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蔚
一谈到对经典的引用,我们很自然想起20世纪英美现代主义代表诗人T.S.艾略特,在他的代表作《荒原》中,艾略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这首十九页四百三十三行的诗,引用了三十五位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以及《圣经》和流行歌曲,并使用了六种外文,这使得《荒原》看上去就像是用大量引文构成的蒙太奇组合,也使得艾略特在人们心目中成了一位广征博引、用引语写作的诗人。反感者认为他“掉书袋”、“卖弄”,而欣赏者则认为,引用过去时代的文本,可以作为对现实的对照。瑞恰慈在他的《T.S.艾略特的诗歌》一文中,也从艺术表现的角度肯定了这种引语写作策略,他认为:“艾略特先生笔下的典故是追求凝练的一个技巧手法。《荒原》在内容上相当于一首史诗。倘若不用这个手法,就需要12卷的篇幅。”的确,关于诗的长度,艾略特和爱伦·坡的观点相同,他认为一首诗的长度,应以令人一次坐下即能读完最为理想,因为这样才能使人读过之后,得到一个完整的统一印象。美国著名小说家J.D.塞林格在他的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也有多处引人注目的对经典的引用,作为长篇小说的写作,塞林格对经典的引用是否也是追求凝练?
《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对经典的引用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塞林格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而这唯一的长篇小说,篇幅也不长,只有十几万字。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处于青春期的少年霍尔顿·考尔菲德,他的故事是从加利福尼亚一家精神病疗养院开始的,故事讲述他为何入院,以及上一年十二月份三天里发生的一些事情。除了英语一科之外,霍尔顿其余科均不及格,所以校方告诉他圣诞节后不必回校。当然,由于他在以第一人称讲述故事时,还不断地回忆起他以前的生活,因此小说也可以被视作是他整个少年时期成长经历的记录。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对经典的引用:“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楣的童年是怎样度过,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文中提到的大卫·科波菲尔是英国19世纪著名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同名自传体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被公认为是狄更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他“最宠爱的孩子”。我们知道,狄更斯自身的经历具有维多利亚式个人奋斗、自我造就的特征,而他笔下的大卫也在经历了苦难的童年、不幸的婚姻后,经过了不懈的努力,成为名作家,并与心爱的女友喜结良缘。可以说不论是现实生活中的作家狄更斯还是小说中的带有自传色彩的虚构人物大卫,都是成功的个人奋斗典型。而《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为何以一种不屑的语气,认为狄更斯的叙述是某种“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笔者认为导致霍尔顿不满的并不是狄更斯的叙述方式,而在于狄更斯以及大卫的价值观。霍尔顿是美国二战后中产阶级子弟的代表,美国在二战中发了横财,战后物质生产发展很快,霍尔顿衣食无忧,他为何不肯用功读书,多次被学校开除,那是因为学校里的老师强迫他读书只是为了“出人头地,以便将来可以买辆混账凯迪拉克”,而他对这种社会上的主流价值观不感兴趣,这也导致了他对成功地“出人头地”的狄更斯以及大卫的反感。
《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还有这样一段霍尔顿对文学经典的点评,实际上也是塞林格对经典的引用,我们看霍尔顿的原话:“我看过不少古典作品,像《还乡》之类,很喜爱它们;我也看过不少战争小说和侦探故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真正有意思的是那样一种书,你读完后,很希望写这书的作家是你极要好的朋友,你只要高兴,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就拿萨默塞特·毛姆著的《人生的枷锁》说吧。我去年夏天看了这本书。这是本挺不错的书。可你看了以后绝不想打电话给萨默塞特·毛姆。我说不出道理来。只是像他这样的人,我就是不愿打电话找他。我倒宁可打电话找托马斯-哈代。我喜欢那个游苔莎·斐伊。”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霍尔顿对毛姆的《人生的枷锁》和哈代的《还乡》推崇备至,更准确地说,在他眼里后者要比前者更胜一筹,因为他都想打电话给哈代,个中原因颇值玩味。我们先分析毛姆的《人生的枷锁》,探究霍尔顿推崇这部作品的原因。毛姆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与剧作家,他的作品取材广泛,洞悉人性,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人生的枷锁》是他的代表作,具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小说中的主人公菲利普-凯里,自幼父母双亡,由伯父收养,后进入寄宿学校,因腿部畸形而受尽嘲弄,性格因此孤僻而敏感。在寄宿学校度过的岁月让他饱受了不合理的学校制度的摧残,而当他步入社会后,又在爱情上经历了伤痛,他迷恋上了一个庸俗放荡的女招待米尔德丽德,沉溺肉欲而不能自拔,直到对方流落风尘。最后菲利普与一位善良淳朴的姑娘走到了一起,开始了新生活。除了结局外,《人生的枷锁》中的菲利普和霍尔顿有很多相同之处。霍尔顿也是在寄宿学校上学,他的性格也比较孤僻敏感,实际上,小说一开始霍尔顿就呈现出一种“被放逐的人物”形象,他独自一人坐在汤姆逊山顶上,与同学分离,他自己心里有数,很少有人跟他谈得来,他还与同宿舍的同学打架,另外就像菲利普迷恋米尔德丽德一样,“纵然她无心无肝、腐化堕落和俗不可耐,纵然她愚蠢无知、贪婪嗜欲,他都毫不在乎,还是爱恋着她。”霍尔顿也被俗不可耐的萨丽弄得神魂颠倒。我们看书中的一段文字:“最后,老萨丽上楼来了,我就立刻下楼迎接她,她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一点不假……好笑的是,我一看见她,简直想跟她结婚了。我真是疯了。我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她,可突然间我竞觉得自己爱上了她,想跟她结婚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确疯了。我承认这一点……她因为长得他妈的实在漂亮,所以谁都会原谅她,可我心里总有点作呕。”他与菲利普不同的是,他最终并没有遇到与他志同道合的女孩,用他的话来说,他想到西部去,装作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娶一个又聋又哑的姑娘。
我们再分析霍尔顿为何特别推崇托马斯·哈代的《还乡》及其女主人公游苔莎·斐伊。哈代是继狄更斯之后英国最著名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最为人们关注的是其中体现的悲剧力量,他也是英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创作出大量不幸结局的小说家。哈代的小说中思想和艺术成就最高的是他所谓的“性格与环境小说”。在他的“性格与环境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在外部环境的作用下,与社会习俗、婚姻伦理、宗教制度等进行抗争,抗争失败从而走向悲剧性的结局。出版于1878年的长篇小说《还乡》是他“性格与环境小说”中非常著名的一部,在这部小说中,社会环境与个人性格的尖锐矛盾贯穿了主要人物悲剧命运发展的整个历程,故事的发生地点是埃格敦荒原。在巴黎做珠宝生意的克林厌倦城市喧嚣生活,回到家乡并打算永久定居下来,回乡后不久,他便与游苔莎恋爱并结婚,而游苔莎与克林结婚的目的却是为了能离开埃格敦荒原,去巴黎过她所向往的大都市生活,当游苔莎得知克林不能帮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后,失望之余又恢复了和旧情人韦狄的交往,并与韦狄私奔,结果两人落水而死。小说的第一章男女主人公均未出现,哈代在第一章中大写特写的是埃格敦荒原,它万古如斯,郁郁寡欢,似乎预示着在这样的荒原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实际上,埃格敦荒原就是外在社会环境的象征,而游苔莎自视颇高,激情洋溢,甚至她的嘴唇也是为了接吻而生的,她无法融入荒原单调乏味的生活,她恨荒原,将其称为她的监狱,她与荒原的冲突,是个人与社会、性格与环境的冲突,所以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疯狂地哭喊道:“我走不了啦,我走不了啦……我是怎样努力着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命运一直跟我作对!……我不该有这样的命呀!我有能力去做很多事情,但是我被我不能驾驭的事情伤害、摧毁、压垮!噢,我对老天什么伤害都没做,可老天多么冷酷,想出这种苦刑来叫我受!”游苔莎想通过结婚、私奔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实际上是逃离、甚至是反抗埃格敦荒原,自然要受到荒原最严厉的惩罚,她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所有企图摆脱压迫和束缚他们的环境以实现自我的意志、愿望的人们的悲剧。《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何尝不是呢?他与他生活的家庭、学校还有社会总是格格不入,在他眼里,周围的世界,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处处都是虚伪和假象,唯一受到他敬重的老师后来又被他怀疑是一个同性恋者,因此,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上,他找不到自己的归依和寄托,感到无比孤独,于是他想到世外桃园般的西部去。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哈代的《还乡》的原英文书名为:The Return of theNative,英语native有“构成事物之本的”、“原来的”以及“土生土长者、本地人”之意,根据小说的内容也可以翻译为“返回原来的状态”或“返回自然的状态”,这与霍尔顿想做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想离开都市到荒凉的西部生活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西部相对大都市纽约来说是未被现代文明浸淫的自然环境,而霍尔顿虽然已是十六七岁,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但他的行为方式有时像十三岁,他痛恨成人世界的虚伪,其实他是不愿意长大的,西部对他来说就有某种伊甸园的意味,伊甸园里人会保持一种纯真自然的状态。当然霍尔顿最后没有到象征伊甸园的西部而是入住医院进行精神分析治疗,他的结局虽不至于像游苔莎那样失去生命,但霍尔顿充满了成长的挫折感,从某些方面来说,是颓废和消沉的典型,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endprint
“书中书”——互文性解读
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由具体的作者创作的,而具体的作者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如果说文学作品都具有个性,都是独一无二的,那它同时又是整个文学史的一个构成部分,它的独一无二绝对不是横空出世、空穴来风,而是从整个文学传统的肥沃土壤中孕育生成的。具体地说,那就是:“借鉴已有的文本可能是偶然或默许的,是来自一段模糊的记忆,是表达一种敬意,或是屈从一种模式,推翻一个经典或心甘情愿地受其启发。”在这里我们显然不能忽略《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小说的书名是从17世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诗句中引用的,通过这样那样的引用,塞林格使两个文本间产生了联系,即生产了“互文性”,或“文本间性”。它包括:“一,两个具体或特殊文本之间的关系;二,某一文本通过记忆、重复、修正,向其他文本产生的扩散性影响”。这样看来,互文就不仅仅是传统的考据,而是理解文本主体部分的一个重要因素,常识告诉我们,一个词在词典中有着自己的语义、用法和规范,当它被用在一篇文本里时,它不但携带了它自己原有的语义、用法和规范,同时又和文中其他的词和表述联系,共同转变了自己原有的语义、用法和规范。同样,一个文本出现在另一个文本中,它的意义既有原有的,也有在新的文本中被强调的、转移的和弱化的,似乎它和另一个文本产生了某种对话的关系,它对当下文本发出了若隐若现的暗示,这样看来,引用和借用的关键就不仅仅在于转述别人的言语,而在于转述所产生的后果,即批评者或解释者在分析文本时要从两种、甚至多重角度进行论述研究,既要关注其他文本对我们要具体研究的文本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不能忽略文本之间的相互改动,即把两篇、多篇相关的文本放在一起来确立它们各自的意义,或者至少是给予我们一种合法的解读的视角。通过前面我们的分析,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对《大卫-科波菲尔》、《人生的枷锁》和《还乡》的引用,使读者注意到它们都有相似的成长文学的主题,另外对深入剖析主人公霍尔顿的精神世界也大有帮助。表面上看,霍尔顿满口脏话、抽烟、不用功读书,但实际上他敏感、纯真、富有同情心,他绝不是简单的调皮捣蛋的少年,他对经典有自己的欣赏品味,通过他对经典的点评我们可以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麦田里的守望者》虽然只有十几万字,但它不是轻浮之作。塞林格酝酿这部作品花了十年时间,那些与塞林格接触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出作者个人在小说里留下的印迹。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霍尔顿说看过英国著名演员劳伦斯·奥列维尔主演的1948年版的《哈姆莱特》,他发牢骚说:“我实在看不出劳伦斯·奥列维尔爵士好在哪里。他有很好的嗓子,是个挺漂亮的家伙,他走路或是斗剑的时候很值得一看,可他一点不像D.B.所说的哈姆莱特。他太像个混账的将军,而不像个忧郁的、不如意的倒楣蛋。”换句话说,霍尔顿认为奥利维尔是个“虚伪的人”。《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塞林格曾有一次被迫坐在餐桌旁与他在小说里大加挞伐的奥利维尔用好话互相敷衍。实际上,塞林格与奥列维尔见面时很不自在,他发觉自己倒是个虚伪的人。他后来写了封道歉信给奥利维尔,他也从奥利维尔那里收到一封很有分寸的回信。这个插曲使我们意识到霍尔顿与塞林格微妙的关系,也许霍尔顿对经典的点评委婉地表明塞林格本人的某些观点,那么在此引文的使用就不仅仅是作家追求凝练的一种手段,而是互文所产生的由此及彼的衍射效果——一个虚构世界的诸多层面借助互文得到扩展,这当然需要批评家和读者良好的记忆力和敏锐的洞察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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