循环。也许没有归期,这是多么悲伤地隐喻啊。
你嘲笑我太二了,像小孩子。我嫌弃你太衰了,被小孩子追着打。像流行感冒一样,我被传染了,像你一样的衰。如果你在学校经常打喷嚏的话,我在这就向你道歉。每次自己一“倒霉”就会小声嘟囔着:唉!都是被阿衰给传染了,变得这么衰,接下来就是大片的惘然,大片的悲伤,像是丢了魂魄一样。我亲爱的魂魄啊,每当你脱离我的身体时都到哪里游荡了?是否会去经常看望我亲爱的阿衰?他怎么样?他是否也像我被传染一样,变得很二?他是否会经常想起我?
阿衰你知道吗?我现在像到了重病晚期一样各种衰各种丢人。我唱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上厕所,给摔了。腿上磕了一个小洞,圆得不像话呢,血顺着小腿汩汩向下流,晕染了每一根汗毛。我竟没心没肺地笑着回宿舍了,她们在听我讲完我的光荣事迹后笑地前仰后翻,我也是。当我笑着给裤腿卷起来时,一个个都花容失色给我扶到医务室。医务室很是热闹啊,都是早上开运动会受伤的一线伤员,只有我很认真地对校医说我摔厕所里了,腿上磕了一个小洞,圆得不像话呢。上早自习时跑太急了,从一楼到四楼五次都踩空了差点就又摔了。收拾抽屉时下巴撞到桌子角上,给撞烂了,星期一校集贴着硕大的创可贴招摇过市。
亲爱的阿衰你知道吗,我经常对别人说起你呢。那是一个明媚的孩子,他的笑容让人听到花儿绽放冰山融化的声音,他宽广像无垠的沙漠,又狭隘像一粒黄沙。他会在生气时摔门而出,却一个人跑到操场上,看白云在树梢浮动,也会无中生有的闹小孩子脾气,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都像一根银针向你心里边刺去,直到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但我知道他不坏,它仅仅是不善于表达罢了,像彼得潘一样的孩子。
有人说,活在过去要么沉沦要么奋起,我想我是前者。
我现在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直漂泊沦落。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自己会跌进无尽的黑暗中寂寞一世。你说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所以你写下:“帽圆与小四一起屁颠屁颠去郑大。”这不是梦想是愿望,可以实现的愿望,语无伦次但最真挚。但为什么我发现这个愿望就像是梦想一样离我好远好远啊,我使劲地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它,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溺亡之前最后的挣扎,但最终这都变得是那么苍白那么可笑,还是难逃死的命运。
我这个人就是爱慕虚荣,明明过得一点都不好,当别人问起时还总是满面春风地说,挺好的。但好不好恐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多少个内心备受煎熬的黑夜,多少次的流泪也只有自己知道。
阿衰,明媚如你只是过去,现在的你我早已分道扬镳支离破碎了,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过去的我们就让他们在过去结束吧。故事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最初我还没有回忆,不懂你有多美丽。
那么就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始吧,那时的你不是归人是过客。
青瓦
一
又是一片浓雾,密不透风地环绕着我,沉重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地往前跑,脚下似乎已生风,却跑不出这桎梏般的牢笼。
渐渐地,雾散了些,我已经能看得出周围的环境。可这一看,我的神经却比之前绷得更紧——前方是一条城中河,可是这雾却不散反浓,更为诡异的是,河上的石桥站着一个人,佝偻的身躯,斑白的头发,明显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她看着我,手中攥着一块儿青瓦,原本浑浊的眼睛忽然射出精光,然后,她发了疯一样地向我冲过来,速度竟比得上我全速奔跑时的状态,而我的脚却似钉在地上一般,动不得半分。
她距我越来越近,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摸到口袋中鼓起的东西,不计后果地朝她砸去。她被一块儿玉石砸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始终没有放开手中的青瓦。不一会儿,她慢慢地爬了起来,向我露出一口暗黄的老牙,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接着向我冲来。而我,依旧不能活动。我脸上的冷汗聚滴成河,死亡,已是必然……
“啊!”我一下子从旅店破旧的床上坐起,手放在左胸前,感受了一下自己不正常的心跳。
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房间的门窗甚至犄角旮旯,我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换了沾满冷汗的睡衣,我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灌下,才重新躺在床上。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散落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大手轻抚着我,缓和了我紧张的情绪。
再一次来到这个皖南村庄,我总是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已经三天了,只要我一入眠,就一定会被那个相同的噩梦吓醒。
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了。都说梦由心生,我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可以摆脱那件事的影响,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一直被那件事束缚着。
看着一室的清辉,我不禁为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而担忧……
二
清晨的村庄显得静谧非常。淡淡的阳光透过氤氲的薄雾映照着老屋,古树,还有潺潺的流水。一只猫慵懒地躺在屋檐下,蜷缩着身躯,时不时的用爪子在空中甩几下,赶走吵闹的蚊虫。
这里景色美妙,我却没什么心思过多地注意。吸引我的,只是那些浓郁的历史气息。于我而言,它像一片罂粟地一般诱人,蛊惑着我不计一切地回到这里。
可是,连日的噩梦让我畏缩了。这里是历史的凝结地,任何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小的时候,奶奶经常讲一些鬼怪故事给我听。也许,那些鬼怪是真的存在的,只是多数人没有遇到罢了,而那些遇到的人,说不定已经死绝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胆量并不算小,可是一到这个地方就冒出许多耸人听闻的想法。难不成,这地方真有些古怪?
不知是谁向河中扔了一块儿碎石,发出不大的响声。我却像是被操控了一般,把肩上的背包扔地上,冲着旅店的方向跑。直到跑了足够远以后,我才停了下来。我的脑袋一片混沌,脸上汗水横流。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我却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想起来背包里还有一瓶水,我急忙去翻找,却发现背包在刚才被自己扔了。我猛然发现,我真的是被操控了,被自己的恐惧控制。
我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原路返回,寻找自己的背包。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完成这次的任务。我不相信,我连一丝恐惧都克服不了。我的身份,注定了我要无所畏惧。
我把背包重新挎在肩上,接着寻找我的目标。
一座座徽派建筑沿河分布。它们墙身雪白,偶尔有些泛黄的地方,似乎是它们历史的见证,我却感受不到那沉重的古朴之气。
往前走,人烟渐渐稀少,那些房屋也变得破败不堪。有些墙皮已经脱落,有的青瓦落了几块儿。我感受得到它们的气息,历史的气息。我的心情雀跃起来,当我看到一间破损严重的房屋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时,我一直被恐惧折磨的心更是轻松了不少。
三步并作两步,我走到那门前,轻敲着门。半晌,还是没有人来给我开门,可我确信这里是有人的。
“有人吗?”我抬高了音量,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
“来啦!”
不一会儿,一位老人打开了门。他的手上还拿着菜,应该是正在做饭。
“大爷,我是来这里的游客,想体验一下农家风情,你能招待我几日吗,我会给您报酬的。”我笑着朝老人说。
“好,好,你进来吧。”老人似乎已经年近七十了,不仅腿脚不太利索,说话也有些不清。
老人重新回到灶台做饭,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院子。小院倒是清静,似乎只有老人一人居住,这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条件。只是那院脚棚子里垛的一堆石块青瓦又勾起了我莫名的恐惧。我懊恼地揉着头发,我到底是怎么了?
“年轻人,你还没吃饭吧,来来来,趁着吃点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呐。”老人已经将食物端到了屋里的木桌上。
“大爷,真是麻烦你了。”我走过去,诚恳地说。
桌上摆了一盘青菜,一盘馒头,三只盛好了米粥的碗。我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我们明明只有两个人。
马上,我就知道了第三只碗的用途。
老人把它放在了一个木雕前,虔诚地拜了三拜,才回到餐桌上开始吃饭。
“年轻人呐,你是做什么的啊。”老人边吃饭边跟我唠嗑儿。
“我啊,浪迹天涯之人而已,不值得提。”我笑着敷衍,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俯身去捡,躲避老人审视我的目光。
“大爷,筷子脏了,我得用水冲一下。”我把有老茧的手背在身后,故意从那木雕前走过。只是一眼,我便被它吸引住了。那是一尊观音像,雕工精细,我凭着敏锐的感觉,知道那是用黄杨木雕制的。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膛。我急忙冲到厨房,拼命地平复自己。黄杨木雕,雕工还如此精细,我真是撞到好运了。
“大爷,那木雕能给我看看吗?”我洗好筷子,故作淡然地坐回位置。
“好啊,也不是啥值钱玩意儿,你愿意看就拿去。”大爷倒是豁达。
我心中窃喜,老人并不十分在意那木雕,看来我是有机会的。
我捧起那木雕,感受到它浓厚的历史气息,越发欣喜。这木雕真好,要是被我收入囊中……
我来不及多想,脑袋突然爆炸似的疼,那一股莫名的恐惧又向我袭来。我只好放下木雕,跑回老人为我准备的房间,躺到床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连风都不漏。
三
我知道这恐惧的来源,却一直不敢回想。
那是某年冬天,我第一次来到这个皖南古村。白雪几乎掩盖了这座村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我游走了很久,都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目标。灰心丧气之际,我看到一个灰衣老人蹲在地上,正在雪地里翻找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希望老人可以收留我。可我还未开口,就听到老人愤怒的训斥。“把你的脚拿起来!你都不知道你踩着些什么!”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是走在她面前,她何必那么生气。
老妇还在用手刨雪,我只能呆立在一旁。我计划着等她做完了事情,应该就可以让我跟她一起回家了。
雪层并不厚,不一会儿老人就刨出了一个东西。我凑过去,想看看那是什么。
“一片青瓦?!”我震惊不已。一片青瓦而已,值得她在这数九寒天里用手刨出。
“你懂什么。”老妇白了我一眼,然后把青瓦像宝贝一样塞进了以及贴身的口袋里。
那瓦片几乎和冰一样凉,老妇被凉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忙把背包里的衣服给她披上。
“把青瓦给我吧,我帮你拿着。”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于心不忍的吧。谁知那老妇毫不领情,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在雪地中刨青瓦。
“你怎么这样!”我也恼了,伸手就想去抢她的青瓦。
老妇对我的举动十分生气,拼尽全力地把我推到一旁。我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防被推倒在地,而她也因为力的作用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想去把她扶起来。可是她却还往后退,紧紧地护着青瓦。
“喂!你别退了!”之前离得远我没看清,现在走进了才发现她的背后是一条河。这个地区水网密集,几乎处处都有河流。冬天的河水冰凉,这地方的河冰层也不厚,老妇掉下去一定必死无疑。
老妇果然不再移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护着她的青瓦。
“一片青瓦而已,我怎么会抢它,你相信我!”我循循善诱,希望能够救她。
谁知老妇一听我的话更激动了,又往后退了两步。“什么只是一片青瓦!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它的价值!你们就只知道挥霍前人留下的文化,还肆意改变这些。你瞪大眼睛看看这里,说是保护重建,可是这里被粉刷整顿得哪里还有点历史的味道。这青瓦才是几百年的东西,却被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糟践成这样!”
我听得愣在原地。是啊,这里哪里还有历史的气息,我对文物这么敏锐的人都感受不到它的厚重。我们的那些保护措施,实际上加速了它的消逝。
我一时出神,没有注意到老妇还在往后退。
“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老妇喃喃自语。
“你们这些糟践文化的人,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的!”老人愤恨地喊着。这一句话,直击我的内心深处。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栗。那些保护文化的人都会遭报应,下地狱,那我呢?我真的不敢想象。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人已经退到了河流的边缘。
是一声巨响惊醒了我。我抬头一看,不见老妇的踪影。我猛然警醒,急忙跑到水边,却只看到冰面上被砸开的一个大洞和遗落在旁边的一片青瓦。
那片青瓦,孤零零地躺在冰面上,连灵魂都死了。
四
躺在床上良久,我才缓过劲儿来。
那片青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罪恶。我真怕,怕老妇的诅咒真的应验。可是我不能停手,真的不能。
“大爷,您干嘛呢?”我找到了坐在院中躺椅上的老人。
老人似乎在看一张纸,见到我来,把那纸收进了口袋。
“没啥,闲着没事。”老人点起了水烟。
“大爷,跟你商量个事好吗?您那木雕真是漂亮,我太喜欢了,想买下它,要多少钱您只管开口。”我坐在他旁边,挎着背包。
“那木雕啊,祖上传下来的,听说就是家里人自己雕的,没啥贵贱的。就是用它来纪念先祖的……”
“大爷啊,我妈常年卧病,听说木雕辟邪,我就想孝敬孝敬她,您就看在我一片赤子之心上给我了吧。”意识到老人并不想给我,我立马接口。
老人深吸了一口水烟,看得出来他在犹豫。
良久,他摸着自己的口袋,缓缓说:“罢了罢了,看你是个孝顺孩子,就拿去吧,留我这儿用处也不大。”
我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顺利。
“谢谢大爷啊,您想要多少钱?”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询问。
“什么钱不钱的,不是啥值钱玩意儿,你要,拿走就行。”
正合我意,实际上我根本没什么钱。
我处理好剩下的琐碎事情,准备抱着木雕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猛然想到刚才老人在看什么东西,说不定也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我拐了回去,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大爷,刚才您在看什么啊?”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贪婪的目光。
“没啥,就是老伴儿的照片。”说着,他已经将那照片递给了我。
我接过,可看到照片上的那张脸时,瞬间怔楞。
那张脸爬满了皱纹,枯槁无光,平淡无奇。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足以将我所剩无几的勇气抽光。
“她啊,一生就喜欢收集那些上了年纪的东西,你看那棚子里的青瓦石头,全都是她一块儿一块儿捡回来的。”老人抽着水烟,眯着眼睛,嘴角扬笑。我却双腿颤抖,站都站不起来。
“可是啊,我那老伴儿做了一辈子好事儿,怎么老天爷就不长眼,那么早就收了她去了呐。那河水那么冰,她黄泉路上得有多冷啊……”
五
离开的那日,我感受到了肩上担负的重量,心中却是舒畅。
我将观音木雕连同老妇的照片一并还给了老屋里的人。我想,即使他并不知道观音木雕的价值,他也定会将它妥帖收藏。
我在回程的路上,无意间看到了一片青瓦,欣喜地像得了价值连城的宝贝。我将它捧起,带着敬畏。那是一片青瓦,更是一丝流逝了的文化。
我费尽心思,将它放回到屋顶,才肯罢休。
落雨堂
“少主,秦当家的捎话儿来,邀您到后堂喝茶。”
“哎。”我应了一声,没有挪身。
他正躺在河边一棵格外粗壮的树木的枝桠上,枕着自己的手小憩,秦家养的幼虎在树下扑着蝴蝶玩。他似乎叼了一根什么东西,也就是随手拔的野草吧,随着若有若无的黄莺啼鸣声上下晃动。我这才惊觉草长莺飞,窝在家里这么久,都快长毛了,终于熬过了最讨厌的冬天。这一发现让我心情大好,旁边跟我很久的老仆李叔催了我好几声我也不为所动,心想请我喝茶的人都可以赖在树上不接客,我身为客人怎么就不能赖在亭里等他来请我。
几个苗寨的小孩帮着父母做完家事就围了过来,嚷嚷着要听我讲故事。我故意摆了张苦瓜脸说不行啊,你们家主子要请我喝茶呢,小孩们就特别懂事地把李叔轰出亭子老远,然后又围过来,星星眼放光,都爬到我坐的长椅上。我伸手抱了两个,三个围在我周围,还有一个坐在椅背上解散了我故意蓄起来的长发,给我编她妈妈教的花辫子。苗寨建在山里,很少与外界交流,这里的孩子们听什么都新鲜,我就讲前几天刚看完的山海经,讲精卫填海,讲禹杀相柳,讲夸父逐日。讲后羿射日讲到一半的时候,我背后那个小丫头编好辫拿镜子给我看,别说,编得还真好看,一半长发结成细辫挽了两个团子,剩下的披散在颈边,零零散散地编了几条小辫子。小丫头笑着说:“小哥哥你真好看,皮肤又白,声音又甜,以后会不会有其他的大哥哥来娶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有这样的大哥哥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于是转过脸去想逗逗她。然而后脑突然一紧,被一只大手扶住了。我就着镜子看到左边发髻上多出来的两朵山花,以及那张本应该在树上歇着的脸。
然后我就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是我那单调的、挂满书画的房间。手边的暖炉早就凉掉了,窗子紧闭,房里闷得要死。我站起来使劲地伸了个懒腰,之前头发就随便地束了一下,现在随着我伸懒腰的动作散得一团糟。推开窗,一阵凉风猛地灌进来,我这才从梦里清醒过来。外面苍白一片,哪有半点春天的样子。
燃起暖炉,我回到趴着睡了一宿的老榆木桌前。桌上放着好几个刚刻成的石章,我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到一边,重新拿起一块新的石料。
我要刻的是一枚私章,章名梁海明。
那个时候,他把开得正盛的不知名的山花别在了我左边的发髻上,然后一翻身越过椅背,坐在我对面,让我感叹不愧是唱戏的身手就是利落。其实当时气氛尴尬的不得了,我活像被人抓了现行的恶作剧小鬼,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倒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抱了个丫头坐在他膝上,说:
“接着讲。”
于是在孩子的应和中我傻了,啊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生意呢?”我跑到这深山苗寨不就是为了和他梁家谈生意。
他很淡定地看了我一眼:“那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叫你们家的人往回搬就行。”他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样太便宜我们家了,又补充,“你答应我三件事就行。”
我想想他也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应该不会坑我,于是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了。
当晚告别之时,他告诉了我第一件事。
“还请你帮我刻一枚私章,章名梁海明。”
也对,我们苏家好歹也算是江南书画第一家,正常考虑来我作为当家,那刀笔也应该是没的说。于是笑一笑:“行。”
梁海明。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很多遍。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梁月时才是他的真名,尽管李叔无数次地向我解释那只是戏台上用的花名。我还记得初见时他着一身华裳,脸上油墨褪尽,在台上一人唱着霸王别姬。偌大的戏院只有我一人躲在角落,好像那场戏只唱给我一个人听,那人回过头来,唇角一弯,我便恍惚地像是掉进了梦里。事后回忆起时我常常懊恼自己怎么就没勇气冲出去说一句我叫苏梓你唱得真好,那明明是自己作为女性唯一一次自报家门的机会。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懂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穿好看的花衣裳梳好看的发髻,怎么就不能和隔壁的巧巧玩翻花绳,而那庞大得吓人的家业怎么就压在了我身上。我还记得第一次被逼着换上男装,母亲告诉我,我将要成为下任当家的时候我吓得哭着直摇头,结果被罚跪在后院的雪地里一天两夜,直到晕倒。昏迷的时候只觉得满眼都是苍凉的白色,远处的梅树林里鬼影幢幢,一个两个都把我往里拽。从此以后我再不愿接近那里,连带着整个冬天都被我恨之入骨。
到我终于也能独自应付一些生意的年龄时,我便开始悄悄地溜到戏园听他唱戏。大多数时候是女装,去之前我会先到巧巧家敲诈她最好看的衣服,可是真的到了那里却又悄悄在某个小小的角落窝起来,就像一开始那样。有时若是有家里人跟着,我也只能穿着男装去,但是心里还是有小小的亲近感,我在台下扮男人,他在台上扮女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梁家的委托。
他作为梁当家,约我在八潼楼谈生意。老实说那实在不是什么适合谈生意的地方,即使是楼上的单间也吵闹得很,说书人的声音能穿过墙壁,保持着浑厚的声调再穿透耳膜。
但是,这里的糕点很好吃。看他刚才熟络的点菜模样,大概常来吧。我啜着青云纹瓷碗里的桂花栗子羹,偷瞄对面人淡然的神色。
那天的桂花栗子羹格外甜,尽管后来讨论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但那份清甜的味道始终留在空气里。最后生意谈完,啜完最后一口茶,他抬起头来看我,还是盯着看,眼角微微抽紧,好看的眸里像是含了一片无星的夜空。我只好局促地冲他微笑,手藏在桌下捉紧了长衫的下摆。
“苏当家你,真爱笑啊。”他淡定地总结,似乎很好笑地打量我措手不及的模样。我很不应时地想到以前的朋友也会说我爱笑,脾气好什么的。是吗?我摸摸脸。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像谈生意一样,对自己有利的,笑一笑,说谢谢;对自己不利的,笑一笑,说容我再考虑。
“你笑的时候,在躲什么呢?”
“不躲什么啊,只是习惯。”我僵硬地笑。
“是吗。”
我松了口气,拍了拍被我掐皱的衣摆准备站起来。他回过头来又看我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
“下次来听我戏,别在角落里窝着了,我给你准备个好位子。”
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恍恍惚惚像坠进了梦里。
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并且偶尔会就此调笑两句。当然,这都是我们熟识之后的事了。我常常去他的苗寨,那是一个可以悠闲度日的好地方,不用受家族的束缚和管教,不用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母亲责骂,不用畏惧那片鬼影幢幢的梅树林,苗寨的冬天也格外可爱。家里人知道我是女性的不多,也只当我和梁当家是好友,只有母亲每次听说我要去苗寨都会皱着眉,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讪讪地笑,解释说我只是去谈生意。
呵呵,我的身份。赶鸭子上架的假当家。
我从没敢说出上面那句抱怨的话,哪怕被骂得再凶再狠我也不曾反驳过。我也不敢揣测自己为什么成了当家,不敢揣测小姨娘生下的那位小哥哥为什么某天就没了踪影,不敢揣测父亲为什么自那时起就一病不起。这其中的缘由太深太黑暗,我不愿触及亦不敢触及。总之如今家业兴旺,母亲富贵安康,我也算是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也不用担心太多。
直到发觉那份感情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翻遍大江南北,寻了七八块质地上乘的石料,准备刻章。可是怎样下刀都不满意,郁闷之余,我又跑到苗寨“谈生意”,所幸他并不急着要章,只说你慢慢来,我也就顺势在那里赖了好几天。正值盛夏,苗寨的傍晚还算凉快,用过晚饭我就在寨子里瞎溜。不过我来的次数比较多,大家也都认识我,也就由着我乱走。
我顺着那条穿寨而过的小溪走,居然看到他养的幼虎在溪边扑蝴蝶。我很好笑地凑上去逗它,又追又跑,它就把我引到了自己主人躺着的树下。太阳刚落,夜色还薄,他的脸在树影摇曳中看不清楚,斜倚在枝桠上的悠闲模样却依然好看得令人心惊。
我盯着那抹身影傻傻地发呆,足足半晌。
“……你在干嘛?”
“乘凉。”他的回答淡定无比。
“这样啊。”
目光移不开……觉得心口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又好像空空落落少了什么似的。
这样任由他躺在那边……消失了……怎么办?
“……拽我干嘛?”
“下来,给小爷唱一段。”
“……发什么疯呢。”他瞪我一眼,居然乖乖地跳了下来,端了个架子捻起指来,俨然是贵妃醉酒的起步式。我也不心疼从巧巧那里摸来的衣裳,捡了块干净地方直接坐了下来。
哗啦啦的水声,蝉鸣和蛐蛐叫,远处寨里孩子们追打着笑闹。我窝在幼虎柔软的皮毛中,眼前好看的人为我唱戏。明明未着油墨,服饰也只是常装,却依然闪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一边听,我一边迷迷糊糊地笑了。
他停下来看我,瞳孔深邃望不到底,像是一整片无星的夜空。
“苏梓啊,”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你怎么那么喜欢盯着我看?”
“嗯?我不喜欢盯着你看啊。”我笑吟吟的,却是下意识地否定掉了。
“那你还看。”
“不看你我看谁啊?看着你家白小黎?”那是我给他家小老虎起的名字,纯属好玩。说着我又亲昵地搂紧了它的脖子,它倒也给面子,乖乖地任我抱。
随后的事情,我大概用尽一辈子也忘不掉了。他走到我身边,用两根素白修长的指头搭在了我的嘴角,轻轻下拉。他嘀咕了一句:“怎么就笑得那么贱呢。”
微凉的体温,微凉的触感。
夜色弥漫,我埋下头去,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通红的面颊。
“你不喜欢我笑?”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看着不舒服。”
“不会吧?大家都说我笑起来特别可爱。”说着自恋地翘了个兰花指。
“你就吹吧。”他鄙夷地瞪我,随后又有点沉郁地收回了目光。
“你一笑,就有种被挡在了外面的感觉。”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在躲什么呢?”
就像是那天……茶楼里,空气中弥漫着桂花栗子羹的甜腻味道,在吵闹的喧嚣和说书人的大嗓门中,他的视线,像把我的心事都看透了一样玩味。
“……习惯而已。”我也只能像那天那样,局促地微笑。
乌云翻滚,周围的空气压抑,而密布水汽。
很快就会下雨了。
当晚我离开苗寨回到家中,由于穿着女装,一路躲躲闪闪,回到家里还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了。
“……苏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就不能注意一下你的身份!!”
母亲的语气让我心惊了一下。可是我没抬头,在那几个瞬间里我保持着低头谦逊地接受训斥的姿势想了很多很多。我想着幼时小哥哥被邻家的小男孩欺负,我和巧巧勇猛地冲上前去,想着那位小姨娘温和又美丽的脸,和她做的格外好吃的西湖醋鱼,想着父亲笨手笨脚地给我梳辫子,铜镜反射出的面容温柔无比,想着母亲在小姨娘嫁入之前,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教小小的我女红,说着期待我成为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孩……我想着我失去了的美好的人们,又想起不久之前搁在嘴角的微凉的温度。
“……我。”
我平静地打断了母亲的训斥。
“我,喜欢上梁家当家了。”
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势汹汹,我跪在大院中,避无可避。雨点砸在我身上,有点痛,当然远不及刚才那两巴掌来的痛。
“你笑的时候,在躲什么呢?”
我在躲什么呢?梅树林中的鬼影吗?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躲,这房子里的鬼吧。可是我又怎么躲得开呢?
我想着父亲母亲小姨娘小哥哥,想着幼时翻花绳跳格子,漂亮的衣裳漂亮的发髻,隔壁花枝招展的童年玩伴,和著锦衣在空无一人的戏院中引颈的青衣。
对了,我又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我把手指搭在平平的嘴角边,想往下拉,愣了一会儿,反过来往上提了提。
我就着这个诡异的弧度,笑着朝里喊了一句:
“母亲,下雨了。”
石章的字样终于拟好,我站起来,揉了揉额角。那次在大雨中跪坐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时不时就会头痛,受了冷还会反胃。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垂下眉,露出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出房间,一日三餐都是李叔送到房里,我草草吃过就继续投身桌前。好在没什么生意,若是这大冷天再把我叫出去谈生意……那真是要了命了。
刚才来送饭的李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夫人病了,刚去的几个大夫出来也直摇头。我满意地打量着手中的成品,漫不经心地说,去请梁当家的来看看吧。
梁家表面以瓷器生产为主,不过那个只是副业,这个家族实际是以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著名的。我拿着石章沾了点印泥,在宣纸上印了一下。嗯,字体遒劲清秀,是我自学会这门手艺以来最得意的一枚。
我和他坐在后堂,我望着他发呆,他把玩着石章,上好的鸡血石刻成,光泽温润。
“我说,”他无奈地瞪我,“你要看我也行,带点感情行不?”
“好啊。”我笑,姿势不改。“第二件事是什么?”
然而他却顿住了,愣了挺久,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第二件事,”他慢慢的皱起眉头,“下次,碰面时再说吧。”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大约是又想扯下我的嘴角。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依然笑得灿烂,说:“我母亲没事?”他无言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转身走掉。
再碰面是在八潼楼,苏家想订购梁家一批瓷器,量比较大,两位当家约在这里商讨具体事务。他来得早,屏退了下人,我见状也把跟来的李叔打发掉,一个人走进单间。
“第二件事,”他兀自品着茶,不抬头看我,“下次来听我的戏,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怎样?”
我点点头,“不打紧,我家刚买了个心灵手巧的丫头伺候夫人。”
他默了一下,放下茶杯,深邃的目光直直望过来:
“第三件事,……苏梓,叫我的名字。”
我眯起眼睛,从窗缝透过来的凉风吹得我直反胃,却依然笑得如沐春风。
“……梁当家。”
“好了,苏当家的,我们谈生意吧。”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