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燮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从女书作品谈江永当地习俗
谢燮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历代女书文本由于大多随着所有者的逝世而被焚化或作为殉葬品,因此所遗存下来的女书作品数量并不算多,但是作品内容却比较多元化,文化内涵较为丰富。女书作品中,有一部分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民风民俗,补充和扩展了当地志书等的相关记述,为全面了解和研究当地习俗提供了一个新视角。
女书 文本内容 江永当地习俗
女书,是流传在中国湖南省江永县及其毗邻一带妇女中间的一种独特的文字符号体系,用女书这种文字写成的作品称为女书作品。历代的女书作品大多都随着所有者的逝世而被焚化或作为殉葬品,遗存的传本又大多在“文革”中遭毁,目前我们还能见到的劫后余烬,加上女书传人高银先、义年华和胡慈珠等老太太根据回忆写下的旧时的传抄件及个人作品,仅有三百余篇。在这些作品中,充满着江永妇女在封建重压下的无助呻吟和反封建礼法的决绝呐喊,然而女书内容远不止于此。在这些作品中,有一部分作品,对于当地习俗,有着较多的反映。女书流传区的旧时居民习俗,志书虽有涉及,但多有遗漏,当地居民中五十岁以下者亦多已不甚了了,而女书作品中对此却有所提及与描述,唯详略不一。
女书流传区女子出嫁,上轿前要举行三天的哭嫁歌活动,叫做“歌堂”,参加歌堂活动叫做“坐歌堂”。由于只有女子出嫁才举行歌堂活动,因此当地女子都把歌堂活动和闺女时代的结束联系起来,对歌堂活动非常重视。
如女书歌谣《妹是一心入歌堂》[1]855:“正月十五去走赶,看见哥哥入广西。广西铺上件样有,金花银花台不要,台是一心入歌堂。闹热神堂年年有,闹热歌堂两夜收。两夜收开不闹热,三夜收开真收开。收开日头有日出,收开女日会不归!”
这首歌谣里所说的“两夜”、“三夜”,即指当地的歌堂活动,因为坐歌堂均在晚上,故说“夜”。第一夜叫做“愁屋”。嫁女之家于当天下午在村内选一生辰八字好,会唱哭嫁歌的姑娘作召集人,把村里会唱哭嫁歌的姑娘都邀集起来,一起吃糍粑,吃毕在闺房里伴着新姑娘。另选一位丈夫健在、父母双全、有子有女、会唱哭嫁歌的妇女,于傍晚时分,站在新姑娘闺楼口的木梯第三梯级上,开腔领唱。唱到第三句时,新姑娘即在房内接声,唱哭嫁歌,陪歌女齐声跟唱,约唱两小时结束。第二夜叫做“小歌堂”,贺喜的亲友都在小歌堂日赶到。嫁女之家需在亲友中选择十二个生辰八字好、品貌俱佳、父母健在、会唱哭嫁歌的年轻女子,陪伴新姑娘唱哭嫁歌,叫做“伴娘女”。晚餐时,宗族祠堂大厅内侧一字儿并排摆上七张桌子,中一桌置花瓶,内插红花和带叶的蜡树枝(红花象征兴旺发达,荣华富贵。蜡树四季常青,叶在焚烧时发出爆炸声,取祝贺新姑娘与新郎恩爱长存之意),不摆酒食。新姑娘身穿红衣,戴凤冠,着竹叶披肩,系花裙,独坐中席。两旁桌上各摆酒菜,十二伴娘女盛装艳服,分列新姑娘两侧,每席两人。座次按本人条件的高低和与新姑娘的亲疏关系排定,叫做“坐位”。新姑娘左侧第一位叫做“上位”,右侧第一位叫做“对花心”。“上位”和“对花心”都是伴娘女“坐位”中的最高席位。宾客入席后即开始唱哭嫁歌。据传统习俗,新姑娘和伴娘女都只唱哭嫁歌,不动箸。晚上,大厅内灯火辉煌,地上摆满火盆(当地居民的婚礼多在冬季)。伴娘女陪着新姑娘围坐在大厅正中的火盆边,女性亲友都集聚到大厅里,男性亲友则在大厅外层围观,迎亲乐队不时奏乐。大厅里充满哭嫁歌声,逗乐声,欢笑声,奏乐声,热闹非常。小歌堂一般坐到半夜就结束。第三夜叫做“大歌堂”。坐大歌堂与坐小歌堂的情况基本相同,只是到晚上10点钟左右,新姑娘必须在伴娘女的陪同下到村内各家一一哭别(如村子大,则只到关系较亲近的人家),再回到大厅与亲友共唱哭嫁歌,通常要到次日黎明才止。三夜歌堂到此结束,午饭后新姑娘即出嫁离乡。歌谣里,“三夜收开真收开”,正是说的三个夜晚的狂欢之后,歌堂停止了,姑娘就真正出嫁了,女子的闺女时代就正式结束。“收开日头有日出,收开女日会不归”,即是说日头降落了明天日头还会升起,但是闺女时代结束了,就真的不会再有了,表达了歌者对闺女时代结束的惆怅与感慨。“歌堂”所唱的歌大多歌调舒缓轻曼,情真意切,具有打动心弦的魅力。
女书流传区居民的婚礼中,都要举行一种向迎亲队伍泼竹叶水的礼节。当地传统习俗,娶亲之家的迎亲队伍必须在小歌堂日(即新姑娘上轿前两天)的下午到达嫁女之家。当天,嫁女之家亲友中的姑娘们需采集鲜竹叶,用盆、桶、缸盛满清水,将竹叶浸在水里,置于迎亲队伍进村必经的门楼、巷子两旁或楼层上,迎亲队伍进村时,姑娘们即向迎亲队伍泼竹叶水。泼水的姑娘越多,泼的水越多,越显得女家对男家的尊重和热情。因而嫁女之家的姑娘们多要竞相向迎亲队伍泼竹叶水。女书《哭嫁歌》中对此进行了夸张的描绘。
如哭嫁歌《水浸门楼无聚楼》[1]823:“一更愁,水浸门楼无聚楼。无者聚楼双溢水,双双溢水泪双流。二更愁,黄龙溜过亲床头。亲者床头滔滔睡,是女过他泪双流。”
这首歌谣里,“水浸门楼无聚楼”描述的是迎亲队伍已进了村,姑娘们都向着迎亲队伍泼竹叶水,所泼的竹叶水之多,都把门楼给淹了。姑娘即将出嫁离乡,今后都不能与义姊妹们常在闺楼欢聚了,想到此,众姐妹们个个都在伤心流泪,无比痛心。“水浸门楼”,这是用了夸张的手法,极言姑娘们向迎亲队伍泼的竹叶水之多,这里表现的即是当地婚俗中的泼水礼这一习俗。
在中国境内的许多民族历史上都曾有过女子哭嫁之习俗,但女书流传区女子的哭嫁有不同于其他地区女子哭嫁的明显特点。这不仅表现为“坐歌堂”的独特哭嫁活动形式,更表现在哭嫁对象上的差异。女书流传区女子出嫁时,不仅要向亲友一一哭别,而且要向祖先、家神哭别,甚至向闺房哭别。
如哭嫁歌 《排起漆椅接公归》[1]822:“侍满桥头排漆椅,排起漆椅接公归。接出公归无别事,接出公归孙出乡。”又如哭嫁歌《哭别家先》[1]831:“壁上先,壁下神,请敬公姥拜家堂。一拜家先孙别去,二拜家神孙出乡。”再如哭嫁歌《哭别闺房》[1]834:“右手把起红灯烛,左手把起红灯台。台亲开门同女入,同起女入酬谢房。酬谢龙床睡大女,酬谢衣架挂衣裳。”
第一首哭嫁歌描述的是新姑娘和陪伴她的女子站满桥头排放好了椅子,准备接祖先回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正是为了新姑娘的出嫁;第二首哭嫁歌描述的是姑娘出嫁前在家族祠堂内拜别供奉在壁上方的祖先、壁下方的灶神;第三首哭嫁歌描述的是新姑娘出嫁前和母亲一起酬谢拜别姑娘的闺房,酬谢拜别姑娘睡的床,酬谢拜别姑娘挂衣服的衣架。
以上三首哭嫁歌都是新娘在出嫁前向不同的对象哭别,有向祖先、灶神哭别,甚至向闺房、床、衣架等这些普通的物品哭别,表现了当地女性群体的浪漫主义情怀和她们对自己闺女时代的深深眷恋。
旧时代,女书流传区的女子出嫁,均须坐男方迎亲乐队的花轿,由媒人、送亲人(女家送新姑娘去男家完婚的代表)陪送到娶亲之家。这样,女家和男家才有体面,女子到夫家才有身价。如果没有男方的迎亲乐队、花轿、媒人和送亲的女方代表,女子行到男家,即使正式订了婚,确定了婚期,有男女双方选定的侍娘(娶亲时在男方陪伴新娘的妇女)陪同到男家,也是会被歧视的。
例如在叙事诗《可怜之崽亏凄女》[1]697中,记述了当地一位名叫凤箫的女子,因父母双双亡故,遭嫂嫂虐待,与侍娘一起到未婚夫土方家,土方一家立即忙着办理婚事。族长却因凤箫不是坐花轿来男方家而进行干预,不让凤箫和土方举行婚礼:“叔娘伯娘入来察,即便上楼换开衣。换领青衣转归下,转归下楼拜家堂。家堂不要你来拜,累丑村坊并六亲。两脚跪下青石板,可怜凤箫象牛形。可怜土方二十二,不得交杯吵洞房。可怜之崽亏凄女,不得为合坐轿来。”“家堂不要你来拜,累丑村坊并六亲”即是说凤箫没能按习俗坐着迎亲乐队的花轿到土方家,因此玷辱了乡邻和六亲,丢了家族的面子,使家族蒙受了耻辱。所以凤箫不能叩拜祖先神灵,不能和土方举行正式的婚礼。“可怜之崽亏凄女,不得为合坐轿来”,即是说可怜了那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因为没能按常礼坐着花轿过门来,就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土方举行正式的婚礼。由此可见,女书流传区对婚礼的程序和仪式是非常看重与严格的,这和中国旧时的礼教传统是一致的。中国旧时把婚礼定为一切礼仪之根基,是关系到祖宗家族、后世兴旺、国家正本的大事。因此,婚礼必须符合礼数,男女的婚姻行为必须按照严格规定的程序和仪式进行,婚姻才会被社会所认可,否则就是为世俗所不容。
女书流传区居民婚礼中有割封书的独特习俗。当地传统习惯,娶亲之家在洞房花烛夜的次日晨,必须向女家送一封谢恩书,感谢岳父岳母养育女儿之恩;还要给女家六亲各送一份肉,每份肉贴上用红纸写的受礼者的姓名,这种礼物叫做“封书”。切割作这种礼物的肉叫做“割封书”。封书由新娘亲手切割,一般习惯送给岳家的每份不超过5斤,送给女方六亲的每份不超过3斤。
女书叙事诗《姑娘真是好胆大》[1]654中记述了一位敢于向传统礼节和习惯挑战的新娘,这个女子竟自不要侍娘陪同,自己独到新房。割封书时也不按传统习惯:“先请舅娘又不要,后请叔娘独位行。跨下轿门跳三跳,拨开侍娘跟乐官。跟入乐官抬头站,不知甚间他者房。福运今年刚九岁,一列纸炮送入房。二四到来宿一夜,二五朝早割封书。媳娘本是好胆大,姑姨舅表同六斤”。这里描述的是新姑娘下轿时既不要舅娘作侍娘,又不要叔娘作为侍娘,竟独自下了轿。下轿之后跳三跳,以抖落晦气,跟着乐官走进乐队里张望。二十五日早上开始割封书,这位姑娘胆子真大,竟不按当地习俗来办事,她送给姑姨舅表各家的封书,都同样割的是六斤,比起传统习惯送给六亲的封书每份最多3斤,足足超出了一倍。表现了这个新姑娘不喜旧礼,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在割封书这个婚俗环节上“好胆大”,不按当地的一般习惯办事,给了姑姨舅表各家同六斤的封书,大大超出了规定的份额。
女书《贺“三朝”书》中,在祝贺女子新婚之喜的同时,都会催促新婚女子早日回娘家欢聚。例如:“细时结交好情义,久有煞边要交头。早日转身同共坐,可怜拆开三日天。”[1]74又如:“用心早回再同坐,时刻念声姊不闻。实在可怜我一个,好比深山孤鸟形。该不听书恨不恨,拆开不同三日天。”[1]107再如:“问声孙娘可念着,再复寒心到我愁。几样几般者急曲,手取千行泪双飘。加早回程共归坐,相伴身边左右遥。”[1]201又再如:“只望高门请放量,才曰连襟早回程。不说放冷亲门府,父母年高没倚谁。 ”[1]139
“细时结交好情义,久有煞边要交头”是说出嫁女子与她的姐妹从小就结成了情深谊厚的义姊妹。
虽然任什么事久了都有尽头,但姐妹的情义一定要结交到底。“早日转身同共坐,可怜拆开三日天”是让新娘出嫁完三日之后就赶快回娘家再欢聚。而后列举的其他诗句中也有类似让新娘出嫁三日后就赶紧回娘家的句子:“用心早回再同坐,时刻念声姊不闻”、“加早回程共归坐,相伴身边左右遥”、“只望高门请放量,才曰连襟早回程”,为何女子结婚刚三天,亲友们就催促她离开丈夫回娘家,而且要长时间地“相伴身边左右遥”,这似乎于情理不合。然而这正是当地新婚女子不落夫家的传统习俗。女书流传区女子新婚后,按照传统习惯,不在夫家久住,一般在数日或十数日后即要回娘家。此后,只有当节日或夫家有红白喜事,派人接时,才回夫家暂住三两日,直到生孩子之前,或满了三年之后,女子才回夫家定居。这种不落夫家习俗在我国许多民族中都曾盛行过,是一种较古老的婚俗遗留。分析其起源,应产生于一夫一妻制确立之际,是母系制同父系制激烈斗争的一种残留和体现。此种习俗的存在,不仅说明从妻居习俗和从夫居习俗之间曾经有过长期而激烈的斗争,而且说明婚姻制度的发展与演变是那样艰难与缓慢,从而使包括不落夫家习俗在内的众多原始时代的婚俗还一直留存到今天[2]397。
历代女书作品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留存下来的数量并不多,但具有较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坐歌堂、泼水礼、女子出嫁的哭别、出嫁没坐花轿的新娘不能拜祖先、割封书、新婚女子不落夫家等这些独特的民风民俗在女书作品中都有朴实而生动的反映,它们补充和扩展了当地志书等的相关记述,为全面了解和研究当地习俗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1]谢志民.江永“女书”之谜[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
[2]齐涛.中国民俗通志婚嫁志[M].济南市: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