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半夜别出门

2014-11-15 21:58清寒
牡丹 2014年11期
关键词:秃子大伟

清寒,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祖籍湖南永州。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东方剑》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首届公安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已出版长篇小说《雨杀》,中短篇文集《灰雪》及推理文集《罪现场》。有作品获河北省作协年度优秀作品奖,并荣登2012、2013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

吴大伟是晚上九点潜入厂生活区的。

深秋的夜晚萧瑟,寂静。冷风嗖嗖地舔刮着树枝上残存的枯叶,地上的枯叶则和着风声嘎啦嘎啦前行。远空,几点星倦怠地眨着眼,惨白的月寂寥地望着更为寂寥的深秋的夜晚。

1

“吴工,吴工!”

吴大伟一直恍惚地盯着窗外。深秋的季节一派萧条,吴大伟的世界此时也是一派萧条。他僵尸般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活得与世隔绝。

“吴工,吴工!”

意识被慢慢从虚无中拽出,吴大伟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他机械地转过头,蓦然发现毕奇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枣核脑袋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那一双金鱼眼滚圆,贼亮,正充满探究地、死死地盯着他。还有毕奇出那两瓣厚厚的嘴唇,噘在半空,皱皱巴巴,活像一个积聚岩浆的火山口,含在里面的“吴”字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吴大伟局促地扭动一下身体。

“吴工,心里有事?”

“啊?不,不。你有事?”

“我?咳!进门儿就瞧见你发呆,把本来要说的事儿都忘了。吴工,听说了吗?出大事了。”毕奇出说到这儿缩回头,直起趴在桌子上的身体,开始摘帽子,解围巾,眼睛却始终溜着吴大伟。

吴大伟一脸茫然。

“出人命了!”毕奇出突然再次把枣核脑袋扑伸到吴大伟的面前,迅捷得像一条眼镜蛇。

吴大伟对于毕奇出这种大方并接近粗鲁的自我呈现极度反感。如果是往日,吴大伟会直接拂袖而去。可是今天,吴大伟没有,他只是下意识地往椅背里靠了靠。

“人……人……人命?”

“是啊!”毕齐出对吴大伟迟钝的态度忍无可忍。“人命!真正的人命案!你猜怎么着,赵处长家的小保姆被杀了!”

“赵处长?”

“哎呦,吴工,你怎么了?弟妹没把你怎么着吧?丢了魂儿了你?可不赵处长家吗。财务处赵处长。这贼是真会偷。”

“贼?”

“不是贼是谁?”毕奇出斜了吴大伟一眼,撑起身体,一屁股仰坐在吴大伟对面的椅子里,把帽子、围巾狠狠丢在桌子上。继续说,“而且,这贼绝对事先踩好了点儿。你想呀,八号楼是谁住的地方?厂级领导吧。厂级领导和厂级领导还有不同。就说我们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虽然也是厂级领导的待遇,可老头子辛辛苦苦一辈子,除了工资单上总工程师那俩钱儿,哎,吴工你说,他还给我挣下点儿啥?你再看看人家赵处长,财务处处长啊!人家这厂级领导给家里挣的,那是一片大好江山。这叫什么来着?”毕奇出右手三个手指一面急火火地搓在一起,像清点数不尽的钞票,一面困难地思索。“啊,对。财枭。”毕奇出吐出个不伦不类的词后嘿嘿傻笑了好一阵。“你说,哪个贼作案不选定目标?你看啊,赵处长的老婆一直带着小保姆在姑娘家伺候月子。赵处长呢,昨天一早刚刚外出公干,晚上这贼就到了。难道不是事先踩好了点儿?很可能就是厂里的人。可这家伙没料到,昨晚巧了,处长老婆的亲戚来了,住不下,处长老婆就叫小保姆回家睡。呵!碰了个正着。结果,哼!”毕奇出说着右手比画成刀片,“咣”的一声砍在桌子上。

“人……人确实死了?”

“死了啊。死得不能再死了。这小保姆也真倒霉,就被捅了一刀,在肚子上。如果及时送医院没准儿还能活。可当时没别人呀,活活流血流死了。”

“怎么发现的?”

“你也知道,处长和他姑娘家就住前后楼。他老婆还等着小保姆一早回去买早点呢。可人没过去,打电话也不接,他老婆就回家看看呗。结果一进家,吓都吓傻了。后来就报警了。警察来之前她给我妈打电话,话都说不成句儿喽。我妈和她关系好,我陪着一块儿过去的。那血流的……不过全干了。”

吴大伟咽了一下口水,没吱声。

“吴工,你猜偷走多少?”毕奇出原本突兀的鱼眼更加突出。“五十万啊!五十万现金,就在他家的保险柜里放着,被偷走了。五十万,五十万啊!”说完毕奇出像泻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里,闭着眼不住地摇头叹息。

吴大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2

吴大伟是重点化工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工作一年后顺调助理工程师,四年后参加工程师晋级答辩。那是五年前,那一年是厂里第一次实施工程师晋级答辩。没办法,社会就业竞争日趋惨烈,厂里的岗位竞争同样惨烈。晋级指标多年来雷打不动,而大学毕业生却不识时务地鱼贯而入。让谁晋级,不让谁晋级自然形成了一对尖锐矛盾。论文答辩在构想上可以缓解矛盾,为择优而取提供客观标准,虽然这个标准显得有点单薄,但是薄总比没有好。

吴大伟第一次参加论文答辩的场面堪称他人生舞台的一个亮点。当时他二十七岁,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答辩那天,吴大伟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外罩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打着勃艮第葡萄酒红色的领带,手里擎着几篇已在国家级刊物发表的具有相当水准的专业论文,从容大气地站在答辩席上。面对十五位从总工到各技术部门专业主管的轮番提问,他镇定自若,对答如流,上演了一出漂亮的舌战群儒。

已经持续了两天的、沉闷的答辩会因吴大伟而改头换面。会场气氛从躁动到活跃,又从活跃上升为沸腾。答辩结束后,总工毕品良突然摘下老花镜说“很好”。毕品良的话让在座的其他十四位评委一时间群情激昂。

毕品良何许人也?这位毕业于全国首屈一指的重点大学化工系的高才生,几十年前放弃了投身海外家族企业的机会,毅然决然留在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从他一头扎进这家大型国有企业一刻起,毕品良就再也没想过要离开它。尽管某一天他被破门而入的革命群众打倒在地,并从那天起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他也从没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毕品良热爱化工,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化工事业。他是优秀的、高尚的、灵魂式的人物。

毕品良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儿子来子承父业。毕奇出,这个长相奇怪的孩子一出世,就把毕品良吓了一大跳。后来毕品良想,既然自己突然之间可以被认定为国家叛徒,既然前一天的同志可以在后一天无情地打他的脸,踹他的胸膛,踢断他的小腿骨,既然被中国人尊崇了两千多年的孔子也可以被拿出来大肆批斗,既然整个中国都可以陷入一幕愚昧、可笑的悲剧,遗传基因凭什么就应该一成不变呢?这个容貌可疑的孩子凭什么就不可以是他毕品良的骨肉呢?毕品良私下为自己的疑惑感到害羞。孩子没错,只不过模样莫名其妙了一些。可莫名其妙的事情、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理喻的事情多了去了,存在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毕品良终于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欢欣鼓舞了。他给孩子起名奇出,毕品良认定这个孩子日后不同凡响。

毕奇出的确是不同凡响,3岁开始撒谎,4岁把鼻涕偷偷抹在女孩子的头发上,5岁从毕品良的口袋里翻钱,每次就拿一分,6岁摔死了邻居家的鸡,之后把死鸡放在别人家院子里栽赃,7岁毕奇出上学了,逃学、作弊、给人背后贴小条、捆绑两个女孩子的辫子、拔车门芯儿、卸铃铛盖儿……凡是能想到的坏事,毕奇出都付诸了实践。初中,毕奇出不再偷偷摸摸地来了,他明目张胆抢女同学的钱,砸公交车的玻璃。毕品良竭尽所能托关系让毕奇出混到初中毕业,然后,逼着毕奇出上厂办技校,再然后,逼着毕奇出进厂当工人。

毕品良对儿子彻底绝望了,甚至对青年们绝望了,直到吴大伟在答辩会上出现,毕品良的父爱被霍然唤醒。他看吴大伟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汪洋一片的慈爱。吴大伟在答辩席上的言谈举止、谈吐风度不时唤起毕品良对往昔的回忆。那是他毕品良的毕业答辩!那是他毕品良的言谈举止和谈吐风度!

吴大伟注意到了毕总工程师的目光。吴大伟向所有评委颔首致意后,和毕总工程师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体会到的微笑。

3

吴大伟风度翩翩地从答辩席上走下来,走进乱嗡嗡的观众席,脸上始终带着谦逊而又自信的微笑。姑娘们还在奋力鼓掌,她们不但鼓红了自己的小手,还鼓红了自己的脸蛋儿。

暖气给得太热了。秋寒只能在会场外面肆虐。吴大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热血沸腾。他还没有完全从亢奋的状态里走出来。会场的燥热让吴大伟透不上气。他潇洒地用右手食指勾住领口,中指和拇指配合性地、恰如其分地扶拽了一下领带。两条胸锁乳突肌随着吴大伟抬起的下颌充分显露出来,令他的颈部看上去格外健美。它们交替着、富有节律地伸缩,牵动吴大伟的头左右转动。这期间,位于颈部正中的、那个男性特有的喉结作了一次上下往复运动。

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认为暴露才是性感。他们错了!性感的准确定义应该是具有性别神秘性和诱惑性的感觉。绝对不是粗悍的、毫无过程的赤裸。吴大伟的整个动作就含蓄而简单,流畅而适度,优雅而洒脱,就充分展示了男性魅力。那些可怜、天真的姑娘们,再次被吴大伟征服了。

吴大伟自我感觉非常棒。他认为这个时候如果舒雨在现场就好了。舒雨太粗心大意,太没有危机意识。她似乎从来就没意识到她的老公、吴大伟先生,对异性有着与生俱来的吸引力。舒雨应该像这些易感的、善感的女孩子们一样,深情地、紧张地、羞怯地凝望他才对。而不是像早晨那样,嘴里叼着半个面包,一手系扣子,一手提鞋,东倒西歪地单腿蹦出家门。

不,不,舒雨太幼稚了。女人要打算生活得好,就得有一颗清醒的头脑。婚前,做好一枝带刺的玫瑰,甜美、娇艳、矜持、具备特级防御力。婚后,则要尽可能快地变成一朵百合,高贵、端庄、典雅、永远保持住三分神秘。既要拥有相对的生活独立性,又要时不时显露对丈夫的依赖性,对生活的怯懦性。这样的女人才能攥紧丈夫的心。最失败的女人就是婚后直接沦为一棵芹菜,色彩单一,不再需要呵护和滋润,直至糟糕成一口嚼不烂的粗纤维。吴大伟下决心一定要瞅个机会,把这个道理婉转地讲给舒雨听。

此后,吴大伟信心十足,春风得意。是啊,为什么不春风得意呢?一切事情都一帆风顺。他答辩之前已经顺利通过了英语和专业考试,他德勤技能综合测评优秀,他的论文起点高,他的专业风采大家有目共睹,最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得到毕品良,毕总工程师表扬的人!吴大伟要做的,就是等待晋级名单的张榜公布。不是已经有人称呼他“吴工”了吗?这么称呼他的人不正是毕总工程师的儿子毕奇出吗?吴大伟已经看到了眼前开启的通衢,他将沿着这条通衢,大踏步走入他工程师的人生旅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4

入冬了。气温骤然下降,树上残存的枯叶一夜间一扫而光。西北风无情地呼啸着,压得树枝抬不起头来。冬天的太阳没精打采,像铅灰色老脸上的一块圆形白斑,黯然无光。

晋级评审会的日子,晋级名单张榜公布的日子,吴大伟的右眼皮从早晨一起床就开始乱跳,直跳得吴大伟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吴大伟根本没办法工作。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他把十个来回设定为一次命运旅程,按吉凶迈步。结果令人沮丧。无论他先迈右脚,还是先迈左脚,以吉起还是以凶起,加长步幅还是缩短步距,最后一步都稳稳地落到了凶上。吴大伟走了十次,共计一百个来回后,感觉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他不能再走了,再多走一步,他都会把胃里的东西呕出来。

现代医学对眼皮跳有个解释,叫做“部分眼轮匝肌短时间内的非自主性持续收缩”。是吗?吴大伟气馁地仰望着天花板,他的右眼皮还在欢快地跳动。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多像一个发报机啊。

是的,造物主的确是在给吴大伟传递信息。就在吴大伟心神不宁的时候,一个神秘的客人敲响了毕品良总工程师的家门。他的出现,让毕总工程师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崩溃了。毕品良总工程师的身体像轰然坍塌的宝塔一样倒了下去,倒下,就再也没能起来。医院开具的死亡诊断证明上写着:死因脑溢血。

毕品良总工程师的老伴当时在场。除了流泪,她对来人的情况只字未提。这个不速之客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这个不速之客为什么要来,以及他究竟是谁,也没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毕品良给他打开门的一刹那突发性脑溢血了。

世界波谲云诡,万物神秘莫测,许多事情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永远。

毕总工程师的突然离世使最后的晋级评审会议拖延了三天。三天后公布的晋级人员名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上面没有吴大伟的名字!

吴大伟站在公告栏前傻了。吴大伟的胸口发生了核爆炸,冲击波几秒钟内就摧毁了他的肉体和精神。

这世界疯了吗?居然让五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成了工程师?而他,吴大伟,五岁就上了学,当了班长。他哭着对老师说“我也要入少先队”的时候,漂亮的女老师疼爱地把他抱在膝头说“好,伟伟,可你上学太早,年龄还不到嘛。不要哭,伟伟以后会成为最出色的人哦。”随后,她还用她干净的、香喷喷的手帕为他擦掉了鼻涕。女老师的话似乎注定了吴大伟的人生会在鲜花和掌声中度过。本来是的呀。他中学阶段屡次在各项竞赛中获奖。他被直接保送重点大学。他在大学学生会当主席。其他人奔命于寻找工作的时候,他被这家效益在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型化工企业直接从学校调取了档案,他被安排在了专业对口的研究所。他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崇拜他的女孩子。他娶到了师范大学的校花。可是现在,他竟然不在工程师的名单上。他的坦途难道结束了?

坦途的确结束了。结束得冷酷无情,无情得莫此为甚!

一晃儿,过了五年,五年来所谓的论文答辩已名存实亡。评审组的成员总是百无聊赖地翻着大家的个人资料,由一两个人提一两个问题。问题简单而愚蠢,完全区分不出来回答的人究竟是傻瓜还是人才。吴大伟每次的准备都付之东流。吴大伟每次都与工程师失之交臂。吴大伟真的开始慢慢变老了。他的锐气被消磨殆尽了。

5

任何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任何罪恶也都不是旦夕而生的。辩证法早就给我们揭示出了一个深刻的规律。那就是质变发生在量变的基础之上,一旦量变突破了质所能容纳的幅度与活动范围,事物就要发生变质了。吴大伟的反常情绪在数年里发生着夜以继日的积累。这样的积累预示着吴大伟认识上的根本性转变和行为上的重大突破,尽管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事实上转变的条件已经成熟了,缺的就是一股东风,一根火柴,一个导火索,正如点燃了一次世界大战的“萨拉热窝事件”,点燃了海湾战争的伊拉克武装侵占科威特。

对,吴大伟的精神裂变就在等待这样一个一触即发的导火索。时隔五年,秃子为吴大伟提供了导火索。

秃子所以叫秃子并不是因为他头顶上毫发不生。恰恰相反,秃子有一头可以为洗发水做推销广告的浓密黑发。那些黑发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坚持叫他秃子,是因为秃子这个名称具有双重意义。它的现实意义是对没房、没车、没钱、没孩子、没身份、没地位的生动概括。它的抽象意义是构成浓发和秃子之间的鲜明对比,这对比就像贪污犯和人民公仆之间的对比一样,妙趣横生,意味深长。智慧来源于广大人民群众,一点不错。

秃子早晨来的时候喝了酒,因为秃子的老婆怀孕了。秃子喝得酩酊大醉,因为老婆在自己的土地上播种的并非秃子的种子。老婆说人家一双鞋垫就挣八毛,人家十双就挣八块,人家一百双就挣八十,人家一千双就挣八百,人家一个月能卖出好几千双鞋垫。老婆总结鞋垫生意好,当然不是为了要说明中国人多以及中国人用鞋垫的脚多,而是要说明“人家”虽然只是个在小商品批发市场卖鞋垫的,人家却可以毫不留情地用鞋垫打了秃子的脸,给秃子戴了绿帽子。

男人可以分不清楚费尔巴哈和黑格尔,也可以闹不明白空气发动机的原理,还可以不知道陨石中是不是有氨基酸。男人就是不能像秃子那样干了五年协议工还没转正,就是不能做物质上的秃子,就是不能在事业上没有收成。至于这个事业究竟是研究载人宇宙飞船还是卖鞋垫倒并不十分重要。

吴大伟看到了秃子的失败,看到了一面映照自己心灵的镜子,他的思想不再挣扎了。先前站在他头顶上的、长着两只翅膀、穿着白衣、顶着光环、口诵“真善美”安抚他落寞情怀的小天使,此刻,被窜出他颅骨的、手拿钢叉、穿一身黑袍的小家伙一脚踹翻在地。“安贫乐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份汗水一份收获?狗屁!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个大溜冰场。要想站得住就得会滑。要想夺冠,就得不但会滑,还要滑得好。否则就要没完没了地摔跤,摔得头破血流,骨断筋折!这和忠厚老实,勤奋踏实,尽职本分根本扯不上关系。这是溜冰技巧的问题,生存手段的问题。吴大伟的精神世界翻开了新篇章。吴大伟从一种混沌蒙昧的境况里走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决定晚上有所行动。

6

中午,生活区门口热闹非凡。路远的职工此时一窝蜂地拥在不同的小食摊上。包子、饺子、馄饨、拉面、板面、刀削面、粉丝、灌饼、馒头、米饭、各样炒菜应有尽有,一派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深秋季节的露天摊位上,屉头、锅沿冒出的腾腾热气把人笼罩得亲切和谐。

吴大伟不住生活区,他中午也不回家。吴大伟不喜欢挤公交车,他一年四季骑他的捷安特。他喜欢一路按着铃,鱼一般穿梭在拥挤的自行车流里。吴大伟曾经是条不错的鱼,车技娴熟,敏捷灵巧,穿梭得游刃有余。而现在,但凡说得过去的鱼都游弋到汽车道上去了。自行车道上剩下的是游不动的虾米,吴大伟悲哀地滞留为虾米族的一员。

工程师和助理工程师之间五年的收入差距应该可以换出一辆不气派却足以让他心静的汽车,自然还有每天的汽油钱。吴大伟五年来时常在自行车的小骑座上陷入对工程师职称的万般渴慕。是啊,工程师的职称不单单关系到个人荣誉,还密切地关系到了他吴大伟的生活质量。他不该为提高生活质量有所作为吗?当然应该!

吴大伟之所以永久地选择正对生活区大门的板面摊儿,决不是因为他预先知晓板面摊儿的良好位置可备今日之用,更不是因为板面的味道较之其他食物更能让他垂涎。事实上,所有摊位的产物粗糙得如出一辙。在这种地方吃的不是厨艺和情调,是方便和实惠,是厂里所有奇闻轶事的汇总交流。吴大伟在板面摊儿还吃到了穿梭于几张矮桌间端面收钱的小妇人的暧昧眼神。这眼神每每撩拨得吴大伟心荡神驰,乃至他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面的质量和分量。

可是今天,吴大伟无暇再陶醉于小妇人风光无限的眼神了。他像一只老练的狼,悠闲地喝着汤,两只眯成线的眼睛穿过碗口升腾起来的热气,偷偷地望向那一排排的宿舍楼。

吴大伟的午饭吃完了。他把钱放在碗边,从兜里掏出面巾纸擦干净嘴角,站起身,神色悠然地走进生活区的大门。他要熟悉一下环境。不会有人注意他,他本来每天就把自行车放在生活区的车棚里的。

生活区的规划很简单。大门东边是传达室,由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和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瘸腿男人隔日轮流值班。吴大伟看到,今天趴在桌子上看报纸的,是那颗斑白的头颅。吴大伟满意地笑了,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唿哨。

大门西边是车棚,吴大伟直接走进去把自行车推出来骑上了。吴大伟这么做不是因为懒得走路,他不能晚上走的时候再取车,车棚和传达室正对着,那样做太扎眼了。他得提前把自行车放在随便哪栋楼前面,反正很多人为了方便都把车扔在楼前。这样,晚上骑车出大门不太引人注意。再说,即便注意了,也很难在行进中判断出他的容貌。眼球对运动物体形成清晰立体视觉的速度要比对静止物体形成清晰立体视觉的速度慢,尽管这之间的差别迅忽得让生理学家无法测量,但这差别足以在潜意识上降低一个人的探究耐性和判断欲望。不是吗?吴大伟要的,就是降低看门老头的探究耐性和判断欲望。

正对大门的水泥路笔直向前延伸,中途有个圆形月季花坛,路面由此变窄,分为两条,环抱花坛后重新合二为一,一直通到宿舍区的后墙。四列宿舍楼沿路从南向北纵深排列,被水泥路对称分割为东西两部分。

几千人的单位自然有几十栋楼,位置越深的楼越新,住户的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八号楼的序号是特意挑出来的,和它处在宿舍区最里面的位置没有任何关系,目前位居高层的领导都住八号楼。

从大门到八号楼的这段距离太长了,吴大伟不禁皱了皱眉。

吴大伟的自行车当然不能放在这栋楼前,那儿停的只有轿车,那儿出入的人都红光满面,脑门泛着山珍海味代谢出的油光。吴大伟压根儿没敢停下,他只是在楼前转了转。即使是这样,一张预备钻进黑色奥迪的胖脸仍旧注意到了他,并且狐疑地打量了这个缺少油光的家伙。吴大伟立刻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地左顾右盼,困惑地用手搔了搔后脑勺,而后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下头,兜头往回骑。胖脸放心地钻进车门,吴大伟则在掉头离开的一刻,用眼角瞥了一下众多落地窗里的一扇。

7

整个下午吴大伟都在盘算着晚上的事儿,考虑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下午一下班,吴大伟就坐公交车回家。他得回家取必须的东西,还得换件衣服。自行车在生活区放好了,以备晚上之用。

吴大伟进家没有看到舒雨。舒雨越来越忙,她正带着毕业班的莘莘学子们为来年的中考拼搏。舒雨瘦了,甚至有点憔悴。女人迈入三十岁应该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岁月招着小手对她们说拜拜,青春惋惜地和她们在夕阳下吻别。她们就像洗褪色的旧衣服,穿起来舒服,却再也不夺目了。可舒雨怎么就憔悴却不凋败呢?非但如此,舒雨还偷偷长大了,她丢掉了毛毛躁躁的坏毛病,做事有条不紊,举止沉着得当,神态宁静平和。这些转变让吴大伟惊喜,又让他莫名地失落。怎么会失落呢?吴大伟没想明白,或者说他不打算想明白。

吴大伟没有像往常那样洗菜,做饭。他没心情做饭,也没心情吃东西。他倒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狠命地嘬着烟。屋子里很快硝烟弥漫。吴大伟的思绪一团糟。

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将夜色走进深处。吴大伟终于在已经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里拧灭了最后一根烟头。他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开始准备东西。是啊,做事空手不行。哲学家不是说了吗,人是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的高等动物。为什么我们生活的比其它动物主动?得益于我们掌握了从客观世界攫取更多资源的工具。脑筋和工具的完美结合能大大提升行为的有效性和杀伤力。吴大伟有着很好的哲学天赋。

吴大伟神情庄重地把打开他前途与希望之门的“工具”装进纸袋。迟疑了片刻,又拿了出来。不行,这么粗心大意地装东西可不行,万一碰到熟人就露馅了。他随手从桌上拿了两张报纸,把东西包好,重新装进纸袋。吴大伟很欣赏自己的周全与严谨,他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他脱掉夹克,换上一件黑色短风衣。风衣的立领可以遮住他大半个脸,这样足够了,太过分的打扮反而让人生疑。

晚上9点,吴大伟准时站到了生活区的大门前。他仰望着天空里不知名的星星们随便挑了一颗,虔诚地许下心愿。而后,他郑重地迈出了脚步。那一刻,吴大伟真的没想到这一步究竟意味着什么。

运气真好。吴大伟进门的时候,看门老头正在挥拳教训满是雪花点儿的电视机。吴大伟迈着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步速往前走。在到达月季花坛前左转,他要截止看门老头的视线和思路。他要给看门老头一个这样的明确概念和印象,他的目的地在花坛之前区域。当然,这是说如果此刻身后确实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的话。如果没有,更好,那等于他吴大伟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

左转后就可以彻底摆脱看门人的目力范围。吴大伟在西区两列楼间加快脚步,又过了一栋楼,就看到了他可爱的捷安特。大门距离八号楼太远。吴大伟中午就发现这段路步行起来耗时过长,碰上人的机会太多。他得尽可能缩短步行时间。现在,他骑上了自行车,在夜色掩护下飞快前行。没有人,一直没碰到人,太棒了!

楼道里安的是声控灯。门都是关着的,可谁敢保证门后没有窥秘的眼睛呢?大家都太爱窥探别人的隐私了,整个社会都把揭秘当成最快活的事情来干。那些被剥脱了衣服、剥脱了皮肉的人多么狼狈不堪哦。吴大伟是经不起被别人指脊梁骨的。黑暗里才有安全,吴大伟对此深信不疑。他掂着脚尖,狸猫般在黑暗中擦墙而上,胸腔里的重锤开始“咚咚”地敲了。

上到两层半,吴大伟停下脚。得把报纸拆了,不然不方便,现在不是担心被别人看到纸袋里的内容的时候了。他把纸袋轻轻放在地上,蹲下身,慢慢地取出盒子,摸索着拆报纸。

报纸发出了“稀哩哗啦”的声响,听起来从没有过的刺耳。吴大伟不断地被迫中止拆解动作。他在黑暗里咬着嘴唇,瞪着无奈的双眼,叨念着千万别亮灯,千万别有人出来。报纸终于拆掉了,灯没有亮,人也没有出现,吴大伟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后背,手心都是汗。

一阵凛冽的风钻进楼道,钻进吴大伟的脖领,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紧张的情绪随之稍稍舒缓,思维也清晰起来。他随手扔了报纸,重新将盒子装进纸袋,摸索着上了楼,最终站到了那扇过去他想都没想过的门前……

8

仅仅一个上午,入室盗窃及杀人案就传遍了单位的犄角旮旯。掺和着小保姆鲜血的五十万,犹如一块巨大磁铁,牢牢吸附着全厂职工的心。集团性的探讨小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办公室、会议厅、走廊、楼梯、甚至厕所,到处都洋溢着热烈的讨论气氛。

研究所当然也不例外,何况提供第一手现场资料的毕奇出就是研究所的化验工人。毕奇出一上午忙得不亦乐乎。他首先向吴大伟宣布了凶杀案和盗窃案的新闻,由于没有得到理想的回应,他只好马不停蹄地走屋串户,以极限速度散布案件消息。所到处无不高声尖叫,这令毕奇出欢欣鼓舞。

午休的时候,研究所的全体成员从技术人员到工人,从男人到女人,从老到小,以前所未有的团结精神凝聚在一间最宽敞的办公室里,鼓励毕奇出讲诉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毕奇出精神振奋,口若悬河,不容置喙地在情节上添着油加着醋。

毕奇出讲完了,男人们斗志昂扬了,摩拳擦掌了,头脑里泛滥出不可收拾的智慧火花了。每个人都像重案组组长,拧着眉头,斟字酌句地发表看法。口说无凭,于是电话、台历、文件夹、签字笔、水杯、暖壶,全都派上了用途,一个刑案现场就这样在平日乱糟糟的桌面上重现了。

散乱的智慧火花“呼”地一下汇聚成了旺旺的篝火,点亮了无数疑问,又点亮了无数揣测。罪犯是流窜犯还是本市人?是初犯还是惯犯?什么时间潜入生活区?怎么踩的点?怎么进的门?怎么撬的保险柜?怎么撞上了小保姆?怎么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小保姆怎么样不幸惨遭杀害?凶器又是哪儿来的?出没出现先杀后奸或先奸后杀的状况?混蛋!说到这儿有人发出了情感复杂的咒骂。罪犯在现场留没留下线索?他怎么样携款逃离的?有没有目击证人?巨款、凶器及罪犯本人现在藏匿在什么地方?

对案情进行了绝对热情洋溢,却绝对缺乏专业性的案情分析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感觉还不过瘾。于是自然而然又替公安机关琢磨了该怎么样在全市范围内布置下天罗地网,怎么样严密监控进出本市的车辆及人员,然后怎么样步步为营地排查,怎么样有条不紊地缩小包围圈,最后警笛怎么样呼啸长鸣,警灯怎么样闪烁成夜晚街道上一条眩目的飞龙,罪犯怎么样,如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光公安不行,万一罪犯有枪呢?万一是一个团伙呢?必须动用武警!对,武警的任务就是配合公安机关处理恶性突发事件。还有专门的特警队,荷枪实弹,装备精良。把几个冷静的狙击手分布在最佳位置,罪犯稍一露头,“啪”一枪正中眉心。真来劲!

最好还是活捉。这个意见一经提出,立刻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就是,应该活捉!当场击毙太便宜那小子了。万一钱没带在身上怎么办?那五十万可怎么办?必须先把五十万落实了。那五十万是属于国家的呢!对于五十万的归属,大家不约而同达成了默契。

之后,大家又争执着说明了公审,宣判的法律程序。关于死刑并立即执行的判决大家再一次不约而同达成了默契。一次性盗窃五十万巨款外加一条人命,怎么着也难逃一死。宣判完了,就该由法警把罪犯押赴刑场,在沙土地上,“啪,啪,啪……”终于,二十几张嘴一块痛快地对罪犯执行了枪决。

女人对罪犯比男人富于同情,女人对金钱也比男人富于勾画。抛开蛰伏在她们内心的浪漫童话故事,女人还有很多需要金钱实现的梦想,比如一幢二层小洋楼,一辆敞篷跑车,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一个蓝瓦瓦的个人游泳池,一箱琳琅满目的首饰,一排流光溢彩的服装,一条迷你雪纳瑞犬,一只纯种波斯猫,一匹,一艘,一群……终于,许多女人沉浸在金钱的遐想中,像中了催泪瓦斯般热泪盈眶。偷五十万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9

吴大伟两手插兜,斜倚在办公室的门框上,冷冷地看着那群貌似生龙活虎的男人们。一群五大三粗,自以为是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谁?神探波洛?还是公正的检察官?除了瞎咋呼,瞎起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看看那一群貌似单纯,心里却无比贪婪的女人,简单美好的生活都被她们的欲望玷污了。吴大伟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嘲讽的“哼”声。他继而又看了看毕奇出,可笑的家伙。一个头脑简单,每天惹事生非的小混混!一只无知冲动、上窜下跳的猴子!

吴大伟很想告诉眼前这群徘徊在人生真谛之外的人,生活不是凭空捏造和幻想出来的。它复杂,它玄奥,它残酷,它刺激,它血淋淋,它实实在在,它还出人意料。只有成熟、饱满的灵魂才能触摸到它跳动的脉率。而要铸造成熟、饱满的灵魂,靠的是真实的、天翻地覆的切身体验。

这样的人生体验,他吴大伟经历过了!就在昨晚,案发当晚。他在一夜间体会了那么多的人生奇异。吴大伟相信,之前的三十年,自己白活了。可是从今天起,不,确切地说,是从现在起,经过一夜突变加一上午的反思,他真正懂得了生活实质。他不会再浪费生命的每一秒,他将在今后的人生轨迹中牢牢号住现实的脉,做到处变不惊,胸有成竹。

毕奇出的目光打断了吴大伟的深刻思考。又是那双金鱼眼,贼溜溜、亮闪闪、盯着人的时候眨都不眨的金鱼眼。吴大伟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四只眼睛在走来走去的人缝里激烈碰撞,无声地交换着鄙夷、揣度,厌恶、猜忌,恐慌和质疑。

突然,毕奇出抬起他的右手,摆成了手枪的姿势,随着口唇的仿声动作,腕部抖动了一个麻利的下压衔接上抬,仿佛真的从食指尖射出了一粒子弹。与此同时,吴大伟本能地、恐惧地跌挤在了门框上。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除了毕奇出,没有人发现吴大伟的失态。毕奇出饶有兴味地看着吴大伟,吴大伟愤怒地瞪了毕奇出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

警察怎么就会找到自己了解情况的呢?吴大伟实在是想不通。他被“请”到所长办公室的时候,所长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警察,正襟危坐在办公桌两边。他们说话还是挺客气的。他们还称他吴大伟同志。示意他坐下后,其中一个瘦些的警察还反客为主,用干净的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水。

警察说这是例行公事,让他别紧张,调查阶段就需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提供线索。然后他们问了问吴大伟凶杀案那天去没去过案发现场或者附近什么地方?那天晚上在哪儿?有没有人证明。

吴大伟端着杯子的手不听话地打颤,杯子里的水淘气地跑到了膝盖上。他慌忙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结果杯子淘气地在桌沿儿打了个转儿,“啪嗒”掉到了地上,水溅湿了他的鞋,袜子和裤腿。

吴大伟说案发那天他在家,一晚上在家看电视。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眼色,追问了一句确实没记错吗?吴大伟说没记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一直粘在湿了的鞋头上。

“必须擦擦,要不怎么能穿呢!”瘦警察说着,友好并固执地拿走了吴大伟湿漉漉的鞋子,进了所长办公室的专有卫生间。一分钟后,吴大伟重新穿上了湿度并没有丝毫减少的鞋子。可吴大伟心中依然充满感激与钦佩。多好的人民警察!

10

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千万不要对两种人撒谎。一是领导,一是警察。因为前者关系到你活得好不好,而后者则直接决定着你还能不能活。公然挑衅这两种人的判断力和甄别力,搞不好就得让自己身陷囹圄。这可不能随便闹着玩。

对于警察,吴大伟是敬畏的。对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格言,吴大伟也是敬畏的。当然了,小时候他也一手捏造过诸如花瓶是猫打碎的一类冤假错案。还向老师虚构过作业本意外丢失的故事情节。情感初绽的阶段,他还在同一时期、不同地点,对不同女孩子表达过同样模棱两可、可进可退的“纯真”爱意。但是这些小谎言、小花招和那些沽名钓誉、招摇撞骗、违法乱纪的行为有着本质差别。实事求是地讲,吴大伟的人生轨迹一直以来是在循规蹈矩中平缓地延伸着的。

但这次吴大伟撒了个大谎,而且是对警察撒了个大谎。吴大伟不是不知道撒谎的后果,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人嘛,总难免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假如身后火海无边,回头必死无疑的话,也就只能从眼前的悬崖上跳下去了。没准有棵可爱的、明事理的小树叉等候在半空呢。一下子接住堕向深渊的身体,不就可以九死一生了?侥幸心理!可是,难道绝大多数人不是经常在仰仗着这些侥幸来生活吗?

糟糕的是,吴大伟的谎言根本不堪一击。如果吴大伟善于撒谎,他可以把谎言编排得更合理一些。如果吴大伟能想到警察会这么快找到他,他起码可以把谎言编排得更圆满一些。全厂好几千人呢,怎么就偏偏找到他吴大伟的头上?事出突然,警察就这么从天而降,吴大伟一时间怎么可能理清头绪,给出经得起推敲和调查的谎言呢?

吴大伟确实蒙了。警察可不是傻瓜,随随便便就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们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找他吴大伟进行所谓的发动群众。换句话说,即便真是发动群众,也该向他打探其他人的情况,犯罪嫌疑人的情况。他们没有!他们很明白、很直接地询问他吴大伟案发当天的行踪,这说明什么?当然,警察还会多方取证,他们还要寻找和询问能够证实吴大伟不在现场的证人。

的确,吴大伟说自己在家看了一晚上电视的时候,舒雨对另外两名警官的回答却是“他不在家。九点钟我到家的时候他就不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将近凌晨四点才回来,什么都没说。”

女人心细如发。舒雨她早就发现了端倪,三天来吴大伟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她早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警察的出现把预感演变为了现实。舒雨看到警察的一霎那就清醒地意识到,她的丈夫吴大伟确实遇上了大麻烦。

她在回答警官的问题前,脑海里进行了飞快、缜密的思考。思考的结果是:不管吴大伟做了什么,不管吴大伟自己怎么说的,她都不能杜撰证词!

做伪证本身就是违法行为,何况谎言帮不了吴大伟,非但帮不了,反而会影响公安机关的正常工作。任何干扰司法取证的做法,都会把事情复杂化。纸里包不住火!舒雨相信,这社会上有头顶庇佑、不受惩罚的罪犯,却没有石沉大海、莫知所踪的犯罪真相。瞒天过海,亡命天涯是好莱坞大片对大众的娱乐,老百姓做不到,也承受不了。

舒雨不做伪证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吴大伟不该做得太出格,舒雨对此深信不疑。退一万步说,即使吴大伟意外出格了,当务之急也是尽量把惩罚控制在最轻的程度,绝对不是撒谎。

警察离开时舒雨追问了一句吴大伟究竟做了什么。警察说他们还不清楚,只是例行调查。

11

舒雨诚实、磊落的证词犹如一双正义之手,替警方拨云见日,正本清源,吴大伟的谎言被撕得粉碎。

距离第一次造访的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警察就卷土重来。这回他们来得虎虎生风,几个人在研究所的走廊上踏起了一小股尘烟。

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下就锁牢了吴大伟的手腕。吴大伟急了,他死乞白赖地想挣脱。“你们干吗?你们搞错了。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警察对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罪犯早就司空见惯了。他们厉声喝斥道“老实点儿啊,你!拒捕是要罪加一等的。”

吴大伟不是傻瓜,他终于放弃了徒劳无益的挣扎,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痴呆和惊愕的人群,登上了焊着铁条的警车。警车凄厉、严肃地呼啸而去。

警方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的:人证:某年11月3日,也就是案发当日,犯罪嫌疑人吴大伟在中午12点40分左右,曾经到过案发现场的楼下。目击证人一,肥胖的八号楼某居民,端详着吴大伟的照片提供了把握十足的证词“当时这家伙贼头贼脑,神色可疑。我正要上车,这个家伙看到我后,赶紧骑自行车离开了。”吴大伟骑着自行车踩点的确被人看到了,不仅目击证人记得他,他也清楚地记得那张营养过剩的脸。

案发当日晚22点,目击证人二指出“当时我是从家里阳台看到的,大概是他,看不大清楚,反正走路的样子挺像。好像进的处长家住的楼道。”

这个证人简直就是魔鬼终结者,他的出现摧毁了吴大伟的全部侥幸心理。吴大伟手足无措了。这个证人究竟是谁?警察没说,吴大伟当然也不能问。问了警察也绝对不会告诉他。吴大伟想说不该是22点,应该是21点一刻左右,可是这话他自己能说吗?

目击证人三,看门老头证实4日凌晨1点多有人骑车离开生活区,因为骑车一闪而过,没有看清容貌,穿短深色风衣。

另外,对八号楼全体居民的调查显示,案发当晚只有两户家里没人,包括财务处长家。晚21点至第二天早晨6点30分报案之间,出入各户的人员均可排除嫌疑。而其他住户都没有反映吴大伟的来访。这就从客观上否定了吴大伟案发同一时刻走访朋友的可能,那么吴大伟的出现就只能归为涉案犯罪嫌疑人。这个结果的宣布最终拉出了吴大伟的一脸绝望。吴大伟想辩驳,却没有勇气和胆量。

对,还有舒雨的证词,吴大伟再也提供不出一个可以证实他不在案发现场的证人了。晚21点到次日凌晨4点,是他人生的空白区!他孤独无助,吴大伟真的撑不住了。

还有更厉害的物证呢。

一:吴大伟骑车上下班是不争的事实,警方还在吴大伟家里发现了看门老头描述的短风衣。

二:楼梯上发现了一张某年11月1日的林城晚报,上面布满了一个人的指纹,和吴大伟留在一次性纸杯上的指纹比对后,完全吻合。老练的警察!他们给你主动到水的时候,难道只是在同情你干裂的嘴唇?笑话!

三:吴大伟在楼梯上留下了带血迹的鞋印,警方自然在吴大伟的鞋子上提取到和死者DNA相符的血渍。哪个警察会没事给你擦鞋呢?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还是丧失生活能力的病残?吴大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怎么会有血迹呢?吴大伟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至于作案动机,贼的作案动机难道不就是为了谋取不义之财吗?五十万不就是明摆着的动机吗?他们可不像预谋杀人犯,为寻仇,为纷争或者为人所雇,总有个似乎所谓的犯案缘由。更不像政治特务和经济间谍,有严密的组织安排和行动计划。他们的动机很简单,贪婪和欲望足以催化他们对钱物的不择手段。警方相信吴大伟绝对不是为了蓄意杀人。命案的发生完全是个残忍的意外,虽然杀人的事实完全成立。

面对警察的轮番讯问,吴大伟语无伦次,百口莫辩,感觉天旋地转。他在看守所里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痛苦,彻夜难眠。

开庭了。庭审的过程像工艺流程,设置精密,严格有序。书记员核实身份,法官宣布开庭,控方举证,控辩双方法庭辩论,合议庭商议,最后法官宣判。宣判?证据确凿,犯罪事实清楚,盗窃数额巨大,杀人罪刑成立。当然死刑!非死刑不足以体现法律的公平和公正!

又是冬天了。天很低,晦暗、阴霾,挤压出无限肃穆。刺骨的寒风张狂肆意地呜叫,刑场上的沙被吹起一层层新鲜的波纹。

吴大伟像狗一样被法警从囚车上拖了下来。他整个面目憔悴不堪。脸色焦黄,焦黄里还泛着青灰,青灰里还透着暗绿,整个就是一块洗不干净,褪色不均,斑驳破烂的抹布。头发、胡子比野草更疯狂,丛生在头脸上。两颗眼珠没有丝毫价值地嵌在又深又黑的眼窝里。目光呆滞、混浊,毫无目的地四下散落。皲裂的嘴唇掩盖不住多日没有清刷的牙齿,污秽的牙面隐约可见,牙缝里还积着不知道多少天前的食物残渣。吴大伟很久没正经吃东西了,可他从来没觉得饿。亮闪闪的手铐,反衬着吴大伟肮脏的手指和指甲缝。脚镣沉重而坚固,死死盘结住了吴大伟的脚步。

法警拖着他往前走,吴大伟的脚尖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断断续续的痕迹,扭曲、丑陋。沙很快会舔舐掉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脚印,只有死刑犯才有机会留下这样的脚印。

目的地到了,吴大伟“扑通”跪到了地上。身后的法警“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吴大伟全身猛地抽动了一下,温热的液体随之顺着裤管滑到膝盖,湿了沙土。他的后脑被什么东西抵住了。吴大伟喉头哽堵得喘不上气来。他想喊,他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过叫喊。可是,他什么都喊不出来……

12

“咚!”吴大伟重重地摔到了床下。脑袋和地板发生了撞击。

有撞击就有奇迹。重粒子撞击出了黑洞,石块撞击出了火花,男女撞击出了激情,吴大伟的脑袋和地板撞击出了皮下血肿和疼痛。疼痛让吴大伟发现自己还活着。还活着!这一发现立时令吴大伟自我感动得泪如泉涌。

法庭、法警、刑场、沙土地,冷冰冰的枪口,这些都是梦,噩梦。他在看守所的两天不是彻夜无眠就是噩梦连连。现在噩梦醒了,他吴大伟还好端端地活着。他怎么能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呢!

男人是要做时代的强者和女人的依靠的。从告别孩童时代起,他们就难得有机会再哭,尤其是那种没遮没拦的嚎啕大哭。可他们心中的郁愤女人们了解多少呢?某些时候,他们真的需要像女人一样哭一哭,缓解缓解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此刻,吴大伟躺在看守所的地上,哭得酣畅淋漓。

哭明白了,吴大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不能再负隅顽抗了。与其等待警察明察秋毫,为他平反昭雪还不如自己如实交待。都锒铛入狱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吴大伟一跃而起,奋力扑向了小铁窗。

没等吴大伟交待,案件就已有了重大突破。有人为吴大伟作了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更重要的是,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了。

这世界有时候大得让人喟然长叹,有时候又小得让人瞠目结舌。案件的主犯——秃子老婆和她的相好,那个在小商品批发市场作鞋垫生意的家伙。姑且就叫他鞋垫儿吧。

鞋垫儿有盗窃罪前科,这是鲜为人知的秘密。他和小保姆是同乡,时常聚堆儿,或回忆回忆家乡的小山丘,或抱怨抱怨城里人的伪善,偶尔还似是而非地打情骂俏。鞋垫儿从闲谈中获悉财务处长家有那么个保险柜。还了解了处长家的人员去向。有理想就有行动,一起盗窃案便酝酿而成。

单纯的盗窃案因小保姆的意外出现丰富成了血雨腥风的大片。望风的秃子老婆虽然飞奔上楼报信了,两个打算在富庶天空翱翔后半生的小偷还是一时间慌不择路。接下来六目相对,三人扭斗,十二只拳脚扭打。

小保姆倒是没有誓死捍卫主人家产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她就是被吓坏了,一切反应都出于最基本的生理反射,可是生理反射要了她的命。

有些女人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她们不是瞻前顾后,错失时机,就是呼啦一下子完全豁出去,不计后果地把事情办得一团糟。秃子老婆就在真实得不知所措后,从桌子上划拉起一把刀,又极度慌乱地把刀子捅进了小保姆的肚子。

鞋垫儿则一不做二不休,加大力气把刀子一推,一转,一搅和,小保姆便瘫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作声了。

没有人天生就能抗衡血腥场面的恐怖,秃子老婆也不例外。她被梦魇缠住了,终日丧魂落魄。

永远不要相信谁能永远保留什么秘密。很多秘密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因为我们暂时还处于分享这些秘密的圈子之外。某个秘密分量越重,内容越多,它的保密期就越短,因为人们不堪独自背负它的重负。基于这两点,秃子老婆在辗转难眠几个昼夜后,崩溃了。她终于对秃子坦白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因为她突然发现只有秃子是可以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秃子听完,沉默良久说,走吧,我带你去自首。老婆说,不,那死定了。秃子说,不自首就死定了,自首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老婆说,我对不起你。秃子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夫妻一场,我没照顾好你。老婆叫了声“秃子”,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她说,好,自首。自首前我要把肚子里的孽种做掉。秃子想了想说,别,孩子是无辜的,再说,他可以保你的命。留下吧。老婆说,可以后孩子咋办呢?秃子就说,我来养,也算给那只缩头乌龟留个后。老婆就哭了,一直哭,一直哭,哭着到的公安局。

鞋垫儿还在逃亡。不过警方已经及时封锁了各个路口,在全市范围内布下了天罗地网。抓获鞋垫儿,将其绳之以法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13

吴大伟重获自由了!他立刻就原谅了向他宣布自由的,略显歉意的瘦警察。虽然瘦警察给他用一次性水杯倒过水,拿走了他湿漉漉的鞋子,给他戴上了手铐,还积极参与了两天来对他的审讯。可这些能怪警察吗?他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况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尤其是他还撒了谎。不,吴大伟一点都不怪他,相反,吴大伟对给他带来自由喜讯的瘦警察格外欣赏。

现在,吴大伟最想做的就是回家。他要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全身打上浴液的花泡,清洗掉一身晦气。然后换上干爽的、散发着清香的棉质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家的大床上,摊开四肢,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做不做梦都行。

养足了精神,他还要做一桌可口的饭菜,这两天他基本就没吃东西。然后他要和舒雨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新生。对了,舒雨,他离开的两天舒雨是怎么过的哦?她都不会做饭!唉!舒雨虽然长大了,毕竟还不大会照顾自己。没有吴大伟,她可怎么办?看到他,她一定悲喜交加,忘情地扑到他怀里。吴大伟想到这里,一股热情就突然上窜到脑顶。来吧,来吧。让她把所有的委屈和思念统统抛洒在他的肩头吧,让她把她粉嫩的小拳头雨点般砸到他宽阔的胸膛上吧,让她把泪水和粘糊糊的鼻涕一块流在他的衣服上吧。他要好好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是的,他是她永远的依靠。

然而,吴大伟看到舒雨的第一眼就知道,委屈、思念、粉嫩的小拳头、泪水和鼻涕都不会有了。舒雨异乎寻常地平静。她站在看守所大门口,俨然就是一位严厉的、微服私访的首长。她用剪刀一样的目光挑剔地横扫看守所的四壁和房顶。看到吴大伟走来,她只丢了一个嗔怪的目光,就向吴大伟身边的警察伸出了一只手。瘦警察抢步上前,热情地回应给舒雨两只手,嘴里不住地说“舒老师,真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是知道吴工是您爱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样。”

吴大伟听了这语焉不详的话很不舒服。吴大伟不明白瘦警察说的“他们”是谁,也不明白“这样”表示什么。“他们”是指其他警察吗?他以为他是号令警察的领导?就算他是领导,警察也得服从职业守则吧?他们是捍卫社会安定,惩治罪犯的国家工作人员,怎么可能由他个人呼来唤去?“这样”是说不会抓捕他吗?当然不该抓捕他!他本来就不是罪犯。那么假如他是罪犯呢?抓不抓他会根据他是不是舒雨的爱人来定吗?这显然是乱弹琴。吴大伟觉得瘦警察的话完全不靠谱。可是瘦警察依然说得很肯定。吴大伟对他从格外欣赏变为格外欣赏不起来了。

走出拘留所大门的时候,瘦警察还在表示歉意,同时说“舒老师,孩子在您班里我们做家长的放心,就麻烦您严格教育了。多费心,多费心啊。”

天空澄澈,明朗。灿烂的阳光刺得吴大伟睁不开眼。他索性就闭上眼,仰面感受冬日的温暖。马路上的车鸣和人流的嘈杂不再是令人生厌的噪音了。这一刻,它们让吴大伟感知到了生活的气息。

舒雨说:“有个学生家长请我在金箔吃顿午饭。你先回家吧。洗澡水我出门前烧上了,干净衣服我放在卫生间里。菜、鸡蛋和肉我昨天买了,都在冰箱里。我尽量在晚饭前赶回来,如果有其他事,我会提前给你电话。”

吴大伟仰着脸,慢慢睁开双眼,竖起耳朵,这是谁在说话啊?舒雨吗?她在替他吴大伟安排生活?

吴大伟想表达点儿个人的看法,舒雨已经招手叫了一辆出租。她在离开前轻轻地拍了拍吴大伟肩胛骨的部位,无声地传递了她的宽容、安慰和鼓励。之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斑马线,走向停在街对面的一辆黑色宝马。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里走下来,彬彬有礼地给舒雨打开车门。

舒雨说去哪儿?金箔。金箔?为什么是金箔?那家豪华饭店最擅长为用餐者提供烛光晚餐。即使是在大白天,他们也能制造出一屋顶的星光。四周回旋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再给配上遥远、隐约的海浪声。餐桌上铺着考究的桌布。中间摆着水晶烛台,晶莹剔透,巧夺天工。一大把红玫瑰放肆地怒放在朦胧的烛光里。他们想干吗?吴大伟的胸膛里燃起熊熊烈火。

他正要冲向街对面,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吴大伟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就发现手心里多了一枚一元钱硬币。给他硬币的孩子此时正美好地越走越远。吴大伟沮丧透了。他预备冲过马路干吗?上帝啊,连一个孩子都把他当成了乞丐,他的形象有多糟!他还能做什么呢?回家吧,自己的家总不会嫌弃他。

14

上了出租车,吴大伟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回家了,他决定去感谢一下总工程师兼技术副厂长。无论如何,他到底为吴大伟作了时间证人。

站在八号楼下,吴大伟再次仰望了那扇窗户,那扇不属于三楼财务处长家,属于四楼总工兼技术副厂长,属于职称评审组组长家的窗户。

透过玻璃窗,吴大伟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只开着一盏壁灯的客厅。光线昏黄、迷离,充斥着暧昧和魅惑。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正用手指从他的前额沿着面庞一路下滑。鬓角、耳垂、下颌……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勾勒着他的面部轮廓。然后,她的手指像蚯蚓一样钻进他的衣领,翻垦着他的每寸肌肤。

吴大伟没有力量反击。如果他没有踏进这个门,他还保有孤傲、清高。他还可以劈手打开所有的猥亵和淫亵。然而他来了,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了。这一来,就把他的孤傲、清高毫不留情地关在了厚厚的防盗门外。

当那一摊白花花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吴大伟眼前的时候,吴大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眩惑在了茫茫雪地的白光里。没有快感,整个过程吴大伟和拉开电闸的机械设备没两样。唯一的差别是,机械设备伴发的是齿轮的咬合声,而吴大伟的耳边一直回荡的是一首童年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那是他的灵魂在告慰自己的纯洁人生。他的纯洁人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总工兼技术副厂长裹着一身酒气和冷风踉跄而回。一对在床上颠鸾倒凤的男女早已衣冠楚楚地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吴大伟不能不佩服副厂长夫人对时间的精确把握。

女人和女人太不一样了。有些女人是聪明的海豚。有些女人是温柔的纽西兰绵羊。有些女人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拉磨的驴。有些女人是躁动的火鸡,在树杈间窜蹦跳跃。有些女人一个人可以演绎出十二只麻雀以上的群体舞台效果。吴大伟认为副厂长夫人不属于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种,她让他想起平静水面上的一段浮木,而实际上那是最凶残的湾鳄!

酒精除了让人烂醉如泥,还能让人极度兴奋,无非是量上的一点儿差别。副厂长恰好喝到了极度兴奋期,表达欲望分外强烈。他好像根本没注意时针已经落在晚上12点。根本没琢磨这个时间,叫吴大伟的小子适不适合呆在他的家里。也根本不关心吴大伟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家,又在他家做过什么。他看到吴大伟,像看到亲兄弟一样兴高采烈。嘴巴一咂,开始了工作报告。

从建厂之初的艰难,到目前生产面貌的如火如荼;从文化大革命固定资产的破坏殆尽到今天几十万平米的恢宏厂区建设,副厂长事无巨细,做着全面深刻的历史回顾与总结。接着,他立足现在。力斥了现实中的旁门左道、歪风邪气。批驳了官场的颐指气使、贪污腐化。痛责了领导班子的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感慨了根深蒂固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作风。最后,他打了一个酒嗝,用提高了一个八度的嗓音勾勒了企业未来五年的宏伟规划,畅想了让人无限向往的企业前景。

副厂长美好的形象从意大利皮沙发上冉冉升起。吴大伟却如坐针毡。他由崇敬到自惭形秽,由自惭形秽到痛心疾首,又由痛心疾首到热血沸腾。吴大伟似乎看到了一份儿长久以来的愿望,在充实中工作,在工作中充实的美好生活。吴大伟的心在自责与希望中颠簸,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

一位忧厂忧民的好领导,一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好干部。这样一个中年同志为整个企业的发展呕心沥血,日理万机的时候,他吴大伟呢,一个本该朝气蓬勃的青年技术骨干在做什么?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来行贿?为的就是一个工程师的头衔,就是个人的物质收入。更有甚者,他还趁领导不在家,偷偷睡掉了领导的老婆。虽然他是被迫的,睡掉了就是睡掉了,事实存在了。事物关键就看是否存在,只要客观存在,那就不容辩驳。

吴大伟羞愧难当,他痛恨眼前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她欺骗了她的好丈夫。他更痛恨自己,不但在利益驱使下屈从屈就,丧失了起码的人格,还侮辱了一个好领导的尊严。

吴大伟实在没有脸面再在这间屋子里多呆。他拎起礼品袋起身告辞,他感觉再多呆一分钟都是对副厂长的亵渎和对他自己的折磨。

就在他站起身,预备拎着礼品逃走的一刻,一双鹰抓般的大手狠狠钳住了礼品袋的提手。吴大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慌了手脚。他尝试着把带子往怀里拽了拽。提手传来了强烈的反抗。吴大伟抬头看到一张肌肉微微跳动的胖脸,和两道斜上四十五度的眉。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午夜一点半,这个时间人的意志最涣散。他自我嘲笑地摇摇头,再次拽了一下礼品袋。这次,他被更强烈的反抗拉摇了身体。不是幻觉!吴大伟这次看到了一张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紫涨的脸。他吓得一下子松开手。意大利皮沙发“嘭”的一声接住了副厂长仰倒的沉重身躯。

吴大伟把事情办砸了!他惊慌失措,连头都没敢回就仓惶逃出大门。

吴大伟跌跌撞撞地跑下楼,险些摔倒在三楼的地上。对了,就是那一个趔趄,他的鞋子踩到了流出处长家大门的小保姆的血。

之后呢?吴大伟记不清怎么离开的生活区。有段时间他的头脑完全空洞,空寂,空蒙。深秋的午夜,吴大伟像被抢夺了钱财,同时又遭遇了强奸的少女,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林城空落的大街上。深秋的风在呼啸,无情地吹透了他的心。吴大伟的心腔里也徒留一片空落……

15

吴大伟还不知道两天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凶杀案和盗窃案的侦破揭开了另一起重大案件的序幕。纪检部门早就在暗地里搜寻这起重大案件的证据了。五十万现金不仅牵出了一个财务处长。厂长,党委副书记,总工兼技术副厂长,财务总监等另外七名厂级领导因涉嫌贪污及滥用上亿国家资产被双规。

副厂长为吴大伟作时间证人,并不是因为同情吴大伟的无辜受累。警方调查初级阶段,副厂长就根本没有承认案发当晚有个叫吴大伟的助理工程师曾造访过他的府邸。副厂长的良心发现纯粹基于自我问题交代。副厂长认为锒铛入狱的吴大伟不可能对行贿的事守口如瓶,与其让吴大伟说出来,不如自己交代。姜还是老的辣,包括在自保的策略上。

这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真快,真奇妙。是的,吴大伟尽力了,他竭尽全力了。虽然他竭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把握生活的脉率。

他还不知道。一周后的年度晋级评审会将在新领导班子的主持下召开。由于他的行贿行为,他将再次失去本年度晋级工程师的资格。

人可以未卜先知吗?不可以!我们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

吴大伟站在八号楼前陷入痛苦回忆的时候,毕奇出正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他面前摆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是毕品良总工程师三年前写的。信是写给自己的学生,北京总公司副总的。毕总工程师在信里推荐了吴大伟,他希望吴大伟这样的有为青年到总公司去施展才华。毕总工程师看出吴大伟是个专业好苗子,他希望,这棵专业好苗子在肥沃的土壤里茁壮成长。是啊,因为土壤不合适而夭折的人才还少吗?!遗憾的是,毕总工程师还没来得及把信发出去就与世长辞了。

此刻,毕奇出拿起信,在手心里掂了掂,笑了。他会允许他的父亲像怀春的小女孩,天真、兴奋地望着吴大伟吗?他会漠视吴大伟明目张胆地掠夺本该属于他的父爱吗?他会允许他的父亲得知真相后对他的冷漠甚或厌恶吗?呵呵,真相,那个神秘客人带来的真相,那个只有他的母亲才知道谜底的秘密:那天,毕总工程师在接受审查。那天从乡下来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那天那个亲戚半夜玷污了他的母亲。也就是那天,注定了毕奇出10个月后的横空出世。可怜的毕总工程师,他肯定一眼就看出那个客人是谁。天哪,还有谁能赐予毕奇出这样奇异的五官哦!

毕奇出对自己的伪证最为满意。他本来不想的。谁让他吴大伟曾经有眼无珠,明目张胆掠夺属于他的父爱呢?谁让他吴大伟平时自视清高,看不起毕奇出呢?还说走就走,他以为毕奇出没看出来他的不屑?毕奇出没想到他吴大伟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吴大伟表现得古怪。毕奇出也不承认自己陷害吴大伟。再说他的证词本来就是“当时我是从家里阳台看到的,大概是他,看不大清楚,反正走路的样子挺像。”“阳台”,“大概”,“看不大清楚”,“像”这些已经把证词含糊了,即便错了有什么关系呢?警察不是至今也没再问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吗?可见他没错。

毕奇出想到这儿,食指旋转起指下的信。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它像直升机一样“嗖”地飞了出去。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准确降落在门口。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她看看落到脚边的信,又看看毕奇出,就识趣地把它扫进了簸箕,倒进了黑色垃圾袋。一会儿它会被装入垃圾车,跑遍大半个市区,然后在郊外的大垃圾场等待处理。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处理成什么摆在商场蒙人的假货上的一分子了?毕奇出想着想着就趴在桌子上知足地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在面颊下荡开一大片口水……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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