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徐
红旗袍 白婚纱
徐 徐
一
我叫杭子,自由写作者,现居德国法兰克福。
我已婚,有个身份叫作外嫁夫人。也就是说,我嫁的是外国人。我的三位闺蜜,晓雨、桃桃和阿春,同我一样,也是外嫁夫人。对于我们的丈夫,国内同胞给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中国女婿。他们都喜欢这个名字。
法兰克福有一家俱乐部,人称“鬼婆俱乐部”,会员都是中国籍外嫁夫人,俱乐部采取定期的“圆桌聚会”方式,德文叫作“Stammtisch”。反正,在德国生活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参加过不同的“圆桌聚会”,聚会有主题,可以自由谈论政治时事,或生意经,或宠物,或情人性爱,聚会者除了喝啤酒外就是高谈阔论,很有魏晋之风。我们这个鬼婆俱乐部的圆桌聚会,每周一次,地点是汉唐酒家,一个老牌中餐馆。我们的高谈内容基本是吃喝玩乐美人帅哥,当然期间少不了探秘一些女人喜欢的各种花边和八卦。要知道,女人一说起八卦来,真的像麻雀,可以三天三夜不停歇的。
介绍一下我的老公:文理中学的英语老师,我心目中的语言天才。德文是他的第一母语,英文和法文是他的第二母语,另外还能说西班牙语和瑞典语。身边有个语言学家,好处显而易见,带着他出国旅游,只要欧洲境内,从没碰到过“鸡同鸭讲”然后悻悻回家的情况。但是坏处也是有的:与他辩论,哪是他的对手啊,要知道,家庭辩论,辩的就是个气势,我还没利落地讲完一句话,他就一人三四门语言齐上,长虹贯日,一会工夫就呛死我。但他不会汉语,我曾建议他说:你再去学门汉语吧,这样你就可以去上海当高级翻译了,挣的钱比在这里当个小教员多多了,我也可以沾沾你的光,经常进出一些星级餐馆,让我尝尝贵妇的滋味。可我那男人说:你汉语那么好,有你在旁边当翻译,我就再没动力学汉语了。切!
我给《德国之声》写稿,一篇3000字的文章有600欧元稿酬,但扣了税,只剩下一半。没办法,德国的税,就是那么高。还给一些报纸杂志写稿,小至家庭情趣大至文化交流,再包罗旅游美食家居等生活的各大方面。我喜欢人家称我美女,或者作家,但最不屑称美女作家。我勤奋写作的时候,每月挣的稿费不输于老公,但一般只在受刺激后才勤奋。尽管虚荣是我的一大弱点,但我还算诚实,绝不敢贪功:别看我常发表文章,其实多靠我的德国丈夫深夜给我改稿,让稿子读起来非常流畅完美。所以,我心甘情愿付他改稿费,因为,他为我劳动了,自然要得到报酬。
他最初要求20%的稿酬当报酬,我没理他,起草这样的不平等条款,他还以为是1840年啊?再心甘情愿也有个底线呀,人家帮了我是要谢人家,但总不至于要嫁给他以身相许吧?20%对我而言比以身相许还过分。然后他主动降到10%。我说5%最多,他想想,终于也答应了。这次谈判让我知道了他的底线,原来他开出的价码可以还价到四分之一,比从前上海襄阳路的情形还振奋人心,但是比不上杭州龙翔桥百分之十的缩水程度。不过这给了我参照,以后的中西谈判目标,我将锁定在他开价的四分之一。
二
我喜欢法兰克福,这座被一条美因河隔成两部分的性感城市。我总感觉法兰克福是阳性的,是个开朗俊逸还很多金的帅小伙。城市的感觉,一眼能分出性别,比如我和晓雨的家乡杭州,她绝对是阴性的。
曾经和闺蜜晓雨探讨过这个问题,关于城市的男女味道。国内上海的朋友说北京是大农村里的大老爷形象,北京的朋友说上海是翘兰花指的奶油小男人。国人在地域攻击上总是有刻薄的表达。我问晓雨对法兰克福的感觉,晓雨说,算是有点味道的男人吧,懂穿衣,会打扮,举止有分寸,学历也高,就是有个缺点:喝咖啡都要各自付钱。
我们都在法兰克福生活了六七年,我们都把法兰克福当男人看。这个男人其他都好,唯一不讨中国女人欢心的,就是在钱包上面有点小气,嗯,准确地说,也不是小气,而是分得太清楚。我们杭州男人可不是这样的,同学聚会朋友聚会,哪次买单的时候不是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士争着抢着去付钱的?哪怕心理活动并不如实际行动那么纯洁,但那些个抢着掏钱的动作,实在让人温暖啊。
暑期,我家男人要去参加当年同学的什么聚会,是比较乡下的一个小镇,然后去看望一些亲戚,问我去不去,从国际融合角度,我该去,但是从自己的承受力考虑,我想还是算了。那纯粹是男人的聚会,登山包,越野自行车,森林里的小木屋,喝酒,烤肉,可能还会有帐篷和猎枪。
我决定不去,但是我要向他借一样东西:车钥匙。他要去乡下野上一周,难道我就得安守家中?我对露营涉猎没兴趣,但是我是女人哎,女人最大的乐趣是血拼,欧洲血拼地的最佳选择自然是各大Outlet,夏季特价时期就要到来,我能坐得住吗?
我家男人有两辆车,一辆拉风的宝马跑车,一辆敦厚的高尔夫,跑车用于享受心灵的震颤,朴实高尔夫用于居家使用,感觉就像一原配一二奶。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好,男人舍不得取舍,于是大小老婆都养着。
“托马斯,亲爱的,我要用你的车车,这周我要去购物,我会给你带礼物,一打性感内裤,好不好……”伴随甜蜜的声音我向他伸手。
托马斯在忙着收拾东西,听罢,一枚钥匙几乎要从他的手中飞向我伸出的双手,但是,很快一个刹车。
“我的车快没油了,你跑完后要把油加满。”
一打内裤不起作用,他究竟还是记挂着他的油箱。
“亲爱的,我跑一趟Outlet要近50欧元的油费,再把油箱加满,又要至少50欧元,你想,换了你,会愿意在一次购物上花上100多欧元的路费成本吗?”
托马斯没话说。
但他很快有新的谈判目标:这样吧,你把我的油箱加满,我给你用一个月,整个8月,随你去旅游!
我才不会那么傻,我去旅游还要一个人一辆车啊?到那时候我又是司机又是油费的买单者最后还要赠送他一箱子油?而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拍拍照片然后两片嘴唇张张,说德国的夏天多么多么美……我找个椅子坐下,冲他笑。这是一个谈判持久战的暗示。
见到我那标志性的拒绝的笑,托马斯自降筹码:用两个月好了。
商贸谈判前半场已过,现在中方要亮底牌了:老公,油费当然你付,但我可以给你洗车,另外,我给你买半打内裤……
一打,要好牌子的。小托顺势多要了一倍。
当然啦,Outlet只有好牌子的!
……
谈判结束。
这样的金钱谈判几乎每天都会有,你别以为我们是在玩笑或者撒娇,当然,多少是有夫妻调情的味道,但那只是调味而已,一碗满满的汤里才覆盖了那么点——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很多中德家庭,男人有男人的卡,女人有女人的卡,家庭有家庭的合二为一的卡。以这油费为例子,按理是刷我的那张卡,但现在用一打内裤搞定了小托,那自然刷他的卡了。
以为德国男人会像中国男人那样,肉麻地捧着钱包对老婆说:老婆,你的钱是你的,我的钱也是你的——你做梦去吧!
三
我决定再次对小托进行洗脑。
“宝贝,你知道的,在我的家乡,一个美丽的城市,那里的男人是不会与老婆斤斤计较算铜板的,他们的钱包都是随便老婆掏的,正因为这样,所以那个城市的女人都很美。你愿意你的老婆变得更美吗?”
托马斯说:你想我们移民去杭州?
都说德国人脑筋笨,不懂弦外之音,这是最好的证明。不过,也不排除小托选择性痴呆的可能。
我继续洗脑:宝贝,我们要学会把眼光放远点,钱的用处么,确实是很多的,但是用在不同地方,显示的价值是不一样的。中国古代有个君子叫作孟尝君,很有钱,是个大地主,有次派人去收租,那派去的人把收来的钱又还给农民,孟尝君原本不高兴,不过,反正他钱多,也就无所谓那几担米了。后来,他被国王看不顺眼了,国王要杀他,他就赶紧逃,逃到没收租的那个地方,结果那里的农民救了他。你看,不过是免了人家几担米,就得到了这么大的回报,多值得啊!以后你若不老是问我要汽油费,我会爱你更多更多的,你说,你少得几个铜板,但得到这样的回报,是不是更值得呀?
我甜言蜜语。
小托眨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看着有戏,我加大力度:所以嘛,你要学会算账,不仅是经济账,还有感情账,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我说的意思啦……什么汽油费啦,改稿费啦,比起我们的感情,这算什么呀,对不对?
小托一听,起身去客厅。我想今天真有成效,他怎么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呢,莫非是去掏钱包还我婚后所有的汽油钱,那我岂不是小发一笔?
小托拿了我的包包回来:亲爱的,我很赞同,欧元比起爱情,实在太渺小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你的,我这次要出去一周,你看看,你钱包里的钱,肯定比我的多……
我一听,转身就走。
小托在背后对我喊:亲爱的,有一句话,我一直没同你说,怕你承受不了,但是再不说,我自己要承受不了了!这句话是,给你改稿子真的很头痛,我有时真想重新给你写一篇!而且现在,似乎你写稿子越来越不认真,觉得反正有人给你改,索性连单词都开始乱拼了,那我可不可以申请把改稿费从5%提升到20%?我会给你写正式的书面申请的!我会注明好几条正当理由的!
四
法兰克福真是一个奇妙的城市。白天的他很金领很修养,像西装海归;夜晚的他很野性很强悍,像肌肉发达的土著。这样的男人,最容易让女人爱死,最起码,会让刚结识的女人爱死。
但更奇妙的是这座城市里那些东西文化组合的族群。他们的组合像什么呢,像改良成西式小礼服的旗袍?或者旗袍式的时尚婚纱?
这个族群里的成员,昨天开始,又多了一对。
我和晓雨在煲电话粥。
晓雨刚去科隆参加了一场闺蜜的婚礼,中国靓女嫁德国帅哥。晓雨的语气里透着哇塞哇塞的激动。
“巨大的钻戒啊,比我见到的所有钻戒都大,而且大很多!”
女人对钻戒的敏感真是神乎其神,一听钻戒两字,我立即张口:我喜欢大的!
感觉晓雨在电话那端白了我一眼:“还要你说,女人有两样东西一定要……”
晓雨的话没完,我赶紧接上:“一是罩杯,二是钻戒。快说,那钻戒究竟有多大?一克拉吗?”
“不止!”
“那有多重?”我的想象力开始停滞,嘴巴肌肉像牙疼一样牵扯,不敢再往上猜,仿佛要掏的是我的钱包似的。
“两克拉整!”
有三分钟的窒息。然后我大叫一声:“吓死人啦!”
晓雨紧接着补充:“两克拉!而且是Tifanny!”
我不知道Tifanny是什么牌子,但听晓雨的口气,那牌子的,哪怕是尘土一般小一颗,也是敢标让人产生彻骨距离美的价格的。
嫉妒心在我胸口膨胀。都是女人啊,为什么待遇这么不一样?
“真想当有钱人的老婆啊,快给我介绍几个!我立即离婚,倒付赡养费也愿意!”
“那新郎其实没钱的,就是舍得花啦,所以更浪漫啦!”晓雨的语气里还透着回味。
“但舍得花也有前提啊:有钱。若没钱,再舍得花也没用。”
“他们俩在其他方面,真的什么都没有的。”
“哦,光有个大钻戒啊。”我胸口的气在慢慢平息。
“他们住在简单的公寓里,租金很便宜,连个漂亮的双人床也没有,就是两个单人床拼的。家具也是旧的,车子才一辆,二手的……”
“那,钻戒是分期付款吗?”
“那新郎把全部的身家拿出来拼了,所以就买了个大钻戒给新娘,一次付款,结果其他什么都买不成了,他们现在是穷光蛋了。”
我的嫉妒心已经烟消云散。
“是浪漫的,这位传奇者在流传者的言语中会变得越来越神奇。不过,真到了生活里,就很难说好不好了。所以嘛,生活,不是靠语言来流传的。”我以婚姻大姐姐的口气说话。
同为杭州女,我和晓雨面对钻戒时面部表情都会失控,但是,晓雨是浪漫的钻戒狂,可以为了两克拉的钻戒去睡不舒服的单人床,而我还算是实用的生活女,实在不行那钻戒就买小一点吧,但生活是不能降低舒适度的。
“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晓雨极其不满意我对这世界上仅剩的浪漫爱情泼冷水。
“好不好,现在说没用,婚后7年仍然好,那才好!”
“得得得,你太没浪漫细胞……我家老公也是。从婚礼回来,我找我家的老米八卦那些新闻,可他一点都没兴趣听。”老米是晓雨的老公,米歇尔,才不老呢,而且高大英俊,比我家小托帅。
“你别拿别人的大钻戒去招惹你家老米了,都结婚了,再不需要对你下饵,你还不知趣想追加价格?得,人家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再说,他够好的啦,聪明,帅,幽默,对你一心一意,还有稳定的工作。”我百分百是个功利主义者,每次赞美一个男人的好时,最后总会加一句:还有稳定的工作。
“他不仅没兴趣听,还拿眼睛白我,说我眼皮子浅。”
“你是眼皮子浅呗。难道你喜欢你家老米给你买钻戒然后没钱买车,让你戴着个硕大的钻戒在寒风中苦等公交车?”
去年,老米给晓雨买了辆可爱的Smart当结婚两周年礼物,让本来一直坐公交车去大学的晓雨免除了风雨之苦。我想,跟那个钻戒相比,那辆Smart的价格应该有得一拼吧,无非是分摊在每个平方厘米上的价值不一样而已。
“姐啊,那车我只有使用权,没有拥有权的啊!钻戒多浪漫啊,圈圈上都刻着名字的!刻着名字的,才是属于我的!让你来选,一个是送你的,一个只是给你用的,你会选哪个啊?”
“美女啊,若你老公离开了你,还以为手指上的圈圈你有使用权啊?但那辆Smart好歹还有终身使用权!”
晓雨还在嘟囔。这个浪漫到骨子里的女人,服她了,她怎么当上生物博士的呢?生物博士不是最能研究物态的进化嘛,她怎么从来只有恋爱阶段而没有婚姻阶段,看来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言情小说家更适合她。
电话粥终于煲完。我有点落寞地放下话筒,想,一个女人有大钻戒,另一个女人有Smart,就我,什么都没有,开个老公的车,还要付油费,让他改个稿子,还要拿提成,不行,今晚我要造反。
造反自然是在床上造的,造得轰轰烈烈。
五
汉唐酒家里,灯光适宜,气氛舒适。靠角落的一张大长桌,是我们鬼婆俱乐部定点开“圆桌聚会”,哦,不,“方桌聚会”的发祥地。
法兰克福的外嫁夫人究竟有多少人,我没仔细统计。自俱乐部成立,我们在这长桌边消耗掉了多少饮料,我也无法统计,太多了。中国的餐馆明显都有一个问题:菜偏咸偏鲜,狠命用盐和味精。这不是厨师技术不好,而是特意这样,因为只有这样,顾客才会大量喝水喝酒喝饮料,到最后,饮料酒水的费用超过了主餐的费用。
但我们这批忠实会员能在老板那里得到最实惠的待遇:吃完主餐后,每人2欧元,桌上的几壶茶可无限度地续水。
该正式介绍一下我的闺蜜们了:晓雨是生物专业博士,老公在计算机公司;桃桃给一家时尚服装店当客服,工作之外整天向我们灌输她的时尚经,老公是销售高级水龙头的商人;阿春与人合开了家小饭馆,老公卖保险,在德国最大的保险公司Aliance。四人中阿春的婚龄最短,一年不到,我的最长,快五年了,婚姻河里的老水手。
今晚,我们围绕着刚从中国度假回来的桃桃,问七问八。
桃桃原是上海某中学的英语老师,在网上认识的老麦克,认识他时桃桃26,麦克42,桃桃就称他老麦克。如今麦克都已经46了,但保养得不错,看起来还算年轻。她说,当时老麦克对中国的“道”感兴趣,看到她的名字,拼音同“道”很相似,而且一来就是两个“道”,那么她肯定与“道”有关。于是好感顿生,一来二去就好上了,成了对中西鸳鸯。
我们齐声攻击桃桃:你那么性感摩登,也敢冒充自己是两个“道”?
桃桃爱穿时尚衣服,桃桃有漂亮女孩子的坏脾气,桃桃不想要孩子,桃桃喜欢烤蛋糕,桃桃害怕滑雪,桃桃收集名牌化妆品,桃桃喜欢看韩剧,桃桃经常去狗狗救助站看望没爹没娘的狗狗,桃桃不吃巧克力因为要减肥,桃桃第一爱漂亮其次才爱老公……这就是老麦克常挂在嘴上、搂在身上的上海姑娘桃桃。桃桃与德国女孩有的地方一样,有的地方是完全不一样。
如今的远嫁新娘可不像《红楼梦》里的“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现在的外嫁夫人们每年都携先生回中国,不是回娘家省亲就是度假旅游,顺便每人捎带30公斤价廉物美的中国商品,把半张飞机票给挣回来。这不,桃桃给我们带来了笋干丝,配着菊花茶,嚼着特别带劲。
问桃桃带回了什么东西,桃桃说,她30公斤的大行李里全是特意跑去杭州丝绸城买来的宝贝:大方巾,小方巾,真丝睡衣,锦缎靠垫……总之一箱子的绫罗绸缎,海关抽查,一开箱,几乎耀花了海关人员的眼睛。
六
一听到杭州丝绸城,我和晓雨忍不住笑了。那条两侧都是仿古小商铺并挂满了旗袍呀、真丝睡衣呀、锦绣缎面靠垫的商业街上,每天都有背着旅行包的老外晃荡着,张望着,脸庞上眼神里满满写着疯狂血拼的欲望,但捂住钱包的理性又让他们用微微颤抖的半生不熟的汉语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多少钱?便宜点!
而丝绸城里的女老板们,眼睛很毒,嘴巴很甜,笑容能杀人,与她们斗智斗勇,要死不少脑细胞的。我承认,我就没那个能耐,常常在还价到一半的时候脑细胞能量供应不上,词汇中断,意志崩溃,然后偃旗息鼓,掏钱认输。
很想知道桃桃与老麦克他们是怎么搞定这一大箱杭州特产的。
桃桃愤然倾诉:我根本没办法与老麦克一道出去逛街,大街上所有东西一换成欧元,他马上双眼发光,然后说好便宜啊!我告诉他,在中国千万别说“好便宜”,而要说“再便宜一点”!这是中国,什么东西都能还价,可是,他总是大惊小怪见什么都说便宜,就算好不容易忍住不说便宜,可眼神里也透出“好便宜好便宜我们买我们买”的信号,结果让我根本还不了价,真是恨死我啦!
理解桃桃的。德国老公没有中国的基础生活价格的熏陶,所以老是被充当冤大头。
桃桃继续诉说:还有,就算我认认真真去跟店主还价,店主说:你是我们同胞呀,要为我们国家的GDP做贡献啊,你不向着同胞,反而胳膊往老外拐,好意思吗?
我说:同胞啊,我们是同胞不错,但我和他是共同分享财产和钱包的,你说我胳膊往哪里拐?
然后同胞说:哦,你嫁给老外啦?
然后同胞又说:你为什么嫁给老外呀?
接着同胞还不忘问:外国男人同中国男人不一样吗?
……
得了,购物变成了隐私打探,为避免他们问出更能满足好奇心的问题,赶紧付了钱走人。
我们听得哈哈大笑。
杭州丝绸城,那真是一个最市井最生活的展示舞台:东张西望的旅游者,拖着黑色购物袋的采购员,店铺台面上被揉皱的时尚服装杂志,按匹来计算的丝绸,在计算器上被按来按去的价格,精于淘宝的服装设计师,爱臭美的小姑娘弯着身子从墙角认真挑选出来的成打的小方巾,被店里小老板养着的宠物狗,对顾客好奇的打工者,卖快餐的小酒店员工,午餐时间里淡淡飘散的鱼香肉丝味道……这里,有午后的热辣阳光以及偶尔的风吹梧桐,丝绸城里的味道是那么平静和平庸,那层光滑细腻布料背后的史诗般的故事,曾打动了无数凡尘心的、一度辉煌灿烂的名词,在这里,没有出现。
是的,心灵震颤是在影院里完成的。风餐露宿的阿拉伯商人,大漠上的丝绸之路,不在杭州的街头。丝绸商业街,只是条商业街。
对了,商业街里还有一些介于商业和生活之间、过往和现今之间、想象与事实之间的故事。
我也带小托去逛过丝绸城。我微笑着观察着他,小托自然也被市场里的锦绣海洋以及他心目中的实惠价格搞得像被重磅炸弹轰炸过一样,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发抖亢奋,然后无节制地不停占有,再然后逐渐疲劳,最后无动于衷,如此一整个丝绸综合征。有天他对我说:老婆,我看见那些我心目中曾经是那么高贵的丝绸像报纸一样扔在角落里,我都感觉丝绸不那么美好了,它们也不过是些“流水线产品”而已……
我白了他一眼:距离产生美,真没错。你们男人,没得吃时把人家想得那么好,吃饱了就说人家也不怎么样!
但是,不管怎样,桃桃最终还是替老公完成了采购重任,经验是:让两眼发光的老外丈夫离她至少三家店的距离,然后手机联络他看中的东西,以便她在同胞中轻松上阵,痛快还价。利刃出鞘,刀刀见血。泡沫挤干,干货搞定!
七
突然发现,这世界真是充满了太极图案一般的智慧辩证和完美中和。如果说法兰克福是落日熔金,那杭州是雨后空濛。若法兰克福是青年才俊,那上海是名门闺秀。东方和西方之间,总是有色彩对比,有性情互补,当然,还有最实在的货物流通。
正因为有不同,所以才有大量的流通。
桃桃说,每次回国,她都带这些东西:世界名牌衣服,世界名牌化妆品,世界名牌包包,然后是直到塞不了旅行箱的各类巧克力。
满满的名牌,不是因为她太有钱,而是受国内朋友的再三相托,有人要Hugo Boss西装,有人要Bobbi Brown彩妆,有人要Burberry围巾,有人要Prada包包……不知怎回事,中国人,尤其上海人,个个都是名牌狂,个个都有点闲钱买名牌。名牌就像硬通货,保值,所以在国内朋友眼里,一两件名牌,那是要必备的,三四件,那是起步,七八件,还比较像样,满衣柜都是,那就是暴发户。
由于国内价格和国外价格至少三分之一的差价,所以桃桃这次回去,担当了名牌批发兼零售的角色。我说万一路上被打劫了,那就惨了,一箱子名牌,打劫的人看了肯定以为是A货,桃桃是南京路上神情诡异形迹可疑的A货妹,那一箱子是她刚进的货。天地良心,那可都是出身名门如假包换的真品啊。而且,依时尚女桃桃的个性,若她被人当作A货妹,那她宁愿去裸奔,裸奔还能奔出个时尚个性来:咪咪上是朵玫瑰,屁股上有条小龙,肚脐眼上有颗小宝石,这样的组合是绝世仅有的单品,但是A货再漂亮也是A货,永世不能翻身的。
所以说,宁愿裸也不要假。人生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被人冤枉为假货!
那么从中国回到德国呢?除了一箱子的来自丝绸城的宝贝,桃桃说,她还带了五香豆腐干,气功布鞋,功夫光盘,折扇,笔墨纸砚,茶具,茶叶,诗词书,中国画册……
“桃桃你是开中国小杂货铺啊?”阿春问她。
“都是送人的,送给德国朋友的。”桃桃仰着脸说。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没想象出来德国人穿功夫鞋打白折扇的形象。但晓雨说,大学里有几个德国人,打太极拳已经打得出神入化,穿着白色真丝气功服与中国学生一起登台表演了呢,小看不得。
OK,已经有德国人开始融入中国文化阵地,我们表示欢迎。对桃桃的一片火热心肠,我们表示绝对的支持。
看看,从德国输出到中国,只有名牌,而从中国输入到德国,有那么多内容。阿春突然嚷嚷。这个发现,让我们几个女人乐不可支。
桃桃观点明确而实用:要弘扬中国文化,就要最大范围地让中国小礼物进入德国人的口袋!我突然坏坏地想:那还不如让中国女人去占据德国男人的心更加直接。
八
尽管桃桃和阿春都出生于上海,但她的性格与阿春几乎是对立面:一个太精致,另一个太大大咧咧,一个爱打扮,另一个爱运动,一个喜欢被人照顾,另一个总想照顾别人。这可能是阿春5年大学在北京念的缘故,以至身为上海人的阿春能做一手好水饺,这对谁说谁都不肯信!
一天嘴馋了,眼前尽是些白菜饺豆角饺蟹黄饺韭菜鲜虾饺,折磨得我坐不住,赶紧给阿春电话,让她报名单,我选购,她帮我做馅,我们一起包水饺吃。葱姜蒜八角茴香五香粉十三香等等,阿春在电话里交代完毕,然后说小饭馆里有人顶她的班后她就过来。
又给桃桃电话,但桃桃说她在做家务,正做得兴起,不来了,觉得有点扫兴。
我和阿春性格比较相近,是比较随时会来事的人,而桃桃和晓雨,却学会了做什么事情都预约,被德国人同化了。
花了两个小时,从和面到擀皮到做馅到包水饺,待到一盘热腾腾的精致水饺终于出现在面前时,人都快激动得晕掉了。
我拿叉子正待往嘴巴里送,阿春说:且慢,还要做个调料汤,需要葱姜蒜香油酱油醋。
我说,姑奶奶,我要饿死了,不要汤,就这样吃。
不行!阿春夺下我的叉子,端走我的盘子。眼睁睁看着美味不能入嘴,欲哭无泪啊。但是我知道阿春的脾气,法兰克福华人圈子里的米其林三星大厨,味不惊人死不休,厨房里的终极耕耘者,中国食文化的忠诚继承者。
终于,一盘象牙色里透着青翠色的豆角饺子,配着一碗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大红大绿汤,又香又辣,我哆哆嗦嗦地拿起叉子:好歹能开吃了。
我把一整个饺子叉起,塞入嘴巴,满足地闭眼享受,什么叫作吃香的喝辣的?眼下就是!
我对阿春赋予了最诚挚的赞美:做你的老公,真是幸福!
阿春说:才不呢,上周刚给威廉做了个水饺,结果没得到一句赞美,反而还打了一场口水仗,并得到一个恶毒的誓言。
我愕然。
九
话说上周末。
威廉问阿春:翠花,今天有好吃的吗?
威廉有次听阿春说中国的女服务员都可以叫翠花,于是厨房里,阿春都会变成翠花。
要西餐还是中餐?阿春问。
嗯……中餐吧。威廉向翠花点单。
那我给你做个水饺吧,你要鲜肉香菇菠菜的还是韭菜鲜虾,或者酸菜牛肉馅?
翠花服务很体贴。
就要鲜肉香菇菠菜吧。威廉说。
此时,威廉觉得自己幸福得像王子,可以按自己的口味向老婆要求中餐,有这样的老婆,根本就是家里开了个饭馆嘛。
翠花开始忙活了。
威廉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天气很好,很舒服的周末,待会吃了饭后可以去郊外骑两小时的车。正好邻居小布打来电话,问下午有没安排,一道运动去。威廉说,行啊,一个半小时后,骑车去啊。邻居说好。
老婆,我饿了,好吃了吗?半小时后,威廉问。
还没,你等一等。
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会全心为你服务!
谢谢你啊,老婆!
此时的威廉觉得还是幸福的,除了肚子开始叫唤有点让人不舒服外。
老婆,好吃了吗?我好饿了。一小时后,威廉提醒。
你再等等。
亲爱的,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威廉向翠花埋怨。
你待会能享受到很顶级的美味,等待是值得的!
威廉只好继续打游戏。
我实在饿了,我想吃点面包算了。终于,威廉撑不住了,跑去厨房找吃的。
翠花已经在烧开水,只等水开,下饺子,中式美餐就成啦,她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美味被几片最没创意的面包夺走胃口。于是夺下威廉嘴巴里的面包。
威廉饥肠辘辘,而且,与邻居小布约好的时间越来越逼近。他眼前开始冒金星,心里开始烦躁。
我发现,还是西餐好,面包奶酪香肠,两分钟搞定,我真是大傻瓜,怎么会要点个中餐?我肯定是昏了头了!
阿春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这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和美食精神,也只有中国大餐,才具备这样的精神。他威廉,娶了这样一个有美食精神的太太,人家都说他日子快活得赛神仙,他怎么就不知足呢?
威廉嘟嘟囔囔道:时间啊,时间啊!用这样的时间,我本来可以多去运动,多去同朋友玩,多去享受好天气好阳光,但是现在,为了一盘破水饺,我白白耗掉了两个小时!
你说什么?你竟然无视我的劳动,说我做的水饺是破水饺?阿春一急,扔掉手中的工具,不干了。
威廉见翠花罢工,更急,双手高举做投降状:对不起对不起,向你道歉,我一时嘴巴急了……但是,能否麻烦你,不要停下来?
这时,电话响了,是邻居来催了。威廉又是一阵道歉,然后把时间往后推了半小时。
终于,翠花从厨房里款款而出,端着一盘水饺,爱心牌全手工水饺。一旁铮亮的刀叉以及红木筷子侍候。
就在威廉颤抖着双手接过时,米其林三星厨师大叫一声:且慢!然后一把夺过那快饿昏掉的可怜顾客手中的唯一的食物,说:我还没给你配汤,没有汤,这水饺的味道会相差很多,你再等等,就等一会儿,三秒钟!
威廉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食物被无情收走。
然后听到他老婆在厨房里的惨叫声:糟糕了,没有醋了,也没香油了,威廉,你去旁边一条街的亚洲超市买瓶醋买瓶香油,是我以前常用的牌子,你认得的吧?别买错了!买来了就可以吃了,我发誓,这是你这辈子最好吃的水饺!
就是在这时候,威廉大叫一声:翠花,若我今天还吃你烧的什么见鬼的饺子,我发誓,我就是个白痴!
这是最恶毒的誓言了。随着这个发誓,威廉坚决地打开冰箱,没看阿春一眼,果断地拿走一包面包和一盒香肠,就着一瓶矿泉水,5分钟消灭,然后,换上运动衣,推着自行车,昂扬出门。
晚上,阿春在威廉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张纸,上面写道:
今天你是不是充满了歉意?同我说一句话,我就原谅你。
第二天早上,威廉在阿春的床头柜上同样放了一张纸,写道:
亲爱的,你难道不觉得吗,在一样能填饱肚子的条件下,有更多的时间不是更好吗?能更多享受运动不是更好吗?能晒更多日光浴不是更好吗?能不推迟与人定好的时间,不是更好吗?能不为一顿水饺而破坏周末好心情夫妻好感情,不是更好吗?
十
我听完后哈哈大笑。
阿春瞪我,说:你还那么开心,典型没心没肺。
我问威廉最终有没有道歉。
阿春说:他说他以后再也不点水饺了,你看,他拒绝我的水饺,不就是伤我的心吗?
我说: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把东西方两类人的味蕾混合、文化混合,还谈什么中国精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啊,记住不要一厢情愿去做自己觉得肯定对的事情。你包的饺子好看,也就在我这里能充分肯定你,他懂什么呀,八个角的饺子照样说这饺子真英俊!还什么翡翠碧玉水晶饺子配五颜六色浓香汤呢,人家只是吃个貌似中餐的概念,根本不在乎深究中国文化的实质!
阿春不满地看着我,似乎我损伤了她满满一胸怀的自信。
看在我的婚姻路比你长点的份上,听我的,没错!我打个饱嗝,放下叉子和筷子,以过来人的口气对阿春说。
然而,和阿春大说概念和实质的区别时,我貌似铿锵,其实说句良心话,我自己至今也没完全搞清楚,德国人中国人在概念和实质上的真正区别,尽管我与一个德国人共同生活了5年。
尤其想到某一个人时,概念和实质的困惑愈加纠缠我。什么是概念?什么是实质?
她是小托的姑妈。
关于小托姑妈的故事,我可以说个一整天,特别是拿小托姑妈与我的姨妈做比较的话,更是精彩了。
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与小托姑妈相处5分钟,就绝对会被她的“善良”和“热情”感染。她记性很好,若你讲过一遍“我有个女儿,叫作丽萨,今年3岁”,哪怕是半年后街头偶遇,她马上欢呼尖叫,然后一个巨热情巨温暖的贴面拥抱(她比较胖,所以身体表面积大,拥抱起来就像是被一团厚棉被围住一样,尤其在冬天,这样的拥抱实在是让人从身到心都舒服极了)。拥抱结束,看一眼旁边的小女孩,立马说:这就是你的小公主丽萨吧,哇,好漂亮的孩子,衣服真漂亮,多么可爱啊,来,让玛丽姑姑抱抱,抱抱宝贝!于是又是一个巨热情巨温暖的拥抱……类似这样的见面礼仪我经历过,当时超级震撼,几乎感动得要热泪盈眶,要知道,我的名字“杭子”,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记住啊,但是,玛丽就是能记住,然后就杭子长杭子短,说我的衣服好看,说我相貌漂亮,说我德语很好,天啊,那一天太舒服了,我的自信一下子被培养了起来,我觉得我真的好优秀好出众的!见面礼节是这样,分别礼节也是这样,巨大的拥抱,火热的贴面,说不完的祝福话,道不尽的赞美语,最后,终于依依惜别……
可是,小托姑妈有个特点,她从不花钱买礼物,哪怕是给家族中的众多亲戚孩子,没有玩具,没有糖果,从来没有!她会在言语中给予无穷大无限多的祝福,但是,钱包里的支出,一分都没有。
我家乡的姨妈,刚好相反,她是个有点严肃的小女人,不善言语,在一所中学里当着职员,工作倒也稳定。她没有孩子,丈夫又早逝,一个人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算轻松。不知道姨妈是怎么想的,她在自己身上非常简朴,但是,对家族的亲戚孩子,她花钱极其大方,只要有孩子去她家玩,她肯定带着孩子去商店买礼物:玩具,文具,衣服,巧克力,孩子们看中什么就掏钱买什么,那种慷慨大方劲,连我看着都有点心疼她的钱包了。当然,在我小时候接受她的种种礼物时可还没想到这些。
姨妈的慷慨收到了丰盛的回报,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她,或者说,喜欢她和她送出的礼物,每次一见到她,都会跳着喊着扑过去,而姨妈,深为能赢得孩子们的心而感到快乐。
后来,我曾建议她,对小孩不要这样猛花钱,自己留着点,对自己好点。姨妈笑笑不说话。我私下里猜想过,姨妈这样大方地投资,是不是想晚年时在孩子们身上得到些慰藉?或者,因为她一人生活太孤单,通过给孩子买礼物的方式,吸引孩子们多去她那冷清的家里玩玩?
我不知道原因。但是,曾经有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亲戚小孩的话伤了她的心:五六岁的小男孩,在街上遇到姨妈,开心地拉着姨妈的手要她给他买玩具,姨妈说她没带钱包出来。小男孩说:大姑婆不给我买玩具,我以后再不去你家了!我看见姨妈当时怔在那里。小男孩的妈妈赶紧教训了小男孩,赔礼说小孩说话不懂事。我当时想对男孩妈说:那么小的孩子,还不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话?但出于面子,最终没说。
这就是小托姑妈和我姨妈的区别。概念和实质,在她们心里分别是什么?
中国人的实质,在于一个个红包,一份份礼品,德国人的概念,在于见面分别时一遍遍的拥抱和说不完的赞美祝福话。
那么,是我们在讲究生活的概念,还是他们在精简生活的实质?
是我们误解了生活的实质,还是他们在把生活的概念引向歧途?
十一
好啦,这是个求证不完的命题,还是继续回到餐桌上吧。
我喜欢德国的厨房,尤其喜欢把厨房与客厅设计成一体的德式大厨房客厅。设想一下,因为勤劳的女主人,这里一尘不染,把手铮亮,窗帘洁白,棕褐色的实木餐桌上有鲜花摆设,靠近窗户处有大盆的绿色盆栽,甚至还有张旧旧的摇摇椅在旁侍候,似乎女主人随时会坐在这吱咯响的摇椅上为男主人织上一条白色围巾……这儿弥散着女人漂亮围裙、满是面粉的双手以及喷香蛋糕或者咖啡的经典组合的气息,闲适,轻松,与高尚精致的“太太客厅”相距百里,是的,这里是最标准的婆娘沙龙场所。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与闺蜜们就着午餐的香味,说上一下午的婆娘话题。
这种环境里的话题,从来不会是严肃的,或者过于“正派”的或“中立”的,厨房沙龙,就是带着色彩的享受:味蕾的享受,视觉的享受,轻佻言语的享受,女性欲望的享受。
喂,同你讲个成人笑话,不许装纯洁!阿春说。我就是想装纯洁也没本钱了呀。我无奈地回应。你们杭州有个女人,去买汤团当早餐吃,卖汤团是个男的,每天总吆喝相同的一句话:大的两块,小的一块。女人说老板来两颗小的,男的因一时顾客多,给前面的人盛了几碗后忘记了女的要大的还是小的,于是问:你的那两粒是小的吧?女人一听,愤然说:你那两粒才小呢!
我一听,立马踢了阿春一脚:你那两粒才小呢!
阿春哈哈地笑:又不是说你,你们杭州人不是爱吃汤团嘛,许仙白娘子就是吃汤团认识的嘛。
我白她一眼:这笑话,给你家王子说过了?他听得懂吗?
阿春大言不惭:这是人类共同的语言,怎么不懂啦?
哦,这么说,你们食文化方面有对抗,色文化上就没对抗啦?
阿春很得意:我们鱼水交融,如胶似漆,床上可恩爱啦。
怎么个恩爱呀?我馋着脸问。
哎,威廉与我国内男友的最大区别是,他的前戏特别足,会很耐心地把好看的蜡烛点上,会把鲜花撒在浴缸里,会用各种道具,然后哪里都可以进行激情行为,不像我的前男友,说好听点,太含蓄太深沉了,说难听点,木鱼一个,每天的身体语言都一样……
阿春啊,你若敢把这些话放在论坛上,估计要被国内男同胞的口水淹死了,你这是在明着挑战他们的底线啊。我告诫她。
阿春脸一扬:我就是说个事实怎么啦?
事实,什么叫作事实?一件事情就只有一个事实吗?不对,一件事情里有无数个事实,只因为我们看这个事情的角度不一样。
嗯,阿春还处在婚姻蜜月期,选的事实也是像新衣服那么熨帖她的新人,却忘记了新衣服其实是最应该被漂洗的。那么,我呢?我处在婚姻磨合期,身上的衣服再也没有光泽,对的,比起阿春,我现在就是个婆娘,最标准的旧人,旧人和婆娘眼睛里的男欢女爱的事实,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十二
周末,小托说,他父母要去旁边一座城市看望一位朋友,经过我们这里,顺道也来看看我们,让我去挑个称心点的饭店预订下位子。
我照办了。两天前就留意了一家西班牙餐厅,有让人眼馋的海鲜饭,还有很安达卢西亚风格的白色小院子,以及开满墙角的小蔷薇。决定去那里。
我问小托,这次是他父母来看我们,按理该是我们邀请他们吃饭吧?
“邀请”他们吃饭的意思,就是我们为他们买单。
说起吃饭买单,有一件事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是小托带着我第一次去他父母家,据小托说,他妈妈是个大家闺秀,家族多多少少有些名气的,我还担心着,害怕我的平民和普通入不了她的眼。但她妈妈用热情的拥抱欢迎了我,在被那个有着完美微笑的老妇人搂着的时候,我竟然有点想落泪了!
小托父母家有个巨大的独立房,淡黄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洁白的门窗,每一层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一尘不染,花园里的植物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家的面貌一如他妈妈的装扮:精致,典雅,美丽。在客厅里聊天时,我几次暗咽着口水地偷看他妈妈:绝对是个美人啊,老了也是老得那么得体和有风度。
我拿出了我从中国给她带来的礼物,是一条高质量的珍珠项链,以及一套特意委托专业人士帮我挑选的真丝长裙,那长裙配珍珠项链,再身材不济的女人穿着也会显出优雅来,何况是小托妈妈那样的美人?
果然,我的眼光得到了小托妈妈的热烈回应,她说那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的衣服了,她要留着,等到结婚纪念日或者开大型Party的时候再穿上。受着这样的赞美,我的心里美美的:讨好准婆婆讨好对了,以后我们的婆媳之路该有个良好的开端了吧。
在准婆婆接受了我的礼物后,她也给了首次见面的准儿媳见面礼——她拉着我的手,走到落地大窗户前,指着花园里的一盆开得正艳的、盆子包扎了透明塑料纸且扎了装饰带的玫瑰说:我给这盆花取了个名字,叫作中国女孩,我早就想把这盆花送给你了,我想你肯定会喜欢的。正好,这盆玫瑰,在你来的这一天,开得最漂亮!这玫瑰,配你,真的是太合适了!
这是一盆很普通的红玫瑰,几乎家家户户的花园里都会种植着这样的玫瑰,而现在就是玫瑰季节,若不是准婆婆给这玫瑰取了名字,这花儿,我真没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
我自然满脸笑着接受了这盆玫瑰,并赞美说,这名字取得真好!
婆婆拉着我的手,继续坐回大客厅里的白色真皮沙发。客厅的茶几上,有非常精美的咖啡餐具。
伴随着咖啡香味,我们聊了半天,夜色降临,然后婆婆对我们说:我们在镇里的最好的餐厅里订了位子,我们一道去享受一顿意大利大餐吧。
说句实在话,要不是猛灌咖啡,我真已经饥肠辘辘了,想想在国内,若我去亲戚朋友家做客,哪个主人不是拿出许多零食小吃摆在客人面前?像我爸妈,有朋友去看他们的话,他们会殷勤到家地剥开橘子把橘囊挑出来塞到客人手里,吃吃吃,边剥第二个边不停地说,那劝客人多吃的架势,真恨不得把所有东西直接喂到客人嘴巴里。但是这里,只有非常精美的咖啡餐具里的浓香咖啡。
在意大利餐馆里,开胃菜,浓汤,色拉,主餐,甜点,咖啡,每一道程序我都没落下,实在是太饿了!当然,我还能在极饿的情况下尽量保持着东方淑女的风度。
好吃吗?吃得惯吗?准婆婆关切地问我。
我点点头:美味极了!谢谢你!我真心地向她表示感谢。
准婆婆骄傲地笑:我每次都能选到最正确的饭店。
然后,准婆婆招呼浓眉大眼的英俊服务员,柔声说:“买单,分开付。”
尽管我当时内心里的震撼程度超过12级台风:我第一次去看望准公公婆婆,我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坐了两小时车去看望他们,依照中国的传统我将要把他们当作除丈夫以外的最亲切的人,可我得到的待遇是餐馆吃饭自己付钱?!但是,最终,表演才能掩盖了内心真相,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掏出钱包取银行卡,努力让大脑恢复正常思维和记忆,我可不希望这强烈台风震得自己忘记了银行卡的密码。
一旁,小托阻止了我的动作:他们付他们的,我付你的,你不用付。
后来,我想起来了,在小托妈妈说我们一道去吃饭时,并没有说“我们邀请你们”。
但是,现在,小托父母要来看望我们,我可真做不到带他们去餐馆然后让他们自己掏钱。虽然我知道,他们比我们有钱多了。
“小托,要不要我们请他们吃饭?”我问男人。
“他们有钱,不用我们请。”我家男人头也不抬。
“可是,他们来看望我们啊。”
“那你去买件小礼物吧。”
我坐到他面前:“老公,你不想请,我来请吧,我想给他们好的感觉。”
我刚刚收到一笔稿费,请家人吃顿大餐绰绰有余。在国内就是这样的,那种朋友之间“宰人”和“被宰”的感觉,还是蛮有点幸福感的,我也想给公公婆婆幸福感。
“真的不用,他们是独立的,也是有能力的……当然,除非你有值得特别祝贺的理由,不然,由你为他们掏钱,他们会怪异的。”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既掏了钱包又让人感觉不舒服还要费一阵口舌解释是怎么一回事。那成什么冤大头了啊?
“行,那他们自己付钱了啊,我的,还是你付!”我揪了揪老公的耳朵。结婚这些年,除了最大头的房租保险全由老公支付外,另外蹭我家男人最多的就是餐馆钱了。
小托一把拉住我:“是不是又拿到稿费了?”
“没。”我立即否认。
小托狐疑地看着我,然后说:“下次拿到稿费,别忘了主动申报啊!”
“申报什么?5%?”
“我不是向你递交了一份要求20%改稿费的正式书面申请吗?”
“我驳回了,理由不成立。”
那是什么正式书面申请呀,就是写在便签纸上的两句话:亲爱的老婆,给你改稿花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能否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给予我更多的鼓励?若能把我的报酬从5%提高到20%,我会有更高积极性的!永远爱你的老公。
“那我要去看看,驳回的理由是什么。”小托一听,颠颠地去书房。
我在另一张便签纸上的回复:亲爱的老公,我给你当汉语翻译的时候,没向你索取劳务费;我为你做饭的时候,没向你申请小费;我把我们的小公寓擦洗整理得像枝花时,我没提钟点工钱。所以,我觉得,连你那5%的申请,我都需要重新审核。非常非常爱你的老婆。
十三
我们在开满蔷薇的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式小院子里喝着德国啤酒,小托爸妈对我选的餐馆赞不绝口。
我知道他们喜欢田园风格,所以在口味上投其所好。其实我自己也喜欢田园的,自在,随意。
小托妈妈依旧是很优雅的打扮,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金色的眼镜,珍珠耳钉,珍珠项链,还有裁剪合身的套装。德国年轻人衣着都随意,但是越是年龄大的,越是讲究,衣服要好牌子,车要名车。因为年轻还不需要品位来衬托,年轻能打败一切,但是,年长了,就需要身份了,有品位的选择,有风度的微笑,透着“范儿”的细节,显示着家族传统的独一无二的标签……没年龄优势了,就要用尊贵的东西来弥补。所以,在她面前,我总有种灰姑娘的感觉。
我突然也有点明白小托的意思:我这样的穷丫头片子,巴巴地去为一对有身份的长辈买单,他们能心里舒坦吗?
小托爸对我说:又看到你发在报纸上的文章了,那个中国人的周末和德国人的周末的对比,很有意思啊。
我谦虚地说:是小托帮我修改润色的,不然我哪能那么生动地描述出来。
小托爸说:内容最重要,内容是房子,小托不过是个刷墙工,把外墙抹了抹。杭子,我们为你骄傲!
我赶紧说:谢谢谢谢。
然后小托爸说,他们计划在明年选择一个好的季节去中国玩。
我一愣,然后立马说:那我会让我爸妈接待你们,陪你们好好玩玩杭州和其他一些城市。
小托妈摆摆手:不用了,我们是跟随旅行社走,跟着旅游团,方便。
哦。我接不下话了。
这时小托说:妈,其实也可以考虑自助旅游的,那样更自由一些。
小托妈说:我是害怕买票呀订旅馆呀,中国那么多的人……
小托说:你们订好行程安排,我们可以帮你们订好所有的票。
我想了想,再次说:若你们自己玩的话,我爸妈肯定很愿意当导游,四处带你们玩,你们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你们甚至可以在杭州住上两周一个月的,那城市挺美的,何况,那里的房子一直空着。
在杭州,我和小托一起买过一个房子。
小托爸一听,似乎有些动心,对小托妈说:亲爱的,这也是个选择嘛。我就说过,十来天玩那么大一个中国,行程太紧张了。
小托妈对着小托爸优雅一笑:让我再想想,好吗?
关于中国旅游的话题没再继续下去,估计他们自己还要再内部商量。我也不便再做鼓动。
在每人(开车人除外)开始要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小托妈说:我们打算卖掉瑞士的度假小房子。在我们卖了房子前,你们若有兴趣去瑞士度假的话,可以去我们那房子住,不需要你们支付房租。
小托一听,立马说:好啊,那我今年就要去瑞士滑雪。
小托父母在瑞士的卢塞恩湖旁有一处房产,虽然面积不大,但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啊,两年前的夏天,我和小托在那里住了两周,然后付了500欧元的房费,当然,比起旅店,已经便宜很多了。
现在,小托妈妈放宽尺度,可以让我们免费度假!
我兴奋地在小托脸颊上亲了一下:好,圣诞节滑雪去!
然后我飞快地在脑袋里搜索:最好带上一对朋友,这样四人出行会更热闹,打牌也更有竞争乐趣啊,我一定要教会这些老外打杭州双扣,当然,还能理所当然地让朋友开车付油费!那么,带谁呢?桃桃,还是晓雨,或者阿春?被我选中的人不是要开心死了,圣诞期间的免费住宿哎……
但是,就你们住,不要把朋友一道带去。小托妈叮嘱。
微风习习的夏末夜,飘散着蔷薇香味的小院子,一家人度过了愉快的晚餐时间。
照例是分开付账。
照例是分别时的温情拥抱,持续三分钟之久的祝福话和感谢话。没有悬念。
我已经会熟练地背那些分别词了,在分别时一些常用句子会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有点担心:回家与爸妈或者亲友聚餐告别后,会不会条件反射地喋喋不休说起这些话。
十四
回家。
我拿了浴衣去泡澡。
小托在点蜡烛了,看来又要例行公事。
5年婚龄,要描述婚姻生活,若不涉及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那显然是在有意省略什么。
我一直清楚记得第一次与异域男人做爱的情景。那是六年前的冬天,大雪后的圣诞市场尤其浪漫,我和小托穿着厚厚的棉夹克,嘴里呵着白乎乎的热气,一家一家地逛了装饰得很漂亮的露天圣诞小摊,一起喝了滚烫的Gluehwein,然后,带着略微的醉意,两人在雪地里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哈哈大笑。最后,他拉着我的手去了他的公寓。
在此之前,我们的关系是朋友,相处了两个月的男女朋友,有过拥抱和亲吻。
我明确地感觉到,那晚会有事情发生。
公寓里很温暖,我脱掉了棉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他的公寓我第一次来,他带我参观,两个房间,一个书房一个卧室,另外还有一个厨房和餐厅相连的大空间,那里集做饭吃饭会客多功能于一身。同很多喜欢干净的德国男孩一样,他的不足80平米的公寓清爽而干净。
我们拥抱了,亲吻了。然后,小托说:我去给你开暖气,你可以泡澡。
傻瓜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待到我泡完澡推开卧室的门时,一下子被那个场景震撼:许多不同形状的圣诞蜡烛,被他安放在卧室的各个地方,美丽极了。真的,连我这样一个女子,都想象不出圣诞蜡烛的装饰可以有那么多的创意:漂浮在玻璃盆里的水面上,同时水面上还有几片玫瑰花瓣;放在清洗过的果酱玻璃瓶里,瓶子被彩色纸扎成漂亮的形状;当然还可以插在不同形状的烛台上,还有床头柜上高低不同颜色各异的柱形蜡烛的精致搭配……
很美的场景,很轻松的音乐,我们在床上不停说着甜蜜的话,他说我的Popo好饱满,虽然是小号的,但是性感。又说我的皮肤很细滑,淡淡的黄色,让他抚摸着会想起高贵的中国丝绸。他最沉醉的是我的黑色毛发,他像好奇的小男孩一样注视着我的下腹部,说,黑色,真是最神秘的颜色……如此前戏,足足有一个小时。
他亲吻我,从脚趾开始。我赤裸着身子躺在白色的被子上,用手遮挡着羞处,慢慢等待。感觉脚趾被他含在嘴里,他用舌头吮吸,每吮一下,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拨弄一下,好震撼的感觉。然后他的嘴唇往上,往上,一直到大腿根部,然后轻轻移去我的手。湿润了,那儿像被大雨淋湿一样,色泽和气息全部暴露无遗。我知道,这场欢爱大戏即将进入最终的轨道。
好融心的感觉啊,心完完全全要被融化了,舌头的撩拨,怎么能那样快乐,那简直就像是进入绝望状态的销魂。
若一切到此为止,那将是我经历过的最完美的高潮。但是,很快,快乐里面增加了疼痛。
之前我摸过他的宝宝。我不是纯洁女,也不扮纯洁,我在国内有过男友,也上过床,所以在第一次触摸小托的宝宝的时候,自然忍不住把他的尺寸与国内男友做了比较。
客观差距是存在的,而这个客观差距,据我的保守估计,至少有三分之一。当时就有些震惊。
我咬着牙,忍受着子宫被冲击的感受。若我自私一点,该告诉他,我太痛了,让他停止,但是,想着刚才他的好,我又不忍心把他从我身上掀下来,甚至连痛苦的神情都不敢表现,因为,他已经很温柔了,而且,他开始呻吟,快乐地呻吟,脸上是沉醉和销魂的快意,我舍不得打消他的快乐享受。
结束吧,快点结束吧……
这就是我与小托的第一次欢爱:快乐,痛苦;痛苦,快乐。经过那一次,我接连两天,连走路都有点变形。
直到半年后,我才慢慢过了“大尺寸”的磨合期。
后来的几年里,我们有过无数次。德国男人的确是讲究情调的男人,欲望再强烈,前戏依旧很富足,但是,逐渐有变化的是:我的老公不再用语言挑逗了,可能几年下来好听的话都说完了。我也慢慢不觉得宝宝是那么惊人的粗壮了。另外,两人的激情似乎也平淡了些,最起码,我对睡衣没那么高的要求了,连三四年的有破洞的旧睡衣都能容忍,他也是。想来,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宝宝尺寸,习惯了异域男人的味道,习惯了整个细致琐碎的程序。而他,应该也不再视黑色为神秘的颜色了吧……
习惯,是种很惊人的力量。
在浴室里,我用润肤蜜抚摸全身,小托从后面抱住我,亲了下我的肩膀。很明显,是随意地亲,不是激情地亲。都老夫老妻了。
亲爱的,你的毛毛要刮了。我对他说。毛毛是他的胡子。
你不是最爱我的毛毛吗?小托坏笑着,双手围住我的胸,然后用他的短鬂须刺我的乳房。
一阵心旌摇动,下面立即有了感觉。
就是喜欢你的胸,鼓鼓的,翘翘的,怎么也亲不够……这是他经常说的甜蜜话。
趁着自己还有点理智,我把镜子前面的剃须刀和剃须水塞到他手里,让他剃须。
小托一手接了,然后另一手单手抱我去了卧室。
今天我要给你剃毛毛……小托把我放置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当晚,我们的情爱前戏,是他用充满挑逗性的动作,在一片曳动的烛光中,剃光了我的毛毛。
十五
下午,我在家翻一本杂志,中国时尚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大龄剩女嫁老外》。
嫁老外的话题总是能引起我这个外嫁夫人的注意。飞快地看完,原来,讲的是在中国最没指望嫁出去的资深剩女(指的是条件不错、修养良好、工作能力也有,但是姻缘不好或离异或丧偶的、还留下一年幼孩子的尚年轻的女性),在中国被很一般的男士们挑来捡去,甚至直接被男人嘲弄“有个拖油瓶还想找多好的男人啊”,如此在中国市场上被轻慢的女子,却可以享受西方优秀男性的爱慕、追求,并结成好姻缘,而且最重要的是,西方男性会视同己出一样地珍视疼爱那个在血缘上与他毫无一点关系的孩子。
把杂志扔在一旁,倒头躺到沙发上。
以我的双眼来作证,以我的良心来作证,那文章作者没夸张,就是这样,外国男人,尤其是欧美的老外,对待非亲生孩子的宽容度和接受度就是远远高于中国男人。这一点,中国的浅薄男人自省去吧。尤其是一些愤青男,整天在网上骂骂咧咧什么嫁给老外的女人都是贱货,都不配得到幸福。这样的男人,真是垃圾,垃圾里面的垃圾。我见一个骂一个。
但是,嫁老外,别以为就是得到了幸福。嫁老外需要良好的心理承受力,冷暖苦乐只有自己知道。
关于这一点,我在结婚后的第一次夫妻团聚时就有深刻体验,并且,这个深刻体验将伴随我一辈子。
好日子要过,糟日子也要过。好的记忆要保存,糟的记忆也不能被剔除。
话说那天,我从中国回德国。
我们的结婚证是在中国办的,小托因为还要上班,领了证举办了一个小型婚礼后他就先回德国了,而我,还要处理一些国内的事情,所以后一步到德国。
法兰克福机场,他来接我,拥抱,鲜花,舌吻,非常浪漫。十多小时的飞行以及时差之苦似乎全都不存在了。
开车到了他的公寓,他问我想吃什么晚饭,他如此体贴,我自然也温柔面对,说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我就吃什么。
结果让我大跌眼镜。
他的厨房里只有昨天剩下的面包,半个包装的熏香肠,一个还没洗的色拉包心菜。
这样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刚才我还是被他拥着抱着搂着的宝贝,现在,宝贝只配吃这样的剩饭剩菜!如此强烈的对比令我泪水涟涟。
我向他发出声讨。我问他:你在我家,每次看到我父母为你准备的不少于六菜一汤的热乎乎的饭菜,还有你爱吃的无糖面包和奶酪,心里感到幸福吗?
他说:幸福。
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能也给我一点幸福呢?你竟然没想到去中餐馆给我订两份热乎乎的汤菜!
他说:但是面包和香肠也很好吃的啊,你看我怎么都吃不厌!
我几乎崩溃:隔天的面包怎么能跟我妈妈花三个小时煲的老鸭汤相提并论?!
他振振有词地说:可是,我们都习惯吃凉的,面包,香肠,色拉,又简单又干净……其实,你家花很多时间烧的汤,就是第一次吃的味道不错,但要我天天吃那么油乎乎的汤,我还真吃不消……
天啊,他在中国的两周,我那可怜的老妈,不是老鸭煲就是宋嫂鱼羹,要不就是砂锅炖土鸡,哪个汤不是怀着慈母心情为他精心准备,可他竟然背地里说“那样天天吃的话要吃不消”,狗咬吕洞宾啊!
我心里纠结死了。
托马斯,你也看过几本中国书的,你知道中国文化中“热茶”和“热汤”是什么含义吗?尤其远方客人或者亲人回来,一杯热茶,一碗热汤,那是特指的一种概念,是表示欢迎、温暖和友好,但是,我回到家,却发现是锅清灶冷,一点热情的气味都没有,一点家的温暖都没有,这还算是家吗……
我抽抽搭搭,委屈万分。这就是我的新婚生活,没有一口热水一碗热汤的婚姻新起点。
实在累了,十来个小时的飞行,时差,饥肠辘辘,又没有胃口,于是,拿了浴衣去泡个澡。这时候别来跟我说洞房花烛新婚燕尔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话,洗完澡我只需要睡觉,只有呼呼大睡才能暂时忘却对婚姻的失望。
当我从浴室里出来后,突然发现餐桌上多了一大锅热汤。我好奇一看:熏香肠,土豆,西红柿,洋葱,胡萝卜,各种调料,把他认为可以放的东西都放进去了,色彩鲜艳得夺人眼球。然后,我看到,小托正以热切的眼神看着我,等待我的赞美。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的感动,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这是婚姻期内小托为我烧的第一锅汤,也是最后一锅。因为此后,我婉谢了他要为我烧汤的好意。
那锅汤,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倒了。味道实在太怪异了。
后来,每次想到那一大锅缤纷鲜艳的热汤,我总会权衡和比较:若我嫁的不是一个外国人,我怎么会沦落到连个中国汤都喝不上的地步?可是,若我嫁的是个中国人,每天下班回家喝着保姆或者他烧的汤,是不是会视为理所当然,从不会感受到有强烈的、终生难忘的震撼心情呢?
十六
依旧是餐桌上的文化对抗话题。
女人啊,真的是感恩动物,而且,一感动,往往要用“以身相许”、“终身相守”来表示,岂知这样的感恩礼物,实在是吓人,对谁都没好处。
那天,小托给我烧了一锅汤,我感动地对自己说:嫁人真的嫁对了,以后我一定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可是,不就是那么大红大绿的一锅汤吗,至于一激动就以一辈子为筹码吗?再说,小托他领我的情了吗?他能懂我这个中国女人的一片深情厚意痴心傻话吗?
德国人的汤多是调料包的汤,烧开一锅水,把调料包的内容倒入,搅拌,再烧片刻。成了。
中国人的汤:鸭汤,鱼汤,鸡汤,排骨汤,甲鱼汤,讲究的方面可多了,从技术层面上说,需要火候,需要时间,需要调味,需要色彩;从人文层面来说,讲究营养,讲究味道,讲究气氛,讲究象征意义。想象一下,冬天,寒风,在一个小火炉上,一个砂锅噗噗噗地响一下午,香味弥散整个屋子,那是什么概念?那就是生活,家庭生活,幸福温暖的家庭生活!
关于这种种的象征意义,我努力用充满情调的句子向他解释,但小托只用一句话就彻底达到了他的效果:等一碗汤要等四小时啊?那要等疯了!
我看着他,无语。从此,我再没想过什么“用我的诚意和爱为你煲一下午的汤”,还是用超市调料包吧,五分钟搞定,还能博得他的四国语言的赞美,什么“味道好极了”、“老婆真有效率”等等。
所以,我得出了结论:
第一,若要表示感谢,一个拥抱就够了,千万别搭上下半辈子,人家的终身不用自己来操心,人家有保险的。自己的下半辈子要自己享受好,别轻易许诺给别人,不仅不划算,而且人家也不领情。
第二,结婚后,别老想着爱爱爱情情情的,要多买些快速调料包储备在家,还要有其他全面的速食产品,总之,给老公做饭,速度是第一,其次不要洗碗,最后嘛,还要甜言蜜语多问几句:老婆做的饭好吃吗?给你来一瓶啤酒好不好?
老婆做的饭好吃吗?哪怕这饭根本和老婆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把它塞进烤箱一拧开关。但是,只要老婆这样问了,就代表这是老婆的付出,这里是老婆的地盘。
十七
法兰克福火车总站算是德国数得上来的几个巨大的火车站之一了吧。几十道轨道在这里停止了延伸,每隔几分钟便有一趟列车在这儿悄然靠站,然后下来很多行色匆匆的游客,其中有不少是中国脸孔。
法兰克福火车站里永远飘荡着咖啡的香味,因为这里不止三家咖啡店出售着“随行咖啡”,于是公务帅哥们一手一纸杯咖啡、一手一个公文包匆匆赶火车。这里也有很多别有特色的速食小摊,里面的快餐干净且美味,甚至可以说,法兰克福从没一个地方像火车站那样集中了如此多的特色小吃摊:面条包裹的油炸虾,羊角面包,现炸薯条,刚出炉的咸面包圈,品种多样的海鲜三明治,各式比萨,新鲜色拉……
我就喜欢在火车站总站的这个“小吃一条街”挑选自己爱吃的东西做午餐,然后要杯意大利咖啡助消化,一边喝一边看神情各异的旅客。高兴的话,我还会叫上一两个闺蜜,请她们吃我所钟情的铁路快餐。
平常闺蜜里只有晓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阿春觉得看着身旁那么多火车喝咖啡很有压迫感,压迫到要经常看手表或者上洗手间的地步,而桃桃,理所当然觉得火车站咖啡馆是乡下人喝咖啡的场所,只有生物博士,才能摒弃这些世俗偏见,陪我在火车停靠的地方,在拥挤人流的喧闹地,旁若无人地喝咖啡聊大天。
但是,晓雨告诉我,她要与科研组的同事一道吃饭,于是只好死乞白赖地把桃桃给拖出来了。
桃桃要下午两点才开始她的班,正好享受完我邀请的午餐,然后去市中心一家叫作“Peek & Cloppenburg”的服装商店上班,那是德国各大城市都有的连锁时尚服装店,类似国内的“银泰”之类。
桃桃一身“P&C”里的名牌衣服,时尚达人就是会打扮,我羡慕地看着她的身材,Tommy的菱形格子毛线背心配着Diesel牛仔裤,很帅,很欧式,很洒脱不羁。
桃桃毫不客气地点了好几根油炸大虾,还挑衅地看我一眼,说:不许心疼钱包!
她还真以为我求着请她吃午饭啊?
很快,我发现请她吃饭是有回报的。她告诉我,她们店这周会有打折打得很厉害的大名牌,这种贱卖的大名牌基本尺码不全,但是折扣实在太大,而且数量又不多,通常一拿出来当天就会被抢光。比如20欧元的Boss衬衣,30欧元的Gant 毛衣,10欧元的Ralph Lauren T恤,开车到百里外的Outlet去淘也不一定能淘到这个价,能不抢吗!桃桃说她会第一时间给我电话。
我两眼放光。小托的生日快要到来,下半年他爸爸妈妈将有一个结婚30周年的纪念日,怎么都得花上我不少银子吧,这个信息值钱的,我知道“P&C”也是小托妈妈喜欢逛的地方,里外透着体面,那里的东西,只要说明是礼物,会有很精致的包装,就是一条短裤,也能包装成一朵花似的。
好,若有可能,今年我要给小托买特价的领带和毛衣,当然要死守价格秘密,并且到我生日的时候,叫他别忘记同样慷慨地给我几张Gutschein(购物券)……
谁说老公老婆之间要坦诚相对?夫妻之间,是坦诚的过程重要还是有利的结果重要?尤其当坦诚的过程能预见到不满,而有利的结果会得到皆大欢喜的时候。
十八
你知道为什么西方男人对待非亲生的孩子比起我们亚洲男人要好吗?告诉你,我终于知道答案了。桃桃边吃油炸虾边一脸诡谲地看着我。
她的思维如此跳跃,以至于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天才想起,有一次圆桌聚会,我们几个女人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相比较而言,为什么德国人比中国人更容易接纳妻子与前夫的孩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国内人流行相亲,相亲队伍里带个孩子的年轻女性是很难找到优秀的男人的,因为多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没有男人会把这样的女子排在结婚候选对象名单的最上面。但是,德国人不一样,很多德国人不认为带个孩子的女子就该被婚姻疏远,事实上,若娶了中国妻子,他们中绝大多数,对待妻子带来的中国孩子,如同己出一般地疼爱。
四个女人像讲八卦一样地谈论这个话题,但没权威性结果。当时我们把所有层面都想到了,包括用西方的教育、传统、法律、社会保障体系等等,来对抗东方的血统论和家族观念,但总觉得依旧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阿春说了一句:“老德对女人没那么多要求,看得开,娶一送一,他们还觉得划算了呢!”
于是“娶一送一”成了当晚的最佳答案。
没想到今天桃桃又翻出了旧账,要继续交流这个高深的学术问题。
我洗耳恭听。
桃桃说:以前的古欧洲人,生存方式没我们古中国文明,为了保证有足够的后代,他们采取群居的方式,就是说男男女女一起住。这样有个问题,但同时也是好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许是甲,也许是乙丙丁,反正,所有人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在还没有亲子鉴定的高科技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孩子都可能是任何一个成年男子的亲生孩子。所有的男人都对族群里的孩子很好,因为,任何一个孩子都可能是他的亲生孩子,他若不善待其中一个,就可能是在不善待自己的孩子……这样的风俗流传的时间长了,就成了传统。要知道,传统的力量是很大的,像我们,说起过春节就是要穿新衣、贴对联、放鞭炮、舞龙灯一样,都成条件反射了,这就是传统的威力。现在人家也有这种传统的威力:对待别人的孩子也要像自家的孩子那么好……
桃桃的描述精彩又生动,我恍然大悟,并深深感动,这是一个纯洁得如同莲花一般的传统啊:全世界所有的孩子,我们都尽可能地去珍爱。而这样一个有爱的传统,原来来自于远古时候的荒蛮生存方式。
由桃桃这样的都市女说出这样的故事,再正经的考证都带上了娱乐的成分,但是,我依旧很相信桃桃的理论。这是最权威的说法。只是,我有点遗憾,我们千年历史的古老的优秀的文明,怎么最后倒没有这样温暖人心的传统呢?
十九
夏天来了,我的一位闺蜜给我写信,说她想来德国玩,向我要邀请函。
闺蜜是我从小的朋友,朋友来德国,我自然不能怠慢。但是我自己写邀请函貌似有点问题,因为邀请别人到德国,要向外事局出具自己的收入证明,但我是自由写作者,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工资单,这收入证明,要费番口舌。
于是去问小托要。
小托看了我一眼:是你的好朋友?
是啊。
她到德国后的食宿呢?
好友是多国旅游,但是,德国这一站,肯定要拿我的地盘当根据地,好友不过是个小白领,国内都是“穷游”来“穷游”去的,国外更不用说了。一趟欧洲自助游让她预算了半年,我这里的免费食宿肯定早就被她盯上了。
看着小托的眼睛,我底气有点不足,因为,同所有德国人一样,小托也不喜欢自己的家庭被外人打搅,何况,我们的公寓不大,两房一大厅,并没有独立设计的客房。
这个问题,早在三四年前我就遭遇过。
那时,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刚嫁了夫君,夫君是大学老师,正巧得到了在德国当半年访问学者的机会,同学就随夫君来德国旅游。德国夫君访问的大学在汉堡,同学做了个旅游计划,把我所在的法兰克福作为主要的免费加油站,想以法兰克福为中心,玩遍周边的几个州。
我热情地答应了朋友的要求。若是在中国,这正常得很呀,若北京的朋友来杭州旅游不找我,我还会觉得她没诚意呢。
然后我把朋友要来的事情告诉小托,小托问:他们两人住哪里?
我说书房吧,书房有个沙发,另外,我们的储物间里还有一个不用的单人席梦思垫子。
但是小托摇头:宝贝,这事你应该先问我的,我没法答应让你的朋友入住我们家,我们没有条件。我们没有客人房。
我觉得小托实在不了解中国人,环顾我们的公寓,对于中国年轻人来说,别说两人,都已经足够让两家人来借宿了!客厅里放床席梦思,解决一家人,书房里打个地铺,又解决一家人,剩下的沙发,还可以再睡一人呢!我是70后,70后的中国人就是从人均4平米过来的。哦,不,连4平米都没有,当年我们上大学,7个人一个房间,那房间不过10来平米吧,算算,每人摊上的面积才一又二分之一平米呢……但是,这样的中国国情,小托没经历过,同他讲,他不会理解的。若没有独立客人房,他就不留客人。
我设法同他磨,说他们是很好将就的,再说,他们又不是整天待家里,就是晚上睡觉,白天都外出旅游的,等等等等。
不,我还是不想我的书房被不认识的人打搅。我可以邀请他们吃饭,周末带他们去附近玩,但是,我不想自己的生活和空间被另外一对夫妻打搅。
小托态度坚决地扔出这一句。
连这样的话都出来了,那肯定没指望了。
那怎么办?我都答应他们了呀……我发愁。
让他们住旅馆吧,我们可以帮她订房,订一个价格不错的交通方便的双人房。小托张张嘴皮子说。
得了,人家来我家住,本来就是想节省住宿费,结果还是省不了。
我非常难为情地给朋友打电话,那电话打得郁闷之极:扯了一大阵子,然后说起我家的布局,才两个房间,没客房,小托觉得会委屈了客人,所以我想帮你们订旅馆……我话没说完,同学大叫:不用这么客气的啦,我们随便住住,你们还为我们专门订旅馆,多不好意思啊……我知道同学误解了,以为我们要为他们掏钱,更加郁闷,最后索性抱着友谊破碎的觉悟,前面就算是悬崖峭壁,我也闭着眼睛要往前冲了,于是接下来的句子鼓足勇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点不停地倒豆子一样全部说完:不是啦小托让我帮你们订个旅馆你们希望是什么价位的我可以先帮你们支付你告诉我你们想住多少天我们想邀请你们一起吃个晚饭正宗德国巴伐利亚猪肘子周末小托有空一起外出玩玩……
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电话那边一阵沉默,然后说:哦,那我们再想想,看看怎么计划。
同学的计划全盘变化了,后来她来电话,告诉我不往法兰克福走了。
我放下电话,哀叹:好了,她回去肯定要说我在家庭里是个没话语权的不被疼爱的可怜小妇人……
按照我们盛产新好男人的杭州的民俗:妻子被老公宠爱的标志就是“妻管严”,就是“一切都按照老婆说的做”,就是“只要老婆点头的我都同意”。很遗憾,德国外嫁夫人的婚姻里没有这样的好男人标志。就算是在夫妻间,每人都互相尊重对方的空间。
若只为了给同学留个好印象,我是可以替他们支付旅馆费用,再加上小托邀请的丰盛德式大餐以及周末的陪同郊外旅行,我肯定在同学面前争足面子,让他们觉得我远嫁德国生活惬意,他们回去会口口相传。这固然能满足我的虚荣——但是,我来德国两三年了,我习惯了自己的单子自己买,哪怕是杯小小的啤酒钱,那代表了独立,我又有什么理由替别人支付旅馆费用?人家是有薪水的,人家本来就是独立的,不是吗?
我是有点小虚荣,但我更要真实的生活。
现在,是我的杭州闺蜜要来德国。
杭州闺蜜来,知道故乡事,我们共同的伙伴们有什么新闻事件啦,植物园里的桂花开了没有,银泰杭州大厦里又流行什么新衣服啦,我最爱的杭州山核桃、五香豆腐干可别忘了给我带……一想到风尘仆仆的女友带着杭州的气息而来,我就无论如何要留她在我们的公寓里,晚上我要与她说很多很多的悄悄话呢。
于是,我准备与小托辩论了,我一定要替闺蜜在小托这里拿到一张邀请函,而且我一定要把闺蜜留在我们这里不让她住旅馆。
不过,这次小托并没说什么,可能觉得就一个女孩吧,在他的底线内,书房的那沙发对一个女孩子已绰绰有余,不需要再折腾什么客房了,借宿就借宿吧,最多不过一周时间,更何况,他知道,女孩还能给我带来精神食量,这样我不用老是在他耳边找些麻烦……
我告诉杭州闺蜜,我给她办好了邀请,邀请信上注明了她在德国的旅宿费用由我们承担。作为邀请方,小托还将承担我闺蜜在德国旅游期间的相关责任。
闺蜜给我回信,除了一句“真是谢谢你了啊”外,接着就是一句“但是还要麻烦你啊”。我睁大眼睛,赶紧往下看。
闺蜜用了很大的篇幅说了她与另一位好友一起旅游欧洲计划,然后说她那好友在法国有朋友,她去法国旅游就住好友的朋友家,又说那好友上周拿法国朋友的邀请函却不知何原因被法国领事馆拒签,现在,我那闺蜜希望我这里能够替她好友发一份邀请,就是一份邀请,所有住宿问题闺蜜的好友全会自行解决。最后,信里提到,她的好友会感谢我。
我在那里犯难。我当然知道中国国情:你是我的好友,她是你的好友,那么当然她就是我的好友,为好友的好友办事情,没什么话说。当然,好友的好友都会有所“感谢”,就像闺蜜在信中预留了话口一样。是的,这就是中国式做法。
尽管我与小托共同生活了5年,我也在他耳边灌输了5年的种种“中国式做法”,但是,效果并不明显。我预感闺蜜的请求不大可能在小托这里通过,但我还是抱着试试的想法向小托提出申请。
我把闺蜜的信用婉转的语气翻译给他听。
一阵沉默后,小托问我:亲爱的,你认识你闺蜜的好友吗?
我摇摇头。
宝贝,一个连你都不认识的人,我怎么可以给她发邀请信呢?
但她是我的闺蜜的好朋友啊,她们只是为了一起来旅游啊。
你看,她被法国的签证官拒签了,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怎么能为一个有问题的陌生人发邀请呢?
小托的话惹恼了我:她被拒签,问题并不一定在她,很可能在发邀请函的人身上,再说,拒签也是很普通的事,你怎么能把问题往她身上推呢?
小托举手,做休止争吵状:亲爱的,这是我的原则,我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发邀请信的,因为作为邀请人我要承担责任。我愿意为你的熟人和朋友承担责任,因为我信任你,但是,我没能力为一个我们都陌生的人承担责任。因为我们承担不起。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宝贝!
5年了,我一直做不到这一点:在一场无法达成妥协的辩论之后,并在最后一刻坚持对立观点之时还能对老公深情说“宝贝”。但小托一向可以。
我愤愤地想,德国男人嘴里的“宝贝”看来就是中国男人嘴里的那声“喂”,根本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味道。若我真是他的宝贝,他会一点都不迁就我?我想到了报复的办法,下一次我一定要在一场重量级的争吵之后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你真是可爱的垃圾,宝贝!
对闺蜜,我已经尽了我所能,甚至不惜以一天的夫妻关系紧张为代价,但是,还是没能换得闺蜜的理解。
也许我没好意思把回绝的话说得很明白,闺蜜在信中再次使用女人的杀手锏:杭子,亲爱的,求你了,我一个人旅游欧洲会害怕怕的,外语又不好,被人卖给了红灯区当性奴说不定还帮人家数钱呢,你舍得吗?有个人陪着一起玩,就不害怕了嘛,杭子,就算是替我再写份邀请信嘛,好不好啦,这样,你要什么,随你提要求,我都给你买……若你不给我好友发邀请,那欧洲游你必须全程陪我,算作补偿……
没办法,杭州女人的撒娇,会用到任何地方。想想自己也是杭州女人,可是在德国5年了,何曾如此软绵绵地撒娇过?没有!我的德国男人真的从没有给我如此撒娇的机会,他只会说:你的问题你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我再帮你,独立是最重要的,宝贝!
被杭州女人一撒娇,尽管骨头都快酥掉了,但还是得打起精神为闺蜜办事。
现在,我该找谁帮忙?
我给晓雨打电话,问她能不能给我朋友的朋友发个邀请,她们想来欧洲旅游一个月。只需一份邀请函就行,食宿她们自行解决,另外,会让朋友的朋友写个声明,在德国期间的一切意外,邀请者不承担责任……
我絮絮叨叨,但是晓雨只一句话:你电邮给我你朋友的朋友的姓名和其他个人资料,我明天就去外事局帮她开邀请。
朋友的朋友对于晓雨来说,应该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知拐了几道弯。但晓雨毫不犹豫。晓雨和小托的区别:晓雨信任我;小托不信任陌生人。这是他们决定一件事情的基点。
中国人办事的方式与德国人就是不一样。哪怕是再10年、20年的共同生活,中国人依旧是中国人,德国人依旧是德国人。
我陪晓雨去外事局,晓雨在邀请上签了字,我们当场拿到了由外事局开具的一份“准签证”,凭着这份“准签证”,我闺蜜的好友被上海德国领事馆拒签的可能性将几乎为零。
看着这一页薄薄的防伪纸,突然有很多感慨。我的闺蜜不会知道,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此之前的一些事情。是的,她没必要知道。她在未来的一个月,不过是欧洲的过路客,不像我,也许一生都将扎根欧洲……
二十
我请晓雨在火车站吃德式快餐:一个刚出炉的咸面包圈,一份夹生鱼片的三明治,一杯咖啡。
晓雨善解人意,安慰着还残留着郁闷表情的我:没事的啦,德国人都这样的,别看老米平日疼我,我花钱他似乎从不心疼,但是,若我拿他的钱花在我父母身上,他就立马不高兴啦。
真的吗?老米也这样啊?我瞪大眼睛看晓雨。
四个闺蜜之间虽然聊天的话题很多,但是一般都不大说起自己家庭里的经济状况,收入啦,支出啦,储蓄啦,基金啦,股票啦,花钱花在哪里啦等等,这是个很私人的话题,私人性堪比夫妻之间一周做爱次数,除非有人主动提起。
现在晓雨主动说起,我自然很有兴趣听这第一手资料。
晓雨说,她念硕士时,没有奖学金,收入只有靠大学里的一些临时活,每月大概八九百欧元吧。那时她刚与老米结婚,两人共居一个100平米的公寓,房费和生活费都是老米支付的,这是在德国生活的支出最大的两部分了,晓雨只需要支付她自己的学生保险以及一些日常用品。但晓雨不大会理财,买衣买鞋从不顾忌价格,又喜欢社交聚会,每次参加聚会总给主人送不菲的礼物,而且还特喜欢与德国朋友下馆子,所以,在读博之前,晓雨是典型的月光女神,花钱光光,经常要让老米接济一下。好在老米宠爱她,时不时会在她的钱夹子里塞几张大钱。
结婚第一年,两人要去中国看望老人并度假,晓雨很开心,开了一张礼物单子,计划着要给老妈买名牌衣服、给老爸买名牌烟斗、给老姐买小天鹅水晶、给表弟表妹买巧克力等等等等,单子很长,预算费用远远超过了她自己的收入,于是晓雨撒着娇地向老公伸手要钱——按照中国式做法,新姑爷给丈母娘老丈人还有其他的新亲戚买东西,最正常不过了。但是,向来对晓雨不计较花钱的老米,突然很严肃地对晓雨说“我们要谈一谈”。
这是晓雨的婚姻生活中里程碑式的谈话。
谈话内容,一是“有必要给父母亲戚买那么贵重的礼物吗?”
老米拿他自己的例子侃侃而谈:自从18岁离开父母后,他都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父母对他说你该独立啦,以后的每次家庭聚会,无论是饭馆还是超市,都是各买各的单。母亲节,他给老妈的礼物是一束鲜花和一盒巧克力。圣诞节,上门去家庭团聚除了一张贺卡就是一套给父母的浴衣,才几十块钱,就让他老爸老妈乐颠颠的——乐颠颠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儿子回家团聚。老米说:按照我们的习惯,礼物就是个心意,让人开心一下,没人会太在意礼物值多少钱,大家都是独立的人,都能自己挣钱,谁会去指望让一份礼物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所以,礼物不在于价格,而在于心意。一份昂贵的礼物,反而会给人带来压力:对送礼人是种经济负担,对收礼人是种心理负担。
晓雨一听就立感委屈:我的老爸老妈,他们辛辛苦苦养了我20多年,我给他们买些好点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
老米说:礼物的意义不在物质意义啊,而是心意啊,你对他们的好,为什么一定要用价格体现?
晓雨说:礼物越重,表示心里越尊重越在意啊。你想一下,我老妈同她的老姐妹们说起,女儿给她买了2000块钱的大衣,这比起女儿给她买了20块钱的围巾,肯定前者更有分量,也更让她自豪呀!
老米说:我真是不能理解你们,礼物怎么成了攀比的道具了?若我是你老爸,我倒是更愿意你送我一样你花精力自己做的东西。
晓雨说:儿女用礼物回报父母,这是我们的传统……
老米说:那也应该用你自己的钱去回报,而不是拿我的钱却给一些同我没关系的人买礼物……
这话听着太尖锐了,于是,谈话当即进入了辩论阶段,这场辩论也就是这次夫妻之间谈话的第二个重要内容:“让老公花钱去给一些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买大堆礼物,正不正常?”
晓雨几乎要泪水涟涟:怎么能说他们是与你没什么关系的人?他们是我的父母,也是你的父母了呀?他们是我的亲戚,也是你的亲戚了呀……
老米更正她:你的父母只是你的父母,对我来说,只是法律上的姻亲父母,你的亲戚也只是你的亲戚,对我来说,我真的没法说他们也是我的亲戚!
晓雨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父母?
老米不解:我也是这样对待我自己的父母的呀?你看,我们结婚了,我爱你,你爱我,我觉得我们彼此间应该有很牢固的关系,我会把我们的配偶关系看得重于亲子关系,也就是说,在我心里,我与你的夫妻关系的分量重于我和我父母的关系。在一切关系中,配偶关系应该是最重要的,这是维系家庭稳固的重要方面,但是,你不是,你总是要在我们的家庭中,分出一些分量给你的父母。你要给你父母买这买那,但是你自己又没钱,要向我要……晓雨,我爱你,给你买东西,我乐意,但是,让我花钱给其他人买,我觉得我花得很冤枉,我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但是,多少次了,你总是向着你父母说话,你代替他们向我要东西。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你离不开你的父母甚于离不开我!
……
晓雨平时也是能说话的女人,但是那天突然失语——不是她不会与老米辩论,而是她突然意识到,她最大的问题:原来她没有独立。
若用自己的钱给老妈买大衣,就算是20万一件又怎么样,老米能说上一句反对话吗?
好在这个问题第二年就解决了。晓雨硕士毕业继续读博,导师老板开她半个工作位子的薪水,每月2000欧元的收入,于是,每年回家一趟看望父母的时候,礼品单子照常开,不过不用再听老米的“谈话”了,因为一切都是晓雨买单。
那次伤了晓雨心的谈话,并不是句句话都像刀,其中有一句,晓雨爱听。老米这么说:在我心里,我与你的夫妻关系的分量重于我和我父母的关系。
晓雨有时候也问过自己:她与老米的夫妻关系的分量,在她心里,可重过她与父母的关系吗?她回答不出来。
二十一
周末,小托带我驱车去看望他爸妈,普通的家庭性拜访。
德国人的婆媳之道,确实是比国内的简单。西方社会的家庭体系,真的就像细胞分裂:孩子18岁了,就从母细胞分裂,然后自己组建新细胞,组建好的子细胞与母细胞之间,就是如同两个邻居家庭一样平等,没有“必须要听话”的条律,没有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父母家庭与儿女家庭,既然连餐馆饭钱都独立付账,还会有其他什么纠缠不清的财务关系?
带了个自己烘焙的蛋糕去公公婆婆家。他们的大花园刚刚请人做了修整,几株我说不出名的植物都被修剪了新款发型,很好看。婆婆把我拉到花园里,说本来让公公自己来干这活的,结果公公手太笨,一把梯子没架好,砸下来,砸中了他的手臂,手臂青肿了,没法干活了。
想象着公公笨拙的样子,我本想呵呵一笑,可是立马止住笑容。在有人出意外的时候,是绝对不能笑的,否则这误解就大了。我吃过这样的亏,一次,与小托去森林里散步,小托不小心踩上了一坨狗屎,我在旁边忍不住哈哈笑,小托很不高兴地问我:真的有那么好笑吗?看他那严肃表情,我知道他动怒了,以为我嘲笑他。赶紧同他解释:这笑,是代表一种尴尬事件后面的轻松,表示这事情“不严重”,不值得皱眉头,也不需要不开心,当然,踩上狗屎也不是件“开心”的事情……我绝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是那天我还是解释了很多,才得到了小托的谅解,让他相信关于中国人的笑有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尤其有一种妙处,就在于“解除尴尬”。
德国人真是一根筋啊,他们的想法中,笑就意味着“开心”。
现在,我赶紧止了笑,然后关切地问严不严重。婆婆说:手臂损失不严重,钱包损失严重。
在客厅里,我打开蛋糕包装,不用说,礼物赢得了婆婆的一连串赞美声。事前我就能猜得出来她会说些什么,诸如好漂亮啊,一看就觉得很好吃啊,你真能干啊,花了这么长时间做这蛋糕太谢谢了,你带给我们这么好看的礼物真的好开心……因为这些话,在我接受人家的蛋糕时也会脱口而出——听多了,会背了。不过,让人开心的真心赞美,再加上那么热情洋溢的笑脸,以及迫切想品尝蛋糕味道的馋馋表情,哪怕是千篇一律,我还是非常自豪,乐颠颠地去厨房取刀叉。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搞不懂,想破脑袋依旧搞不懂:我家公公婆婆,有很体面的房子和大花园,有装饰豪华的洗手间,有真皮大沙发和昂贵的全羊毛地毯,有三天一换的大束鲜花……这一切,都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个富裕家庭。可是,他们宽敞的厨房间里,在精细气派的橱柜家具里,有很多很多积存下来的布丁塑料盒或者冰淇淋塑料盒,数量绝对可以用上百来计算,要命的是,这些盒子不仅仅是存放日常小东西,甚至还被当作食品盒子来盛放食物!
我同小托嘀咕过,食品盒子有食品盒子专门的质量标准,最起码能耐洗碗机里的高温吧,可是,这些布丁盒冰淇淋盒,怎么能承担起那样刀山热汤火海的重任呢?
小托毫不介意,嘴皮子一张:那是他们的爱好,是他们的事,我们别管。
我摇头。这就是他们的独生儿子,连老人的健康都不关心!若是中国儿子,肯定当着老人的面把那些瓶瓶盒盒给扔了,然后说:省这几个钱干吗,我去超市给你们买专用食品盒子好了!
我也很想像中国儿子那样做一把,那是中国式孝顺。但是,我不敢。因为这是他们的事,我没权力扔他们的东西。
我在橱柜里找刀叉勺匙,找到了,可是,这餐具,说句实话,真有点配不上我那么辛苦做出来的漂亮蛋糕——尽管我的蛋糕原材料不过5欧元,但那也是我花了一个下午精心烤制出来的!
这套刀叉也许是他们结婚当年买的,或者更早。若说它们的年龄比我的年龄长,我真的是相信的。金属餐具没光泽不说,还钝了,有的汤匙勺子的手柄甚至不平整的了,每次看到这餐具,我都忍不住把它们与将近2万欧元的整套厨房家具对比一下,来证明我的眼睛确实没有花掉。
这次也一样。家具是华丽的,餐具是寒碜的。不过我不怪异,在德国要容忍任何人的怪癖、怪脾气。每次我都这样想,不是我婆婆小气或者虚荣,这只是她的习惯:用习惯了,所以懒得换。与之对应的,就像小托的一件破睡衣,有好多个破洞了,但他就是舍不得扔。
只是,让我稍稍有点郁闷的是,破睡衣是只需要一人承受,但寒碜的餐具要所有人来承受。没办法,眼下,我只能在一些勺子里挑出最光亮的四个来。
花园里,蛋糕和咖啡的下午茶,还有清风和花香,的确很让人享受,我们随意聊天,很轻松舒适的家庭聚会时间,以致我完全忘了勺子的缺憾。
小托爸爸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们做了个旅游中国的计划和预算,杭子,麻烦你帮我们看一下。
待公公从书房里出来,手里多了4页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纸。
是自助游还是随团游?
我接过纸,问。
半自助,通过旅行社订机票和宾馆,其余的是我们自己安排。
我瞄了一眼白纸,不知为何,首先进入我眼睛的就是钱——整个预算费用支出。我的天啊,20天的半自助游,每人竟然要将近5000欧元!
这是什么天价豪华游啊?我曾经给小托的同事做计划和预算,三周的中国自助游,1500欧元全搞定。回来时,小托朋友说,玩得太爽了,两年后还要再去,所有的费用也就一个月工资不到嘛,划算的。
肯定是旅游公司在坑人!我必须要告诉他们,这样的价格,是在敲诈客人。
我以苛刻求错的目光看那预算表,第一项就让我瞪大眼睛:机票,商务舱,往返2500欧元。
你们,要坐商务舱吗?我小心地求证。一定是旅行社为了多挣钱,向他们极力游说订商务舱的。普通舱遇到打折机票的时候800欧元全搞定,但是商务舱,价格贵3倍,所谓的回报就是屁股下的位子宽敞一点。
是的,每次出门,我们都订商务舱的。小托妈妈神情温和,语气肯定。
哦。我没词了。
再看住宿费用,他们在中国期间的所有宾馆,选的全部都是五星,连四星都没有。我所熟悉的杭州,他们入住的是西湖边的香格里拉酒店,每人上千人民币一晚的费用,所谓“豪华临湖水景房”。
这样的报价单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承认,我从小家底子薄,除了偶尔利用公务之便敢大胆入住五星,平常我都是选择便宜的旅馆,因为,花出去多少就得挣回来多少啊。我也再次承认,我的整一个心态就是让社会主义国家给熏陶出来的:对自己不够好,一享受就有负罪感。资本主义国家的公公婆婆给了我别样的榜样:钱是用来花的,生活是用来享受的。可是,可是,在我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里,他们如此挥霍,是因为他们不考虑未来。
不知何故,我往小托身上瞥了一眼,眼神复杂。小托毫无异样,照样边喝着咖啡边赞美天气:多么舒服的一天啊……
算了,谁让他们是有钱人呢,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就两者用不同两侧的大脑思考,没有共通点的。
但是,我还是没搞懂。
若他们稍微在机票上或者住宿上节省一点,还需要用那些手柄弯曲的刀叉勺匙吗?我的眼睛忍不住低头,端详起那与我的漂亮蛋糕不匹配的勺子。我很想说:若把这餐具换成WMF牌子的新餐具,那么今天的下午茶实在太完美了。
WMF餐具,德国餐具中的名牌,我的厨房最爱,那铮亮的光泽,那精细的做工,那完美的细节,会让一个毫无胃口的人,把吃饭当成是一件很有情调的享受。WMF餐具68件套,大概500欧元,在我家那比起小托爸妈寒碜得多的厨房里,就有一套。
若把两人的商务舱换成普通舱,小托妈就能买5套完美餐具了呀!
我心里总梦想成为富人,但是,我并不知道,若真有一天变富人了,我的脑子是否还会习惯性地使用穷人思维,继续坐经济舱继续吃平民餐?或者,基因突变,我突然学会了比富人更炫目的花钱方法——不仅每次都买商务舱,而且,我买两张票,买一张,空着一张,就为了让金贵的屁股占有更多的空间。
二十二
看完那个预算,得了,一分钱也省不下来,谁让他们点名只要商务舱、只要五星级酒店呢。依他们的行程,他们要在杭州待三天,本来,按我这个穷人的思维,那几天他们完全可以去我和小托的小公寓住,若住小公寓的话,他们能省好几千人民币呢,够他们去商场买几套漂亮衣服了。但是,貌似他们只钟情酒店,因为酒店里有服务。“服务”,“优质的服务”,也许这就是富人和穷人,不,确切地说,是贵族和平民的本质差距。
我告诉他们,在杭州三天,我会让我爸妈全程陪同,让他们尽量多地了解这个有着东方古典美的城市。小托爸妈笑着说很感谢。
我得回头找我妈仔细说这事去。我老妈老爸都是淳朴的小职员,他们从来没住过五星级酒店,面对这样两位“贵族”亲家,他们的心里肯定有负担。事实上,别说他们,连我都有。我想我要抽空给他们老两口多讲讲西方人的生活故事,让他们有个数,别太热情呀,别总是替人家付钱呀,不要一个劲让人家吃呀吃呀,别把人家当婴儿照顾呀,最重要一点,要尊重人家的自由,自由……
觉得这个担子还是有点重的。因为,我的爸妈,比我更加厉害地接受了社会主义的熏陶和教育,比如节俭,比如热情,比如无微不至,比如视AA制为对主人的羞辱……我不知道,两对亲家,会不会因为出身阵营的不同而难以沟通。也就三天时间,家庭层面的事情应该来不及上升到民族层面吧。
回来的路上,我问小托:老公,下次去你爸妈家,我们给他们送套餐具当礼物吧?
小托看我一眼:怎么想到这个啦?
我说,你爸妈那餐具,太次了。
小托说:但他们没觉得次啊,他们习惯了。你若要送他们餐具,最好先问问他们,别好心办坏事。
一听小托说“好心办坏事”,我立马住嘴了。
明智点的女人,是不会在同一条河里落水两次的。我落过水,那是一次深刻的教训。大概两年前吧,小托带我看望父母,我们在他们家的客房里住了一周,前半周非常顺利,我的行为举止深得他们的喜欢,于是,我有点忘乎所以了,我想再做点事情,以把他们对我的好感再次推进一步——很快,我发现了我能做的事情。
他们的客房,什么都好,就是一盏立灯太老旧了,而且风格丝毫不配家具。我来之前一直想给他们一个礼物,但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所以就只买了一大束花,现在,我知道我该给他们留个什么礼物了。
我去镇里的家具店看立灯。为了买到最完美的灯,我特地请一位有经验的灯具咨询员帮我挑选,并详细向他说明客房的风格和布置。咨询员是年过半百的男性,很有职业眼光地帮我挑选了一款灯,哇,好点的立灯真是价值不菲啊,尽管我的钱包不鼔,但是,出于要给他们留下好感,我还是咬牙花了近600欧元买了这盏很优雅的立灯。这灯能用20年,我要让他们看到这灯的时候,就想起这礼物是他们的中国儿媳送的。
咨询员笑着赞许地说:你的公公婆婆肯定不会忘记你的礼物!
我满心欢喜地谢了他的服务和祝愿。
因为是要给公婆惊喜,我一个人花了很大力气悄悄地把新立灯扛进客房,然后一人安装完毕,打开灯,效果真美啊,觉得这个新立灯才真的与这客房是浑然一体。我把旧立灯塞进刚才的纸盒子里,又花了好大的劲把它扔进地下室的储物间去,然后美滋滋地去客厅,谦逊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吗?
一行人在我的引导下好奇地前往客房,我打开门,好心情地期待小托妈妈惊喜的赞美,我甚至开始等待她激动的拥抱了……短暂的一瞬沉默,然后,我等到了,我等到了一声尖叫——但很明显,不是惊喜,而是意外。
……
最后的结局是,小托帮我从地下储藏室里搬出那个旧的立灯,把新灯安装回大纸盒里,说拿回去退掉。
我坚决拒绝去退货:我不能面对那个既敬业又热情的灯具咨询员,他一辈子帮人挑了无数灯,我很满意这盏灯,我做不到对他说,我的公婆不要这盏灯。
这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
错误的原因是:那盏旧灯,是我婆婆的小学同学N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让人难忘的女人无非这么几种:漂亮的女人,优雅的女人,聪明的女人。若让我选择,且只能选其一,我选最后面的答案。
聪明的女人,是绝不应该在同一块石头上被绊住的。那套旧餐具,或许又有另一个版本的怀旧故事呢。
二十三
阿春的婚姻蜜月期首度进入了冬天。这一天,她给我煲了好半天的电话粥,这是异常现象,以前,这个总是讲究效率的女人对煲电话粥是深恶痛绝的。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前面在介绍阿春一家时,忘了她家的狗狗Lucky。要知道,在德国,爱犬的地位可绝不输于人的,若忘了介绍人家家里的狗狗,其严重程度就像忘记了介绍那家庭里最受欢迎的一位新成员,比如刚出生的小宝宝。可以想象,我犯下的,是多么不应该的错!
Lucky是一条健康结实的拉布拉多犬,7岁了,从出生开始一直跟着威廉,堪称威廉的亲密伴侣。
亲密伴侣似乎总是具备“唯一性”,想想啊,若身旁有一大堆“亲密伴侣”,那怎么体现“亲密”的高贵?那就是酒肉朋友而已。
以前,没有阿春时,亲密伴侣是Lucky。现在,来了阿春,“亲密”没有叠加,反而被瓜分了。
阿春和威廉刚好上时,Lucky是他们感情的润滑剂,两人一道跑步,或者登山,Lucky都是乖乖地跟在后面,让阿春感觉很幸福,很家庭。甚至,当阿春与威廉闹口角时,威廉会用Lucky当亲善使者,在狗狗脖子上挂一小袋巧克力上门讨好,这一招总是很管用,能让阿春立马回心转意,两人和好如初并更加恩爱。
按理说,Lucky是他们的媒人,是他们的爱情婚姻的见证,三“人”在一起生活,会更和睦更幸福。但是,婚姻就是那么奇怪,婚前好端端的“亲密伴侣”,婚后,阿春吃起了Lucky的醋,而且醋意很浓。
有一次,阿春和威廉闹口角,闹了以后,威廉叫上Lucky,两“人”出去散步,把阿春一人丢在家里。刚才威廉与阿春斗嘴时,那狗狗一眼不看阿春,只关心地注视着它自己的男主人,当威廉打个招呼让它陪他散步时,狗狗一下子跃起,然后晃着尾巴,眼睛里满是忠诚的光芒,跑去大门前等候威廉开门。
好了,以后的每次小吵架,威廉都有“战友优势”了,他随时有狗狗陪伴,二比一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是由狗狗提供,总显得威廉比阿春更有同盟军。
就算是两人恩爱的时候,狗狗Lucky也知道谁是它的真正主人。因为,每次都是威廉带着狗狗去买宠物粮食,而且,多年的陪伴,威廉比阿春更知道Lucky喜欢什么,比如在它肚皮上挠痒痒,对着它的耳朵说话,让它亲自己的脸,这时候的Lucky像孩子一样快乐。
不是阿春嫌弃Lucky,而是,在家里,阿春干的活比较多地同狗狗有对立关系,比如打扫卫生时,时不时能从沙发上抹出一小堆狗毛,再比如拌色拉,做蛋糕,才一两分钟不注意,狗毛就飘到了刚做好的色拉或者蛋糕上,这让阿春是如何郁闷啊。
别看Lucky是狗狗,它可聪明了,通过察言观色,它知道自己在不同主人心中有不同的位子。它不会说话,但它会使用眼神和肢体行为来表达,对阿春,它是努力当个“听话学生”的态度,对威廉,它是“宝贝儿子”的欢喜和快乐。
夏季结束了,秋天来了,狗狗Lucky非常喜欢在草地上玩“捡骨头”的游戏,主人把一根骨头玩具远远抛出去,狗狗飞身上前去衔,若主人抛的曲线正确,Lucky的体力能让它跑到骨头即将落下的地方跳起身子衔起那根骨头,然后颠颠地跑回来把骨头还给威廉。这样的游戏,Lucky怎么做都不够。
似乎男人的空闲时间总比女人多,阿春还要打扫卫生,还要做饭做菜,所以每次这样的散步和游戏,几乎都是以阿春的催促来结束。威廉说,每次在Lucky乞求再多玩会儿的眼神和阿春的催促中选择,真让他觉得不愉快。阿春一听巨生气:那以后都你们自己出去玩吧,我不奉陪了,陪不起!
前两次的“不奉陪”行为让阿春觉得多出了时间,但是很快,她吃起了Lucky的醋:因为,没有她,他们“两人”几乎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更要命的是,回家时,威廉满脸放光,Lucky欢蹦乱跳,显然,他们俩的日子,比有她陪着的时候要快乐多了!
阿春不干了,她说她给他们当老婆当保姆,结果,生活中的结果,她反而成了“第三者”。这可是什么日子啊?
好不容易听完了电话那头的倾诉,天啊,若不明真相,单听阿春电话里又悲又怨的语气,十足就是个绝望的“怨妇”啊!阿春结婚还不到一年呢,生活就能把她折腾成那样子?
但是,除了给予精神陪伴外,我无话可说,纵然是个婚姻河里的老水手了,可在这问题上,我没法给阿春任何有建设性的提议。
一个大活女人去吃一条不会说话的狗狗的醋?我不养狗,想象不出来。
我最后说:要不,圆桌聚会时,让大家给你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好歹顶个诸葛亮嘛。
二十四
定期聚会,定期说起女人的八卦。
桃桃说,她见识到了最牛的钓金龟的中国女人:认识短短三个月,就让一个德国男人心甘情愿娶她为妻,同时慷慨地为她在上海置房。而这个女人,刚在国内与前夫离异并带了个孩子,那德国男人,是个不错的工程师,未婚。更让人不平衡的是,按照中国人的眼光,那女的实在“不咋样”,没貌也没才,而那男的呢,虽称不上是美男子,但至少也是帅哥一枚啊。没办法,这婚姻的事情,太充满玄机了……
桃桃说的故事,让我们凭空生出一些感慨。起点高的女人得到幸福是可以让人心理平衡的,觉得那是人家应得的,这样才对得住她的才貌或者才能,而起点低的女人轻易得到了幸福,总归让其他女人心生不平,还有嫉妒。因为大多数女人都是平常女子,为什么单单就那人能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而自己没有?难道世上真有“灰姑娘”?所以,别看我们女人喜欢制造小集团挤在一起貌似在为谁谁抱不平,其实说到底,还是以自己为核心在四处对比。小饭店老板是这样,博士也是这样,免不了俗的。
但是,感慨是没用的,我们都是已婚女了,没机会再去钓金龟婿了。可是,金龟,是个多么让人垂涎的词啊,我们忍不住,依旧要研究金龟,我们就是这么俗。
“唉,工作真累,还是金龟婿实在,若我嫁了个大佬,肯定请你们去米其林三星餐馆吃饭,而不是在这里蹭中餐馆老板的菊花茶……”桃桃叹气。
“桃桃,你刚才说的那个不算金龟婿,我们研究所那教授老板,被中国的电视台美女钓住了,月薪一万多欧元,也不过算是擦着点金龟婿的边吧。”晓雨开始对“金龟婿”下起了分值的定义。
“能钓个小金龟都不错了,太大了,钓不动的,弄不好还把自己扯进池塘里呢。”阿春说。
听着闺蜜的话,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真实的故事。
在我刚到德国时,语言还不好,去大学上语言班,认识了我在德国念书期间的第一个女友,简。
简原是国内一所医科大学派来短期培训的,但很快让一位德国男士对她一见钟情,然后迅速结婚,短期培训成为长期居留。因丈夫是公务员,他们生活稳定。
我一直以为在德国定居是简的目标了,但是,惊讶地发现,简没有这样的想法。
简继续念书,在攻博期间开始在一家大医院实习,此间,她又成功地让一位在医院里身居高位的教授爱上了她。教授很能干,有一位同样拥有医学博士的太太,但太太上了年龄,而且,生了孩子后一直在家照顾家庭。
有一年的时间,简与教授关系暧昧。自然,简在工作上,比其他学生多了很多机会。
也许简需要一位朋友倾诉她心里的秘密,她选择了我。
我能证实简的能干,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爱听简的倾诉,但是,简依旧有办法让我当她的情感垃圾桶,推辞不得,甚至心甘情愿。
我有时候长久地看着她的脸,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会把压力成功转嫁,当她的女友,很可能会让我抑郁。
她不漂亮,但是,她很有魅力。她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的女子。
她与普通中国女子最不一样的地方是:社交聚会场所,她端一杯酒,可以与任何一位德国人相谈甚欢。与之对比的是,除了与刚认识的德国人寒暄几句天气什么外,我基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我非常好奇,她的脑子里究竟搜集了多少信息,才能与任何一个人聊天时总会有最有趣最合适的话题源源不断……
她的丈夫知道了她的出轨。没有愤怒,却做了一件让周围所有人震惊的事情:开枪自杀。
那段时间,我更是她唯一的依赖,因为,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迫切需要有人帮她扛着。她流着眼泪喋喋不休对我倾诉:她的老公有抑郁症,他每天都很沉默,她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没有交流,他自杀,她很害怕,但是,这怨不得她……
我竟然拍着她的肩膀,抱着她,真诚地说:别怕,你要坚强,你会走过去的……
时光过去,她很顺利地走过去了,并且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半年后,她与教授结婚了。
我目睹了她的落魄和她的辉煌,在一年之内。
似乎就在不久前,她惶然如丧家之犬,以为自己将被某种社会力量杀死,但是,很快发现,在德国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没人管他们家庭的事情。然后,在不久之后,另外一个家庭解体,再然后,她堂皇登入婚礼的殿堂。
我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
若一个女子能有这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那么这世上还有她做不成的事情吗?
简还是把我当她的倾诉好友。她对我说:我再次认识到,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女人随时要努力提升自己,不然你看,我老公的前妻,曾经不也是博士吗,但是现在呢……
我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以她的聪明,肯定会踩在丈夫前妻的教训之上,把她的人生经营得完美辉煌。
简约我当她的伴娘,我拒绝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在她的能干、风度、优雅气质和良好抗压能力面前,我完全失语。
再后来,我逐渐远离了她,不,是逃离。而她,她开始翩翩地进入上流社会——我眼界低,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我平日只能在小说看到的“上流社会”。但是,那里,已经离我万里。
我不能确信她是否已完全满足。
她是一头美丽的狼,她总能成功地捕捉到她想捕捉的,哪怕是掠夺的方式。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我有点担心的是,我不是她的目标,但是,我会不会是她的工具?哪怕我是她的好朋友——不,正因为我是她的好朋友,她更容易使用。
简的故事,我同谁都没说。
现在闺蜜们正以超级轻松的心情说着“钓金龟”话题。我很想把简的故事说出来,但依旧没说。我怕说了,我的这些没什么能耐的闺蜜们从此再不敢谈论这个沾血的话题。
能钓金龟的女人,不一定漂亮,但一定聪明,一定冷静,一定心智成熟,一定有抗压能力,一定能正确认识自己,并且,一定有自己的重量和分量——若太轻了,真的会被金龟扯进池塘。
掂量一下自己吧,若没这样的能耐,就别钓,就像我的闺蜜们一样,只在嘴巴上八卦一下过过瘾吧。
那一晚,八卦了很多女性话题,兴致高昂,结果让我和阿春都忘了还有个重要议题:关于与狗狗争风吃醋的解决问题。
不过,看着阿春一脸粉嫩桃花的神情,估计暂时也没那个问题了,说不定昨晚与她的威廉王子互相搂着抱着把甜蜜的话说了整整一夜呢。
二十五
中秋节要来了。
刚刚从超市回来,买来一大堆食物,其中有特意去亚洲商店淘来的做月饼的材料,什么莲蓉馅、绿豆沙馅等,才把它们塞进大冰箱,阿春的电话来了。
杭子,亲爱的,想吃大闸蟹吗?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要知道,大闸蟹是个几乎与德国人民绝缘的词,我到德国多年了,北海或地中海的海鲜尝了不少,大湖小湖里的外族鱼也见识了一些,但是,有两样东西从没吃到过,不,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一是螺蛳,二是大闸蟹。
可是,它们是我的至爱啊,尤其是大闸蟹,印象中,每到秋季,餐桌上总会时不时摆上一盘红脸关公一样的蟹,旁边一碟拌着姜丝的镇江香醋,我吃蟹吃出了经验,能吃完一整只而不损坏螃蟹的外形,为此我的老妈说我是“螃蟹杀手”。只是,大闸蟹也算是比较贵的水产了,平日里老妈买蟹,都舍不得买最大型号的,只有在中秋的时候,再不顾那天怎么涨价,义无反顾地买回一大篓子又大又肥又壮的大闸蟹,吃完时,餐桌上满满的一大片全是大闸蟹的金黄尸骨,堪比“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气势。每年中秋,如此让全家体验一把实现了“终极欲望”的完美境界,对于婚后在德国再没见过大闸蟹的我来说,实在是魂牵梦萦铭心刻骨啊。
我的软肋被阿春击中,当即几近失态:哪里有,哪里有?我要吃,我要吃!
阿春激动的声音响亮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就知道你肯定想吃,我知道哪里有买新鲜大闸蟹,有人提供我信息,柏林郊区有个什么湖,那里一到秋天,螃蟹就爬满了四周的小路,当地居民还头疼怎么处理这些难看的动物,据说是雇人一卡车一卡车地运出去……
我愣在那里:难道我们要跑去柏林自己逮一车螃蟹回来?不会吧……吃个猪肉还要自己去猪圈里逮猪杀猪的话,成本也太高了吧?
阿春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情报:那里有中国人,专门同各地的中餐馆联系,若量大的话,他们可以送货到中餐馆,刚才我问了一家中餐馆,中餐馆老板说,可以向他们订货,但是要10筐起订,每筐10公斤。杭子,我们找人一起订吧?都是正宗的纯野生的大螃蟹呢!
我很想吃螃蟹,我是会订的,问题是,我们能订足10筐吗?德国人不吃螃蟹的,我家男人也一样,叫我一个人吃10公斤螃蟹——10公斤螃蟹是什么概念?
还没想出来10公斤螃蟹需要吃多少天,电话那头的阿春雄心壮志,向我摊派工作:杭子,你打一圈电话吧,问问谁还想吃螃蟹,我想,10筐螃蟹肯定能分掉的,订足10筐,我们就有新鲜大闸蟹吃啦!哇塞,螃蟹蘸香醋,爽啊!
……
阿春挂了电话,我欲哭不能,我想吃螃蟹不假,可我没想到为吃到螃蟹还得付出这么大的工作量啊。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打电话。晓雨和桃桃合订一筐,这个销售额已经被阿春拿走了,我只能在我们的圈子外寻求客户源。终于发现自己的社交圈有问题,来法兰克福多年,竟然没几个推销电话可以打的:不太有交情的,总不能莫名其妙一个电话打过去要人家订螃蟹吧;交情不错的,还得看地域性,老家在大西北大东北的,都没见过大闸蟹的,也没法鼓动人家买螃蟹吧,所以只能从来自多江多湖的江南地带的人里找合适的推销对象。
法兰克福的圈子里兜了一圈,然后把电话通向周边城市,告诉下面城市的中国人朋友法兰克福有大闸蟹卖,想不想订?新鲜生猛的大闸蟹,难得的机会可以一饱口福啊。
10筐10公斤装的大闸蟹,这样的起点对于我这样毫无经验的实习推销员来说,实在有点高。有天半夜里,我梦里还在喊:大闸蟹,有大闸蟹卖!小托很不理解,不就是想吃螃蟹么,怎么还要做销售,而且还能搞得这么情绪失调?
德国人不懂的。让人魂牵梦萦的大闸蟹啊,只有中国人,才能懂。一盘大闸蟹,是关于节日、关于食文化、关于家庭、关于童年回味、关于大脑深处不能拔掉的记忆……德国人怎么能懂?
接下来的三天,我家电话像某公司的市场部那么忙碌。
请问你是杭子吗,听×××说你这里能订到大闸蟹?我们也想要,不知怎么取货?
你是杭子吧,是××给我你的电话号码的。我想要大闸蟹,不过可不可以与人合买一筐?
你就是法兰克福卖大闸蟹的杭子?我现在订5公斤大闸蟹还来得及吗?
是杭子吗?周末中秋节前肯定能拿到大闸蟹吗?那我要邀请很多客人来啦,对,螃蟹要吃新鲜的,又是节日,可别我请好了人然后说螃蟹没货哦!
……
得了,真的当免费推销员了,赔了电话费不说,还要像真正的销售那样具备职业精神。
我把统计数字给了阿春。我一人就推销掉了将近10筐,再加上阿春那里的销售业绩,底线肯定没问题啦。可是,我相当有压力,如同敬业的职业推销员一样,我答应了很多人大闸蟹能按时送达,所以,周末的中秋节,很多家庭已经准备好了香醋黄酒,甚至届时会宾客满堂,万一大闸蟹不能到,我会被人用愤怒的口水杀掉的……
在我的忐忑期待中,大闸蟹终于如期抵达了中餐馆。
舒了一口气。这一星期,我被大闸蟹折腾得瘦了两公斤,真是减肥良方啊。阿春说她一会就去中餐馆给我捎来生猛大螃蟹,听了这话,我猛然苏醒,随即被一种激动情绪包围:大闸蟹啊,我来啦!
想起了《木兰辞》中的一句:磨刀霍霍向什么来着……
二十六
哗——一声,一大筐螃蟹被倒进洁白的浴缸。尽管我才要了5公斤,但是整个浴缸底还是被这些黑黑的张牙舞爪的家伙铺满了。
小托过来,好奇地看了看那些动物,撇撇嘴:怎么那么臭啊,给它们洗洗澡吧。然后走了。
我坐在抽水马桶上,看着那些吐白沫的家伙们,有点发愁。我不能久留它们,这浴缸,我和小托每天都要用的,那么,我该怎么处置它们?一口气吃光?不现实吧。
想了半天,知道了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上超市买个大浴盆。
哦,卖糕的,为吃个螃蟹,我都投入多少了呀。
早上,小托进入洗手间,但立即被一股异味熏出来,大喊:天啊,宝贝,我们的卫生间成这个样子了!
莫非螃蟹们都从浴缸里逃出来了?我赶紧从卧室里跳起来,直奔卫生间。
顿时,一股说不出来的难闻味道直逼入我的鼻孔。虽然以前经常吃蟹,但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螃蟹的体味这么重啊,或者,因为是野生螃蟹的缘故,所以更恶臭难闻?
小托用毛巾捂着鼻孔快速刷牙,我手举花洒用大水量喷洒着洁白浴缸里的螃蟹,想,这个浴缸恐怕要有半个月不能用来泡澡了。
宝贝,你今天一定要处理掉这个事情,不然,我会觉得我们的家……太难受了。小托用毛巾随意擦了擦脸,然后快速退出卫生间。他的表情,是不多有的严肃。我知道,他是真的被这些螃蟹惹急了。
电话响了,我开了洗手间里的窗子后,赶紧接电话。
桃桃打来的,告诉我昨晚上她的遭遇。
从中餐馆取了半筐螃蟹,放在她那漂亮可爱的甲壳虫后座上,然后与约好的同事一起去看电影,一个什么迪斯尼的动画片。电影看得很开心,很不错的一晚上的精神享受。桃桃与同事说着笑着拥抱分别然后准备开车回家,开车门的时候,甚至在想,若家里各种调料都齐备的话,是不是当晚就享受一下美食上的愉悦呢,最新鲜的野生大闸蟹呢……然而,车门一打开,接下来的时光就完全是场混战。
什么事?所有的大螃蟹都溜出了筐子,爬到了甲壳虫的各个角落里。
惊吓,尖叫,这都没悬念,女人嘛,都这样。问题是,螃蟹没给桃桃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桃桃在夜晚的停车场里的尖叫着实吓呆了她的同事,人家以为出了刑事案件,于是也尖叫。
两个女人的尖叫不是闹着玩的,当即有目击者打了电话给警察局。
德国警察接案的速度是快,三分钟后,两名男性警察出现,警觉地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桃桃惊魂稍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发生了什么。警察开车门检查,果然如桃桃所说,疑似“刑事案件”原来是场闹剧。
最后的结果,是桃桃给老麦克电话,老麦克过来,好言好语安顿了花容失色的两女人,然后,老麦克收拾残局,花了好大力气搜遍车上所有的逃逸螃蟹。要知道,老麦克不是我们中国的江南水乡人,想象一下,让一个新疆人徒手搏斗一车从没见过面的螃蟹是什么概念?不过,最终老麦克还是做到了,也不知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载着桃桃回家,回家后,老麦克带着复仇的情绪,想也不想就把螃蟹扔进了大冰箱的冷冻柜。
眼下,桃桃的那些精力过剩的螃蟹都成了硬邦邦的冻蟹。
这故事强悍的,我听得哈哈大笑。
桃桃不满我如此没有体恤之心。她说她当时都吓死了,而我,眼下是快笑死的模样。她还说昨晚做梦,梦见车子角落里还有深藏着的螃蟹,在她开车的时候爬到她脚上……
这情景有点让人恐慌的,我赶紧说我帮你搜一遍。桃桃是有点娇气的上海千金,得宠着她点。
桃桃的那份螃蟹成冻蟹也好,就一直冻在那里吧。我于是邀请桃桃一家赶快到我家来吃新鲜螃蟹,我家的螃蟹不快速解决掉,估计也要出麻烦。等吃完我家的,再杀过去吃桃桃家的。
那我可以再邀请几个爱吃螃蟹的朋友一起来吗?我本来邀请了他们来吃我家的螃蟹的。桃桃趁机提要求。
来吧来吧。我求之不得。
两天后,我们一家、桃桃一家,还有桃桃带来的两家中国客人,一起过中国的传统佳节:中秋。
桃桃带来的朋友大家都认识,都是聚会中的常客,这样很好,能够减少些寒暄的客套话,直接进入主题:吃。
螃蟹是主角,配合这个主角,我一个下午都在厨房里忙活:几道中式冷盘,几道中式小菜,从网上下载了鸡蛋黄酒的做法,买了一瓶最好的陈醋,还有各种葱姜蒜之类的调料……今晚的饭后甜点不是布丁冰淇淋,而是我自制的莲蓉月饼。
期间小托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你去阳台帮我问候一下月亮,今天是中国的“月亮节”。小托问我怎么问候,我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问候上帝就怎么问候月亮,今天的月亮女神就是我们的上帝。
因为是中国节,宾客们带来的礼物都很中国化:自制的糯米糕饼,十年陈的黄酒,各种馅的汤圆……很喜庆的中国日哦。配合气氛,特意放了个中国民俗歌曲,中国味更浓了,简直就是在杭州西湖边的饭店里过中秋嘛。
在给大家倒开胃酒时,我和桃桃都说起我们订螃蟹、取螃蟹的复杂经历,中国宾客们听得津津有味,然后纷纷评论说:过中国节嘛,就是这样的嘛!
吃饭时,我捧出第一锅红灿灿的螃蟹,一桌子中国人开始欢呼,一手抓一个,然后掀盖,卸爪,取脂取膏,大家闷头蘸醋吃,步骤熟门熟路。
小托和老麦克各拿一个螃蟹,不知如何下嘴,看着大家的熟练手法,想模仿,却仿不像。
等我第二锅螃蟹上桌时,小托和老麦克盘子上的那个螃蟹依旧没干完,而且,神情痛苦。
中国宾客老李博士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吃不惯螃蟹,小托哼哼几声,然后面对神情欢乐的中国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想同你们探讨一下,吃这个东西真的很快乐吗?我计算了一下,你们打了很多电话从另外一个城市订螃蟹,到派人取螃蟹,到螃蟹在车里乱爬,把车子搞得一塌糊涂,到螃蟹的独特体味熏臭了厨房和浴室,到非常小心吃螃蟹,以免锋利爪子割破嘴唇,到最后吃出了血泡但依旧只吃到一点点肉……这成本该多高啊!值得吗?
值得吗?小托的问题就是问大家:值得吗?
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在座的所有中国人异口同声:当然值得啦!
如此团结一致的声音让小托和老麦克都吓了一跳。
老李向小托解释:我老家是安徽,那里有山有水,我记得童年的时候常跟小伙伴们去小溪里玩,玩得最开心的就是夏天掀开石头抓螃蟹,运气好的话一个下午能抓好多个,晚上就有好吃的菜了。你想象一下,螃蟹是我们童年的记忆,但是德国很少有螃蟹,所以,一有买螃蟹、吃螃蟹的机会,我们肯定不会放过啦。
老李的夫人说:我是上海人。小托啊,你可能不知道上海人吃螃蟹的热情,那真的就像你们吃全麦面包夹奶酪香肠一样,是一种传统啊!回味传统的东西,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宾客老戴说:小托,你可能不知道,中国人对于吃,是一点都不嫌麻烦的!这点折腾,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老戴的夫人说:小托,你想想看,你们过圣诞节,是不是家家户户都要烤很多饼干,你看,你们烤饼干,从和面到发酵到做图案、印花纹到烘焙到最后小袋包装,是不是也要费很多精力?那远不如去超市里买一袋那么方便呢!但是家家户户依旧要做,因为,饼干是圣诞节日的重要内容。我们的螃蟹,它对于中秋节,就好像你们的各种饼干对于圣诞节……
餐桌边的中国人一人一句,一阵叽叽喳喳,如此强大围攻下,小托自己都感觉到他提了个很白痴的问题。他举双手投降。
是啊,中秋佳节,一个德国人,怎么能在一圈中国人中质疑起螃蟹的重要意义呢?这不是找死吗?!
5公斤螃蟹当晚全部被干光。心满意足下,我们端着酒杯去阳台看月亮——赏月,也是中秋佳节的一项重要内容。
我以月亮为教材,逮着机会向小托和老麦克解释“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解释“寂寞嫦娥舒广袖,吴刚捧出桂花酒”,解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托和老麦克面露似懂非懂的半睡眠状态……算了,我冲小托和老麦克碰一碰杯:中秋节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多喝点,晚上搂着老婆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责任编辑 李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