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是一部非常成功的法语小说。一个中国人用法语写就的中国“文革”背景的故事为什么能够在法国引起轰动进而被全世界读者所接纳并喜爱?本文将试析其具体原因。
《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1]这部小说的作者戴思杰(1954— )是四川成都人,医生之子。曾在四川雅安当知青(1971-1974)。1977年,戴思杰进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学习。在考取国家公派留学资格后,于1983年赴法留学[2],后留在法国并活跃在法国文化界。
戴思杰对四川地区的生活有很丰富的积累,他从自己的青春回忆中截取一段最熟悉最难忘的生活素材,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角度,给大众把一段关于知青的故事讲述了出来。在法国的专业学习自然也帮助了他实现厚积薄发并大放异彩。笔者不认为《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 属于中国“伤痕文学”的海外回音。戴思杰绝不是在哀哀自怜地舔舐伤口,他对过去的好与不好都有了一个完全的接纳,这等包容的襟怀实属难能可贵。
“文革”时代知青岁月的故事是典型的中国特色的产物,带有深深的时代烙印。小说中四川山村里弃乡进城寻找新生活的美貌小裁缝是两个男知青情感世界的缪斯,而法国文豪巴尔扎克则是小裁缝心中的彼岸之光。小说的框架与血肉皆是在作者亲身经历的基础上有感而发,因此接了地气的诙谐才亲切纯真,无半分矫情之气。那么像这样的在中国不发达的边远地区的人和生活在从前的年月是怎样?现时和未来又发生着或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戴思杰讲述的这个故事里面有一种中国百姓对于“饥渴”,包括“文化饥渴”、“美饥渴”、“食物饥渴”和“自由饥渴”的集体记忆。在这个充满“饥渴”的故事里,读者看到了中国百姓对生活中的“诗意”和“美感”从未断绝的敏感和追求,而中华文化之美则无处不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心醉:千丈崖贫穷的老磨工用泡在盐水中的小石子做下酒菜,他为之起名为“盐汤拖玉珠”,贫穷并不能磨灭中国百姓身上深刻的文明烙印;当书中两位男主角罗明和马剑铃看到他们偷窃回的禁书箱中的维克多·雨果、司汤达、大仲马、福楼拜、波德莱尔、罗曼罗兰、卢梭、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吉卜林、爱米丽·勃朗特等的作品时,两个年轻人的眼花缭乱和心满意足的醉意,表明高压也不能扼杀中国百姓的求知欲。
戴思杰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知青的故事。在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知青与村民的知识结构及生活经验的差异冲撞在这个故事里制造了许多的噱头,高度政治挂帅的非常岁月里不同文化产生的冲突和幽默被作者一个接一个似包袱一样抛出来,令读者会心微笑。成都知青罗明与马剑铃下乡的地点是凤凰乡某生产队。后文中作者解释了此地的特殊:中国汉朝一个不爱美女爱少年的皇帝将此地封给一个年轻太监造钱,并补充说明这是中国最早的“同性恋”的记录。
知青们始一报到就发现队长是一个典型的高势能政治文化的代表,是担任知青们思想教化责任的要人,这一教育与被教育的组合在冲突中创造出了相当的喜剧效果。小说开头便是对小提琴的描写。队长将之定义为:资产阶级的玩具。罗明辩称这是乐器,而马剑铃现场演奏的莫扎特的一段奏鸣曲则被罗明急中生智地命名为:莫扎特想念毛主席。队长则将之“升华”为:莫扎特永远想念毛主席!当晚村民们在莫扎特音乐的美妙中沉浸了许久。没有生活经历的作者绝不可能写出这般绝妙的情节。
知青带来的闹钟在一直以来靠看日头过日子的村民中赢得了一种真正的权威。两个知青发现了村民们对闹钟的崇敬后,靠着对闹钟的掌控来调节自己的作息。
队长这一高势能文化的代表,手握政治权力最有话语权的人,也同样爱美并具有好奇心。以贫下中农干部对知青的居高临下的态度,队长一次又一次地派两个城里来的知青去放电影的公社看电影,然后回来给全村老小讲电影。
因为罗明需要放长裤脚,当地最美的乡村少女小裁缝与两个知青相逢了。小裁缝与罗明的禁忌之恋便由此开始。尽管罗明认为“她不是有知识的人,还不够有知识”。
因为有人人平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有人人平等的审美,所以中国的城乡文化和中西方的文化在这部小说里得到了完全平等的交流,哪怕这种交流是以一种冲突的形式。如当读者读到《邦斯舅舅》的作者巴尔扎克的画像被乡下的年轻人由马克思猜测到列宁继而斯大林时,作家这轻松而幽默的调侃让观众忍俊不禁。
那个时代的正能量是每天都在“大跃进”、随时随地都可跳着“忠字舞”,结婚领证、小铺购物、邻里招呼三句不离《毛主席语录》…… 所以那个时代的幽默也就在作家深入浅出的叙述中展现开来,表达那样“严肃的活泼”在书中却是以如此戏谑包袱连抖的形式。
作者戴思杰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电影人,除却其天生的幽默,对节奏的掌控也训练有素。这个故事娓娓道来,不急不缓,但每到一个章节结束时,作者必定会卖一个关子,吊足读者们的胃口。在上山下乡的洪流中,如大海怒涛中的两叶小舟一样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两个知青,到了乡村中,很快邂逅了混沌初开的村女美人,一个明恋,一个暗恋,青春年华中一段隐晦的三角关系展开了。这似乎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之所以不落俗套或许就是因为爱情不是该小说唯一的主题。
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在探索这周围的世界,尝试着与周遭的人交流,在任何境界中都想找点乐子,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看似达观而知命,实际心中都有暗流奔涌。
小说中的老裁缝曾经走出大山区过另一种生活,他知道小提琴的英文是“violin”,他会在下雨路滑的天气乘坐双人滑竿出行去为人裁剪衣服,他特意在工作时要求住到城里知青家中,为的是听知青们讲好听的外国故事。
小说中会唱山歌的“磨房老头”体现出来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境界是为城里知青所欣赏的,也让现代的中西方读者叹服。简单的山歌也可以是真诚幽默的:老虱子,怕啥子?虱子虱子老虱子,虱子就怕开水烫。山里人的确有山里人的乐趣。而知青“四眼”怀着一腔的政治热情将其改变为:虱子虱子老虱子,资产阶级小虱子。虱子就怕开水烫,无产阶级的开水烫。读到这里,读者怎能不佩服作家的细致观察和匠心独运。
罗明爱上了小裁缝,但又坦白觉得小裁缝不是自己理想的爱人,在日益堆积的感情面前,他选择了通过为这个女人朗读书籍改造这个女人。为了得到时为禁书的文学书籍,罗明和马剑铃颇历了一番艰险。事情似乎也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小裁缝为自己缝制了当地乡村第一件女性内衣,把男式的中山装修改成适合自己的尺码,穿上了城里女学生才穿的白球鞋,剪了城里人的短发,甚至连说话也在尝试模仿城里知青的口音。两个知青也亲眼看到对于女村民们:没有任何的政治制度,也没有任何的经济约束,能够剥夺她们想穿得好、打扮得美的渴望,这是一种跟我们的世界同样古老、跟她们天生的母性同样古老的渴望。
在“文革”的背景下,有很多书被划成“禁书”。禁书中的巴尔扎克担当了对中国小裁缝思想启蒙的责任。为什么是巴尔扎克承担对小裁缝的思想启蒙责任,为什么不是其他的文豪?据戴思杰本人叙述,中国小裁缝的生活原型就特别喜欢巴尔扎克。而“现在回头看来,可能是巴尔扎克作品中对女性的尊崇、对‘男人讨好女人’文化环境的描述,对一个中国的山村女孩有特别的魅力”[3]。而其他诸如英国莎士比亚,虽同为大师,但其戏剧和小说中有太多对女性不文雅的称呼和喻指,实不如巴尔扎克能至深至情地唤起女性们的共鸣。无论是学富五车的高级女性知识分子还是闭塞无知的文盲村妇,在对挚善人性及未来的趋利的良性期盼上都是共通的,有尊重爱慕,女人才能在阅读中更有代受感。巴尔扎克在这部书里或许指代西方文明,或许指代文学,或许指代未知的美好。
作为书中唯一女主角的小裁缝甚至没有名字。和两位男主角的对话也以“你,我”贯穿始终。但她具有很强的表现力也承担了很大的责任:美丽、好奇心、创造力、勇气、行动力。她制作新奇的衣衫,她总在要求城里的知青说一个故事来听,她建议两位男知青去偷即将离乡返城的知青“四眼”的禁书(这场类似冒险的偷窃的成功极大地丰富了三个人之后的精神生活),她毅然出走山村,走向她向往的大城市。身份的模糊并没有影响她独立意识的成长与开放结局的形成。
天生丽质的小裁缝并不缺乏宠爱,她在家中有宠爱她的父亲,因为父女二人的手艺,她在乡亲中也备受尊重,因为美貌,她有众多的追求者。可是,真正改变她的是城里知青们所带来的情感与思想,而她自己则认为是被“禁书”中的巴尔扎克所改变:认识到自己的美,想亲身去看外面的世界,想亲自去经历不一样的生活,非常坚决且绝不回头。城里来的知青爱人寻来追问原因,她回答:她想去一个大城市,巴尔扎克让她明白了一个女人的美是无价之宝。
众所周知,知青与农村姑娘的恋爱通常的结局是政策放松知青回城,抛下了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好看又善良的姑娘,虽然小芳们给了知青们爱,陪知青们走过了那个艰难的年代。但这部小说的结局是:政策还没放松,身为农民的小裁缝就下定决心打起包袱走出了深山,抛下了她的父亲,抛下了爱她的两个来自城里的男知青,其中一个是她的男友罗明,抱着“改造她”的志向却被她无情摒弃,只能在她离开后疯狂“焚毁禁书”。小裁缝能凭借她的美得到她所期许的生活吗?结局不是失望地归来便是无奈地堕落吗?开放而颠覆式的结局所暗示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正如作家本人所说:“要非常了解、理解你所描写的人物和社会,以一个特殊的、也许是可笑的角度去观察,才能讲出轻松的故事来,同时又不全是挖苦;对不太了解的事情,往往才讲得沉重、压抑。艺术家只想着‘社会责任感’是不可能出好作品的。”[4]小说不是在贩卖愚昧、无知、黑暗,而是带着包容与过去苦难实现和解。看似与中国文化不相干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却因文化对人的启迪之功而水到渠成地连接到一个中国姑娘身上并成就了世界大文化的合体。古今中外,文化无界,流荡天下,如《图兰朵》等外国歌剧,在当今都可以编译成京剧版的、法语版的等各种剧种及语言,在这种文化大背景下,戴思杰攫住了这股非主流文化的苗头,善加整合直到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及翻过山后方觉“五岭逶迤腾细浪”的成熟来驾驭这个故事,才不是说教,才有举重若轻的幽默。
整部小说里面,作家没有鲜明的政治立场,更没有尖锐的政治批判,有的只是轻松幽默浪漫愉快的青春的快乐与哀伤。正如作家本人所期望的:我想让观众笑,而不是给观众上课。文化是有包容力的,这样讲故事的方式远比单调僵化的说教有趣和富有亲和力。
这部在法国虽广受欢迎但并非主流的小说表达的主题似乎也很简单:所有的人都在追求自由——免于痛楚的自由;免于被不平等对待的自由。
这简单的主题是人类的普遍价值。幸运的是,中国当代文化和法国当代文化都认可了这样的价值。当戴思杰以法语写出《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这样一部关于中国大陆“文革”年代的小说并顺利得以出版,读者看到了法国文化自身的自信和对戴思杰才华真诚的认可,也从书中读到了中国文化自身的自信和戴思杰对自己青春年华的忠诚。
[1]Dai Sijie.Balazac et la Petite Tailleuse chinoise[M].Gallimard, 2000.
[2]维基百科.戴思杰[DB/0L].http://zh.wikipedia.org/zh/戴思杰.
[3][4]何农.幽默与中西文化冲突——访旅法华人作家戴思杰[DB/0L].http://www.people.com.cn/GB/guoji/14553/20855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