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3
汉字在黑暗中崩溃 解体
横竖撇捺穿着红色芭蕾舞鞋
回到原始 跳铁蹄之舞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
哪怕只剩下一横 文明也会复活
66年夏天我在故乡 一少年
不懂哲学 不知道宇宙玄机
我只是紧握着身上 那生机勃勃的
一竖 在虚无的包围中 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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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郁
光不再主宰万物
归还了这片街道
就像英国归还香港
任由它发灰 朦胧
在风中摇晃着祖母们的纺织品
545
黑暗欣欣向荣
掩盖着巨额赃款打造的夜
焰火照亮舞台中央
拍掉手掌上的白色滑石粉
大力士们登台领奖
上万个座位只为欢呼而设
死亡由此正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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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夕
栗子上市
空虚的时代
只有这老者还储藏着秋天之核
世界将它倒进黑锅
用沙子和蜂蜜大铲翻炒
发出前所未有的爆裂之声
547
青年时代头角峥嵘
叫板老爹就是反抗专制
父己祖辛尊 舌头上布满饕餮纹
天天在餐桌上示范元首签名时的
手势 捡回一粒落食放进嘴里
“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
递给卡夫卡一杯白牛奶 盯着他黑下去
有时侯儿子对慈爱忍无可忍
奔厨房拔来菜刀 狐假虎威
模仿着历史上的一位英雄逆子
的确有人曾经在父与子的刀光剑影中
悟道 直取天下 “这样的爹
又不是我一个 为你好噻!”
抱怨几句也就算了 零花钱照发
冬天父王坐在窗下 戴老花眼镜
晒太阳 看报纸 细读线装书
有首七绝是陆游写给他儿子的: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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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正确路线 谨小慎微
天天点头哈腰 检点着一言一行
总是担心犯下错误 回到家关起门就
破口大骂白天之作为 呕掉那些谀词
呸 舔痔也胸有成竹 擦干净嘴然后
再次按时入场 立正 敬酒 哈腰
那业务太次 只要求唯唯诺诺 胁肩谄笑
无法忠心耿耿 阳奉阴违的一生殃及后代
他们在学校专心听课 学习装聋作哑
回到家磨刀霍霍 在被窝里
与身体中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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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汽车驶上高架桥
太阳一跃而至
光芒万丈的暴君
世界一览无遗
所有事物都摇起了白旗般的
阴影 我和司机各自取出
墨镜 逃命般地戴上
反感源于经验
他的来自天空
我长期在暗处写作
小心地躲开那些灿烂语词
不约而同的小动作
令我们相视一笑
就像电影中接上了头的
抵抗战士
550
我不相信机器能够飞翔
确信神也出示了登机牌
才跟着鱼贯而入
它是我认识的唯一乘客
它在我就放心 机舱里没有它的座位
谁信任它 它在谁的旁边
我有经验 这位不在生死簿
负的责生死攸关 地震之后
办事处倒塌 地图失踪
泥菩萨也倒了 国家失去边界
它没有逃走 在冥冥中听着我们发牢骚
最高领导人 该坐头等舱
茫茫苍天 也就这儿不算怠慢啦
飞机失控颠簸 我赶紧闯进去避难
它不在 洗手间的门半掩着
有个胖子抓着毛巾被哭泣
乘务员瞪我一眼 请回汝座位
系好安全带吧! 小桌上摆着纸盒残羹
最后的晚餐很乱 邻座长得不美
当她转朝天空那边 露出白云乳房
一只盖着婴儿的嘴 飞机忽然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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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孵着故乡
土杂铺是一只彩蛋
玻璃缸里盛着甜话梅
火柴盒边摞着纸烟
老黑猫守着秤盘 红鞭炮挂在梁上
一排啤酒等着小城好汉
营业员是个红糖女巫 江南身段
关门前 总要梳洗停当
天一黑就拎着花布包走了
留下一群蝙蝠在余光中叫唤
少年时代那些如火如荼的夜晚
我从未碰过她
552
大雨
广场上的人一哄而散
都跑去屋檐下躲着
旗杆孤伶伶
553
第一次乘飞机的人是我的临坐
就像阿拉伯童话里的王子
信任一块飞毯会带他去天堂
脱了鞋子 上炕似地抬了抬脚
散发出滇东高原特有的土豆味
地毯上掉下些红土渣子
坐瘪了安全带 乘务员请他系好
他背过高山 也曾 左牵黄 右擎苍
只是不知道怎么摆弄金属制品
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 手指在颤抖
居然施与援手 多年轻如鸿毛
对飞机上这一套 我早已驾轻就熟
像是绑住一个电椅上的死刑犯
就是真做这事 也聊可胜任
554
闪电时世界被光照
又亮了一次
叶子数片落在井中
南山更空
僧人修行多年已经雷打不动
继续午睡
在暗处翻一个身
背向窗帘
555
福州来信说
这个夏天雨大
洪水卷走了游泳池
去年你望见山谷的那个房间
正在长树
556
那位在垃圾袋中寻找什么的老头
长得很像罗素 我见过他
某本过期杂志里的黑白照片
世界的哲学家 正站在书架前
取下眼镜 盯着一本期刊封面
那些废品装在黑色的大塑料袋里
封口处 露出几个可口可乐瓶
557
行李输送带上的箱子
内存五花八门 金条 春药
避孕套 走私表 假肢
伪造的奶粉 腐肉 毒米
撒旦的化妆水和指甲钳
一个个长方形的西罗马帝国
悠然过关 国家的X光只顾
探测雷管 对鸡肠里的瘟疫苗
忽略不计
558
躲闪着推土机
灰尘被挤攒在大路边
轿车戴着黑口罩一辆辆掩鼻而过
诸神的飞机远离尘世
灰啊 盼望着暴风雨
灰啊 盼望着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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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停了
赤裸的清晨有一个刺着光芒的背
复活的大道上
那人大步向东走着
抬头挺胸 小腿上套着灰袜子
像一位士兵正在操练
向东走 这不是指挥部的命令
他听见太阳在雾中说
我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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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做成的玉佩
温度须我给它
戴了一天捂热
隔夜又忘乎所以
在曙光中哼着老歌
将美玉套回胸前
小顽固 从大地深处荡过来
再次冷轧我
561
(地震)
上帝不是钟表匠
事发时它不通知
事后会派个牧师来收拾
各位好自为之
新闻后来报道
死亡埋伏在下午三点一刻
当时隔壁的女子在洗澡
春水泻下时墙壁颤动
谁手闲 猛地关掉我的窗子
就像争风吃醋愤而离去的第三者
伸头看看外面空无一人
也看不见她 三点一刻
电吹风在响 梧桐树摇向秋天
大约是在烘干头发
562
只听见命令从手机传来
拆! 推土机发起冲锋
破土开膛 大地倒下去
看不见指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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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脚步声
这样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564
穿过瓦拉纳西市街
首陀罗敲锣打鼓唱着歌
高举担架快快奔
埋着眼睛不看过路人
只露出蓝牙根
就像那个死掉的快乐人
自己唱着歌
人群闪开又合上 熙熙攘攘
尘土飞扬 苍蝇小跑跟上
神牛又踩碎了一个鹅蛋
唱着歌呀唱欢天喜地的歌
唱着歌呀唱悲痛欲绝的歌
死鞋匠的鞋子不见了
裹尸布下面露出十个脚趾头
街坊第一次看见他的脚底板
那样白哦 恒河上的船
565
加尔各答城的夏天
太阳滚滚出炉 看不见火焰
万物焦灼 干等着烟灭灰飞
一条大河穿堂而来 世界当机立断
抛弃了它的辎重 儿童先行
一扔弹弓跳进去了 裙子一朵朵展开
如莲花 母亲在后面跟着
壮汉们也抱着肚子一尊尊踉跄跌下
腰带长袍凌乱此岸 热不得了哥哥
我也丢弃背包 跟着印度人下水
玄奘老乡皮肤较白 有人偶然想起
戒日王时代 一下水也就忘了
水温恰到好处 适合全体 包括
国王和牛氓 上岸时有人告我
这是恒河
566
当豹子取出它的兽皮金币前往银行
女幽灵就会涂上口红前往夜总会
狮子就会走出荒野提着鞭子去当驯兽员
诸神就会走出录音带去兜售长舌根
耳朵就会率领着麋鹿群回到聋子们的歌剧院
永不发生的奇迹 只可以奇谈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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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江洪水过了德钦县
有块麻石露出来 自言自语
听那意思是它一直在琢磨如何成为恒河沙数 它说过吗?
这厮黑似夜晚 大如别墅
是石头乍舌 还是书上读来的
胡言乱语 我不确定
但石头少于沙
确实是劫后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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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了这乖戾景色
大地深处的忏悔室
岩石退去像搅拌机里的肉在飞
车窗闪闪如棺材在墓地飞行
左脸上的月球被玻璃照亮
我们跟着工程师告老还乡
父母在 不远游 穿过他归心似箭的
小心眼 到站时 门开 灯亮
站牌迎接来宾 南腔北调嚷嚷
有人找他母亲 有人喊妈
有人叫嫫 有人呼娘 子呼
母不应 电梯在下降
看不见杏花 春雨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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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大王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高音喇叭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推土机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雾 不说话的人们站在大地上
把灰吃掉!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乌鸦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黑压压地 一片又一片
并不是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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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病中 忽然间太阳来了 不是第一个
是第二个 在玻璃板中升起来的 超越酷热
只保留光环 柏拉图的脑袋 更宽阔的光
代表恒星的意志 镜子戴上了光环
壁钟戴上了上光环 吊针瓶戴上了光环
输液管戴上了光环 就像开会的代表
窗帘光着长腿走来走去 我的被褥闪闪发光
掉在地上的药瓶戴着光环 所有医疗器械
都被光芒打上了虚拟的清光漆 细菌无处藏
就像在教堂壁画里 俯向婴孩的女子 护士
光彩照人地走进病室 递给我一只戴着光环的水杯
她的假眼睫毛在口罩上面闪着光环 并非爱情所致
医院的作业制度 也是来自大地经验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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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路车在华山西路有一个站
吹箫巷是下一站 然后到安康站
这两站之间有一个阳台
屋里住着一位少女和一位妇人
有时候她们站在黄昏的天空下梳头
公共汽车永远不在这里停靠
除非紧急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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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场秋雨抛在公交车站
城市漆黑入森
我们这些陌生人
湿漉漉地紧挨着
像穴居时代在岩石下
第一次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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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色的出租车 后座上没有人
司机运送自己与运送乘客一样
转动舞伴似的转着方向盘
叼根纸烟 听广播里的流行曲
一只脚挨着刹车 没有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