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炜
小说二题
陈 炜
初次走过直街的人,往往认为这个名字半对半错。
直街确实很直,尤其是在这个充斥着弯弯曲曲街巷的小镇上。但是,它最宽处也不到一丈,而且只有小半间店面——与主街交界处的代销店,大半的店面朝向主街。这,怎能称得上街呢?
但它就叫直街,地名志上就这么白纸黑字写着。直街上年纪最大的韩老四说,民国初年,直街上有绸缎铺、铁匠铺、南货店,杂七杂八十来家店铺,繁华着呢。可韩老四是直街乃至小镇上最出名的老糊涂,国民革命军北伐路过小镇时,他就颇有些年纪了,几十年过去,他还能记得清多少当年的状况?
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当年是否繁华,直街就叫直街。就一个名字,何必为此烦恼?直街上的住户从不为此费心。
直街上的几十户住户,一半是农民,将近一半是手工业者,少数几户是教师、医生。白天,装着青菜的独轮车,拉着水桶的平车,哗哗作响的自行车,纷纷从直街的青石板和水泥板上碾过,向主街而去,或者去往田畈。晚上,炊烟散尽之后,只要天晴,就是直街一天中最活泼的时候,各家的男人女人围着闲扯,各家的小孩追逐嬉戏。
直街上很少有外人逗留,从来没有外人在这里长住,直到老黄的到来。
老黄是初春来的,挑着叮当担,从老家义乌来。叮当担,是小镇人们对义乌货郎担的叫法,其主营业务和标志性的声音就是“鸡毛换糖”。老黄到直街,是想找个落脚点。镇上有几家小旅店,还有一幢三层楼的旅馆,但自找一间民房长住,不仅合算,还方便堆放货物。
老黄从东头问到西头,又从西头问到中段,才在直街上找到落脚点。不是直街人排外,而是直街上几乎每家每户都不宽敞,唯一宽敞的方医师家,却不在乎每月几块钱的租金。蒋大头见老黄满头大汗四处询问,便叫家人一起动手,好歹腾出了一间房。租金多少外人无从知晓,总之应该比住最便宜的小旅店还合算许多。老黄以此为据点,天天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去附近的村庄“鸡毛换糖”,除了暴雨天气。
转眼已是盛夏。
直街住户晚上的聚会开始得晚了些,结束得更晚,大夏天的,早了也睡不着。
东头街口老冯的代销店,往往是最大的聚会场地,这里风大,又临着主街,过往人多,消息灵通。八点没到,快退休的李老师就牵着孙子,摇着蒲扇来了。
“李老师,这么早啊?”老冯把一张竹椅拖出来摆到店门外风大处,招呼李老师坐下。
直街惯例,称呼成年男人,各有不同。农业户口的,都叫名字,或者连名带姓一块叫,也有叫绰号的;手工业者和经商的,一般称姓,视年龄称呼小某老某;公家人,就叫李老师、方医师之类。
李老师笑呵呵地坐下,把孙子拉在怀里摇着蒲扇赶蚊子,“早点吃完,早点洗澡,一身轻松哦!”
老冯非常尊重李老师,不但因为李老师家是他店里的常客,更因为每年写招牌、门联都是李老师帮忙。老冯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能读上师范,像李老师一样,生活无忧,邻里聊天都是中心人物。直街人从来都尊重通文墨的人,哪个不懂事的小孩漏出句“臭老九”,肯定会被大人教训的。
端着矮凳,扛着椅子,聊天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这几天,老冯发觉,来他这儿聊天的人渐渐少了。他暗中观察,发现原因在于中段蒋大头门前乘凉聊天的人渐渐多了。
来的人都坐定了,老冯发起话题。以前跟美国佬打得七死八活的,现在怎么就建交了呢?老冯不明白,其他人当然也不明白,除了李老师。李老师就从基辛格、尼克松什么的说起,大伙伸长了脖子听。
李老师滔滔不绝,老冯听得渐渐有点乏味,远远不如以前听三国水浒那么有趣。李老师能说武松原本打不过西门庆,能说关公的青龙偃月刀远远不止八十一斤,可他只能从报纸上广播里了解基辛格、尼克松,不敢添油加醋说基辛格豹头环眼喝断当阳桥什么的,不乏味才怪。老冯暗暗打了个哈欠,把目光转向直街中段。蒋大头门前人更多了,不时传来笑声。老冯想,这群人的中心,八成是挑叮当担的老黄。
老冯没猜错,中段那群人的中心正是老黄。笑声很响,清晰地传到东头,惹得李老师也回头望了几眼。
老黄原本不太爱说话,只是偶尔在门口坐坐,难得说上几句。但是,就那么几句,便让听者大感兴趣,觉得有味道。于是,老黄也不好扫人家兴,就多说些,渐渐成了人群的中心。和直街人比起来,老黄走南闯北,进村入户,到过的地方太多,听到的碰到的稀奇事太多,很多事情连书上都找不到。跟李老师相比,老黄谈天偶尔会穿插点带颜色的话题,不直露,不过头,但这点小小的不文明,往往让听者备感精神。所以蒋大头家门前,渐渐门庭若市,只要有老黄在场。
月近中天,蒋大头门前的人全散了。街东头,老冯那儿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夏的西瓜之类。
老冯四周看看,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直街上的新鲜事?”
两个听者立刻身子向前倾,李老师也停下了摇动着的蒲扇。
老冯犹豫着:“这个,不知道好说不好说……”
一个听者笑骂:“你个老冯,吊我们胃口啊!夜里睡不着我来找你!”
老冯眯着眼笑,“你半夜来找我,算怎么回事?我只是想来想去,弄不清说还是不说。”
李老师正色道:“老冯啊,你这就不对了。第一,你也一把子年纪了,该说不该说,心里总归有数的;第二,这里都是老邻舍,你担心什么?”
李老师的两句话,让老冯有点尴尬,收起笑意,干咳了两声。“好吧,我倒不是不相信大家,只是这事情我也是听人家讲的。我就说说,你们就耳朵里过一遍,不必当真。”
听老冯这么说,李老师下意识地看看怀里的小孙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口水挂得老长,李老师便放心了。
老冯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听说,老黄跟蒋大头的儿媳妇搞到一起去了!”
三个听的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一个听者才问道:“是挑叮当担的老黄?”
老冯有点不屑:“那还有哪个老黄?”
“真的假的?”另一个听者也开了腔,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刚才老冯就说了不必当真,“呸呸,算我没说。我是想问,哪个告诉你的?”
“嘢?”老冯不高兴了,“这我也好讲的?”
“好了好了,”李老师说,“反正这事儿不知真假,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就左耳进右耳出好了。听就听了,不要再传。都是隔壁邻舍,传来传去,要传出事情的。”
“那是,那是。”老冯和其他人都点头。
人群终于散了。老冯开始上门板,其他人抱着孙子、扛着椅子回家。月悬中天,将直街的石板路照得一片发白。
七月半将到。李师母是外乡人,按家乡传统必做米糕。浸大米的竹篓有几个洞,八成是老鼠啃啮的,李师母便将破竹篓送到篾业社修补。
傍晚,篾业社的刘金喜提着竹篓走进来。
刘金喜是直街上唯一是城镇户口而被人直呼全名的人。究其原因,不外两点:酗酒,醒时少醉时多,胡说八道,常常误事;打老婆,三天两头打,以至于有次当时十四岁的儿子刘强强把老爹推倒在地关在门外,刘金喜哇哇大哭,成了直街上的经典笑话。
“李师母,竹篓补好,给你送来了!”刘金喜高声叫着。
“多谢嘞!”李师母端着泥鳅炖豆腐,从厨房走出来。
刘金喜扇动着鼻翼,“嗯,好香!”
“刘金喜,你来啦!”李老师牵着小孙子,从房间出来打招呼。
“李老师啊,这么好的菜,不搞点酒,浪费了啊!”刘金喜望着桌上热腾腾的菜,本能地建议道。
李老师瞅瞅堂屋的柜子,“还有斤把黄酒,你要不要来点?”
李师母直使眼色,但是迟了。刘金喜立马坐在下首,“好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瓶黄酒,李老师顶多喝了一两,九两多进了刘金喜的胃。
黄酒下肚,刘金喜的脸色好看多了,话也多了。“李老师,你听说没,老黄和蒋大头的儿媳妇好上了?”
李老师停下筷子,有点吃惊地盯着刘金喜。李师母说:“你听哪个讲的?今天我在姚家埠头洗衣服,也听几个堂客在讲呢。”
刘金喜嘻嘻笑着:“反正大家都在讲。我还在想呢,我就住在蒋大头隔壁,怎么还比别人晚知道呢!”
李老师重重放下筷子,呵斥李师母:“妇道人家,就知道瞎嚼舌头!她们难道是亲眼看见了?传来传去,也不怕闪了舌头!”
李师母被说蒙了,红着脸,端着饭碗到厨房去吃。刘金喜收起了笑容,讪讪地用筷子在梅干菜碗里拨弄着。
“来来来,刘金喜,吃菜,吃菜!”李老师招呼道。
刘金喜胡乱吃了几口菜,便告辞了。
李老师赶紧到厨房去。李师母只顾吃饭,连头也没抬。李老师围着李师母转了两圈,说:“我带孙子去河里洗澡了。”李师母没反应,李老师又围着她绕了两圈。
“你围着我圆坟还是怎么?”李师母发作了。
李老师赶紧出去,拿上干净衣服和毛巾肥皂,抱着孙子向河边去。
李老师家,真正的当家人是李师母。李老师已经很久没有挑战李师母的权威了,因此家中也一直宁静。今天没来由犯了虎威,李老师后悔不迭,最起码,一两个星期有得受了。这该死的刘金喜,要不是孙子在身边,李老师都想骂出声来。
河水清凉。李老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再把孙子好好搓了一遍,打上肥皂洗衣服。刘金喜跌跌撞撞来了,看样子回去后又喝了不少。李老师埋下头,当做没看见。
刘金喜,尤其是喝得有点多的刘金喜,向来是人们逗乐的对象。镇子南边的农民蛮牛叫道:“刘金喜,这个月工资还没喝完?”蛮牛的邻居志荣跟着凑趣:“刘金喜,月头抽西湖,月底得抽雄狮了吧?”
刘金喜也不恼,脱光了,瘦骨嶙峋地泡在水里,“我说,我好歹还能撑上大半个月。你们,你们哪一个能天天喝老酒、抽香烟的?你讲得出来,我明天就用篾刀斩了手指头!”
志荣说:“我是农民,又不像你有工资拿!”蛮牛说:“跟我们比个屁啊!刘金喜,你直街上就有人比你气派,抽得好、喝得好。”
“谁?”
“老黄啊!我今天就看到他买了好几瓶瓶装酒。”蛮牛说。
“老黄,我和他不好比的。”刘金喜的声音轻了下来。
几个洗澡的人都笑了起来。刘金喜总能给人带来笑声。
沉默了一阵子,刘金喜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个直街上的新鲜事?”
“什么?你儿子又把你打倒了?”志荣的话又引发一阵哄笑。
“别打岔!”刘金喜有点恼怒,“老黄拖堂客,你们知道么?”
人群安静下来。刘金喜却不说了,拿着毛巾搓着干巴巴的胸膛。
李老师知道接下去不会有什么好话,赶紧收拾好衣服毛巾肥皂,拖上孙子就走,小孙子还没玩够水,也顾不得了。
“刘金喜,快讲啊!”志荣催道。
“别慌嘛,让我先洗洗再说。”
“洗什么洗!说得这么不爽快,难道拖的是你老婆?”蛮牛坏笑道。
李老师走得远了,只听到后面隐隐的笑闹声。
直街西头仓房前的空地上,李师母和一群女人坐着乘凉,这里向来是她们的领地。看见李老师走来,李师母沉下了脸,把小孙子拉到怀里。李老师搭不上话,悻悻离开。
蒋大头门前,人又比前几天多了些,正在听老黄说故事。大家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李老师走过来。
老黄正在讲他当年在中朝边境做小生意的事,说起生白菜叶蘸酱吃、人参和萝卜差不多便宜什么的,听者都伸长了脖子。
李老师最远到过上海,距小镇还不足千里。看老黄也就四十不到的样子,真能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前听学校里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总务说起过生白菜蘸酱之类的事,莫非老黄也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
“李老师,你也来听啦?难得难得。”蒋大头的独子国光起身扔烟头,看到了李老师,连忙招呼,“坐坐,我这里有板凳。”
国光这么一叫,好几个人也看过来。李老师有点慌乱,“不了,不了。我刚洗完澡,路过。你们聊,你们聊。”
李老师走了,一众人继续听老黄讲古。小镇人把说故事、谈历史、聊见闻统统称为讲古。
这个国光,难道是装聋作哑?李老师想,现在连直街外的人都知道他老婆和老黄的传闻了,难道就他不知道,还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听老黄讲古?再说,老黄也就走的地方多一点罢了,何况大部分时间都在走村串乡,字都识不了几百个,要论讲古,直街上有谁比他李老师更有资格?
李老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错过了家门,走到街东头,直到老冯一声招呼,才回过神来。
“李老师,洗过澡啦?”老冯招呼着,把竹椅搬出来。
除了老冯和李老师,代销店门外只有一个人,直街的最年长者,八十九岁的韩老四。老人家差不多是直街上的吉祥物,人人尊重他,人人没怎么把他当回事,他听不见人家说话,他说的人家至多听个半懂。此时,老头子坐在竹椅上,哆哆嗦嗦地用纸媒点旱烟,赤着上身,两条精细的腿从肥大的满裆短裤中露出来。
“老冯,生意还好不?”人太少,李老师提不起聊天的兴致,只有扯几句闲话。
“这么光景。”老冯有点失落,“和去年比,差了那么一点。”
李老师惊讶,“怎么会呢?这一带就你这一家店,直街上人也没少了去。”
老冯说:“就因为多了个人啊。”
“多了个人?”李老师不解。
“是啊。今年不是来了个老黄么?他来了以后,直街上好多人家都到他那里换东西,鸡毛鸭毛头发,换针头线脑糖果。老黄会做人,对直街上的人,总是多给一些,弄得这些堂客小孩总喜欢去。以前,我这里一天至少能卖几毛钱糖果,现在一毛钱糖果都卖不掉。”老冯有些无奈。
老冯这么一讲,李老师想起来了,李师母就去老黄那里换过几次鸡毛,小孙子有次不知从哪个角落扯出块塑料皮,拎到老黄那里去,竟换回来老大一块牛皮糖。搞得小孙子现在有事没事就要找塑料皮,垃圾堆里都要去翻一翻。
“这么讲起来,确实受影响了。”李老师说,“那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做他的,我做我的,能有什么办法?”老冯说。
确实,真没什么办法。李老师想,自己毕竟不是诸葛亮,对什么事都有计策。
人少,聊不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慢。李老师看看手表,还不到九点。蒋大头门前,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尽管韩老四听不见,老冯还是望了他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对李老师说:“我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蒋大头和国光就像不知道一样的?不瞒你说,就在你来之前,镇头上的两个人跑到我这里买香烟,其实就是专门来打听那事的。”
“哦?镇头上的人都听到风声了?”李老师有点惊讶,“那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老冯两手一摊,“我能怎么说?上次你跟我讲,不要传,我也就没传。可是,我也不能证明这事是假的,对吧?”
对,老冯讲的也对。李老师想,他和老冯,谁也不能证明这事是真的,同样也不能证明这事是假的。忽然,他很想知道是谁告诉老冯这事的,想来想去,终于熬住没问。
韩老四在石板上磕磕烟锅,站起来嘟嘟囔囔说着,大概是跟李老师和老冯道别。李老师和老冯连忙站着来,目送着韩老四拖着竹椅子回家去。
开学在即,李老师每天早上都去学校,忙着开学的事。中午回家,大门边一片狼藉。前天夜里暴雨,门边的矮墙浸透了水,上午倒了。李老师担心大人小孩有没有受伤,三两步赶进家去。
“他爸,得叫人来修墙了。”李师母在灶台边忙活,主动跟李老师搭话。
“好好好,人没事就好。”李老师松了口气,墙虽倒了,可人没事,李师母还结束了单方面冷战,谁说不是好事呢。
“泥水匠就叫志荣吧。”李老师说,“再叫两个帮工就可以了。你说叫谁好?”
“你定,定好了我去叫人。”
“好。叫上蛮牛,他力气大,会做事。再,再叫上国光,他年轻力壮,也老实本分。”李老师说。
第二天一早,志荣他们就拉着砖头泥灰来了。这天刚好学校开学,李老师中午赶不回来,就吩咐李师母好好招待大家,路过代销店时,还叫老冯送了一小坛黄酒到家里去。
事情太多,李老师忙完往家赶时,天已经擦黑了。刚走到家门口,国光急火火从屋里走出来,低着头,擦着李老师就过去了。李老师叫了声“国光”,他也没听见。
墙已砌好了,平整扎实,保质保量。堂屋里,蛮牛和志荣满面红光,正起身把汗衫搭在肩膀上准备离去。
“李老师,回来啦!”志荣打招呼。
“辛苦你们啦。别急着走,再坐下多喝点,我陪你们!”李老师诚心留他们。
“不了,我们都喝很多了。”蛮牛说着,就跨出门去。
“那工钱呢?”李老师连忙问志荣。
“不用急的,什么时候方便给都行。”志荣向大门走去,“我走啦!”
志荣和蛮牛匆匆离去,连香烟都丢在桌上没带走。
“出啥事了?”李老师问。
李师母惊魂未定:“我在厨房忙呢,没怎么听清楚。好像,蛮牛和志荣喝高兴了,提到了什么事情,国光就把筷子一扔站了起来。我跑出来,就听国光说‘你们不要造谣’。蛮牛说‘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不算造谣吧’。我和志荣拉住了蛮牛,不让他讲。国光就走了。”
李老师叹道:“唉,真是的。”
“就怕,就怕万一有什么事情,怪到我们家头上。”李师母忧心忡忡。
就在李老师吃罢晚饭的时候,直街上爆发出怒吼。是国光。李老师和李师母都站了起来,李师母奔出门外,李老师站着没动。
“哐!”一只脸盆狠狠摔在直街的石板上,搪瓷掉了一地。不一会儿,又有一只茶杯飞出来,砸得粉碎。
李师母和其他几个妇女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直到屋内的怒吼声停了,才上前捡起脸盆,小心地放在门边。
国光老婆夹着包袱,抹着眼泪走出来。李师母和几个妇女想劝劝,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国光老婆就走过直街东头。李师母赶紧追上去,喊道:“别这样,走夜路不安全的,有事情等明天再说。”老冯拿着手电筒也从店里赶出来,“天黑呢,要不把手电筒带上?”
国光老婆像是都没听见,噔噔噔走得远了。
这个晚上,直街上静悄悄的,没人聚在一起聊天乘凉,只有韩老四坐在街口吧嗒吧嗒抽旱烟。
天一亮,老黄挑着叮当担,身前是雇来的两辆平板车,拉着他收来的各种货。拨浪鼓插在老黄腰间,走得快了,会突然“笃”的响一下。老黄向直街西头走去。碰到熟人,点点头,“哎”一声,算是打招呼。
李老师在门口刷牙,老冯正在卸店门板,刘金喜从窗户里探头探脑,看着老黄的身影消失在直街西头。
秋老虎渐渐收了威风,尽管白天还热,但一到晚上,热浪便快速散去。直街上的人们晚饭后的聚集又恢复了原先的格局,西头是女人们的天地,聊着家长里短;东头是男人们的天地,集中在老冯代销店门外,李老师依旧是人群的中心,老冯在一旁听着,有生意就做生意,打瓶酱油,或卖给小孩子几分钱糖果。刘金喜挑起话头,说挑叮当担的人见得多了,可像老黄这样抽好烟喝好酒的,还真没有。他怎么就负担得起呢?难道他没有家小要养活?这问题值得探讨,大家却明显没有兴趣。刘金喜只得作罢。
蒋大头老婆进屋来,让李老师和李师母都很意外。她端来一盘刚烙好的烧饼,请李老师一家尝尝。
蒋大头老婆说,国光真蠢,蛮牛、志荣嚼舌头,他竟然就相信了,搞得老婆跑到娘家不回来,一家脸也丢尽了。其实想想看,怎么可能呢?国光老婆不是跟着老公出工干活,就是和她一起做家务,而老黄更是早出晚归,两个人就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家里那么小,板壁薄薄的,能发生什么事呢?
李老师和李师母点头称是,都说不可能,国光老婆是个本分的人,老黄也不像不守规矩的人。
蒋大头老婆说,中秋要到了,她想和国光一起去,把儿媳妇接回来,“李老师有知识有文化,讲话有水平,大家都服的,星期日我想央请你陪我们一起去。”
李老师推辞,说星期日学校有事,走不开,还是让李师母跟去好了,她给人家做过媒,这种场合说得上话。
蒋大头夫妻和国光,加上李师母、刘金喜老婆,带着从老冯代销店买来的一大堆草纸包,一大早就出发了。
傍晚时分,李师母跨进家门,脸红红的,大约是午饭喝了点黄酒。李老师正在厨房烧饭,问道:“事情办成了?”
李师母说:“成了,人带回来了。”
小孙子噼噼啪啪从直街上跑进家门,拎着一大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塑料皮,叫道:“奶奶,奶奶!带我去换糖糖,换糖糖!”
这小家伙,还不知道老黄已挑着叮当担离开直街了。
傅德平感到奇怪,起床已经十来分钟了,还没有听到老糊涂的叫声。
老糊涂是傅德平养的狗。
直街上,原本没人养狗。直到半年多前,十来户人家同一个晚上失窃。直街上极少有偷盗事件,更别说大规模的失窃,这让有些人家失去了安全感。于是,有两户开始养狗,方医师家和傅德平家。
方医师已经退休,原先是镇卫生院的老中医,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他家算是直街上最殷实的一家。傅德平在街上摆油炸馃摊子,是个老光棍,每天挑着担子上大街摆摊后,家中便没了人。
方医师和傅德平养的都是土狗。方医师家的叫阿旺,毛色纯黑,半年间就由一只半大公狗长成了健壮的大狗。傅德平家的狗领养来时就过了盛年,毛色灰黄,瘦了吧唧的,而且越养越瘦,看上去已近暮年,傅德平就叫它老糊涂。
老糊涂尽管貌不惊人,却是极为合格的看家狗。傅德平出去后,它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从不闹脾气。就算傅德平回家了,它也顶多在门口转转,半年了,连直街的两头都没去过。每天傅德平起床后,它就跑过来,等着喂食。
可是,这天,傅德平起床十来分钟了,老糊涂还没有过来,甚至连叫声也没有。
傅德平走出房间,“老糊涂!”
屋里静悄悄的。
傅德平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找过了,除了狗窝,别的地方连狗毛都没有一根。
老糊涂肯定不在屋里了。这个老实的家伙,能去哪儿?傅德平家的房子没有狗洞,关上大门,老糊涂是不可能跑出去的。要是能跑出去,绝对是在头天晚上大门还没闩上的时候。傅德平不确定,头天晚上闩门的时候,老糊涂在不在屋里。
傅德平准时锁上门,和往常不同,他没有挑上祖传的担子走上主街,而是空着手,在直街上晃悠。
方医师家的大门半掩着。傅德平走过去,探头往里看。
傅德平家和方医师家挨着,确切地说,傅德平家的西面,是方医师家的院子。院子的场地,原本是孙老汉家,孙老汉年老体衰要去外地投靠子女,便把房子卖给了方医师。方医师拆了房子改成院子,由此成了直街上唯一有院子有围墙的人家。院子里种着花草,搭着葡萄架,阿旺平时就在其间颠来跑去。老糊涂刚到傅德平家的时候,虽然一副衰样,毕竟还有些狗儿的调皮劲,大门开的时候,偶尔也会出门转转,不走远,就在家附近。有一回,走进了方医师的院子里,看了那么多花花草草,撒了一回欢。阿旺不干了,冲上去就是一阵撕咬,老糊涂连连惨叫。傅德平大怒,抄起扁担冲过去把两条狗分开,顺势踢了阿旺一脚。方医师的老婆方师母当场黑脸,指桑骂槐。傅德平想回嘴也回不了,悻悻回家,打得老糊涂差点一命归西,从此连家门都不出了。
傅德平脑袋伸进门里,探照灯似的开始转圈。花草、葡萄架下的石凳、一辆凤凰自行车,最后,是一张圆圆的白脸。
傅德平吓了一跳,半天没说出话。
“老傅,干什么呢?”方师母瞟了一眼自行车,问道。
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傅德平。他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我找狗呢!”
方师母也显出愠色,“这里哪有你的老糊涂?上次把我家花草搞得乱七八糟后,它就没再来过。”
“你让我看看。”傅德平用上了一点劲,推着门。
方师母手按着门,不让傅德平进来。这时,阿旺跑过来,仰头看着傅德平,没有叫,似乎有点胆怯。
“你看看!”方师母说,“你上次踢了阿旺,它到现在还怕你!”
“我哪里踢你的狗了?不要瞎讲。”傅德平脸更红了,“我进去看看老糊涂在不在就好。”
“不是跟你讲过了,不在我这里!这么大一条狗,要是在这院子会有动静的,又不是死狗!”方师母真的动气了。方师母是从城里嫁过来的,是直街上说话声最轻的女人,极少跟邻里口角,也极少跟邻里深交,顶多淡淡地聊上几句。
傅德平又推了一下门,“谁知道呢!活狗也会变成死狗的。”
“你!”方师母的白脸一下子血红,“你怎么这么讲话?!”
方家大儿子从屋里走出来,“妈,跟他讲道理讲不通的,你就让他进来看看。”
方师母不太情愿地拉开门。傅德平迟疑了一下,跨进了门槛。院子里除了花草,没别的东西。来回走了一遍,傅德平看清,老糊涂不在院子里。
方师母和儿子一左一右跟着傅德平,看架势,是想把他送出去。傅德平立住脚,向方家堂屋看去。
“老傅,要不进屋看看?”方家二儿子也从屋里出来,问道。
“嗯!”傅德平脚刚提起来,便止住了,“算了,算了。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傅德平不怕方师母,不怕阿旺,甚至不怕方家大儿子,但对方家二儿子,还是心存忌惮。傅德平比他矮了一个头,满是油渍的汗衫在雪白的的确良衬衣面前,更显暗淡无光。“咣”,大门关上了。傅德平瞬间就后悔了,再回去已不可能。方家房子那么大,刚才为什么不进去找找呢?
傅德平走到直街东头,他打算一路找到西头。
“傅德平,你干什么呢?怎么不去卖油炸馃了?”韩老四老眼昏花的,竟然还一眼就认出了傅德平,大着嗓门打招呼。
“我找老糊涂。”傅德平没什么好气。
老冯在代销店柜台后哈哈大笑,大声道:“韩老四,傅德平在找你呢!”
韩老四听不清,“什么?你讲响一点!”
从东头找到西头,又从西头找到东头,傅德平连垃圾堆里都找过了,也没见老糊涂的影子。更奇怪的是,问了遇到的所有人,也没人见过。老糊涂就像一团空气,平白就消失了。
傅德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到刘金喜门前,准备用拳头擂门。来回两趟,门都是关着的,但没上锁,应该有人在里面。
就像去方师母家一样,傅德平找刘金喜也是有原因的。刘金喜是大酒鬼,往往喜欢搞些肉类当下酒菜,野猪肉、狗肉是他的最爱。前两天来买油炸馃时,刘金喜笑嘻嘻说,老糊涂都快老死的样子,还不如十块八块钱卖给他。傅德平没搭理,顺手给了他一个炸过头的油炸馃。
“砰砰砰!”傅德平把门擂得山响,因为,他闻到门缝里飘出浓浓的肉香,夹着大蒜、桂皮、陈皮、生姜的味道。
一连擂了十几拳,直擂得门上灰尘簌簌往下落,刘金喜才来取下门闩开了门。“嘢?老傅!怎么是你?今天不做生意了?”刘金喜满脸惊讶。
傅德平没有搭腔,目光越过刘金喜的肩头,寻找肉香的来源。和直街上大多数人家一样,刘金喜家是老旧的木板房,门面窄,但很深,最外面的一间,就是堂屋。堂屋的八仙桌上,一大搪瓷盆肉腾着热气,表面盖着黄姜白蒜红椒,旁边摆着一副碗筷和一瓶黄酒。
傅德平一把推开刘金喜,奔到八仙桌前,低头看搪瓷盆里的肉,凑近了使劲吸气闻。刘金喜有点发蒙,好一会儿才说:“老傅,要不我再拿副碗筷,咱俩一块吃点喝点?”
“我问你,你这是什么肉?”傅德平大声质问。
“小声点,你这是干什么?”刘金喜有些慌张,向门外看了看,“你发什么神经,大白天的不上街做生意,跑到我这里管这管那!”
傅德平端起搪瓷盆,举在刘金喜面前,“你说,这是什么肉?”
“你给我放下!你管我什么肉,老子花钱买的。”刘金喜火了,“你要吃,就坐下来,不想吃,给我走。我还想好好吃一顿呢!”
傅德平重重地把搪瓷盆放在桌上,把架在碗上的筷子都震落了,“好啊,刘金喜,你还跟我装糊涂。前两天,你问我,要买我的老糊涂当下酒菜呢!”
“是问过啊。你不是没理我么?”
“没理你?”傅德平扑上前,一把揪住刘金喜的衣襟,“没理你你就自己动手了?还我老糊涂来!”
刘金喜愣住了,半天才说:“你家的老糊涂丢了?”
“没丢我找你干什么?”傅德平把刘金喜揪得更紧,“还我老糊涂来!”
“去你娘的!”刘金喜恼怒地掰着傅德平的手,“老子没动你的狗,这两天连看都没看着。你看清楚了,这是花钱买来的肉!”
“花钱买来的?你倒是讲讲,哪里买的?”
两人的吵嚷声,引来了好些个街坊邻居,有蒋大头,有李师母,还有二枝娘和几个小孩。大家干看着,一头雾水。
刘金喜转头看看门边一圈邻居,涨红了脸说:“这个有毛病的傅德平,我花钱买肉,他还管得到我从哪里买的?”
“不讲?不讲就是心里有鬼!对不对啊?”傅德平也朝着众人大声嚷道。
“有鬼个屁!”刘金喜吼道,“你个傅德平眼睛瞎了是不是?我这是猪肉,不是狗肉!”
“鬼才相信你说的。你个酒鬼,为了搞下酒菜,什么事做不出来?”傅德平说着,手上加了把劲。刘金喜脖子被勒得难受,使劲推了傅德平一把。傅德平死活不放手,两人扭在一处。
“隔壁邻舍的,好好讲,别动手。”李师母劝道。
傅德平和刘金喜哪听得进去,你进我退的,在堂屋里撕扯着。蒋大头有些看不过去,上前想把两人分开。傅德平和刘金喜看起来个子都不大,但毕竟是干活的人,手上的劲儿还不小,蒋大头非但没将他们劝开,反而被带了个趔趄,撞到八仙桌,那瓶黄酒摔在地上,酒香四溢。刘金喜大怒,发起狠来,一下子和傅德平斗了个旗鼓相当。
门口的人群呼啦啦分开,一条大汉大踏步进了堂屋,一手一个,轻轻松松分开了傅德平和刘金喜。“老傅,你怎么不去做生意,跑到这里和刘金喜玩摔跤?”大汉是屠户段国强,傅德平的油炸馃摊子,就摆在他肉铺的边上。
“刘金喜这狗日的,宰了我的老糊涂当下酒菜!”傅德平指着刘金喜的鼻子。
“放你娘的狗屁!你眼睛瞎的?跟你讲了,我这是猪肉,不是狗肉。老段,你看看,这是什么肉。”刘金喜把搪瓷盆捧到段国强面前。
段国强看了看,又闻了闻,说道:“老傅,这真的是猪肉,小猪的肉。”
“这,这……”傅德平一时语塞,“那,那让他讲是哪里买来的,他就是不讲,不是有鬼么?”
“你!”刘金喜气得发抖,冲上去要揍傅德平,被段国强拦住了。
“老傅,听我劝一句,回去吧。等下午有空,我帮你一起找狗。”段国强护着傅德平,离开了刘金喜家。傅德平在直街上没什么要好的人,因为一起在街上做生意,和段国强还能说上几句。
回到家,傅德平到碗柜里找了些剩饭剩菜,捏成饭团,装在蒲包里。走遍了小镇的街巷,又到田畈中去寻,一直到日落,还是没见老糊涂的踪影。傅德平只好返回,没做晚饭,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了。
晚上,镇上有露天电影,放的是“粉碎四人帮”的纪录片。片子较短,早早就散场了。国光、李老师等人结伴回来,经过段国强门前。段国强正在整理第二天一早杀猪用的工具,刷拉刷拉在门口磨刀。
“老段,今天傅德平和刘金喜打架,是怎么回事情?”李老师问道。
李老师这么一问,大家都站住了。直街上住户稳定,相处向来和气,吵嘴都少有,打架自然是大事件了。
“也没什么事。老傅家的狗,老糊涂不见了,到处找,以为刘金喜杀了他的狗当下酒菜,就打起来了。”段国强说。
正说着,蒋大头凑过来,颠三倒四地把当时的情景还原了一遍。
“这个老傅,脾气也太差了。也就欺负酒鬼刘金喜,要换成我,就跟他没完。”人群里不知谁在说。
“怎么讲呢?老傅这个人,品性还是不坏的,就是古板不合群了些。”李老师说,“他比我小两岁,一直没成家,孤苦伶仃的,脾气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管怎样,刘金喜今天倒是吃大亏了。”蒋大头说。
“就是啊!”刘金喜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满嘴酒气,“碰到这么个角色,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不过,刘金喜你也有不对,老傅问你肉哪里买来的,你告诉他,不就没事情了?”蒋大头说。
“哪有这么好说话!我告诉他是猪肉,不是狗肉,他都不相信。”刘金喜叫屈。
大家一阵哄笑。段国强说:“刘金喜,我看,你的肉来历不正,不然你早说了。”
“这个……”刘金喜看大家都盯着他,只得吞吞吐吐说了,“这两天不是手头紧么,好几天没吃肉了。昨天看到蛮牛拎着一只小猪,要拿去埋掉,说是不明不白死的。我看看小猪还干净,不像是得瘟病的样子,就、就花一块半钱买下了。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我就一个人把猪收拾干净,加了好多辣椒作料,在炉子上炖了一夜,心想有什么病菌也杀死了。今天我门都没开,早上夹了一块肉喂猫,到了中午也没见有什么事。中午我就倒上酒,正想好好吃一顿,老傅这个死人就来打门了。”
“难怪难怪,刘金喜你还真是个活宝。”众人笑得肚皮疼。
刘金喜讪笑着,“这老傅,一看到我就凶巴巴的,以为自己是杨子荣,要宣判我这个小炉匠。”
众人又笑了一回。段国强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有二三十人。方家二儿子也凑过来,说道:“刘金喜讲得没错,老傅今天还真是凶巴巴的,硬往别人家里闯。也不想想,自己家天天闭着门,隔壁邻舍的,有几个进过他家啊?一条狗不见了,就像公安一样到处搜查,这没道理啊!”
“好像老傅的狗还没找到。”蒋大头说。
“这也奇怪了,老傅这个老光棍,为什么要养狗呢?”国光说。
“可能是一个人孤单,养条狗做伴吧。”段国强说。
“应该不是这样。”国光继续质疑道,“要是孤单的话,早就该养条狗做伴了。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上次集体失窃后才养呢?方医师家最富裕,养条狗看门还说得过去,老傅摆个小摊只够自己吃饭,为什么还要养条狗呢?”
好几个人连连点头。“难不成,老傅家里有宝贝?”人群中不知谁在说。
“宝贝?能有什么宝贝?”段国强说,“老傅家祖上都是种田摆小摊的,没一个地主富农,能有什么宝贝传下来?”
“要不,老傅是特务,家里藏着发报机、密码本?”刘金喜突发奇想。
“这话不能乱讲。刘金喜,你真是喝醉了。”李老师连忙摆手,“老傅就知道一个油炸馃几分钱,这也算是情报?”
“特务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听泥水匠志荣讲过,老傅家的房梁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红皮箱。”国光说,“好些年前,志荣去给老傅家屋顶补漏,多看了几眼那个皮箱,还挨了老傅一顿骂。”
“这么讲起来,老傅家真有宝贝喽?”听儿子这么一说,蒋大头有些信了。
“老段,我们直街上,就你和老傅有些来往,到他家去过。你说说,他家里有没有小红皮箱?”李老师问道。
“我也去得不多。”段国强说,“好像是有一个,在屋梁上,我也没太留意。”
“哦!”大家频频点头。
又聊了一阵,众人各回各家。
傅德平的寻狗风波,过了也就过了。直街依旧宁静,傅德平依旧白天上街做生意,回家就闭门。老糊涂在的时候,几乎不怎么叫唤,现在不在了,也显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冬至那天,镇上办物资交流会,街上满是人和货。一辆手扶拖拉机硬要往街上过,结果撞到了一个篷子。撑篷子的粗竹竿倒下来,砸在傅德平脑袋上,当场就晕了。段国强扔下肉斧,叫上徒弟,把傅德平抬到医院。抢救了一天,还是没抢救回来。
傅德平没亲属,丧事由段国强牵头,直街上的隔壁邻舍一起帮忙。人都不在了,平日有过节的也没了怨气,刘金喜、方师母都搭了把手。丧事大大简化,半天就结束了。送葬回来后,帮忙的一二十个邻居,在段国强家吃了顿饭。
天黑得早,邻居渐渐散了。刘金喜醉,几个人把他扶了回去。七点左右,就剩下了段国强和李老师,他们是管事的。两人拿了钥匙,进了傅德平家。
段国强和李老师抽着烟,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傅德平的房子老旧且低矮,风从破损处灌进来,将灯泡吹得摇摇晃晃。段国强抬头看看房梁,李老师也抬头看看房梁,上面,果然绑着一个小小的红皮箱。
“拿下来看看?”段国强提议。
“好。”李老师同意了。
房梁不高,架上短梯就够得到。李老师扶着梯子,段国强爬了上去,取下红皮箱。
红皮箱放在桌上,小小的,比鞋盒大不了多少。令人意外的是,皮箱很干净,几乎没有灰尘在上面。皮箱上有个小小的弹簧锁,段国强在傅德平的钥匙串中找了个钥匙插进去,一下子就开了锁。
“要不要再叫些人来,咱们再开箱?”段国强有些紧张。
李老师犹豫了一阵,下决心道:“还是我们先开箱,要是真有什么宝贝,再去叫人来。”
段国强点点头,搓搓手,哆嗦着掀开箱盖。
一张画片上,一个女人甜甜地向人微笑。李老师和段国强对视一眼,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全是纸片,有大有小,有厚有薄。粗粗翻看,都是画片,都是不同女子的头像或全身照片。有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有的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很多已经泛黄,大概是文革前的东西。
“这个,不用再叫人来了吧?”李老师问。
“我看不用了。”段国强说。
把画片装进箱子,上好锁,段国强和李老师又坐下抽烟。风声凄厉,屋里寒气逼人,点点雪花穿过破瓦缝飘洒下来。段国强跺跺脚,说道:“明天一早,我把这箱子给老傅送去吧。”
【责任编辑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