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动物札记

2014-11-15 20:29叶广芩
江南 2014年6期
关键词:野人秦岭猴子

叶广芩

我走在铺满落叶的山道上,已是深秋,身前身后的山林五彩缤纷,层林尽染,阳光从已变得稀疏的枝间洒落下来,斑驳的色彩和移动的光影充盈着梦幻的色调,演绎得无比完美,让人觉得不真实。空气清新纯净,听不见水响,也难觅风声,山谷里静如亘古,只有脚下的树叶,在踩踏下发出噗噗的声响。这是秦岭岳坝乡北端一条叫作大城壕的山谷,山大林深,常有野兽出没。当年沿着河谷曾有过几户人家,2002年一场大水,连人带房全部冲走,不见了踪影。

再无人在此安家。

一切归于沉寂。

忽有小风吹来,人没有感觉,满山坡的秋菊却在点头摇曳。在这纯净的山水间,言语是多余的,环境制造了心情,清风过滤了语言。一只沿着树枝爬上爬下的松鼠,最终端坐在石头上,鼓着填满坚果的腮帮子,抱着一个大橡子,转动着晶亮的眼睛,等待着我走过。我朝它挥挥手,它高兴得蹦了个高,消失在叶的深处。走过涧水乱石的时候,我歪斜了一下,这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对面一棵叶色深黄的青棡树,依稀的旧相识。

仿佛是昨天。

月升月沉,花开花落,岁月并没有饶过我,三十年过去,进出秦岭,山林依旧,山风依旧,山里的生灵依旧,我却渐渐老去。鬓间的白发,提示了我,在这片林莽间,走过了我的青春岁月,走过了我如黛的青丝,走过了我浓着淡着的日子。如今三官庙动植物保护站石头的台阶已经透出了青苔,山梁上那棵枯死的倒树化作了齑粉,我也老了,但毕竟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弹的份儿上,跟同龄人比,尚属佼佼,还能背着行囊在高高低低的山路间,从这个保护站走到另一个保护站。能有这样的心态和体魄,是秦岭的馈赠,是大自然的恩典,这使我对秦岭永远充满憧憬,充满激情,充满无限的依恋。我把秦岭看成是承载我生命历程,存留人生记忆的重要地方。我活了多少年,只在这里我才学会了如何理解脚下这片土地,理解了生命和山岭的是是非非。秦岭洗净了我的心肺,让我以平和的、生命的、包容的视角贴近生活,审视人生,并且深深地陷了进去,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我已经喜欢山林的安静清澈。

在山里,我永远坦然而快乐。

1986年,我到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访,第一站先到岳坝保护站。我从陕西佛坪县乘汽车,翻了一架高高的山峰,有人说叫土地岭,也有人说叫迷魂岭,迷魂岭真够迷魂的,公路弯弯曲曲向上,汽车轰轰吼叫着吃力攀爬,从车窗往下看,层层公路肠子一样在山坡缠绕,我数了数,竟能看到八层之多。走这样的山路,车上三分之一的人在晕车,大部分人呈迷魂状态,真是名副其实的迷魂岭啊。翻过山梁,车在一个叫秧田坝的地方拐向西北,沿河谷上行二十几公里,到达了岳坝。

岳坝是个乡,人口有限,穷乡僻壤,风景秀美。西头有保护站,站上四个员工,三个去巡山了,只有站长张全林和炊事员老陈在。下午,保护区的书记杨德夏也来了,张全林就让老乡从老乡丈母娘家买来鸡蛋和一只鸡,款待我和老杨。农民把东西搁在办公室说,鸡蛋十七个,母鸡四斤七两,言外之意是得照数付钱,不能含糊。炊事员老陈是汉中城固人,厨艺欠精,只会做汤,他用全部鸡蛋做了一锅鸡蛋汤,还放了大量黄花、木耳,材料浪费得厉害。那只鸡,单独清煮,欠火候,很有原生态的味道。老陈56岁了,当时三十多岁的我足可以叫他一声“大叔”,这个人很有个性,有点主观,很耿直。岳坝保护站下头有“花房子”,是何氏人家留下的豪宅,据说何氏财路来得诡异,发得迅猛,败落也飞快。何氏后人已无从查找,空留下一片宅院,既雕梁画栋又断壁残垣,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庭院烟迷衰草,室内地长青苔,破败得真够可以的。在这里我感到了时光的轻盈,房子的灵魂似乎已经抽空,好像一阵风也能把它旋上天空。有关花房子的鬼故事很多,我后来几次去过那里,日影斑驳,青苔腻滑,在空洞的、满是陈腐气息的烂旧中行走,总觉得阴风缭绕,鬼哭咻咻,丝丝缕缕的风让人后背一阵阵发凉。那天晚上花房子前头场子演电影,山区有放映队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老乡们早早都去占地方了。老陈不去看,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花房子闹鬼,他不想和鬼打交道。我站在门口问夹着小板凳去看电影的农民,今天演什么,回答说,“穆桂英与梁山伯”。

包括老陈在内,全是不沾边的十八扯。

但是在他们中间我却感到真实。世俗、安稳、守成、诙谐,在秦岭深处,永远的生机盎然。

第二天,张全林给找了当地农民胡金德做向导,说好七点来站上,八点半了还不见人影。出去一看,原来早来了,在大门外头蹲着呢。从岳坝乡到大古坪村保护站要走30里地,老胡领着我沿岳坝北边小路翻越大梁,一通猛爬,我浑身都湿透了。上了梁顶,来不及停留,小路立即直下,陡峭得让我收不住脚,很多时候得抓着路边的树往下出溜。老胡背着背篓,抡着一把锋利砍刀,一路小跑,我提鞋掉袜子地使劲厮跟着,走得很狼狈。走了许久,道路终见平缓,我这才喘了口气,想喝水,没有,那时候还没有瓶装矿泉水一说。老胡说,喝山水就行,我就趴在石头间撅着屁股喝水,那模样很像是狗。路边有花,野百合,看在眼里鲜艳夺目;有果,苦糖果,吃在嘴里酸甜泛苦,道路绵长并不寂寞。老胡说他不久前在山里捡过一只小熊崽子,用背篓背回家了,小崽很淘气,吱哇吱哇地叫唤,很可爱,开始还以为是迷失在草窠里的小猪娃,仔细一看是熊。现在想起来很后怕,那大熊说不准就在附近,没追着他跑就是万幸。我对淘气的小熊很向往,一路上都盼望着,也希望自己能碰到一只玩具一样的熊崽子,可惜没有……

我第一次进三官庙保护站,见到了那凹形的平房和那宽展的庭院,院里绿草如茵,北边站立着一个篮球架子,风吹雨打,架子有些歪斜。朝东的窗台上摆放着两尊石头佛像,本应是天、地、水三尊,其中一位不知到哪里云游了,剩下两个忧郁寂寞地坐在那里,披着不知哪位进献的红斗篷,呆呆地看着保护站院里的年轻人来来往往。

有神有人,有屋陇有竹林;有云有月,有静谧有激情,我喜欢这个地方。

在三官庙,我住在神像身后的房间里,晚上睡觉,想的是窗外有佛爷站岗,一切应该安好,民间房梁上常贴有“姜太公在此,牛鬼蛇神退位”的帖,现窗外就站着本地尊神,该比姜太公更直接更管用,一宿的好睡是必然的。睡到下半夜,林中风起,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不知什么时候,后窗外面开始闹腾,咕嗵咕嗵,不知来了什么物件。后头没有围墙,窗外直通山林,一片荒草老树,面目极不清爽。我不敢起来,也不敢趴窗户看,吓得贴墙坐着。房间里是四张木板床,我睡在最里头一张,头顶着墙,也就是说我和窗户外头的不明物体简单地隔了一层砖。对方在外头吭哧吭哧地喘息,呜噜呜噜地不断用身体撞击墙壁,能感觉到它还在墙上唰唰地蹭痒痒,凭声音判断,这应该是个庞然大物。我想到了熊,想到了白天胡金德说过的熊崽子,这回大半是它的妈找上门了。孩子丢了是大事,哪个妈都得疯了似的找,拿出拼命的劲头与拐带者决一死战,没想到现在竟然轮到了我。老胡算是把我坑苦了,他在那儿玩熊崽,让我和熊妈交战,这不公平!

不敢睡去,瞪着眼睛缩在墙角,坐到天亮。直到晨曦泛起,前窗映出佛像的身影,窗外才归于平静,我撩开后窗帘偷偷朝外窥望。外面满是浓雾,白色水汽填满天地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听到保护站站长张崇德起床打水,我立刻开门奔出去,将昨晚的恐怖诉说于他,其中自然添加了不少文学成分在其中。老张一听,扔下脸盆就往后头跑,嘴里说,坏了!坏了!

屋后,我的窗户下头有个深深的大坑,也亏房屋的石头台基砌得高,要不那玩意儿就掏窟窿进来了。地面一片狼藉,被折腾得惨不忍睹,我问是不是熊,老张说是野猪,野猪把他们辛辛苦苦种的洋芋全糟蹋完了。

我一颗心刚落了地。谁知,又听说昨天晚上有豹子在山涧喝水,围着保护区房子使劲转悠。我晚上出去上厕所,早知道还有这些内容,打死我也不敢出去啊!后怕!原来保护局兽类研究组负责人阮世炬昨天从大古坪过来的时候背了一副熊的骨架和皮囊,大古坪村长吕国友昨天和三个村民不知从那里弄来的一只死狗熊,肉和内脏都分了,剩下的交给了阮世炬,让他拿回去做标本。狗熊的味道引来了豹子……

豹子和野猪比,当然是豹子更可怕。

第二天我说什么也不敢一个人睡了,叫来村里何家小姑娘莲花做伴,还让她带着他们家的黑狗过来,黑狗死活不在屋里待,莲花让它在屋门口守着,嘱咐狗不许胡乱跑。我还没躺下,黑狗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

漫漫秦岭,西起甘肃临潭县,向东经天水麦稷山进入陕西,在陕西河南交界处分为三支,向北叫邙山;中间一支叫熊耳山,南支为伏牛山。长度1600公里,宽度数十至二三百公里,像一条头西尾东的金鱼,也像是一条突起的龙,横亘在中华大地上。它的东西走向使中华大地呈现出了丰富多彩的自然生态系统和多样的人文景观;由于它有效阻挡了由北向南侵袭而来的第四纪冰川,为我国保留了许多世界孑遗物种。主峰太白山海拔3767.2米,是我国东部地区的最高峰。秦岭动植物的丰富,人文的精粹,足以让我们自豪。尤其是那些扑朔迷离的传说,引人入胜又撩人心魄,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关于秦岭野人的事情,是我在周至工作期间听当地老乡说及的,为此我做过了解,也到实地进行过访问,跟朋友谈起,都说是个颇引人入胜的话题。偌大秦岭,出个把“子不语”也是正常,但我不知,是否应该把它划入“动物”范畴。周至,过去叫盩厔,“盩”是山峦的重叠,“厔”为水的重复,山重水复,周至是陕西境内最美的一片地域,县境广阔,五分之四面积属于秦岭山地,五分之一在关中平原,县城在渭河边上,老百姓多与山区有瓜葛,在这样的地方上班,是缘分,也是我的福气。

有一回考察傥骆道,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行走在寂静无人的山道上,我突然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当时是一位姓熊的向导陪着我走路,他看到我迷糊得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就建议我在路边歇一会儿。我坐了,老熊将手里的棍子朝着要去的方向摆正了,就到山溪边去舀水,嘱咐我千万不敢乱走动。老熊刚转身,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小觉醒来,见老熊还没有回来,我就朝沟底下喊,刚喊了两嗓子,就见老熊匆匆从底下爬上来,急急火火地制止我不要喊叫。我问为什么,他说在山里是不能大声喊名字的,山里有山鬼,那家伙精得很,听见人的名字就记住了,晚上会跑到你的屋前装作女声,叫你名字,作弄你。我问老熊遇到过没有,他说怎的没遇过,山里的男人常碰上这号事。我问他开门了没有,老熊说哪个敢开哟,山鬼是妖精啊,人和妖精哪里玩得起!我说偌大山峦,山鬼哪里就会让我们碰上。老熊说你刚才犯眯瞪就是山鬼在作怪,山鬼就在附近,它们常常跟行路的人开玩笑,把你弄糊涂了,让你在大山里瞎转,几天转不出去,要不我怎会把棍朝着咱们要去的方向放哩,它想糊弄咱们,哪有那么容易,山鬼再精,也精不过人去。我问山鬼长得什么模样,老熊说和人差不多,浑身是毛,爱笑,灵活,多动,说话唧唧的,会学人语。我说那不是山鬼是猴子,老熊说猴子会用两条腿走道吗,会学人说话吗?不会!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秦岭山鬼的说辞,虽是姑妄听之,不甚相信,但再在山间行走,规矩多了,不敢造次,终归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哪!山鬼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个问题颇让人思索,屈原《九歌》中的“山鬼”是“饮石泉,荫松柏”、“被薛荔,带女萝”、“含睇宜笑”的窈窕女子。我见陕西国画院画家耿建画过一幅《山鬼图》,画中女子妖艳无比,半身裸露,戴野花,披青藤,依松柏,驭虎豹,斜睇含情,极富感染力。如是这样美丽的山鬼半夜叫门,山里的爷们儿们将其拒之门外实在是岂有此理!历史资料中有关山鬼的记录比比皆是:明朝学问家王夫之解释说:“山鬼,……盖深山所产之物也,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本草纲目》说,狒狒,出西蜀及处州,山中亦有之,呼为人熊……长丈余,逢人则笑,呼为山大人,或曰野人及山魈也。《山海经》说,枭羊,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则笑……《南康记》说,(野人)通身生毛,见人辄闭目,开口如笑。好在深涧中翻石觅蟹食之。又云,木客(野人)生南方山中,头面语言不全异人,但手脚爪如钩利,居绝岩间。湖北人将山鬼呼之为魈,又叫野人,据说神农架绵延大山,出产此物。近几年,科考队一个接一个进入神农架,遍寻野人,以探索这个未解之谜。2001年,我到神农架采访寻找野人的志愿者张金星,看到老林深处,时有“野人出没处”的标牌站立,还有一些刻有中英文标志的“自然探秘”石桩,更有“禁止进入,以防迷失”的提示,看来,山鬼在神农架是闹腾得厉害。

神农架旅游,打的是“野人”这张牌。

神农架南有长江北有汉水,属大巴山东段,从秦岭南坡沿汉江而下,过十堰往南不远就是神农架,跟神农架相比,秦岭腹地林更深,沟壑更多,地形更复杂,在秦岭的太白山走失的人也不在少数,隔几年公安局就得兴师动众在山里找回人,游人但凡到了让人来找的份儿,结局都不太美妙。当然,这些迷失在于人类自己,跟人家山鬼没有关系。

这样的复杂山林出个把野人实在是不足为怪。陕西有关野人的传说,我始见于清代袁枚的《子不语》,内中述说十分详细:

西北妇女小便多不用溺器。陕西咸阳县乡间有赵氏妇,年二十余,洁白有姿,盛夏月夜,裸而野溺,久不返。其夫闻墙瓦飒拉声,疑而去视,见妇赤身爬据墙上,两脚在墙外,两手悬墙内,急前持之。妇不能声,启其口,出泥数块,始能言,曰:“我出户溺,方解裤,见墙外有一大毛人,目光闪闪,以手招我。我急走,毛人自墙外伸巨手提我髻。至墙头,以泥塞我口,将拖出墙。我两手据墙挣住,今力竭矣,幸速相救!”赵探头外视,果有大毛人,似猴非猴,蹲墙下,双手持妇脚不放。赵抱妇身与之夺,力不胜,乃大呼村邻。邻远,无应者,急入室取刀,拟断毛人手救妇。刀至,而妇已被毛人拉出墙矣。赵开户追之,众邻齐至。毛人挟妇去,走如风,妇呼救声尤惨。追二十余里,卒不能及。明早,随巨迹而往,见妇死大树间,四肢皆巨藤穿缚,唇吻有巨齿啮痕,阴处溃裂,骨皆见,血里白精,渍地斗余。合村大痛,鸣于官。官亦泪下,厚为殡殓,召猎户擒毛人,卒不得。

文中所言之事发生在陕西咸阳乡间,能用“巨藤”缚人“四肢”,当为山林之内,“追二十余里,卒不能及”,大概是秦岭北坡,彼时的秦岭北坡大树参天,风草长林,植被远远优于现在,野人蹿入村野住户大概不是妄说。我向周至朋友问讯秦岭野人,他们都说听老辈说过。周至文人王安泉说他父亲年轻时在山里背粮,还见过野人,在众人大声疾呼下,野人慌忙逃窜了。张兴海听他祖母讲过野人的事情,说野人抓到人以后会攥住人的双手,笑昏过去。王安泉说过去山里人都备有竹筒,带在身边,遇到野人就套上,野人攥住了双手,只要将手从竹筒里抽出来,就能逃脱。也有说法,说野人就是秦时藏入深山的祖先,他们一把拉住你,会大笑不止,然后反复地问你,长城仍在否,你只要说,修长城!野人自会松开你,跑到林子深处去了,他们怕秦始皇将他们拉去修长城……

权当个笑话听吧。见过野人的安泉父亲已经作古,兴海的祖母也是走得远了,就如同《子不语》中颇具传奇色彩的描述,它与我们产生了距离。2002年,我在查阅周至历史资料时无意间看到“文革”时期的一条小补白:说一个地质工程师,在周至翠峰山看到了野人。这位工程师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哪年哪月几时在翠峰的何处见到什么样的野人,全没有记录,实在是遗憾。以记录推断,既然是“文革”时期的事情,大约应该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那个“火热”的年代,人们热衷于搞阶级斗争,对深山发生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采取回避态度,不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铲除一切魑魅魍魉么,“野人”大概亦属此列,还是不说为好。可是那本资料的编撰者,或许是出于对科学的尊重,出于对事实的正视、对未解之谜的探索心理,他(她)还是记录了这一笔,尽管只有短短的两行,不足二百个字,尽管是躲躲闪闪,讳莫如深,但终归给我们留下了“翠峰野人”这一扑朔迷离的信息。并且韵味十足!

我问过当地老乡有关野人的事,他们说以前有人碰上过,但是近些年没有了,之所以没听说,是进山的人没有了。翠峰东面修了108国道,车来车往,去汉中,去佛坪,方便得啥似的,谁还走那古代的蜀道,荒山野岭,层峦叠嶂,走几天不见一户人家,有人说,因再无人行走,山道已经被杂树藤蔓遮严。野人纵然繁殖茂盛,又有谁人知道。我几次到过翠峰,都在山的脚下活动,没有勇气进入到它的腹地,面对眼前苍茫的群山,常常地感动,由感动产生敬畏和仰慕,它实在像一本博大精深的书,让人读不懂读不透读不完。翠峰有一条大大的山谷,乡政府就在谷口,那是一个小小的热闹所在,小商店小旅社也是一应俱全的。沿沟而上,路旁有俊美的橡树林,有茂密的竹丛,再往上,庙宇相连,伽蓝错落,山峰环耸,溪流清澈,一派好景。离开道路往山的深处走,便到了山的内里,那里林幽谷暗,鸟道难行,除非是当地有经验的山民,一般人极少进入。

野人的事终归是个谜,让人魂牵梦绕。

遭遇过翠峰野人的工程师是绝难寻找了,但是最近翠峰乡丁家凹村村委会主任丁炜平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说翠峰乡农林村曹家庄有个叫杨万春的农民,在山里看林子时碰到过野人。二话没说,我和文学朋友张长怀在丁炜平的陪同下立即赶到了曹家庄。我知道,此事刻不容缓,找到亲历者,获取第一手材料,是非常重要的,一旦当事者不在了,一切便成了传说,便成了“子不语”。

曹家庄庄子不大,在山的脚下,杨家是一普通农户,土墙土房,生活并不富裕。杨家的老婆婆黄桃花在门口站着,见了我们一脸的茫然。听说要找她老头杨万春问野人的事,她告诉我们她男人杨万春已经死了,死好几年了。大家一时都有些失落,老婆婆说她男人见到野人确有其事,那天她是跟着男人一块进山的,那件事她也是极清楚的。原来,这两口子是从陕南镇巴县迁来,并非曹家庄的土著,来到翠峰乡安家以后,一直在山里给林场看杨槐林子。杨万春不会做饭,就把媳妇黄桃花带上,在山里一住就是数月。1976年8月的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杨万春到翠峰西南一个叫夹夹项的地方去砍树,黄桃花在棚子里做早饭,早饭做好了,等啊等啊,等了大半天不见男人回来,直到太阳快落山,才见男人满身泥土,一脸惊恐地回到驻地。问怎的了,说是遇见野人了,差点儿被野人吃了。杨万春说他在林子里伐木头,听到崖上哗啦哗啦响,以为是黑熊,抬起身看,一个东西已经走到跟前,直立如人,棕红长毛,巨口黄牙,像个野人。那野人见到杨万春,吧唧着嘴,磕着牙齿,想要撕咬他。杨万春的斧头轧在树上,拔不出来,就与野人对峙着。野人也不走,冲着杨万春呜呜地磕牙叫唤,满嘴冒白沫,那声音像笑。杨万春看到野人的脚很大,胸部突出,有大乳,像个雌性。对峙到后来,野人不耐烦了,冲过来,双手端起杨万春把他扔到一边,自己呼啸着往西南更深的林子里去了。黄桃花说,一连几天,她丈夫的情绪都不好,晚上净是噩梦……虽说黄桃花那天也在林子里,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野人,这种间接的叙述总是有所欠缺。我们临走,黄桃花又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翠峰乡走马岭6组的庞根深当年也在同一地点见过野人。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走马岭,终于找见了61岁的农民庞根深。老庞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住在岭上,三间土房,周围有竹子清泉美石杨树,家中有黑狗花猫黄牛和一个如花的女儿。

老庞说他见到野人,和杨万春是同年同月同一地点,时间相差10天左右。那天他到夹夹项割竹苗做扫把,从梁上往下走,对面坡上下来个人也往下走,两人在河沟边撞上,一时都愣住了。老庞说,我在山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把我吓坏了!我们让老庞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模样。老庞说,我跟它不过三丈远,看得太清楚了,那家伙身材高大,比我高出近乎半米,周身棕褐色长毛,头发犹长,披肩发一样地披着,眼珠是黄的,嘴很大,嘴唇很厚,是地包天,指甲很长,钩一样弯着,看样子很利,脚也大,能抵我一个半。我想,这一定就是平时大伙说的野人了,真后悔没弄个竹筒子随身带着。野人冲着我叫唤,短声哈哈的,长声像公鸡打鸣。我问是雄还是雌,老庞说是公的,野人下头的阳具有这么大,跟驴的一样。老庞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足有三四十公分。

我说,后来呢?

老庞说,后来,我就慢慢往后退,靠在了一个土崖上,我左手举着镰刀,右手伸到后头,抠下了一块大石头,使劲地朝野人砸过去。石头砸在野人胸口上,野人大叫一声,扭头就跑,它跑得太快太敏捷了,把一棵10公分粗的杨树压倒,骑着杨树跑了过去。我也没心思割扫帚苗了,赶紧回家,一想起来就后怕,那股劲儿许久过不来。这事不知怎的让西安的人知道了,来了两个人,一个姓黄,一个姓牛,他们不相信秦岭会有野人出现,让我带他们到出事地点去看,我就把他们领到了夹夹项,他们看到,我当时抠的那块石头窝窝还在,被野人骑倒的杨树还在,他们在杨树上寻到了野人留下的三根毛,夹在日记本里带回去化验了。后来有消息带给我说那毛经化验不是人的毛发……这件事当时还登在了《陕西日报》上。

老庞说,大山里的许多事情,说不清啊!我问最近还有没有野人的消息传出,老庞说再没听说,没听说的主要原因是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没人钻山沟了。也不让打猎了,也不让砍树了,山里连根竹苗苗也不让动了,进去做啥呀?政府正把山里的零散山民往山外搬迁哩……

在老庞家着着实实吃了一顿翠峰农家饭——酡酡面,下面的菜就是屋前屋后挖的山野菜,面筋汤美,让人不忍撂筷。我端着大糙碗蹲在庞家台阶上吃面,黑狗也来瞅嘴,花猫也来瞅嘴,公鸡母鸡唧唧咕咕地也凑过来,倒显得我有点儿矜持。就感觉出山里人的实诚自在,感觉出这片山水的清绮神奇,翠峰有野人也罢,没野人也罢,在这一刻显得并不十分重要,调查的本身,讲述的本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是一种魅力,翠峰山的魅力,秦岭的魅力。谜的存在,会使这里增添无限期待,真水落石出了,便也没了意思。

除了在108国道上的周至境内我看到一只羚牛并驾齐驱地跟我的汽车赛跑以外,我没在野外看到过羚牛,对这种庞然大物还是不要遇到为好。每回进入保护区,中途下车时我都要前后左右仔细看过,确认没有危险时才开车门,往往麻烦就发生在一时的疏忽。我曾听说羚牛一见到红色就会产生冲动,产生决一死战,不共戴天的情绪,十分有个性。在老县城,牛老汉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不要穿着大红衣裳进山,防备招惹了羚牛。所以,我也常对来老县城的朋友叮嘱,“来了别穿红衣裳啊!”后来动物专家告诉我,说羚牛讨厌红色没有根据,跟狗一样,羚牛其实也是个色盲。羚牛跟其他动物不同的是它讨厌火光,在山外生火取暖,应该提防引来羚牛,羚牛有见到火光凑过来踩踏的习性。想的是一个吃草的,却不想有那么暴烈的脾气,在秦岭山里,羚牛伤人事件居于首位。

小小的老县城村,9户人家,被羚牛抵死、抵伤的就好几个。大熊猫爱进城,羚牛同样爱进城,西门外丁家两口子,正在自家院里晒麦子,羚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没敲门也没打招呼,径直进了农家院,口喘粗气,眼冒凶光,直奔女主人而来。丁家两口子扔下铣顺势往灶房跑,女在先,男在后,男的进了门随手关门,大牛头却已经伸了进来。男的被挤在门后,动弹不得,羚牛不知怎的,专跟女的过不去,拿大犄角一下一下挑女的,女的左闪右躲,登上灶台,最终被抵在墙角,被羚牛挑开胸口,挑掉了乳房。保护站的李育鹏是当时参与救治的人员之一,他事后对我说,当时下了块门板就往厚畛子镇抬人,那血流得瘆人,到了厚畛子拦了辆汽车,直接拉县城去了,这样的伤厚畛子哪里收拾得了。羚牛是国家保护动物,按当地规矩,打死了羚牛要判刑,所以羚牛在山里就变得有些肆无忌惮。最终丁家媳妇的治疗费当地政府掏了,可受的罪却得自己扛着。相比较,几十米远苟家的儿子却没有这般幸运,苟家兄弟俩进山挖药,碰上羚牛,当下就抵死了一个。我见过苟家老爷子,抱着孙子无言地坐在大松树下,想一会儿子,掉一会儿眼泪,老来丧子啊……苟家失丁却没有得到赔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挖药,进入了老县城保护区范畴,侵犯了野生动物的权益。前者是野生动物找上门来了,后者是你找上门去了,处理结果自然不一样。我在周至期间,有妇女找上林业局来,进门就喊:“管管你们的羚牛吧,又伤人啦!”

那年我过生日,在菜籽坪,炊事员给做了一大碗手擀面,酸辣酸辣的,汪着油花,漂着肉丁,香飘四溢。我故意把面条挑得高高的,示意着长寿无极的吉兆。菜籽坪位于佛坪东面的群山之中,是宁西林业局的地界,所谓的“宁西”,是指宁陕县西部,还有“宁东”林业局,在宁陕县东部的旬阳坝,它们都处于秦岭的深处。民国期间,这里是个环境复杂的地界,很大原因是因了偏僻和闭塞。菜籽坪东南是新场乡,不要以为“新场”是新的政府单位所在地,这个名字在清朝就有了,是民国期间大土匪彭源州盘踞的地盘,现在西汉高速公路通了,从宁陕到西安只需一个小时,过去走国道,得一天时间。各种道路的贯通,使秦岭几乎再无秘密可言。我在菜籽坪的时候,林业局正处于转行阶段,国家刚刚开始施行“天保工程”,砍树的不能砍了,开始了苗木栽培。那天,吃完面,林业局的朋友马向祖,陪着我一块越过秦岭大梁到余下镇去。秋高气爽,红叶满山,远处,首阳山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刚上到秦岭大梁,猛见到路中间及两边的山坡上有一大群金丝猴,在唧唧喳喳地玩耍。那情景让我惊呆了,那么多的猴子啊,金灿灿的一片。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不敢动弹,怕惊了它们。后来我看它们也不太在乎我,就向最近的一只猴子走去,那只猴子毛色很亮,个头也匀称,是只可以参加选美的猴儿。猴子面对着我,坐在公路旁边,眼睛扑闪扑闪的,往嘴里填着树叶。它吃得很仔细,把叶子一片一片从枝上摘下来,不紧不慢地吃着……还有两三只在公路上大大方方地走来走去,一只母猴,驮着小猴,尾巴撅得高高的,像旗杆,小猴真小,眼睛很大,像个玩具。我转过身,看我身后的那只猴子,我看到了它嘴边的肉瘤,看到了它上翻的小鼻孔,很滑稽很可爱的模样。看得出,它内心是警觉的,它在不停左右张望,等待着首领发出信号。我遗憾身上没有任何食物,以展示我的诚意和友好,我以空空的手向它伸过去,它站起身,纵身一跃,跳下公路,金光一闪,消失在通红的栎树林中。我再看其他猴子,不知什么时候一只也不见了。它们好像蒸发掉了,融化在了秦岭的山水中。空灵的山野,树梢上的阳光欢快地跳跃,秋风敲响琴键,演奏出带有金属质地的铿锵。斑斓的群山涌动出秦岭的气质与表情,声响与色彩,有灵有质,让人感悟到人生之外的永恒。我感念那个50岁的生日,我把群猴的出现看作大山的祝福,野猿寻果出云来,白猿献寿,是一种祥瑞,是一种美好的征兆,这是福气,是一种与自然的理解和沟通。50岁的时候,秦岭给了我最好的生日礼物,山里的精灵们向我提示了生命的奥妙和美好,我会珍惜它,善待它。

愿人生静好平安。

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猴群在秦岭山里常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会和它们相遇,在秦岭的工作人员,几乎每个人都遇到过这样的情景。猴子的聪明远在狗儿之上,它们懂得利用,懂得伪装,有一次我在日本青森山里,看到路边的温泉池里,泡着几只猴儿,周围大雪纷飞,温泉热气蒸腾,猴子们露着小脑袋在水里,自得舒展,好不快活。大约是一个家族吧,威严的老爷子独自一个,在水里远远地看着它的儿孙,一副不苟言笑模样……还有一回,在一个猴岛上,我提着相机在前边走,后头有手使劲抢我的相机带子,我回头一看是只猴,猴子见我看它,立即松了手,装得没事人儿似的,眼睛左右看,意为抢相机的不是我,我在看风景呢!猴子的心思昭然若揭,整个一个虚伪的小人!它跟狗,跟三官庙、老县城那些中华田园犬们比起来缺少坦诚,缺少光明磊落。

秦岭山里,有些地点可以给猴子直接投食,比如周至的小王涧,比如华阳,可是我总是替那些猴子们委屈,本来一个放荡不羁的山野自由之身,却为食物羁绊,吃食堂一样,定点拿着饭盒到窗口打饭,违反了自然规律。在周至,好几次有人邀请我到小王涧去看猴,说是可以近距离接触的,我都没去,主要是不想看猴子那饭来张口那慵懒无为的样子,没了灵动和机警,没了寻觅和奔突,便没了精气神,没了那种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动。一次到秦岭某景区,主人热心将我领到金丝猴观看点,我看到半坡的猴子慢腾腾地在石头间走动,那只威武的猴王挺着大肚子熊猫一样半躺半靠在树干上,树上的叶子已经被猴子们全部吃光,光秃秃的山坡一片死寂。我说,猴儿们怎不活动哇?主人说,它们在等待开饭。主人说,猴子的伙食很好,有玉米、苹果、胡萝卜,每天的伙食费是一笔大开支,这些猴子能这样是享了大福了。我问猴子们怎的不跑,当地村长说,村里派人在山顶上看着哩,我们专门从河南找来训猴的,他们对猴子有经验,知道怎么对付它们。

对猴子来说,什么是“福”这还得另说,我建议景区把这些猴子放了,不要在山顶派人看管羁押,劳民伤财。主人说,放了怎行,游客买门票进来,看的就是这个,没了它们光看山景哪里不是一样?我们还准备租只大熊猫在这儿展出呢!

话有点说不到一块儿去,索性不说,当地宣传部长让我写篇文章宣传景区,我对部长说,你把猴放了我就写。以后不是部长向我催稿子,是我给部长打电话催放猴,隔三差五我就电话问他,猴放了吗?对方再不提稿件的事情,往往顾左右而言他。

猴子是有气节有野性的,我听说三年灾害的粮食困难时期,秦岭山里各公社打猴吃肉,以解决粮食的不足。对那些猴,全体社员集中围剿,缩小包围圈,然后乱棒打死,分猴吃肉。那些没死的猴子,抓来关在木头笼子里,等吃完了这批再处理它们。一位当年的参与者告诉我,那些没死的猴子集体采取绝食的方式自杀,有的小猴不能自持,就被母猴抓过来,将脑袋在木栏上撞碎,以保持猴的尊严。我没有见到那惨烈的情景,但是我相信,山里的精灵自在生动,不羁的性情在林莽间演绎出高傲、不俗,那是它们生命的底色。我见过一只鸟儿的自杀,儿时哥哥养了一只花鸟,养熟了,可以在屋里随便飞,累了就站在一根小棍上,棍上装着鸟食罐,应该说它是吃喝不愁的。这只鸟大概是只母的,有一天,竟然有只更漂亮的花鸟飞来和它做伴,哥哥说花鸟是个招子,招来了一个对象。于是将对象的腿用小绳绑了,企图把它像前一只一样养熟。孰料,一没留神,那鸟竟自己把自己吊死了,它不能忍受被拴的结局,就是当着情人的面,也要决然赴死。我母亲说,这只鸟儿的气性真大,养不活的。我无法判断我自己,几十年社会的磨砺,生活的蹂躏,我们学会了一退再退,学会了隐忍,我们学会了承担和内敛,学会了视宿命为必然,把大自然教给我们的坦荡,教给我们的直面人生忘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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