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诗集

2014-11-15 05:00柏桦
红岩 2014年3期
关键词:秋千

过杭州

十月孟冬乃有小春天气,

我们在杭城穿越繁华:

猫儿桥畔魏大刀肉熟

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

南瓦子前吃张家圆子

涌金门边河南菜灌肺

金子巷口遇傅官人刷牙

沙皮巷又逢孔八郎头巾

三桥街上走马姚家海鲜

李博士桥下观邓家金银

太平坊里坐郭四郎茶室。

南山路丰乐楼,吴梦窗

书莺啼序于壁,绕晴空

燕来晚,飞入西城开沽:

流香、凤泉、思堂春酒;

橙醋洗手蟹,紫苏虾儿。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人生对此,可以酣高楼。

1982,重庆的一个下午

那重庆的阁楼神秘而空空

(百年前曾有人在这里活过

窗外的瘦树亦竖起过耳朵,

听!一封来自美国的家书)

1982,乌云掠水,风凄紧,

西天渐暗,瘦树染上了冷金

潮湿在加重!家书在加重!

缭绕于树梢的薄烟在加重!

当你甩头狂吟Paustovski ,

他那让人肉麻的《金蔷薇》

上海,1943

有1943年的金锁记,

就有紫榆百龄小圆桌;

就有猪油烧鱼的韵味;

就有喝不尽的红茶水。

天阴阴,无言也无思;

衣服疲乏,人在过冬;

可谁都无需捏一把汗。

看!上海;空虚—

你就吃很多干饭肴肉;

你就打开电台听声音;

你就不停地走来走去;

你就坐上暖和的马桶

便秘?二至三小时。

胡兰成再说

我们总是离路很近,走上去,路活了

我们总是离风很近,迎上去,风来了

我们总是在空山听到声音,不可应答

我们总是在深夜听到声音,不可应答

你说梅归隐,马如龙;书是姿不是法

你说花是思的风韵;文章是永恒肉身

你说贱人习艺,而桃之夭夭只是个兴

你说衣食艰难,但周礼为世界开风景

难忍

有何可惭愧的呢,无鱼

有何可遥望的呢,无鸟

少盐,那黄狗仍有泪痕

少风,那病人还在登临

蜀语乎?吴语乎?国语乎?

大地缺树,景色难忍;

我们的心,我们的心呀

难忍。

难忍,童年为忘却的平淡

难忍,我喝下口渴的一生

初夏

那走动的人,是一个劳动的人

一个耳顺的人,一个东莞的人

悠悠岁月,“可是急走过,又不要放过”?

蚊子乎,猛风乎,落柿舍畔

草不度秋,花不度季,人不度百岁

……

天气暖和了,身体露出来

什么,长沙躬耕,赵州萝卜?

什么,光是个发声,就有一个世界要出来?

晨读《洪范》

星有好风,星有好雨,而鱼儿游在光阴里

殷精致,周平易,光阴里的人呢,去了哪里……

因为步兵是农业的;因为每晚你的童年有锡兵

还记得吗?吾儿,不远处有一个花园

谁在说,听下去,又一夜:

2003,安徒生!2003,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秋千

秋千一滑而过,白天(或黑夜)

孩子们为练习告别,荡起了秋千

(大人们为歌唱在学习安静)

荡起来,平壤?荡起来,江州?荡起来,传说中金瓶梅的某一天:

一个日本女诗人幻想了她的死亡

——她的身子从秋千上摔下来

秋千——花园里——养老院——生活的剪影

秋千——光阴——不是我的——你的童年

凉风、垂杨,秋千竞出……

乱红无限,飞过秋千去……

幸福,秋千清晨还乡的跌宕;

蝶恋花下,平山堂前晚酒的记忆:

空旷一时的秋千呀,你将容下多少娉婷的身体

褒曼

这来自北方的狄亚娜只属于北方

属于破晓前的蓝雪

属于黑暗中的桦树

属于乌云下的波罗的海

是的,“在美国,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是的,“机遇,容易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我还是瑞典的女儿

我喜欢住在祖国的乡间

早起、读书、清理房屋

对了,还要给狗儿洗澡

这是我的样子吗?等等

有一个人竟然说(忘了是谁):

“褒曼是波德莱尔式的。”……

我“看着运河,枕着小舟,浪迹江湖。”

我的老年,我的舞台,我的命数……

是的,我老了的脸上带着少女的笑容;

是的,就这样,我的形象一下子就出来了。

夏日读杜拉斯

玛格丽特在厨房缝衣服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灯泡

书是黎明,日记是黑夜

她越特别,其实越普通

怎么还是无用?但有时

一杯茶而非酒就会革命

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

自由童年则是贫穷童年

有人强大到自杀

有人卑贱至傲慢

有人忧伤如阶级

人平庸,人写作,人耻辱

夏天,生活的幻觉,令你害怕?

童年

童年,不断的回光返照,黎明前的史诗

叙事滑翔:声音、形象,白色与黄色!

以及下午、篾席、痱子粉、阴凉的楼梯

以及乳房(来自北方)—唯一的夏日

以及交集的、幻觉的、晴朗的勾股定理

逃跑开始,刚一放学;之后……

(白日,一条蟒蛇吞下一只母鸡

夜晚,七十岁的女校长爱上了自己的裸体)

之后,馒头、馒头、馒头,仅需一个

之后,阀门迎刃而解,在大田湾小学食堂

七岁的烈日下(蚊帐里,老师浓睡)

快去那水的瀑布呀,人人都可以自由畅饮!

小职员的一生

二十年前,在繁华的上海

我还是一个邮局的小职员

誊抄外便用胶水粘牢卷宗

伏案很好,细琐安静

尤其是我的痔疮乐于常坐

后来,我去了高邮闲居:

双黄鸭蛋,界首茶干,

三套鸭,秦邮董糖……

生活让岁月悠然慢了下来

雨天一过,又是大晴天

缸里的金鱼看上去真舒服呀

我的痔疮消失却感到了空虚

秋事,1956

凉空碧,增汉无阴,康拜因在华北平原工作。

你还需写一封与支遁书吗?哪怕抄一遍?

“此多山县,闲静,差可养疾,……”

可劝进表不必,安身论亦不必;恨赋不必,别赋不必;

光阴往来,三反、五反后,艳阳天下哀江南赋还远,康拜因在华北平原工作。

之外

一条路—谪贬永州,归老苏州,之外便

没有了路;人的故事可否从衢州开始?

临风亭畔,水白池圆,退思……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之外,春生于加拿大,生于税务局

生于笑坐,生于梅干菜,生于半醉眠。

之外,人老了,身上就会有一股尿味。

自己的,总是好闻的,我还喜欢蒜味……

黎明林古度(1580~1660)又入我梦来:

在2011年2月4日的成都日记里

我抄下了:鹤讶今年之雪,龟言此地之寒。

鱼缘

有时候饱食观鱼不在花港

宋朝以后无人再吃龙团茶

有时候鱼在灯前挥发银光

风不停地从石头里面吹出

有时候我看那鱼眼像猪眼

中风人身体就突然变崭新

有时候鱼群如猪群挤一堆

留不住,江东小,有大道!

天涯道路

天涯道路,1947,那赶路人爱惜起眼前人来

从永嘉的报纸识得一些名字……瞿时媚吗?

刘景晨、张红薇、吴天五、夏瞿禅……

杭州的小旅馆,五月之晨,庄子打开在桌上

那赶路人身负量子论、相对论、政治论

天地不仁是黄老,那赶路人想起了孙逸仙;

一个夜晚,孟浩然的诗宜于在曹娥旅馆里读;

七月流火,厨川白村的书,上虞有一份人家等着。

南非往事—因读《雅各·库切之讲述》而作

水面,南非,亚热带落日

一盏马灯,两条毯子……

霍屯督人在游泳

乌紫的龟头闲着

阴茎悬垂,三寸四寸五寸

避水!扎紧那包皮!

荷兰人的臀部会长癌吗?

肿胀呀,肥沃的白肉

它的原子成分?

手指轻抚,一阵瘙痒……

红木波浪,舒适的夏日

柳荫下,炸蚂蚁

羊肠围巾唯一,缠绕着脖子

在南非,我们岂缺过

烟草,白兰地,大象的心

为某小姐而作

我想请你放严肃点:空气与情欲就是一切!

(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1946—)

有鱼从水面跃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听,那钓者的脑筋正记下两行诗:

那什么是幸福呢(对于女人来说)?

那就是—她可爱的骑兵喜欢骑上她!

我来到世上,活着,或错过,全凭造化

闪电—爱情!

爱情—偶然!

偶然—阴性?

“灯,你在哪里,心灵已经醒来。”

小姐,快乘上飞机,跟上生活—

小姐,除了名字,你一无所有,那就想着未来吧

相对论

爱是肉体的吗?爱是精神的吗?

其实是不同的消费者在消耗

为漂亮东西活,为不漂亮东西活人,

百年或寸阴,不外鞍前马后

说五十步笑百步,不如说慢一拍

可那人一听到声音就奔向斧头

有什么办法呢?是恒星出了问题?

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她却找到了幸福

话说印度(电影《印度之行》观后作)

黑夜列车正驶过深蓝恒河,响声如雷

乐队很疯,在灰尘里吹奏,响声如雷

大象坐人,山羊运货,儿童乱吼,响声如雷

在巨型的菩提树下,有人在方池里洗手、洗足

有人用红布遮盖煮熟的食物,我没有什么给你看

就看看我亡妻的照片吧;热静下,山静下,石像静下

雨季,出人意表的是老人不是青年,“我用爱来掠夺你们!”

日记

(重读张枣《四月诗选》)

两天的鱼,三春的鸟,

他在瑞典的南方过一座石桥,

四月,孔子在Karlstad,绝对伏特加!

四月,“美纷纭以从风”,科学家在灯下细究语法。

长沙—为少年张枣而作

年十五,我要去上学人间已变,长沙春轻,

苦夏亦好,一九七八,

少女一定来自湖南吗?

(布衾多年冷似铁)

看!反宇飞风,伏槛含日

爱晚亭上,白云谁侣。

风景与生活

含羞人在过桥,小心。

瑞安的纱面,桃花扇下,小心。

小心,六合有家暴。

小心,蜀鱼很肥。

那来自上海的撒娇诗人呢?

永嘉陈玉父

钱塘沈逢春

等等,为何“大儿庾信,小儿徐陵”?

等等,为何那东台来的男裁缝皮肤白如阴天?

等等,为何他生活在一条深巷,一日就是百年!

当你老了

往昔的桉树,尿槽,我初中时代的木床,

我不止一次写到;1971年隆冬的精液呀

真的,体内奔腾着多少埋名勃发的深河!

后来,一切都太慢了,生与死,这一对

神秘的珍宝(惠特曼或许破解了它)可

孩子们对它已失去了耐心,请原谅他们。

当你老了,你对我谈起塞内加尔,那里

过街人无论男女,总有一种童年的幸福

而垂死人终将明白,只有不死才是危险。

一种相遇

一亿年后,你总算等到了一个人,我

(又被谁指使),要来歌唱你无人识得的一生;

活着的时候,你总感觉自己年轻,死是别人的事情:

可能吗,我,一个新安江的农民,会像谢灵运那样被斩首?

惊回头,安静下来,翻开书,我们一块来读博尔赫斯:

“今年夏天,我将五十岁了,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或者,唉,怎么说呢,“……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因为风不仅仅在寻找树,它也在寻找弄堂与铁桥……

寻找银马上的骑手;风过耳,那死神一眼就把他从风马中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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