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玛
于小松于小柏家的对面,是一座山。
山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松树,也有些栎树、野生毛栗和合欢。灌木和杂草一年四季都很茂盛,它们把林间的空隙都填满了。坐在小松小柏家的稻场上,隔着几丘稻田望过去,山永远都是黛青色。面向小松小柏家的是山北坡,坡势要比山那面平缓,山脚一带原先是坡地,种过棉花和油菜,后来无人耕种,变成了一片油绿的野草场。有一条细细的小路,顺着山脚往山那一面弯过去,山这边的人家,要出门,比如去涔水镇,或是再由涔水镇去县城,去外面各处,都要走这条路。路很窄,跑不了汽车,但是走个人,赶个牲口,或是骑个单车什么的,路就显得宽绰了。
于小松和于小柏是双胞胎兄弟。
十八年前,他们的母亲,一个神情总有些恍惚的女人,先生下了小松,过了一会——大约是一个斯文人喝一盏茶的工夫——她把躺平的身子又死命地撑了起来,使出最后一把劲生下了小柏。小松和小柏的出生,使小竹村于家成了附近几个村子里最令人羡慕的家庭。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却没人来家里捉人,也没人来牵牛杀猪抬柜子,也没人来掀于家一连三间带偏厦的房子,小松和小柏的母亲,那个说话做事都蒙头蒙脑摸不着边的女人,成了于家最大的功臣。小松小柏满周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从亲戚们给儿子的贺礼钱中抽出了张拾元的票子递给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父亲用了一种特别亲切和蔼的口吻对他们的母亲说:“——去镇上耍耍吧。”于是他们的母亲就到镇上去耍。从小松小柏家所在的小竹村到涔水镇,一个年轻人轻装步行,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半小时。小松小柏的母亲,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她走一走歇一歇的,直到晌午才来到涔水镇。她先进了一家杂货铺,花一元五角买了一包水果糖,然后她进了一家小吃店,花两块五毛钱吃了一碗绉纱馄饨。吃完馄饨她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下来,看了会热闹。街上人很多,无数双穿了鞋和没穿鞋的脚从她面前走过,无数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车轮从她面前轧过,还有两只狗从她面前跑过。梧桐树的另一边坐着一个盲人,他把一根竹杖搂在怀中,空空的眼窝安静地对着街道。小松和小柏的母亲准备起身离开时,盲人突然把头扭过来,隔着梧桐树干对她说道:“想不想知道你的前世今生?”听上去好像别人的前世今生都在他那双握着竹杖的手里。小松和小柏的母亲对自己的前世没什么兴趣——知道又能怎样嘛!而她对自己已走过的人生路也还是比较清楚的,她在一个长年刮风沙的地方长大,一日两餐,餐餐都是洋芋和面疙瘩,十三岁时被一个贩药材的男人带到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她和他在一条废弃的小船上住了几个月。后来,贩药材的男人把她转手给一个挖沙的男人后回家了,她住进了那个挖沙的男人搭在河边的窝棚。再后来,挖沙的男人喊她上了一辆运沙的汽车,她坐了一天的汽车后,被交到了一个面容黑瘦的跛足中年男子手里。她跟着这个男人坐了一天的汽车来到了涔水镇。在路上她来了初潮,男人给她买了包卫生巾,然后把她带进她刚刚吃了碗馄饨的小吃店,她和他一人吃了一碗馄饨后,他把她带回了小竹村,一年后她生下了小松和小柏。这就是她经历过的人生。小松和小柏的母亲把头侧过去,隔着树干看了看那个盲眼男人。小松和小柏的母亲把自己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她很想知道自己曾走过的由三个男人连起来的路程,是不是还得有三个男人她才能走回去?她把钱塞到那盲眼男人的手里,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盲眼男人亲切地问道:“给你自己算吗?你的生辰八字呢?讲来听听。”说完他微微偏了偏脑袋,把一只耳朵对着小松小柏的母亲。
小松小柏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是生辰八字。
盲眼男人于是又把脑袋正过来问道:“哪一年哪一日出生的?什么时辰?”
小松小柏的母亲从未过过生日,她并不晓得自己到底生于何日,她只是大约知道自己的年龄。她记得她跟那个贩药材的男人走的那天,继母和弟弟赶着羊群翻过了门前的土岗,患了重病的父亲从土炕上欠起身,叮嘱她道:“转过冬来,你就十四了,要懂事……”父亲说完这番话,从枕头底下摸出包水果糖塞给了她。她长那么大,第一次一个人吃掉一包水果糖。小松和小柏的母亲蹲在那盲眼男人面前,有些为难,她问道,算命一定要日子和时辰的么?盲眼男人耐心地听完她带着异乡口音的问话后,笑了下,温和地说道,没有日子和时辰,那就算不准了。盲眼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把钱摊在膝上理了理,然后迅速叠好塞进了他贴身的小布袋里。他理钱收钱的动作非常流畅,就好像他的每根手指上都长了眼睛。小松和小柏的母亲明白自己是要不回来这几块钱了,她也不好意思往回要了——钱都到了别人的口袋里,怎么好开口要嘛!小松和小柏的母亲想了想,决定给小松小柏算一算。于是她对盲眼男人说道:“我的儿子,昨天满周岁了。”她担心盲眼男人会找她要双份的钱,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她就没有告诉盲眼男人她同时生了两个孩子。她仔细回忆了下生小松小柏的时辰,生小松生到一半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她记得她的婆婆突然拉亮了电灯。她把这个细节告诉给了那个瞎眼的男人。瞎眼的男人推算出了一个时辰。“酉时,酉时中生。”说完他仰起头,十指在胸前飞快地互掐起来。过了一会,他身子忽地前倾,空空的眼窝往上翻着,脸上带了点近乎惊喜的表情,道:“你有福啊,你儿子的命,极好!”他摸索着抓起小松小柏母亲的一只手,他捏着她瘦瘦的指尖,把她的手掌翻过来朝上,他用一根留着半截灰白指甲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划来划去:“此命命局极正大厚重,有福庆之征、祥瑞之兆。运势也算得上是好的,你瞧——”他用指甲在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云散尽,月当中,光辉到处逢——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小松小柏的母亲听不懂盲眼男人的话,不知道儿子的命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盲眼男人于是告诉她,她的儿子这一辈子福星高照,前程远大。“不过——”盲眼男人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停了下来:“岁运并临,偶有不顺。”盲眼男人松开了小松小柏母亲的手,道:“再给十块钱吧,我告诉你保全之法,这么好的命,倘若运势不顺,那就太可惜了。”小松小柏的母亲没有钱,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水果糖塞到盲眼男人的掌心。盲眼男人捏了捏手中的糖果,又把它举到鼻尖上闻了闻,笑了。“好吧。”他说,“等你将来享福了,有钱了,可要记得我李安世。”他把糖果也塞进贴身小布袋后,道:“命是好命,就是八字官煞稍稍重了些,年幼离祖则不吉,但是呢,父母双全可无虞。父母双全,父母双保全!有父母在,纵使安静处偶生啰唣,得庇尴尬处必有救神。怎么说呢?最好的化解之法呢,其实就是亲厚的人,娘啊老子啊立得住,就没有后爹后娘;没有后爹后娘,则无乌云遮月,等长大些,命势壮起来,就再无人能妨他了,你儿子的远大前程那就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是我算过的最好的命了。”末了盲眼男人又说。
小松小柏的母亲是一路跑着回去的。当她喘着粗气砰的一下撞开于家那两扇桐油油过的杉木大门时,小松小柏的父亲,那个面容黑瘦的男人正和他的老母亲在一盏昏黄的灯泡下吃晚饭,他们惊愕地从各自的青花大碗上抬起头,看见小松小柏的母亲跌跌撞撞地直奔向屋内,两个人慌忙把碗放下跟了进去。他们进到里屋后,看到小松小柏的母亲一条腿跪在床上,俯身向下,正笨拙地掀起自己汗湿的衣衫,试图将两个小小的稚嫩的乳头塞进孩子们的嘴里……小松和小柏的父亲愣了下,脸上很快浮起一丝温和的笑,他往后退了退,搓着手喃喃道:“回来了?也好,也好……”小松和小柏的奶奶擦了下眼睛,伸手牵了牵儿子衣襟,低声道:“造孽……就当多养了一个吧。”
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多养的一个并没有白养。
虽然小松小柏的母亲不会煮米饭不会种菜不会养猪,小竹村的媳妇会做的很多活,小松小柏的母亲都不会做,但是呢,对孩子,她倒比小竹村任何一个媳妇都要尽心。她几乎不去镇上耍,从不打麻将,那么瘦小的一个人,自己似乎都还站不稳,就左手一个孩子,右手一个孩子,没一刻是得闲的。小松小柏的母亲在生小松小柏时,因为年纪太小,小小的乳房分泌不出奶水,小松小柏的奶奶就把小松小柏抱到自己床头,用米汤喂他们。小松小柏的母亲在街道边遇到李安世后,就像一个沉睡的人突然被人叫醒了一般,蓦地一睁眼看到的东西令她吃了一惊……两个儿子!她是有两个儿子的人啊!算完命后她的胸口就奇怪地胀痛起来,她在路边坐了很久。小松小柏的母亲坐在路边,也想到了她自己的继母,继母是坏人吗?继母疼弟弟,疼爹,可是,也不能说她好。亲妈在世的时候,生起气来当然也是拿羊鞭子打过她的,但是她挨过的继母的羊鞭子要格外多,多得像她的头发一样数不清……小松小柏的母亲在路边坐了很久很久,直等到那阵疼痛过去后她才起身一路狂奔回去。第二天,小松小柏的母亲开口找他们的父亲要了件东西,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找这个男人要东西:“——买只母羊嘛。”小松和小柏的父亲跛着脚走了好几个村子,终于买到了一只刚下完仔的母羊,小松小柏自此喝上了羊奶。羊奶把小松小柏喂得又漂亮又结实,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于家会有的孩子。
小松小柏的奶奶去世前对孩子们的母亲说:“于家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小松小柏的父亲去世前也对孩子们的母亲说:“于家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小松小柏的母亲感到很奇怪,他们到底欠她什么呢?她真是一点也没弄明白。小松小柏的母亲带着那点疑惑,把小松小柏的奶奶和小松小柏的父亲都用漆得油黑铮亮的棺材盛了,热热闹闹地埋到了羊每天都要去吃草的山坡上。小松小柏的父亲去世时,小竹村的一位老人和小松小柏的母亲开玩笑:“这坏东西把你像牲口一样弄来了,你用卷草席埋他又怎样?!”小松小柏的母亲不说话,只顾低头在火盆里烧纸钱。小松小柏的父亲死去的那年,小松小柏十岁,小松小柏的母亲想起李安世以前说过的话,心里怕得要命。她跑到镇上问过李安世后,回来就让小松小柏拜了门前的大樟树为干爹。小松小柏进进出出喊大樟树“干爹”,逢年过节给它烧香、磕头,小松小柏又成了父母双全的人。
时光不知不觉地把小松小柏变大,也把他们的母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倒是没有长高,但人却变得十分粗壮结实,她成了一个个头矮小、敦实耐劳的中年妇人。现在的她说一口纯正的本地方言,一天吃三餐饭,人们早已忘了她身后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异乡。她自己呢,差不多也完全忘了吧,只有一点,还时常提醒着人们她的与众不同,那就是她很会养羊,却完全不会养猪。小竹村家家都要养猪的,猪圈在偏厦内,拿菜叶和潲水喂,年底的时候,杀了解成一块块挂在火塘上方的横梁上,能一直吃到来年春上。小松和小柏家的偏厦内没有猪,只有羊,他们家的火塘上方也总是挂着羊肉。小松小柏的母亲每年都要养三四十只羊,要不是那间偏厦太小,小松小柏的母亲一定会养更多的羊。小松小柏的母亲隔一段时间就要卖几只羊到涔水镇的海子煎饺店去,山脚下那条细细的通向小镇的路,是羊一生中最后要走的路程。羊帮助小松小柏的母亲解决了很多问题,羊养活孩子们和她自己,羊给了小松小柏的奶奶和父亲体面的棺材,在小松小柏的母亲自己还是黑户的情况下,羊还让小松小柏上上了户口……羊就是一切。白天,小松小柏家的羊是要牵上山的,为了防止羊钻进山林难以找寻,小松和小柏的母亲像拴狗一样在羊的脖子上套上藤编的颈圈,然后用一根细长而结实的麻绳牵着它们上山吃草。牵羊上山时,她自己常常都觉得好笑,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着她一起放养的庞大的羊群,总是像潮水一样漫卷过山岭。有时候,她一手抓着麻绳、一手挥舞着一根柳条驱赶羊时她会想到她的父亲,如果他看到她现在这样放羊,一定会笑掉下巴吧。每天早上,她把羊牵到对面山上,分开来拴在草场上,有时候她吃过午饭再去给它们换个地方,有时候她懒得换。羊却总是只只肥壮,从未令她失望过。因为草长得实在是太好了,密密实实的像张毯子,羊要是自己愿意,单是坐着就能把自己喂饱。小松小柏刚生下来时,像两只耗子一样瘦小。后来,他们的母亲拿羊奶喂他们,也喂她自己。三个人形影不离,都慢慢结实起来。有一段时间,三个人甚至长到一般高,一样的小小的结实的胳膊和腿,一样的又黑又硬的头发,身上都散发着一样的羊膻气,看上去就像三姐弟。不过这段时间很短暂,仿佛是一眨眼,两个孩子突然就长得高出了他们的母亲一大截,长高了的他们常常像小时候那样与母亲亲昵,比如突然伸出自己粗壮的胳膊,将母亲的头搂到自己腋窝下。他们的母亲把脑袋挣脱出来,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捶他们,两个孩子大笑着灵巧地从母亲身边跑开,他们像健壮的牛犊一样冲下稻场,越过田埂,跑到对面山上去牵肚子吃得滚圆的羊。他们的母亲立在稻场边的樟树下,一边理着自己被弄乱的头发,一边笑盈盈地注视着他们年轻而结实的背影。小松和小柏从会走路开始,就常常帮着他们的妈妈牵羊了——她人生中的一点甜头,全来自这两个孩子。
小松小柏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时常带着他们去镇上卖羊。
一个浑身散发着羊膻味的个头矮小的女人,两个浑身散发着羊膻味的结实的孩子,三两只温顺而肥壮的羊,他们组成了一支奇怪而沉默的队伍。涔水镇上的人看到他们,总是会说一句:“小竹村这女人,不容易!”但小松小柏的母亲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容易。在小竹村,人如小草,活着真是一点也不费劲,吃什么肚子都能饱,孩子们简直就是见风长,她操过什么心?赚钱,也不是太难的。小松小柏的母亲在镇上买过三只手电筒,三只带盖的塑料小桶。五月天气好,她在小桶里抹上百草枯,每夜带着小松小柏去对面山上抓蜈蚣。最多的一晚他们抓了三百多条蜈蚣。一个月下来,用竹签绷得直直的红头金足的蜈蚣能铺满一稻场。每年五月,单是卖蜈蚣,都要卖上个两三千块钱呢。
小松小柏的母亲喜欢小竹村。
小竹村是那么好,可孩子们还是要往外面跑。长大后的小松小柏也离开了小竹村,去了又远又陌生的城市。小松小柏的母亲不舍得小松小柏,可她也是知道的,小松小柏的远大前程,并不在小竹村。小松小柏出门前,他们的母亲没有什么更多的话叮嘱他们,她像小竹村其他母亲一样叮嘱孩子:“不准卖肾,不准下井!”就好像只要她们的孩子点点头,就可以避免遭遇这些单是听一听就会让人发抖的可怕的事情。除此之外,小松小柏的母亲还多叮嘱了一句:“要把身份证收好!”——薄薄的两张身份证,用多少只羊换来的!尽管小松小柏的母亲自己没有身份证,尽管她没有身份证也曾像被风刮着一样跑了很远的路程,但她还是知道的,孩子们不能没有身份证。小松小柏用清澈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各自把两只空空的稚嫩的拳头捂到嘴上,嗤嗤笑着答应了,就好像在嘲笑他们母亲那多余的担心。小松小柏去城里后,他们的母亲感觉房子变空了,日子变长了。每天早晨,她把羊牵上山后,回头望望于家那三间带偏厦的房子,常常会对接下来漫长的一天不知所措。于家没有电话,小松小柏偶尔会把电话打到村长家,留话给他们的母亲。小松小柏的母亲隔三差五走过那条小路到村长家去,村长有一辆小汽车,去涔水镇的公路就连着村长家的稻场。小松小柏的母亲偶尔去向村长或是村长老婆打听小松小柏是否打过电话,村长或是村长老婆有时候说有,有时候说没有,大部分时候说没有。说有的时候,消息也是零零碎碎的,而且越来越少,小松小柏的母亲不免怀疑起村长和村长老婆的记性。小松小柏的母亲于是告诉村长,她想去城里看看小松小柏。村长不耐烦地问道,好嘛,你要怎样去嘛。小松小柏的母亲说,我不坐要身份证的车,也不住要身份证的店。村长说,那你到了城里,城里人问你是谁,你要怎样回答嘛。小松小柏的母亲说,我是小松小柏的娘啊。村长笑了笑,说你要怎样证明自己就是小松小柏的娘嘛——这把小松小柏的母亲吓了一大跳。在小竹村,人人都知道小松小柏是她的,那三间带偏厦的房子是她的,山坡上的羊是她的,稻场上晾晒的蜈蚣是她的……等再次卖了羊,小松小柏的母亲就去买了一只手机。当然光有手机是不行的,她还得要个手机号,没有身份证,她就从火塘上方的横梁上取下一条羊腿,去镇上找李安世。李安世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了一份给她,帮她办了个手机号。小松小柏的母亲回家后,又从火塘上方的横梁上取下一条羊腿,这回她去了村长家。村长在看电视。小松小柏的母亲把羊腿搁在村长的脚边,然后把写着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递给村长,拜托他转告小松小柏。村长接过纸条挥了挥手,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小松小柏的母亲不放心,坐在村长家稻场边的一块青石上等着,直等到电视放完了,亲眼看着村长把羊腿搁到了电视柜上,又亲眼看着村长把纸条贴到了电视柜上方的墙上,这才起身离去。
可小松小柏的母亲依然没有等来任何电话,她吃饭睡觉都把手机带在身边,可是手机从未响过。小松小柏的母亲怀疑自己买了个不会响的手机,她又去了村长家,央求村长拨打自己的手机号码。手机不但会响,而且会唱!村长拨完电话号码后,小松小柏母亲的手机很快就唱起歌来。小松小柏的母亲这才放了心。闲下来,她时常坐在门前的樟树下,手里握着手机,眼里痴痴望着那条山脚下的小路,回想起带着孩子们去放羊、去捡蜈蚣的情景,小松小柏的母亲不知不觉就会笑起来。她单是想他们,别的其实倒也不太担心,她在小竹村度过的这些年使她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而好人总是会碰到好人。也许就像村长说的——村长说:“不用想他们!兔崽子们灯红酒绿的好着呢!等到春节,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城里人,再远也得滚回来!”
而春节还能有多远呢!
一个初秋的早上,小松小柏的母亲把羊拴在山坡上后,她回头望了望于家那三间带偏厦的房子,房子里没有小松小柏,也没有羊,她回去做什么呢?于是小松小柏的母亲就地找了块平坦些的地方躺了下来。小松小柏的母亲躺下来后,闻到了初秋的青草那干燥浓郁的温暖气息,天上的云远远地飘走了,留下来一大片蓝莹莹的天。小松小柏的母亲觉得日子好得令人心里发空。她打了个呵欠,把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小松小柏的母亲见到了她自己的父亲,他完好如初,抱着根羊鞭朝她走来。他朝她微笑,告诉她药材商人的钱治好了他的病。小松小柏的母亲很诧异父亲还活着,她看着他高兴得直淌眼泪。小松小柏的母亲想把小松小柏推到面前给父亲看,她回身抓到了小松,却没有抓到小柏,她举着一只空空的手,焦急地问小松,你弟弟呢你弟弟呢?小松低着头不回答她。她把他的小下巴抬起来,看见的却又是小柏,她摇着小柏的肩膀问,你哥哥呢你哥哥呢?小柏也低下头不回答她。她急得出了一身汗,惊慌地从梦中醒过来。小松小柏的母亲从草地上坐起来,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四下里看了看,山坡下的稻田里有个老人在干活,风正顺着山坡吹上来,草叶被吹伏下去的一瞬,露出来一些黄的白的野花。一只羊拴得距小松小柏父亲的坟墓近了点,现在它把半边坟堆上的草都啃低了。小松小柏的母亲连忙起身走过去,给羊换了个地方拴着。这一天才开始呢,居然躺下就睡着了。小松小柏的母亲感到很奇怪,更令她奇怪的是,刚刚做的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小松小柏的母亲拍了拍身上的草茎和尘土,决定去镇上找李安世问问。
小松小柏的母亲把羊牵回家后,推着单车出了门。转过山来,小松小柏的母亲意外地看到那面山坡上竟然围着许多人,不远处村长家的稻场上停着三辆警车,车顶的红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稻田里那些弯曲狭窄的田埂上,还有不少人正往这赶过来。有个穿着件红色上衣的女人,边走边用木梳梳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小松小柏的母亲头一回见到这番景象,这么多的人,邻近几个村子里的人,只怕也都赶来了。小松小柏的母亲把单车靠到路边一棵松树上后,也赶紧挤到人堆里去。
“死人了死人了!”周围的人嗡嗡议论道。
这面山坡地势陡峭,有几处因泥石流造成的沟壑,沟壑幽深,松树长得密不透风。以前她还带着小松小柏来这里捉过蜈蚣呢。小松小柏的母亲奋力钻到人群前面去,她看到沟底用绳子围起了一个圈,村长也在圈里头,正和一个脸色灰黄的警察说着话。两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推搡着一个戴脚镣手铐的人过来了,人群里响起了“杀人犯,快看那个杀人犯”的喧闹声。小松小柏的母亲于是仔细看了看那个杀人犯,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张瓦刀样的瘦长的脸,微微佝缩着的单薄的肩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杀人犯的脚镣和手铐被一根铁链扣在了一起,他的两只硕大的手都只能端在小腹那儿。杀人犯怯怯地伸出一根手指头,略带迟疑地往一个地方指了指。几个戴白手套白口罩的警察拿来了铁锹,一小块草地被扒开了,露出来深红色的黏湿的土。这些深红色的土再被掘开,露出来一件灰暗的人形物体,一把尖嘴镐把它从泥土中勾了出来,衣服鞋袜竟都还是全的。小松小柏的母亲心里一阵乱跳,而人群晃动起来,响起了“咦——”的一声喧嚣。
“为么子要杀他?”人群里有人问。
“么子也不为,杀人犯要抢珠宝店,想先练练手,听说是从劳务市场找到他的,是个细伢子,不晓得辨人。一枪打在后脑壳上。”人群里有人答。
“么子也不为?”小松小柏的母亲吓得把手捂到嘴上去。
村长用一只手捂着口鼻,走到土坑边看了会,回身大声对那个脸色灰黄的警察说道:“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是!”
那个脸色灰黄的警察嘴里一直嚼着什么,他默默地看着另外几个警察在沟底忙活,没有再跟村长说一句话。一顿饭的工夫过后,戴白口罩的警察用一块塑料布把沾满红土的尸体兜了起来,装进了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箱子里。他们抬着箱子,押着那个杀人犯一并上了那两辆警车。村长把他们送过去后,马上一路小跑折回到现场来,他折了根松枝,蹲在土坑边在泥土里拨来拨去。
小松小柏的母亲看着草地上那个红色的土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她也在村长身边蹲下来,她问村长道:“村长,晓得不?是谁家的孩子?”
“哪个晓得!又没找到身份证,裤兜里只有一支笔。”
“他的身份证呢?现在的孩子不是都有个身份证的么?”
“哪个晓得!”
那个穿红色上衣的女人也凑过来,好奇地问道“怎么被打死在这里?”
“哪个晓得!狗日的哄他说家里有口煤井,缺个坐在井口记数的伙计。”村长失望地把手里的松枝扔掉,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了起来,道:“唉,一句话,牵牲口一样就把一个人牵来杀了。”
“造孽,他家里人都不晓得,到了年底还会盼着他回去过年的吧。”红衣女人叹道。
“他脖子上挂着个护身符呢!”村长有些兴奋地冲大家说道:“想想看,一个贴身物件,隐含着多少秘密啊,真要下功夫查,哪有查不到的?”
有个见多识广的村民扑嗤笑了,道:“下功夫查?死的又不是大官儿子!”
“这话算你说着了。”村长叹了口气,道:“抢劫杀人犯都抓到了,这个案子算是破了,大家都立了功,哪个还查这个倒霉蛋!死的就是大官儿子,只怕也没人管,有个护身符又有么子用嘛!”
“村长,你可看得清?是哪样的护身符?”有人好奇地问道。
“一个不值钱的石牌牌,两面都刻了字,一面刻着‘出入平安’,一面刻着‘前程远大’。”
小松小柏的母亲停下脚步,把一只手慢慢捂到胸口上去。她看到人群聚拢来,将村长围到了中央。小松小柏的母亲离开人群,走到那棵松树下去推单车。她两手用力抓着单车把手,抬腿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骑上去。“谁家的孩子啊?死在这里……”小松小柏的母亲推着单车慢慢在山道上走着,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被改变了,风吹过松树林,听上去都像是一阵阵的呜咽,她听得心惊肉跳。“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小松小柏的母亲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只从未响过的手机。她盼望着它赶紧响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可手机一直都没有响,只有太阳,沉默而温和地照了她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