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2001年6月10日在布里斯本》

2014-11-15 05:00
红岩 2014年3期
关键词:招魂里斯本爵士乐

草 树

于坚是汉语诗坛持续活跃的诗人,从上个世纪的《拒绝隐喻》、《零档案》到新世纪的《还乡的可能性》、《爵士乐》,从意义的消解到秩序的重建,于坚进入了集成的阶段。《零档案》无疑将进入经典的书架,它不单是对隐喻的拒绝,词语集中营的一次建构,重要的是,它通过写作之“写”这个动作,有力地将个人和时代勾连起来,呈现了时代将人的意义消解为零的真相。事实上,新诗对“文革”的解构还远远不够,新时代的生活无论政治还是日常,无不存在“文革”思维,网络上的马夹释放的语言暴力,清晰地显示着它的存在。而历经时间淘洗而不退色的关键在于,《零档案》是关乎于人的存在和命运的,在中国这样一个仍将持续不知多少年、需要一大堆档案证件维系人的存在的国度,诗歌,仍将是拒绝个人的意义被时代消解的重要力量。“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渐渐抹掉了“民间”和“知识分子”的沟壑,于坚作为一位重要诗人和新诗理论的卓越建设者,也在不断修正自己的坐标,不难看出他放弃了所谓的先锋姿态,也看到了知识分子写作的价值—不过是写作的路径不同而最终殊途同归。在新近出版的标准丛书里,他忝列于多多、王家新、欧阳江河和西川之列,或许是一个暗示。但是从于坚在《还乡的可能性》关于新诗的诸多的重要论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和开放的胸怀,也在修正自身:不论是“文以载道”之“道”,还是“诗言志”之“志”,以海德格尔式的、对词语的追问洞开了古典诗学的现代门径。诗人就是巫师。这一论点或许不难成为诗人的共识,但是它在更多的诗人那里主要是作为一种观念而得不到具体落实,于坚无疑使它变得清晰而具体,不论理论梳理还是写作实践。在于坚看来,巫师招魂是在黑暗的荒野上,巫师招魂这一动作、它的现场以及现场的一切,构成了“招魂”的全部,即是诗;而当代诗的写作由荒野移到了室内,当代诗仍需要一个“场”,一个广义上的“场”。他在巫师的招魂和美国的街头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之间,发现了一种即兴写作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有《爵士乐》、《拉拉》和《2001年6月10日,在布里斯本》为证。在这里姑且以《2001年6月10日,在布里斯本》为例,略做一些探究。

布里斯本是澳洲第三大城市。由于诗歌标题载有准确的日期,或许于坚这一天确是来到了这个体育场实地观看了一场橄榄球赛,而不是依赖想象。事实上,在诗上,于坚一再强调想象是可疑的。但是哪个诗人的写作会离开想象呢,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于坚亦然。于坚之质疑想象是警惕在意义的链条上编织想象,强调诗歌语言作为一次行动必须听从于内心感受、语言的音乐性、韵律以及汉字的字形的激发等等,或者说必须在宽泛意义上的语言的能指层面“运作”。之所以说“运作”是因为一方面语言运动会循着其自身的、内在的势能奔突,一方面又可控,即受到写作主体的掌控。当然这种掌控是民主的而非专制的,只要它不超越语境的边界线。显然,此诗与其说是写在布里斯本的一场橄榄球赛,还不如说说是关乎汉语:“汉语像月光下的大海 在我生命的水井里汹涌”;与其说是写汉语,还不如说是写一个古今中外贯通的语境下个人的存在:“我支持狮子队 仅仅因为我出生在八月”—八月出生的人是狮子座,狮子队的胜利关乎世俗的功利并不比输球的墨尔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更引起诗人关注:“失败的墨尔本市区酒吧里空无一人 月明星稀 鸟鹊南飞/老陶刚刚回家”,只有在空无处,我们方有可能回家,回到语言之家。因此布里斯本的体育场只是此诗的一个“场”,布里斯本体育场在2001年6月10日举行的这一场狮子队和墨尔本的轰炸机队的比赛只是此诗的一个兴起,犹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唤起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坐着三万五千个白种人的体育场大海般的壮阔的气场,支撑了此诗的语调的高亢、雄浑,犹如壮硕的身材和浑厚的气息支撑了帕瓦罗蒂的高音。在这种高音区的强大气息的裹挟下,不单是这个夜晚布里斯本上空李白式的明月,连白天郊区的植物园,植物里的植物像“监狱的梦被豹子装置”的里尔克式的意味,以及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集装箱的旁边的呕吐—年轻城市像个看起来健康的男孩的呕吐,呕吐的尚未消化完全的文明,等等,一切都纳入了诗人巫师招魂般的晃动的幡子下。在仍裹着英格兰的蛋壳而不能归于荒原上的袋鼠的澳洲—真正在文化认同和建设上属于澳洲的澳洲,在世俗的胜负左右着异国他乡的一个城市的狂欢和另一个城市的悲伤之时,作为看台上一个处于极少数的黄种人,他下意识地摸摸内衣里的护照,其呈现的恐惧,是一种在孤独中和被裹挟中的恐惧。这种孤独不单是语言的孤独,那样的裹挟带来的恐惧也不是一种担心被淹没的恐惧,而是一种孤独的存在和存在的恐惧。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中,汉语和汉语承载的传统无疑比肖邦、里尔克、卢梭们对一个他国诗人置身三万五千个白人中有更强大的支撑。传统和现代,故国和他乡,不同时空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个人的存在图景,在语言的起伏中清晰起来了,鲜明起来了。无论敬畏菩萨的李福生,刚刚回家的老陶,还是云南一所大学的教员,终老原籍的母亲,“卖饺子和米饭 或者在图书馆/查阅资料记笔记 复印 然后带着偏见衣锦还乡/清辉玉臂寒”的“海龟”,发福的博士,等等,作为个体的存在,作为发着高烧的病人,他们无不需要去大海这座最后的医院疗伤:“大海是最后的医院”。而大海,是语言的大海,是承载着李白、肖邦、苏东坡,西敏—不是保守的纳德而是开放的西敏—的大海。

汉语像月光下的大海 在我生命的水井里汹涌

此诗由于语言的流动和诗人的敏感而呈现出令人目眩的织锦,因为大量古典诗句的植入—与其说是植入不如说是生长—而格外富有质感,它散发的能量和延展开来的丰富感受,远非三言两语可以穷尽其意味,或许需要布罗茨基评述奥登《1939年9月1日》那样的洋洋数万言宏文方可解其精妙,但是诗歌是拒绝阐释的,过度阐释只会限制诗意的可能性而不是相反。《2001年6月10日,在布里斯本》让我们看到,一种即兴式写作带来了怎样的语言景观,它使词语有了一只消化功能巨大的胃,两叶呼吸强悍的肺。它消化的是文明坚硬的壳,呼出来的是一股现代的清风。词语,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吐纳有度、收放自如的气息;在这里它是发散性的而不是指向归一的;在这里它不是一只而是一捆,从它的身体上的不同部位散发出光芒。这种即兴性质的价值还在于它有着服从于语言本体的自觉,又不背离诗人的直觉和感触。突然的切入和RAP式的展开,都受控于“写”这一动作指挥,所有的词语像一只摇滚乐队的器乐和歌手一样受控于这一支无形的指挥棒,又尊重每一种声音的独立和尊严。在我看来,《爵士乐》、《拉拉》和此诗,代表着于坚新世纪新诗写作的重要成就,是放下了姿态之后,语言的一种沉潜的跃起,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时空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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