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泽刚
回家
傅泽刚
这是我第三次买票。
这次我没犹豫,把钱递进去,就取出一张上清河的火车票,硬座。看到上清河三个字,我心里像弄翻了五味瓶,没敢多想,这三个字分量太重,重得我不敢面对。我呆头愣脑,不知怎样走出售票大厅的,眼前忙碌的一切,全然和我没关系,脑子空的,没任何图像,就像没和外界接通电源,我一个绝缘体呆立着。直到一个大杂包撞了我,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转过脸来,样子是想跟我道歉,见我一脸木然,也就乐得扬长而去,这种场合没人有工夫和你客气。
被那个大杂包一撞,思维回到当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地下工作者一样的脸。我已是第三次来买票,也就是说,我已是第三次看到这张脸,前两次他问的都是同一句话:要卧铺票吗?他的普通话里,有很重的口音,并且是和我很像的口音,大概也是个外来打工人员,那两次我都没理他。这次他没问我是否要卧铺票,而是对我说,怎么还没走?
是呀,我怎么还没走呢,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没法回答他,我在火车站溜达个啥呢,搞不好,也被别人当票贩子。他看到我手上的车票,还是问,要卧铺吗?我笑了笑说:即使你的卧铺票是真的,我也没钱买。
如果认为听到这句话,他就会罢手就错了,他没放弃,追上来说,我这票绝对真的。我说,我相信,但你能免费送我吗?他用诘问的眼神看着我,摇了摇头,走了。
我回到出租屋,见门上贴了房东催交房租的纸条。房东催房租,天经地义,本来房租不贵,但我撕下条子时,却像触到个烫手的东西,正愁着,一个人从背后抢走纸条,我转过身去,是房东那张巫婆一样的脸。我说我会给的,不就是一百五嘛。我掏出准备回家路上用的钱,她说晚了。我说这个月刚开始嘛。她说有人帮你交了。我问谁?她说一个姑娘。我说什么姑娘?她说,我还要问你呢。
我真想不起,哪个姑娘会帮我交房租,我翻开电话本,也没找出这个人。电话本上仅有的几个女性,都没这种可能。我把姗娜的名字圈了一圈,但我又想,这个娇滴滴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脏乱阴暗的出租房部落?她从没来过,也绝不会来,我们分手已四年,杳无音讯,或者说我们本来就没合过手,充其量,当初我不过是个单相思。
我心里清楚,即使有仙女帮我交房租,仙女也绝不会把自己交给我,所以不用自作多情,我怀疑是哪个姑娘搞错了。不管这么多,晚上八点半的火车,我该收拾行李了。
我站在出租屋中间,六神无主,什么也没收,不知收什么,拿起的东西,又放下,最让我为难的是那堆书,既重要又不重要的书,重要的是,这些书伴我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无数难耐寂静的日子,它们悄无声息地支撑着我的生活,我的躯体早就成了躯壳,唯有书是我的灵魂和精神;说它不重要,是因为它不当饭吃,在我饥肠如鼓,却又身无半文的情况下,我看着书,书也看着我,那个时候,书中的任何文字都是苍白的。我拿起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不知该怎样处置这些书,因为我说不清,自己还回不回来。
我在这座城市八年,四年大学,四年闯荡。说到这里,我想起样板戏中一句很著名的台词:“八年了,别提它。”这样说,有些伤感和酸楚,生活本来如此,或者说,我的生活就只能这样,八平米的出租屋,阴暗潮湿,沙灰脱落的石灰墙,写写画画,留下了许多和我无关的痕迹,各种数字和电话号码,有一行字依稀可辨:妈的,今天白菜又涨到三块五了。还有一行已经很难辨认,是用很细的圆珠笔写的:梅梅,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是这间房子的第几个租用人,也不知道,这些书写者来自哪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和我一样,都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看到这些字迹,我就伤感,特别不想见到那些乌黄斑点,说不清是鼻涕,还是其他体液分泌物,也许都有,我仿佛看到,这些体液,从男人体内射出来的情景,很恶心的情景,我闻到了腥气。慢慢习惯了,只能习惯,如果不服,你就也往墙上涂点鼻涕,或者也像那些身份不明的男人,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手不停地在两腿间运动,然后往墙上射击,再不服,你就去住一百多万的套房,或者几百万的别墅。
我在书堆中找到几本刊物,我想把它们收入我的行李包,因为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出现在那些分行的文字前面,因此有人叫我诗人,我喜欢别人这样叫我,也喜欢那些分行的文字。这些文字产生于那些寂静的夜晚,或者说,这些文字是从我的生命和心灵中,血一样抽出来的,每抽一次,我就虚脱一次,我把它们捧到编辑手中时,编辑感慨地说,血浓于水啊。但他们没有想象中的称赞,而是像看迷途羔羊一样,看着我。
我确是迷途了,大学四年是这样,毕业后的第一年是这样,整天像个精神病患者,谁叫我是学中文的呢。血抽空,精神抽空,肚子就饿了,这时我才发现钱的重要。那个视我为迷途羔羊的编辑,好心地对我说,先填肚子吧。
是啊,填肚子吧,可填肚子要钱,铁一样的道理。
我开始四处奔波,结果四处碰壁,用人单位听说是学中文的,都摇头,这中文不是学了等于没学吗,我们要的是电脑和管理人才。用人单位还说,你即使是个能说能写的笔杆子,也无意义。以前养个笔杆子,目的是用笔杆子“杀人”,或者编些浮夸文章,现在不搞阶级斗争了,也用不着吹捧和浮夸。你说你能造火箭,或者人造卫星,能登月球,能上火星,那就上一个来看看,绝不是狗屁文章能吹出来的。除此之外,搞文的人就没有实用价值了,总不能说你能写,我们就养个作家吧。什么是作家,老百姓不是说得好吗,天天坐在家里的就是作家,不就是闲人一个吗。况且,我离作家还很遥远,只不过发了几首小诗而已。
在城市留不下来,无颜见家乡父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道理在上清河家喻户晓。我上大学那年,乡亲们为我放鞭炮,敲锣打鼓,村长还亲自送我到车站。
我的家乡上清河,除了秀丽风景,一无所有,满目岩石山,只为风景而存在,长不出庄稼。这个年代,谁种庄稼谁穷,连庄稼都长不出的地方,不穷才怪。
当初我上大学,想的是彻底改变命运。进城第一天,我站在天桥上,被高楼惊呆了,没想到天底下有这样多的高楼大厦,我想到了母亲,我很想把老人接来,看看省城的模样。没想到,在我大二时,母亲去世了,考虑到没路费回家,办完丧事后父亲才把消息告诉我。我为父亲省了一笔路费,可这一省,把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也省掉了,我恨他。从此我和父亲的感情就淡了。
每个假期,我都留在省城打工,干些体力活。本想毕业后,安心回去住几天,但找不到工作,我没心思回家。
都说大学毕业就等于判死刑,硕士毕业等于死缓。当档案转到人才市场,我就彻底地被抛到社会,开始了找工作的漫漫长途。国家机关机构,我不敢问津,只有到遍布大街小巷的各种公司碰运气。那一天,我从一家公司出来,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杵拐棍,人们都捂着鼻子绕开走。这是人们最不愿看到的人了,我也不例外,虽然没捂鼻子,但从他旁边绕道而过。第二天,我到另一家公司求职,被老板刺一样的目光看了一番,他说我们确实差一个秘书,但想招一个女的,并且要漂亮,像你这样的条件嘛,最好到其他地方看看。
我没有进一步争取,惹了一肚子气,还能说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坚信,这座城市总有接纳我的地方。
没想到刚出门,我又遇到那个乞丐,他同样端着碗,杵着拐棍,同样的破衣烂衫,我一下子眼眶就湿了,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天我什么东西也没收拾,倒不是想着还要回来,我大概是回不来了,我要回家,回去做什么,我至今没想好,包一片果林,养一群鸡鸭,还是去其他城市继续打工,都说不准,但上清河是我的家,我得先回去,做什么,回去了再说。
我拉下电源,上了门锁,说不上留恋,这时我的目光是一把刷子,只是一眼,那出租屋就涂上了满墙的凄凉和感慨。我往门缝里看了一眼,出租屋内一片黑暗,里面没有图像,没有时间和空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里面的那堆书也成了黑暗,知识有时候是无力的,免不了黑暗的命运。
我没再去想那个给我交房租的姑娘。我想,这座城市没有这样一个姑娘,一定不会有,如果有,一定是个错误。所以我一无反顾,心事重重地走出那片出租房部落。
这是腊月二十九,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冬天的傍晚时分,风的巨手正在铺展夜色,这是一个界线,是城市变脸的时候,明明白白的事已经过去,接下来的应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和隐秘。七点二十分这个时间,众首翘盼的《新闻联播》里,中央的会还没开完,中东的事还没厘清,矿难还在发生,自然城市的肚子也没填饱,所以街面上还饿着,而霓虹灯吃饱喝足了,开始闪亮登场。
我走在大街上,好像那份冷清是为我准备的,通往火车站的路被灯光铺展过去,我走在灯光里,走在自己的影子中,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一个声音在为我送行,那个声音来自一个夜晚,那个夜晚被雨淋湿,那个声音自然也被淋湿,那个声音就是民谣王子约翰·丹佛的《回家》。那个雨夜,高楼的阴影下,我看到吹奏者长发飘飘,衣冠不整,脚下放着一大个行李包,显然,他不是本地人,一个浪迹天涯的艺人。在我驻足的很长时间里,他没讲一句话,只有萨克斯的声音如泣如诉,他好像不是对着行人吹奏,而是对着整座城市,整个世界,或者说,是对着那些正在回家,或即将回家和想家的人。
我现在想起那个夜晚,是因为那个声音为我铺展了一条路,此时,这条路正在我足下延伸。这条路,我一走就是八年,应该说从离家上大学开始,我就走上了回家的旅程,但至今没有抵达。
天冷得出奇,冷得大街小巷都蜷缩着。火车站很忙碌,这里永远充满人世间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场景,出行和送行的人,都在挥手告别,而我没有,没人向我挥手,我也没向谁挥手,或许我应该向这座城市告别。
就在进站时,我手中的包突然被人夺走,我没有追抢匪,我知道他们八成是外地打工者,没找到工作,没法向家人交代,他们也不容易,过年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更不能没有回家的路费,我甚至有些遗憾,我包里没啥东西,更没钱。这样想的时候,我有些担心,不是担心他们,而是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被逼上这条路。我摇了摇头,为自己感到可笑,一个大学生竟有这样的念想。正想着,检票就开始了,我从衣袋里翻找车票时,才发现户口档案在被抢的包里,这是在人才市场保存两年后,退到我手上的。国家规定,两年内没找到工作,档案户口就要退回学前所在地。这次我趁回家的机会,要把档案户口转回家乡,这等于一个包裹,八年前从农村寄往城市,因查无此人,又从城市退回原地,我就是这样一个包裹。
中国人最重要的就是户口档案。那些年可以没有吃的,没穿的,没有工作,但不能没有户口,丢了户口,就等于把自己丢了。那是一个人唯一的社会身份,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中国人没了户口,就等于没了社会主义的温暖怀抱。这下我急了,我转身望过去,当时想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找回户口档案,可人海茫茫,天不应你,地不应你,我去哪找?正在我烦闷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还以为又有抢匪对我动手呢,结果是那个票贩子,不会是又要我买卧铺票吧。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我刚被抢走的包递给我,说,不想要了?我给你追回来了。
他脸上有血迹,看到我一脸惊讶,他说没事,追那小子时,跌了一跤。
我过意不去,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他对我笑了笑,说,你终于上路了,出差吧?
我也笑了笑,说,不,我回家。
他说,回家应该高兴呀,不像我,有家难回啊。
我注意到他身边有个孩子,大概五岁左右,睁着个大眼睛望着我,本来我想尽快进站,但看到他一脸的凄凉,就决定听他把话说完。
没想到他家乡竟然离上清河不远,在一个支流上,因建水库,村子被淹,全家人只有出来打工,挣了钱回去建房。母亲出车祸,躺在医院里成了植物人,妻子整天守着,虽说医药费是肇事方出,但一家人的生活捉襟见肘,要靠他一人卖车票维持。他使用了“捉襟见肘”这个词,应该是个文化人。果然,他曾是个教师,因“生活作风”问题,工作没了。
不能说我们就是老乡,那条支流少说也有三十多公里,关键是,那已经是另外一个省份了。我的老家在两省交界处。我们都改说了方言,我们的口音很相近,他称我老乡。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忙着和他告别,也没能安慰他,因为我也是个需要安慰的人,我只能和他握握手,说了声谢谢。
我知道说声谢谢是不够的,我伸进衣服口袋,把里面的钱捏在手里,但始终没有拿出来,我知道如果把身上的两百多元钱给他,我就回不到家了。
汽笛一响,火车哭着出了车站。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由灯光变成了黑暗,像是一段生活的突然泯灭。我没多想,倒是桌上的一张晚报,引起我的注意,报上说上清河一带,因水库截流,很多村庄已成为水下世界。
虽然很早就听说,建水库可能会淹到上清河的村庄,但另一种说法是不会,平时我不接触老家人,久而久之,就没在意这事。现在报纸上报道了,事情假不了,但自己老家会不会被淹,我不知道。
这次回家,我没告诉父亲,母亲去世后,我和他很少联系,所以父亲情况不明,也就是说,姐姐出嫁后,家里只有父亲一人了。据说,父亲还和以前一样,整天喝酒,喝了就免不了发酒疯,母亲在世时,他醉了就打母亲,所以我有些恨他,我讨厌喝酒。
火车上的十七个小时里,老家和彩妹的影子,像窗外晃动的景物,一种心情伴随着我。彩妹比我小三岁,虽然我和她已经分手,但魂还连着,每次想起她,都有血缘一样的亲。平时我努力不去念想,都分手了,还想啥,在火车上的这段时间,也许是特殊的环境、寂寞的缘故,我总想起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们都很高兴,她说她等我,她这样说,说明她从不怀疑我对爱情的忠贞,但实际上,我收到通知书后,心里就在琢磨,怎样和她分手,倒不是我不喜欢她,事实上她很可爱。那个时候,我踌躇满志,好像得到的不是一张录取通知书,而是整个世界,我想我大学毕业后的归宿绝不是老家,所以我必须和她了断。我写了一封断交信,我知道这样做很残忍,但我不得不这样,我是一个以前程为重的人,我不想身后拖着一个老家,更不想拖着一个彩妹。
她收到信后就病了,没再露面,我走的那天,乡亲们敲锣打鼓送我,她没来,当我们转出了两个山弯,我还能感觉到,后面有双眼睛盯着我的背影,我转过头去,果然,村头的山垛上站着一个人影,孤零零的一个人影,红红的一点,那是我最熟悉的红灯芯绒衣服,这个红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想起,就像此时火车运行的声音一样,哐当哐当地闪现,叫我的内心无法安宁。
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上清河被拦截后,淹了县城附近的很多村庄,县城在一个高地上,周围一片汪洋。看着泱泱泽国,想到县城也很快不复存在,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担心大年三十,各单位会提前下班,就忙着赶往人事局,还好,有两人值班,我忙把档案袋递给值班人,那人一时没明白过来,等我说明后,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告诉我,本县正在搬迁,与邻县合并后,用另外那个县的县名,到那时,上清河县就彻底地消失了,所以,现在人事调动、档案户口,通通冻结,不接收任何外来户口。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余地。
我像惊叹号,立在那里,如果这样,我不就成黑户了?他叹了口气说,在你之前,已有和你一样的大学生来过,我也没办法,事不由人啊。
按以往的说法,大学生是人才,国家栋梁,姑且不说这个,就是文盲流氓,也不应该随便从这个世界上抹掉。我对此提出质疑,要去见局长,那人对我说,你说得都对,我们也是人,这事落到谁头上,都不公平,但没办法,别说找局长,就是找到县长也没办法,大家都在执行政策。
不管那人怎样说,我要求一定要见局长,那人说,大年三十的,改日见吧。我说见不到局长,我今天就跟着你,你到哪我到哪。
那人见我执意见局长,很为难,最后他关了门说走吧。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大概是去见局长吧,我跟他走了一段,他突然避开我打了手机,我很有耐心地等着,最后他告诉我是局长电话,局长不是本地人,要见也见不到,其实意思都明白了,见了又能怎样呢。
我看他莫其奈何的样子,也就放弃了见局长的念头。
路被堵死,我只能成为一个黑户了,人事局长都没办法,还能找谁?我想骂娘,又不知骂谁,想哭,却又没哭出来。值班人员对我说,快到吃年饭的时候了,回家吧。
我没动,看着天空发呆,等收回目光时,值班人员已不知去向。
老家距县城七公里,平时有私人微型车拉客,今天大年三十的,我只有碰碰运气了,没想到顺河而上的公路,已沉入水底,我只有改走小路,小路在半山腰,像一截麻线。
翻过望乡坡就看到老家了。离家八年,谁不恋家呢。那一路走过,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景象在我面前伸展。
老家的街不大,吊脚楼和清一色的石板路,透出一地的清幽宁静,印象最深的是街两头的黄桷树,像两把张开的伞,一冠悠绿,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老家的街子也是绿色的。
在翻望乡坡时,我盯着前面垭口,心情有些迫不及待,因为翻上那里就可看到老家了。在我脚下,望乡坡渐渐矮下去,终于坡那头的老家出现在眼前,而就在那一刻,我的目光结成了冰。
老家街子像一条蜈蚣,蔫趴在水中,四周汤水浩荡。我愣在那里,我在省城的奔波中,不管遭遇多少冷眼和委屈,心硬一下就过去了,因为身后还有故乡和亲人可以依靠,而眼下,世界一下子就空了。当一个人的记忆和情感被毁灭的时候,泪是最好的泄放。
我卷起裤脚,行走在浑黄的浊水中,水钻心地寒,整个街道人去楼空,石板路已沉入水底,水面上浩浩荡荡的漂浮物,一只老鼠可怜兮兮,东奔西突,在水中寻找出路,它拼命游向一块木板,但似乎上木板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终于找到我的家门。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那扇缺腿少臂的门窗,门歪窗斜,长苔发霉,空洞无物,像个掉了牙不关风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张着嘴,站不直,也不认得人,整个景象透出浸人心背的凉,四周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我正想进门看看,街头就过来一个女人,我开始怕被人认出,还好,我不认识那妇人,那妇人风风火火,袖子裤脚扎得很高,虽说在水中,但水从脚两边让过去,她走得很快,走到我家门前停下了,她站上墙角的石台,取屋檐下的那串辣子,也许是搬家遗下的,红红的一串,结果她差点掉下来。
我说我来吧,她说,我都难,你这白净书生还取得了?
她取下辣子时问我,哪家亲戚?
我没回答,而是指着我家问她,这家人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我这样问,她哈哈大笑,笑得像股钻堂风,她说她就是房主,我被她的说法弄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我再进一步说明情况后,她才明白过来。她说她嫁过来七年,所以互不认识,她告诉我,我父亲早就卖了房子,到河对岸上门了。她说的上门,就是嫁到女方家,说是河对面,实际上是另外一个省。她这一说,搞得我目瞪口呆,看我呆着,她用手擦了一下鼻涕,说,没什么不可以的,不能只许女嫁男,男也可嫁女的,上门没啥不好,只要愿意就行。
我哦哦地回应,说不上话来。她说,小兄弟,看到水淹家门,心里不是滋味吧,现在你还能看一眼,过几天,水库就要把整个街子淹喽,到那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政府为我们选的新址很远,谁也不去,祖祖辈辈在住惯的地方,谁愿离开呢,大家都在附近山坡盖了房,我家也搬到了坡上。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又说,找不到家人不要紧,去我家吧。
我说不去了。她说,你总不能去找你父亲吧,那远,少说也要走大半天呢,大年三十的,天又黑了,就到我家吧。
天出奇地冷,冷得山山岭岭都瘦了,山头的雪在擦黑时分,白亮白亮的,像果子削了皮一样鲜嫩,峡谷里要么没风,要么进来一股,就等于一群饿狼,呼啸而来,风尖像针尖一样扎人,实话说,我当时的想法是赶紧歇下来,大碗吃饭,大火取暖,我已经冷成了一根冰棍。但我不情愿留下,我不知见了父老乡亲说什么,总不能说,一个当年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如何在外摸爬滚打,饱经磨难,总不能说当年被敲锣打鼓地送走,今天又灰溜溜地回来,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
那妇人见我磨蹭,干脆就一边拉我走一边说,你这兄弟,乡里乡亲的,还见哪样外。
她新家地势比街面高很多,所以风也大,我真有点顶不住了,全身哆嗦,一进门,她就叫我坐到火塘边。见屋里只有两个孩子,我问家人呢,她好像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没回答。
我贪婪地紧靠火塘,妇人忙着做饭,锅碗瓢盆,被她碰得叮当作响。我向两个孩子靠过去,我问他们几岁了,两个孩子没回答,妇人告诉我,大的六岁,小的四岁。
看上去,两个孩子都比实际年龄小,他们呆呆地看着我,大娃目光射出敌意,从他眼中知道,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小娃淌着鼻涕,我用纸帮他擦,他没拒绝,还在我胳肢下抓了一把,弄得我忍禁不住,脸上突然变了形。我从包里掏出几颗糖,还没递过去,小娃一把就抓过去了,那表情像是向我挑战,我问你爸呢,他没回答,而是用嘴向墙上努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幅黑白照片,黑边镜框,一看就知道是遗像,我没追问下去,问了他们也不说的,看到遗像时,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分明是富生哥,也就是彩妹她哥,如是这样,这妇人就一定是嫂子了。当我意识到这是彩妹家时,心里就有些紧张,我怕见彩妹。
始终没见彩妹和她父亲,一连串的问题烙铁一样,烙得我脑子冒烟,但我不便问。
擦黑时分,外面断断续续响起鞭炮,乡亲们开始吃年饭,这是家乡必不可少的习惯,可以吃得差一点,但不能不放鞭炮,用炮声驱邪气开红运,新一年的好运,就在鞭炮声中来接踵而来。
两个娃像两条报喜的狗儿,摇头摆尾地跑进跑出,享受着鞭炮带给他们的快乐,刚才僵冻的脸,一下子就荡开了,他们向嫂子要鞭炮,嫂子说还没到时候呢。我受到两个孩子的感染,也到门口看热闹,烟雾在山野家舍间弥漫开来,门前的灯笼,红朗透亮,冬之夜暖而不冷。嫂子没顾得上看炸炮,忙着做饭,很快,桌上就摆了七八个菜,在冬天的冷空气中,热气腾腾。嫂子掀起围腰角擦了一下手,然后找出鞭炮,两个孩子抢过去,拴在早就准备好的竹棍上,当鞭炮声响起时,大年饭就开始了。直到开饭,彩妹他们都没出现,我也就轻松了下来。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嫂子给我大块夹肉,我刚才还很强的食欲,现在堵着胸口,难咽。我总觉得,不仅墙上那双眼睛看着我,彩妹的眼睛也看着我,那个黑色镜框的后面,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那是此时此刻不便开启的隐痛。年饭就是要吃得喜庆,不愉快的东西千万别去碰,我忍了。
两个孩子像打仗,吃得很香,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放了碗筷。嫂子帮他们烧了烫水烫脚,并且烫到膝盖。烫一烫,日子亮,洗一洗,好日子,这也是家乡的风俗。平时的夜晚,也没什么好玩的,都睡得早,所以没过多久,两个娃儿就睁不开眼睛,嫂子安顿他们睡了。我也很困,但却不知往哪里睡,她大概看出我的忧虑,就说你以为你今晚还能去哪?安心喝吧。
酒下肚,话头就多了,也许是大年夜,她很兴奋,但感觉得出,那是一种悲凉的兴奋,她眼里有些潮湿,时不时还抽泣几下鼻吸,渐渐就泣不成声了。
她说,两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到省城打工,家里剩下老人和妹子。没想到,丈夫被车撞了,撞得头都开了花,当时就咽了气。她带着孩子和丈夫骨灰回到老家。不久,老父亲去世后,妹子就去了省城,妹子说她原来的男朋友在省城,还没成家,她要去找他,听说,那男朋友还是个大学生呢。其实大学生咋了,男人啊,要人好,他都不要你了,还去找他干啥?但妹子不听,她说她这一辈子非他不嫁,这女人啊就是念情,老人走了,她哥也走了,她在家自然就待不下去了,走了也好,免得整天闷在家里,都老姑娘了,会闷出问题的。
没想到嫂子拍了一下我肩膀,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得很醉意,她对我说,我早就猜出来了,小兄弟,你就是妹子男朋友吧,她到省城没找到你吗,找到你,你也不会娶她,我理解,没事的,你尽管喝酒,就像自己家一样。
听嫂子这样说,我心被锉了一下,我不知道说啥,一些往事又被翻了出来。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从县一中回到家里,彩妹来找我,我们吃完饭去了石磨房,石磨房等于老家的公共场所,乡亲们喜欢到这里坐坐,那晚她向我靠过来对我说,不管你走多远都不许丢下我。我没回答,而是用吻回答她。她低下头,咬着嘴皮,泪水浸湿了胸襟。那天她穿一件红灯芯绒对襟衣,两个辫子被红绸扎成两只红蝴蝶,那样的打扮,在我后来八年的城市生活中,再也没有看到过。
不知她到省城情况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为我交房租的姑娘,是不是她呢,如果是她,她就基本知道了我的情况。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多年来,我一直坚守一条,不干出名堂,决不和老家人来往,封锁自己的消息,更不让彩妹知道自己的情况,我为整个老家活着,为一种虚荣活着。
心里难过,就想喝酒,嫂子说兄弟,没事,大过年的,多喝点没事。我没有推辞,就喝吧。我站起来,差点跌倒,我说我要方便,嫂子说房后有茅坑,我说爷们不用女人的茅坑,说着,我就歪歪斜斜地到了门外。
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大年夜,下了很大的雪,门外如同白昼,山岭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山脚的街子,我的老家,那只蜈蚣,也清清楚楚地蔫趴在水里,四周的水好像涨得更高了,街子的房屋,只能看到白白的屋顶,我寻找着我最熟悉的那片房顶,但我没找到,视线也模糊起来,雪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不知是揭地而起,还是从天而降,一下子,我身上就全白了,我眨了眨眼,泪就出来了,老家全泡到了泪水中。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雪水,脸上湿成一片,一股北风吹来,我没感觉到冷,那时候,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是酒,我真想把老家身上的雪抖掉,把淹掉老家的水喝光,喝光,狗日的水,狗日的水。喝。
嫂子从后面一把抱住我,她说我差点从坡头跳下岩去了,我被她拖回屋里,我虽然哆嗦着进了屋,还一个劲地说不冷。都快成冰棍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我弄到火塘边。屋里火塘很红,火很旺,我又和嫂子喝了起来,喝,把那狗日淹掉老家的水喝光。
火光和泪光闪动,我心里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有喝。
我平时不喝酒,但那晚的酒没酒味,像喝白水,我喝了很多,不知是我劝她喝,还是她要我喝,大概我喝多了,头疼得厉害,全身哆嗦、发冷,还不停地咳嗽,只听嫂子说我烧得不轻,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我渐渐神志不清,只感觉到一个女人把我扶到床上,她扶我的时候,我触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我彻底地倒了下去,并紧紧地箍紧她,不让她离开,我固执地,还可能娇昵地把头凑到她胸前,我对她说,我好冷,我好冷啊。她对我说,乖,听话。就把一杯热水递到了我嘴边,我喝着,就像喝奶,我是喝奶长大的,我清晰地看到母亲,嘴里含混不清,不断地念到,娘,娘。母亲就坐在我身旁,我要喝奶,母亲低下头来,我吸吮着奶汁,还和以前一样,母亲一边帮我掖被角,一边看着我,直到我睡去。
我是被打醒的,头部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嫂子的酒还没醒,我发现我靠在她怀里,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急忙撑起腰来,头部却一阵疼痛,我伸手去,摸了一手的血,这时,我才发现两步之外,大娃恶恨恨地看着我,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棍。
【责任编辑 李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