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男孩在毁灭

2014-11-14 10:17拖雷
山花 2014年18期

拖雷

尚红来不及细想,事情就发生了。

一个新疆瘦男孩抢走了她手里的提包,短短的几秒钟,事情就发生了,她头还懵着,等缓过神她就高声喊,抓小偷,抓小偷。那个新疆男孩跑得飞快,像个猴子一样,就在尚红绝望的当口,一个黑影抓住了那个小偷。

那个黑影一样的人,出现得很及时,尚红没想到她又拿回了提包,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会和这个人有了后面的故事。

那个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他叫张天一。

大片的阳光,落在尚红的心上,这是2007年呼和浩特夏天的街头。尚红感激眼前这个大男孩,掏出二百块钱,递给那个男孩,男孩笑了,没接,他说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请我喝瓶啤酒。

这个要求不过分,尚红突然对眼前这个男孩开始产生了一点点好感,到了街边的小饭馆,尚红还是心存感激,她拿着菜单,正准备跟服务员说什么,男孩说,就要啤酒。尚红说听姐的,说完尚红点了几个下酒的菜,男孩没再阻拦。

刚才发生的只是个错觉,现在他们更像一对老友,一切很轻松,这一点让尚红意外。尚红陪着男孩也喝了一口,太感谢你了,我的手机、身份证都在包里,钱丢了无所谓,这些东西丢了,损失就大了。

男孩笑了一下,没说话,他大口喝着啤酒。

你叫什么名字?尚红问道。

张天一,对了,你千万别给我写什么感谢信。

尚红在男孩真挚的目光下,也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尚红,现在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你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找我吧。说着她递给张天一一张名片。

张天一看了下名片,笑了一下说,看你也岁数不大,原来你还是大记者啊。

尚红说,原来我们这个门槛高,现在门槛低了,什么人都能进来当记者,对了,你呢?

张天一喝了口啤酒,我是无业游民,你看不出来?

尚红这次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男孩,男孩样子很轻松,她说,你一点都不像无业游民,倒是有点像搞艺术的。

张天一低头看了下自己,是吗,不过你看上去,也不像本地人,一点不像。

尚红笑了一下,我以前在日本留学。

让尚红没想到的是,男孩突然伸出了手,因为这个动作突然,让尚红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握手的动作,有点僵硬。张天一说,我以前就是学日语的,高中毕业,家里人差一点把我送到日本,我坚决没去,要不是我爱国,咱俩说不定在日本就认识了,说不定还处了对象。

对于这个戏剧性的场景,尚红只要回想起来,多少觉得有点好笑,本来她是要感谢这个见义勇为的男孩,没想到这个男孩这么有趣,两人没说几句话,倒有点像老朋友了。

她很少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尤其是陌生的男孩。

今天尚红带着报社的任务去约一个漫画家的稿子,办完事后,她想很长时间没逛商场了,就顺路拐到了闹市区,结果遇到了抢包的人,结果又遇到这个叫张天一的男孩。

好笑的事情还在后面。

两人一聊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呼二中毕业的,尚红比张天一高两届,话匣子不能打开,一打开两人发现都有重叠的光阴,他给她倒满了啤酒,张天一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师姐,来,干一杯。

尚红也喝了一杯,这几年,她在外漂泊,学会了喝各种各样的酒,白酒、洋酒、清酒。

喝了酒,张天一挺健谈的,话题也是天一拳地一脚的,不过尚红很爱听。张天一说,这人呀,挺有意思,你想见的人,老天都给你安排好了,安排着让你们见面,今天我就觉得是老天安排好的,你看,发生这事我要是不管,也说得过去,可我管了,就认识你了。

尚红浅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张天一说,我告诉你句实话,我的胆子也特别小。

尚红睁大眼睛看着张天一,她不相信他的话,胆子小还见义勇为。

张天一说,我那不是见义勇为,我当时觉得那个新疆的小孩太可气了,光天化日就抢劫,有没有王法了,可这事发生完了,我又想人家要还有同伙怎么办,背后捅我一刀怎么办,我越想越害怕。

尚红有点激动地说,事实上,你已经够勇敢的了,当时站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动的,只有你。

那个午后,大朵大朵的阳光,把尚红的心都照得亮堂堂的,在这个麻木的时代里,尚红觉得自己遇到了英雄,有首歌词中说,英雄和美人是一国的。小酒馆里,尚红认为自己和眼前的张天一就是一国的。

尚红回国工作三年了。在这三年中,她一点都不快乐,有时候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没回国前,她在日本一个叫金泽的小地方待了四年,那个小地方白天都安静得吓人,因为安静,她选择逃离,后来她先是挤进了北京,在这个人如蚁织的土地上,她仍觉得不快乐。在公交车上、在地铁里、在商场,在每一个角落,她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如乌云一样将她覆盖,她快要窒息了。除了一、三、五到报社上班以外,她就愿意待在家里,把自己封闭起来,没有朋友,没有温暖,她相信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就是一株被遗弃的植物,假如自己有一天死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也没有人会知道。

她实在受不了北京,后来就决定回呼和浩特。

她能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上了那个男孩,自从那天分别后,尚红的心里一直惦记着张天一,有好几次她居然还梦到张天一,她看见他就坐在那家小酒馆里。

张天一一个人喝着酒,窗外,有一辆三轮车驶过,地上的尘土在跳舞。

几天以后,两人又见了一面,尚红请客,这次张天一聊到了他的父亲。

张天一点着一根烟,他说,我的性格跟我爸特别像。

尚红睁大眼睛看着男孩,你爸?

我爸是个酒鬼,他已经死了,死了两年多了。

尚红不知道是应该安慰还是应该沉默。

接下来,张天一讲起了他的爸爸。他说,我也记不清是在多大的时候,父母把我从苏木接到旗里的,那时我十几岁,不对,好像不到十岁,我的父母以前是学财会的,在我小时候,他们经常比着打算盘,看谁打得又快又准确,我爸先调上来的,后来是我妈,在旗里有很多关于我妈的流言,说我妈人长得漂亮,被旗里的大领导看上了,才调上去。我从来就不信。来到了旗里,他们俩工作都很卖力,三年以后我妈还提拔成了科长,而我爸在给单位搬家具时,把腰扭伤了,后来这伤越来越厉害,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

我爸就找单位,让他们掏医药费,我爸要看病。

单位的领导都躲着我爸,实在躲不过了,他们就说马上解决马上解决,可这个马上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有一次我爸听说上级领导要来单位,他打听到他们在哪家饭店吃饭,就去了。

我爸听见他们在一个雅间里,他们单位的领导已经喝醉了,我爸听见他举着酒杯说,来,再干上一杯,谁不喝,谁是个求。

我爸就是这个时候冲进去的,他说,你别喝了,你赶紧给我解决医药费吧。

领导红着眼说,单位没钱。

我爸说,没钱,你们还喝酒。

领导说,我这是陪上级领导,你懂点政治,先回去吧。

这个时候我爸上去,给了领导两个大耳光。

尚红听到这里,笑出了声,她说,你爸真有个性。

张天一却没有一点想笑的意思,他的表情仍很沉重。他喝了口酒继续说,我爸因为打领导,没了工作,他的病就这么拖着,后来他就变成了一个酒鬼,他一天到晚地喝酒,我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每天都喝醉,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我们旗里的大街上,几乎成了一道风景。

尚红收起笑容,她有点心疼,你爸真可怜。

张天一擦了嘴边的酒渍说,我爸爱唱歌,不喝酒他不唱,一喝了酒,他就唱,他唱的歌谁都听不懂,只有他自己懂。有一次他喝醉了,在马路上瞎晃悠,突然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气味一下让他来了精神,他看见马路上有一坨一坨的马粪,那马粪是新鲜的,有热气,我爸知道这马一定在不远的地方,后来就跟着马粪的气味寻找那马。他一瘸一瘸地走呀,走,在快出城的地方找到了那马,那是一辆郊区老乡的马车,老乡看见醉醺醺的我爸吓坏了,以为遇到了什么坏人,爸一句话没说,伏在马背上先是痛哭,然后是唱歌,老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爸左一首右一首地唱完,他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尚红想到了自己,想到这空洞苍白的生活,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她压着发酸的鼻翼。

张天一说,也许吧,我一直都不理解他,直到他死的时候。

我爸是喝完酒从立交桥上跳下来的,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空气中有爆裂的声响,一团紫红色的阳光在桌子上燃烧起来,尚红看着它,一动不动地看着。

张天一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说不上难过。

烟雾把他一点点地笼罩起来,尚红的心有点疼。

她伸出手,轻轻地盖在张天一的手上。

尚红和张天一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他俩在一起,说处朋友也行,说谈恋爱也行。尚红愿意和这个男孩在一起,她开始发现自己的世界变活了,变得有意义了。对于张天一,尚红并不是太了解,甚至他有没有女朋友,尚红都没问过,她只知道他是搞艺术的,但搞什么艺术,她就不知道了,在尚红的感觉中,张天一不是坏人就行,至于他是干什么的,她无所谓。

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在冷饮店里喝点什么,有时去看场电影。

有一天,两人进了大学校园里的美术馆,那里正举办一场学生自办的画展,几个留长头发的学生根本不在乎有人看还是没人看,他们抽着烟,在门口和一个女孩聊着天,尚红做梦也没想到,张天一这个时候会偷画。

那些画都没装裱,尚红看到张天一伸出手,将画布上面的图钉一颗颗揭下,然后将画卷起来,放进包里,整个动作做得连贯、简洁、不假思索。尚红看着人都傻了,她的声音就卡在嗓子里,几乎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出了美术馆,张天一的表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气定神闲的样子,尚红张着嘴想问他,又不好意思说,她想让他自己说出来,张天一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后来,尚红实在憋不住了,就说,你干嘛偷人家的画。

张天一笑了一下,他说,你怎么说我是偷呢,这话多难听,我是拿的,你知道吗,我也是画画的,怎么能说偷呢?

明明是偷,还在狡辩?

张天一说,你知道吗,那群办画展的小孩,我都认识,可我太喜欢这幅画了,换句话说,我永远都画不出来这种风格的,我想得到它,得到它的目的,我一不是为了卖钱,二不是为了修改成我的作品,我是想挂在我的房间里想念她,这是真的。

张天一说得很真诚,眼睛里没有一点像在说谎。

尚红仍觉得张天一在骗自己。

张天一说,这幅画,我为什么喜欢呢,你看画面是草原上的老额吉在光线暗淡的蒙古包里生火,烟雾遮蔽了她的脸,她衣服破旧,弯着腰,像是在用嘴吹着炉中的火苗,尽管这画的内容似曾相识,但它还是打动了我,那个年迈的老人,让我想起我老家的奶奶。

尚红说,你不经过人家同意,拿别人的东西就是偷。

张天一仍在坚持没偷。

尚红一下子火了,她说,我不想和小偷做朋友。

说完,她就走了。

尚红决定忘掉这个男孩,在她单一的生活中,有了他就是负担。尚红一点都想不通,张天一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他是小偷吗?他要是小偷的话,为什么还要帮着自己抓小偷?

他不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拿那幅画,他真的喜欢,可再喜欢也不能拿人家的呀。尚红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个问题她不想再想下去了,她和张天一本来就刚刚开始,现在结束,谁都不会难受。

有好几天,她做梦又梦到了他。

他在找她,尚红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不远处看着她。

不管怎样,她得学会忘记,她的电话整整关了一个星期。

尚红还没去日本前,在呼和浩特,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那个男的叫李后,在税务局工作。

那时尚红在一家旅行社里打工,与社里会计陈好好关系甚密,旅行社为了跟税务局拉关系,请李后吃饭,陈好好便把尚红一同叫去。她见李后的第一面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那是一个面色白净的男人,岁数不大,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自己的手,不怎么看人,印象深的是,他接到了尚红的名片后,抬起头看了看她,然后说,你叫尚红?尚红点了点头,李后笑了一下说,以前同桌的女同学也叫尚红。那天他们喝的是几百多一瓶的茅台酒,尚红是第一次喝这么贵的酒,她觉得这酒一点都不好喝,辣辣的,不如草原白好喝,后来饭局结束,彼此握手,寒暄告别。

事后,陈好好问尚红对那个李后是什么印象,尚红摇了摇头,她说那个男人看上去好牛。陈好好说税务局的人都很牛。

尚红一点都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星期之后那个叫李后的男人,主动给她打了电话,他们的联系从那时开始建立起来,开始是一个星期,后来是三两天。在电话里,尚红发现李后是个很健谈的男人,一点不像第一面留下的印象。那时尚红刚到呼和浩特,没有多少朋友,他们聊工作,聊各自的经历,后来聊自己的家乡,聊人的情感,这样的电话让尚红在陌生的城市里多少感到些温暖。他们最长的一次通电话是一整夜。那一夜真是神奇,他们的话总是聊也聊不完,后来谁都不舍得放下电话,直到早晨鲜活的霞光从窗帘下像鱼一样活蹦乱跳闯进来时,他们才意识到天亮了。

这个叫李后的人约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尚红想都没想,就把身体给了他。

他们住在宾馆里,李后在整个晚上显得不慌不忙,他的表情像个做外科手术的大夫,一点点将尚红从懵懂中融化了,尚红确实喜欢上了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他们每一次做爱都做得非常彻底,非常忘我,李后在她的身上把每一道程序,都做得认真细致,环环相扣,而且不断深入,在深入的过程中,李后的脸上表情如故,冷峻、优雅的气味,让尚红沉迷。

说心里话,尚红对李后了解得并不深,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好感,还是爱,不管如何,在呼和浩特清冷的夜晚,尚红获得了些许的温暖,在温暖的催化下,她的身体在那一夜如花朵绽放,艳丽无比。后来,李后告诉她,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他有孩子,老婆对他也不错。对这话,尚红并没有太在意。她在意什么,又能在意什么,聪明点的女人最好学会不在意。完事后李后通常是点着一根烟,看着天花板,陷入沉默。尚红怕这种沉默,她伏在李后的身上问他老婆是什么样的女人。李后说,他老婆是他们局长的女儿,他和她是税务学校的同学。李后是来自农村的,没有岳父的帮助,他就是头上生锈也来不了这里,他说结婚一年以后,就提拔成了副科长,他不到三十岁就成了科长,很多人都羡慕他,可他一点都不快乐,他知道他的荣耀来自媳妇家,来自他那个威严的岳父,尽管他的媳妇对他很好,可他能感受到这好是施舍,是给予性的,他就像这家人养的一条宠物狗一样生活着,他觉得憋气,觉得受人摆布。

李后的话,像丝丝飘动的烟雾,尚红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似乎又没有,她能看出李后的迷茫和痛苦,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和他共处一晚,有肌肤之亲,你是很难去接近他的,他身上有冷漠的东西,这种冷漠已经湮灭掉了他身上的热情,他像一块铁。尚红想去温暖他,把这块铁融化了,让他的内心长出春的绿芽,她有什么,有的只有身体,她会用身体中隐秘的激情将李后点燃,让他燃烧起来。

事实如此,李后确实离不开她了,他们除了每星期在宾馆里缠绵两到三次,剩下的时间,她跟李后参加各种各样的饭局。在饭局上她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李后的朋友,有他管辖的企业,有求他办事的,尚红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的,见李后的朋友,她就是李后的表妹;见企业的,她就是税务局的新大学生……吃完饭,他们通常到KTV唱歌,他俩总是唱《心雨》,唱《纤夫的爱》,唱《敖包相会》,那是一段狂欢的时光,李后在她的陪伴下,脸上笑容逐渐多了,他们做爱时情话绵绵,尚红后来回忆那时的天总是橘黄色,日光每天噱噱咙咙地照在她的眼皮上,她有时觉得这种生活根本不是生活,而是在做梦,她希望这梦一直延续着,千万不要醒来,她和李后永远这么快乐。

尚红怀孕了。当尚红从医院里出来时,天不再是橘黄色的,而是灰蒙蒙的,日头寡白,街上到处是一些鬼头鬼脑的行人,这些人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走在她的心里。在灰暗的色彩中尚红仿佛看到子宫里的那个孩子,粉嘟嘟的,像个糯米团一样,一跳一跳的,两个月了,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太不懂事了,连自己怀孕了都一无所知。尚红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好,还是悲伤好。街上没有水,可在她的视野中,到处是水汪汪的,楼房在水影中一点点地倾斜。在一个小时后,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后。李后出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外科大夫的样子,他喃喃自语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很严肃地问了尚红一句,你最近没跟别的男人乱搞吧?尚红狠狠给了李后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她最后残留的梦都抽没了。

这是个无耻的男人。尚红当天去医院做了人流,半年以后,以留学为名,去了日本。她再也没见,过李后。

一个星期过后,尚红开了机,第一个打入她电话的是张天一。

张天一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急切,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你好,我是张天一,还记得我吗?

尚红笑了,不愉快的记忆已经烟消云散,那种清凉的声音,她是拒绝不掉的,她故意说,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哪个张天一?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没生气。

电话里,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她能想象到,张天一抽烟的样子,头一歪,跳动的火苗,点亮烟雾,让他青涩的脸上有了一些不相称的成熟。

你最近怎么总不开机,我给你打过很多电话。

我病了。尚红撒了谎,脸微微有点烫。

病了?电话那头的张天一声音紧张地问,得了什么病?

尚红的脸更烫了,她不该撒谎,就是感冒,不碍事,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张天一吐了口气,声音轻松起来,他说,最近有一个朋友要资助我出一本画册,图片我都拍好了,可画册的名字总起不好,你知道我的文化不高,一直在学专业,后来我就想起了你,你是报社的大记者,能不能帮我个忙儿,不是无偿的,请你吃饭,吃大餐。

她想帮他,她答应了。

挂了电话,张天一的声音还在尚红的耳边回响。这是个明亮的早晨,细碎的阳光像不安分的孩子,从窗子跳入,在客厅里欢快地跳舞。尚红发现自己拒绝不了这个可爱的男孩,她经营的防线,是伪劣工程,是纸的,它经不起一点波动。她觉得该迎接这满地的光芒。那天,她整整收拾了一天的家,把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眼前亮了,心就亮了。

她到了张天一的画室。

那是个快要下雨的中午,在四千米巷子里的一栋老楼里,她敲开了房门。张天一满脸笑容,他穿着一条颜色明快的沙滩裤,像刚从海里跑上来似的。他的画室不大,40平米左右,地上堆满了画板、架子和画画用的颜料和笔。张天一很尴尬地看了尚红一眼,他说,你看,是不是像搞装修的。

尚红张望了一下说,你一个人住?

张天一点了点头。

尚红把目光转向墙边的那些画上。

这些都是没画完的。张天一边开冰箱的门边说,外面一定很热,我这里还好找吧,这个房子是我去年租的,一千五,我是捡了个便宜,这个小区别看挺烂,绝对安静,对,叫闹中取静。给,说着,张天一递给尚红一瓶可乐。对了,上次拿人家的那幅画,我又还给他们了,不是我的东西,就是揣在怀里也不是。

尚红很高兴,她说,这就对了,我相信你一定会画出比那主题更好的画作。

墙边摆的画,背景都是草原,有摔跤的搏克手,有挤奶的大妈,有河边提水的少女,等等。在这些作品中,尚红最喜欢的一幅是,在茫茫大雪的山中,两个衣服艳丽的人,一高一矮,像对母子,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遥远的地方是一座敖包。这幅画很容易让尚红想起小时候的故乡,她很惊讶地看着张天一说,你真神奇,这画就和我小时候做的梦,一模一样。

张天一点着根烟,他说,事实上,这么多年的努力,我就是想画出我们小时候的梦,这梦在现实生活中,是找不到的,它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它随时会被成人的念头湮灭,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它,再现它。

张天一从柜子里取出一卷画来,递给了尚红,这是他多年来的心血。

在尚红眼里,那是梦,色彩斑斓的梦。尚红一张张认真地看着,那些画确实像张天一所说的童年的梦,在变幻的色彩中,有歌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母亲的声音。张天一一动不动地坐在尚红的面前,乖巧得像个孩子,他的目光随着尚红的目光,在那些画上跳跃。尚红看完最后一张,抬起头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张天一点了点头,内蒙,我从东向西都走遍了,后来是青海、新疆、西藏,每年都走。

尚红闭上眼睛,她能想象到张天一一个人背着画夹,走在荒凉的路上,远处有五色的祥云在放射着光彩,祥云之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原,看不到边际,有珍珠一般的羊群在上面悠闲地吃着草。尚红突然睁开了眼对张天一说,你的画册就叫云上的草原吧!这个名字像明亮的子弹,击中了张天一,他一下激动起来,他需要它,他找到了!你真有才,我就是要这样有诗意的书名!走吧,任务完成了,我请你吃饭!

尚红喝了口手里的可乐,她笑着说,这就请我吃饭,太容易了吧。

张天一说,你觉得容易,我可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来,这是什么,是才华。

尚红点点头,好好,是才华,听你的。

有人敲门,张天一打开门,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长相有点像电视剧《奋斗》里的杨小芸。她并没有在意屋里的尚红,她一边抱怨外面的天气闷热,一边拿起尚红喝剩的可乐,一口喝完,站在一旁的张天一尴尬地朝尚红笑了一下,这时女孩才意识到屋里的尚红,她是谁?

张天一忙说,她是报社的大记者尚红。这位呢,是我的女朋友珊珊。

叫珊珊的女孩一点礼貌都不懂,她并没有等张天一把话说完,便噘着嘴说,快饿死了,吃饭去吧。在这个过程中,尚红的心被什么东西揪着,她说不清是疼还是羞辱,在她的眼里,张天一像是在捉弄她,不是吗,他有女朋友为什么还要约自己出来。可这样的逻辑站不住脚,有没有女朋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太多情了。

出了门,外面下起了雨,飞斜的雨线给闷灼的空气带来了一丝凉意,张天一和珊珊共用一把伞,尚红则单独举着伞跟在他们身后,她看见前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快乐得像一对小鹿,尚红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傻,干吗要跟在他们的身后,干吗受这份耻辱,她不知道该不该走下去,天空倾斜,尚红觉得自己正走进一个梦中,荒唐的梦中,那个叫张天一的人,自己认识吗?走了有十分钟,他们到了一家火锅店。

大家坐下来,张天一似乎并没察觉到尚红的不悦,他举着菜单对尚红说,这里的羊肉很正宗,都是从锡林郭勒进的,我认识这儿的老板,他今天好像不在。张天一在屋里看了一圈,然后又把目光落在菜单上。

叫珊珊的女孩,在尚红看来,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说话直,时间长了,她看上去并不讨厌。她说,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你们听说了没有?尚红看着她没说话,张天一则急切地问道,什么事,你说。

珊珊说,前几天夜里一点左右,有两个围着白围脖的女孩打车回家,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她俩说出一个远郊的村子,出租车司机见是两个女孩,没多想,就去了,到了那个村子,车停到了一家院门口,那两个女孩给了司机一百块钱,第二天司机在数钱时,发现他收的那一百块是张冥币,太可恶了,他昨天收钱时,还对着车灯看了半天,怎么会是张冥币呢,后来他越想越生气,就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座村子,他记得那个院子,他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司机便将昨天夜里的事对那个农民说了,那农民摇着头说,我家从来没来过两个系白围脖的女孩,昨夜家里倒是生了脖子上有白花纹的两个猪娃子。”

故事讲完了,珊珊看了眼大家,见大家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惧色,便噘着嘴嚷嚷道,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张天一拍着珊珊说,这个故事,我听过一百遍了,还刚刚发生呢,谁讲的。

猪八戒讲的。

尚红笑了,在这一时刻,尚红仿佛一下融入到了两个年轻人的快乐之中,自己不是局外人,是快乐的参与者。后来尚红和他们一起玩老虎棒子鸡的游戏,输了就罚酒一杯,他们的声音像沸腾的火锅,珊珊别看瘦弱,一点都不怕喝酒,倒是尚红后来喝得有点多了,她看见眼前的张天一和珊珊都在冲着她笑,他们的脸都笑得变了形,他们的声音都是一波一波的浪。她又输了,本来她想的是喊老虎,却喊成了鸡,老虎吃鸡,躲不过的,她看见眼前两个人的笑脸更加具体了,他们高兴地拥抱在了一起,珊珊一条明亮的大腿甚至压在了张天一的身上。

这是错觉,张天一看到尚红真的不能喝了,他把尚红的手压住,他说,这杯酒,我替你喝。

尚红的手一下甩开了,她说,少他妈的假惺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说完,尚红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她摇晃着身子对张天一说,你不是看不起我吗,来,咱俩干一杯。说着,尚红拿着酒瓶便往杯子里倒酒。

张天一上前将尚红的手抓住,你喝多了,不能喝了。

他的动作激怒了尚红,尚红一甩身,酒瓶扔到了地上,饭店的好多人都在围着看,珊珊坐在那里点着一根烟,冷眼看着他们,一切好像跟她无关。局面已经失控了,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说说笑笑的,连掌勺的大师傅都挤过来看热闹。尚红仍在高喊着服务员,让她上瓶酒。

张天一拉着脸,伏在尚红的耳边说,你是不是没完了?

尚红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说,怎么啦,我就是没完了,怎么啦?

张天一给了尚红一个耳光,这记响亮的耳光让尚红一下安静下来,她一下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再后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事情发生了三天后,尚红觉得右脸还是火辣辣地疼。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张天一是怎么打的自己,那天发生的事,如同黑暗的大海,除了能感受到潮湿的味道,什么都不复存在。太荒唐了,尚红几乎不敢出现在镜子前,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还是她吗?

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张天一,心就像个不安的兔子,这个想法古怪的男孩,让她平静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而且还是糟糕透顶,她不想再见到他了,那天喝醉的原因,是尚红受到了羞辱,她不恨那个叫珊珊的,她恨张天一,是他把自己的信心击垮,让自己无地自容。

夏天仿佛快要过去了,可炎热还在死缠硬磨,屋里屋外都像桑拿房一样,尚红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热,从心里渗出的寒气,让她提前进入了秋季。那件事发生后,张天一再也没打过电话,有时她对张天一是期待的,期待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尚红开始讨厌自己了,她不愿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只要在家,那荒诞的念头就纠缠着她,有时她更愿意待在单位里,哪怕是在电脑上偷菜,她也不愿意回家,她有点怕一个人的生活。

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陈好好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个漂亮的女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尚红很快叫出了她的名字。她俩快乐地拉起了手。是陈好好,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一下像变了一个人。

尚红给陈好好倒好水,便问道,你怎么能找到我这里的?

陈好好用埋怨的口气说,你还好意思说呢,自从你去了日本,连个音讯都没有,把老朋友们忘得一干二净,在日本不说了,回了国,也一点消息没有,在呼和浩特,我看到你们编的报纸,上面有你的名字,才找到了你。

你真辛苦。

为了找到你这个大美女,辛苦点又有什么呢?

两人一下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夸张,尚红突然意识到这是单位,马上把手指竖在嘴上,陈好好收起了笑声,可笑容还在,时间好像一点都没变,同当年一样。你现在还在那家旅行社吗?

陈好好点了点头,她说,我没你那么有本事,有个地方待就满足了,只是现在不当会计了,当了个小官。

我的好姐姐,真难为你,走吧,今天我反正不坐班,咱们好好逛一逛。

出了单位,两人的笑声又恢复了。天空空荡荡的,不热,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两个女孩逛街。两人逛得昏天黑地,到了天黑的时候,尚红挽留陈好好到她家住,她要做好吃的招待她。陈好好迟疑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尚红的家。尚红边说着话边在厨房忙碌着,不一会,便炒出三个菜。尚红打开了一瓶红酒,两人喝着酒,陈好好说她在两年前遇到了李后。

对于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尚红似乎已经想不起他的具体容貌,时间之沙将他掩埋在内心的最深处,现在是陈好好把他从她的心底拽出来,那个男人的形象在一点点复苏。尚红发现自己的眼睛在潮湿,本来平静的心境开始暗流涌动,她不想这样,为那个男人的眼泪,她早就流干了。

陈好好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他现在很可怜,他的岳父因为贪污,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也因帮着转移赃款,受了牵连,工作没了,也被判了三年,他的老婆在他坐监狱的时候,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自杀了。

陈好好的话,平静得像水一样,尚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涌动,她听不了这么残酷的故事,放在以前,她一点都不觉得残酷,她恨死了他。她的不幸,她的苦难全是这个叫李后的人造成的,他难道不该受到上天的惩罚吗?可现在,她有点恨不起来了,那个模糊的影子无论如何曾给过她温暖,给过她短暂的幸福,现在她还恨他吗,恨他什么?

尚红一口喝完杯里的酒,这杯酒里有她的泪,他现在怎么样?

陈好好轻轻叹了口气,她说,你想想,遇到这么大的打击,他能成什么样,唉,他的头发全白了,我见到他那天,请他吃了顿饭,他很少说话,人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跟傻了一样。

完全能想象出李后的模样,尚红给自己倒满酒,她又喝了一杯,多年前的那个李后复活了,他仿佛就坐在自己的旁边,正用柔软的目光看着她。

陈好好的话仍在继续,在快分手的时候,他突然问起了你在干什么?我说不知道,然后我看见他哭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这辈子他觉得谁都对得起,可就是对不起你。

尚红的眼泪再也挡不住了,李后的这句话她等了多少年,整整五年,现在她听到了,有什么用,这五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是伴着当年的那个噩梦过来的,她流了多少泪,当年她死的心都有了,可这噩梦就应该永远地记得吗?她就该永远地恨他吗?

陈好好拍了下尚红的手,说,他真的可怜,一无所有,我问他以后怎么生活,他说过段日子要去广东,这里他一天都不想待了,到处是痛苦的回忆,走到哪儿都有,在这里待一天,就要受一天的罪。陈好好点着了一根烟,她说,尚红,你仔细想想,你也够幸福的,我现在呢,连个恨的人都没有,跟行尸走肉差不多,我才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这话把尚红一下说笑了,陈好好真会安慰人,悲伤正在释怀,尚红觉得身子一下轻了,她说,咱俩别抱怨了,都成怨妇了,来,咱们喝酒吧。

电话响了。尚红拿起手机,是张天一的,尚红没接,她换成了震动。

陈好好好奇地看着尚红,怎么不接呀,是不是你男朋友?

尚红摇了摇头,什么男朋友,一个刚认识的小孩,没事,不管他。

那天两人一共喝掉四瓶红酒,陈好好先醉了,她衣服都没脱,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收拾完了,尚红躺在床上翻看了下手机,八个未接,一条短信。短信上写着:亲爱的姐姐,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失恋了,那个珊珊骗走了我五万块,跑得无影无踪,姐姐,我现在快疯了。

张天一的电话再没打来。有几次尚红想把电话拨回过去,可说什么呢,再说,你张天一失恋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你什么人,朋友吗,你张天一把我当过朋友吗?那个叫珊珊的,尚红见第一面就觉得不舒服,妖里妖气的,她骗他,活该。

自从陈好好走了以后,尚红的脑海里总在想那个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时隐时现,它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尖锐,它变得安静了,像被遗忘的细节,隐匿在光阴之中,想起它,有些温暖,有些伤感。现在的李后真的像陈好好描绘的那样,过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生活?那张白净的脸会变成什么样?这样的念头呀,为什么总会出现?尚红有时候笑自己,又不是十八九的少女了,干吗还去想那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人,他和自己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当年的恨,就是斩断情丝的利剑,现在还有必要去把散落的花瓣拾捡起来,它还会重新开放吗?

一个星期以后的上午,张天一的电话还是来了。尚红犹豫了一下,她接了,电话的另一端不是张天一的声音,是个陌生男人。他在问,你是尚红吗?

尚红愣了一下,她猜想张天一在和自己搞恶作剧,我是,什么事?

电话那头又问道,你认识叫张天一的人吗?

尚红不知道张天一要干什么,你是谁?

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是公安局的,现在张天一就在我们局里,他说认识你,你现在有时间的话,过我们局一趟,有些事情,我们想调查一下。

电话挂了。尚红看见窗外的天气好得出奇,阳光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她想不通张天一犯了什么罪会在公安局里,自己和张天一谈不上关系有多深,为什么要叫她去做调查。出了门,尚红脚步轻松地走在街上,这样的天气太适合去谈场恋爱,她却倒霉地要去公安局。她觉得自己和张天一的相识就是做了一场梦,现在她在这场梦的召唤下,已经身不由己,力不从心,说实话,到现在为止,她有点后悔认识这个叫张天一的人了。那天不是自己丢包,她和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认识,那么后来这些麻烦的事也就不可能发生。

可它发生了,再怎么说,她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尚红到了那家公安局。接待她的是一个理着小平头的警官,电话就是他打的。小平头警官口吻并不低沉,这让尚红觉得事情没有预料的那么糟糕,他说,张天一是在一个画展上偷画,被人家举办者抓住的,人赃俱获,并且认出他还是个惯犯,他还跟人家百般抵赖,说自己也是画家,后来他和人家打起来,把人家一个人还打伤了,人家报了警,后来让他给人家出医药费,他说没钱,问他有亲人吗,他也说没有,在我们反复教育下,他让我们给你打了电话。

对于警察的讲述,尚红一点都不意外,率性的张天一完全干得出来。可有一点她想不通,他干吗喜欢偷人家的画呢,上次他不是说好了吗,再也不拿别人的画了吗,怎么又犯了?尽管这样,尚红的脸上还是装出惊讶的表情,她看着小平头警官说,不可能呀,这孩子确实是个画画的,他怎么偷别人的画呢,警察同志,不会判他坐牢吧?

小平头警官笑了一下,那优雅的笑容有点像当年的李后,这些穿制服的能笑一下真是难得,他取出一张纸,说:在上面签个字,再交一千块钱的医药费就行了。他的话干净利索。

看来问题没有预想的那么严重,尚红很快在纸上签了字,然后交了一千块钱。

再见到张天一时,张天一仍是一团燃烧的火,他似乎对尚红的相救并不感激,出了公安局大门,他咆哮着说,什么他妈的偷,偷怎么不判老子刑,老子拿他们的画,那是喜欢,喜欢叫偷吗,他们又不是齐白石,又不是凡·高塞尚,值得我去偷吗,真是的,尚红,谁让你来了,老子看他们能把我关多久,这里有吃有喝,有床睡,老子怕什么。

尚红一路上不说话,她说也是多余的。阳光像条斑点狗一样跟在他们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跑着,张天一的声音在一点点地减弱,轻得有点像他的身子,后来他走不动了,他俩就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张天一抽着烟,目光虚无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让尚红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张天一突然痛哭起来,开始尚红并没注意,他只是双手捂着头,哭声就是从指缝中飘出来的,后来他的身子颤抖,哭声越来越大,他干脆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尚红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她很少应付这样的场面,一点经验都没有,她推了下张天一,张天一并没有理睬,哭得像个委屈的小猫,尚红见不得别人流泪,别人一流泪,她也会跟着一块哭。

张天一的身上有着谁都无法走近的悲伤,一个刚才还满怀愤怒的汉子,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尚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眼前到处都是些冷冰冰的高楼和踩着自己影子的匆忙行人,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尚红感到胸口堵得厉害,在张天一恍惚的哭泣中,她已经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后来她也靠在张天一的身上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停止了悲伤。张天一的状态看上去好多了,他拍了下身边的尚红,尚红的眼睛红成了樱桃,两人不自觉地又笑了起来,张天一说,快别笑了,让人都以为咱们是神经病。

不好意思的尚红用手打了一下张天一,就在这一时刻,张天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种奇怪的感觉顷刻间在尚红体内复苏,来得迅猛,不加掩饰,尚红抬起头,她闭上眼,迎接温暖时刻的到来。

什么都没发生,她感到张天一的手陡然间从她的手指间滑落,她慢慢地睁开眼,她看见张天一正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前方不远的街边正盛开着一簇簇鲜花。他轻轻地说,看见了吗,那簇花,我在草原上见过它,它叫断肠花,有一个传说,草原上有个牧羊女喜欢上了一个当兵的,他们相爱了,有一天当兵的要去打仗,这一走,一点消息都没有,牧羊女等呀等呀,等了好多年都没等到,后来牧羊女得了绝症,医治不好的病,她死的时候都对那个男的念念不忘。多年以后,那个当兵的回来了,得知那个牧羊女已经死了,悲痛欲绝,他就坐在草地上哭起来。那一年,在牧羊女曾经放牧的草地上,到处长满了这种花,人们后来给这种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断肠花。

尚红看着眼前的花,一下子变得幸福起来,她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故事,它是真的,肯定发生过。尚红把头轻轻地靠在张天一的肩上。

我渴了,你能帮我买瓶水吗?张天一说。

尚红愉快地站起来,在去买水的过程中,尚红觉得自己的身子被阳光照得明亮无比,这是个美妙的上午,一种不期而遇的甜蜜感,正在包裹着她,尚红闻到了风中的那断肠花的香气。

买水回来,她发现张天一不在了。尚红看见刚才的地方,一支烟蒂还飘着余烟,那是张天一留下的,人呢?光影飞舞的街头,她看不见张天一。哪都没有,他去哪儿了?街面上飘动着不真实的氤氲,就在这一刻,尚红相信张天一在不远处朝她招着手,那笑容是恍惚的,但气息真实,他就在不远处,可他在哪儿?她拨了张天一的手机,手机已经关机。

一个念头让尚红不安起来,她想起张天一的父亲,那个倒霉的男人,他就在这不经意的时候,跟世界开了一个玩笑,张天一,他会吗?

尚红在原地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中,她无数次幻想,张天一从街角笑呵呵地跑过来,然后跟她一边道歉,一边没正经地说笑着。她什么都没等来,潜伏在她脑海中的念头依然存在,她不放心,就到周围的桥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发生,世界还在按照它的秩序运转,后来,尚红想到了他的家。

她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冰冷的铁门阻断了她的期盼,她最后的念头也落空了。

没有张天一的日子,尚红几乎天天能梦到他。

梦中的张天一遍体鳞伤地跑到她的面前,他说公安局在抓他,没有别的地方,只能到她这里躲几天。张天一的样子把尚红吓傻了,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迎接还是拒绝,她说,你不是刚从公安局出来吗,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张天一就哭了,伤心得像个孩子,他说本来这几天把自己封闭起来,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才华,没想到他一画就画了一批,这些画他自己都想不到竟然如此完美,肯定会卖个好价钱,他正要找画商,警察就进了他家,他们说,这些画全是偷的。怎么会呢,张天一说,这可是我亲手画的。警察就是不信,他们打他,打死他也不承认,于是就把他关起来,一关就是几天,后来他趁一个警察睡着,就溜了出来,去哪儿呢,就想到来找尚红。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在粗暴地敲房门,张天一的脸色一下变了,他说,坏了,那些警察一定找来了,该怎么办?

通常是在这时候,尚红一下从梦里惊醒,醒来后,她仿佛仍能听见有人在敲门,那是幻觉,她不断告诫自己。声音没了,可梦里张天一可怜的形象还在,就在眼前,他的头上缠着纱布,嘴角的血痕还清晰可见。尚红的心在隐隐作痛,她想那是梦,不是真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张天一的消息。

也许,也许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没有吗,她要顺着记忆的这条绳索去慢慢回忆。在这个世上,有些男人回忆起来是疼痛的,她不愿去想起,比如李后;但张天一不是,想他的时候,记忆是温暖的,有一层淡淡的鹅黄色,这色彩像只婴儿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脸,还有心。

他不会离开自己。每到思念艰难的时候,尚红就这样对自己说。

思念有时真的有着神奇的力量,张天一出现了,不是在现实世界,是在尚红的QQ里,尽管他用了一个虚拟的网名:云上的草原,尚红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绝对是他,虽然是在电脑上,可他的气息已经弥漫开来,尚红眼睛里的泪一涌而出,她说,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不重要。

那你走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乱,抱歉,我快完蛋了,一事无成。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还有热爱的画画呢?

我感觉很不好,自己什么都干不成,说实话,我去偷画是我故意做的,我看不惯那些人装逼的表情。

你知道吗,你这样说,让人听了很伤心。

无语。

你现在好一些吗?

好多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聊天结束了,她找到了张天一,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她能想象得到,现在的张天一一定坐在草原上的某一角落,手执画板,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那里的草原一直绿到天边,上面有安静的牛羊,有静谧的湖水,有肥厚的白云。张天一的表情执着而坚毅,像他身后的岩石,他手里的画笔如风中的蒲公英轻盈地抖动着,一个久违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出现,一点点打开。

美妙的想象,让尚红的心变得像湖水一样恬静,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孤单,有意念中的张天一陪伴,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呀。每天晚上,不管多累,尚红都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等着她的云上的草原出现,他还会出现的,是的,他出现了。

尚红:这几天你在忙什么?

我在草原上。

真的让尚红猜对了。

我在草原上,遇到你的一个朋友,开旅行社的。

谁?

陈好好。

啊?你遇到她了?

啊,我还管她借了点钱。

人家敢借给你吗?

我提了你,她就借了。

果真没多久,陈好好的电话来了,她问尚红认识一个叫张天一的人吗。尚红忙对陈好好解释了半天,陈好好电话里埋怨了尚红半天,她说,我还以为是个骗子,他是你的男朋友吧,我看人长得挺精神的,挺好,啥时候能吃你们的喜糖?

尚红叹了口气,我是月光族,他是个穷艺术家,拿什么结婚,再说吧。

陈好好说,我看他^挺精明的,做生意倒是块料。

尚红笑了一下,那你帮他找个赚大钱的行业。

我真给找了,到时你别后悔。

那次借完钱,张天一又消失了。有一天尚红给他打手机,谢天谢地,通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张天一竟然不接,等她再拨,对方已经关机。他在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尚红问自己,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张天一在她的感觉里,总是来无踪去无影,为这个人,自己这么下去,值得吗?有结果吗?这样的问题,让尚红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她承认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孩,不管他有钱没钱,但他是真实的,在湍急的城市洪流中,她需要像张天一这样真的男孩,在她的心里,这样她觉得安全。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一个月过去,都没有张天一的消息。尚红觉得自己像得了相思病一样,身体里的思念变成了火苗,把她燃烧起来。她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QQ上的留言,她在等待着云上的草原,等着精灵古怪的张天一出现。

整个夏天在尚红的感觉中,就是一团闷热的火,而一场意料之外的秋雨让她烦躁的心情才变得平静稍许。这时她看见了电脑上的留言。

今天晚上,我在金蔷薇酒吧等你。张天一。

夜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不大,街面在灯光下,像撒满了会跳舞的水晶。尚红很快找到了那家酒吧,金蔷薇,一个多好听的名字,她想起俄罗斯一个作家的一本书名,这个夜晚注定将与美妙同在。她看见张天一,他正低头点烟,头一歪,跳动的火苗,点亮烟雾,让他青涩的脸上有了一些不相称的成熟,那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了。

尚红坐在他的面前,像是熟悉,像是陌生,她都为这种感觉感到好笑。这些日子,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还以为你寻了短见。

张天一笑了一下,我才不会死呢,干嘛要死,这几天我的一个朋友要我做生意,你知道吗,做生意,好多事情都得自己跑,什么跑银行啦,租店面啦,总之烦琐得很,忙得一直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尚红盯着他说,你真能编,那你做的什么生意?

张天一吐了口烟,他说,暂时保密,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对了,你那个女朋友人挺好的,她还夸我,说你的眼光不错呀。

这话让尚红的脸一下红了,好在酒吧光线暗,她喃喃说,什么眼光,她真会胡说。

他们要的酒上来了,是芝华士,尚红瞪大眼睛看着张天一,你发财了,要这么贵的酒。

张天一神秘地说,发了点小财,我想通了,只要不去想那些破画,发财的地方到处是,来喝酒,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告诉你吧,今天是我生日。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连礼物都没有。

张天一笑着把酒倒好,你能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对了。他似乎想起什么,从钱夹里取出一沓钱,这是那天你给我垫的,如数奉还。

眼前的张天一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前些日子的沮丧、哀伤都长了翅膀飞走了,换句话说,尚红喜欢张天一现在的样子,他自信健康,有想象中的活力,他的热情激活夜晚。张天一举着酒杯,眼睛看着尚红,怎么,不说点祝愿的话?

尚红举着酒杯说,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像孩子一样快乐吧。

芝华士的味道顺着喉咙下去,就盛开成一朵芬芳的花朵,浓郁且经久不散。在日本的时候,尚红喝过几次,那时,她觉得这酒味道怪怪的,一点没有清酒热烈,现在她喜欢这种味道,喜欢芳香气息中浪漫躲藏的味道。酒吧里放着小甜甜布兰妮的歌,她的声音把整个夜晚装扮得性感无比、光艳撩人。尚红从洗手间回来,张天一说,我也去一趟,对了,你的酒还没喝呢。说着,他的手指神秘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尚红举着酒杯,看着穿梭于酒吧里的男女,他们更像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在上帝想不到的地方,派对狂欢,自由摆动。尚红把手里的酒一口喝干,突然一个坚硬的东西卡在了她的喉咙,她咳了一下,那个东西固执得像粒丸药。尚红一下紧张起来,这个时候她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张天一来了,见状也慌了,尚红用手指洗手间,她说不出话,张天一把她一把抱起来,在洗漱池里,尚红用手指抠嗓子,张天一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她的汗已经湿透了全身。当啷一声,一个东西从她的嗓子跳出来,尚红的身子一下软了。

洗漱池里是一枚明亮的钻戒,这一切既让尚红感到迷惑,又让她明白了什么。她抬起脸,泪流满面地看着张天一。张天一像做错事的孩子,他低着头,嘴里嗫嚅着,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把它放在你的杯子里,没想到弄砸了。

尚红一把抱住张天一的脖颈,她用力地吻着他,吻他的眼,吻他的眉毛,吻他的嘴。在这一刻,尚红仿佛就是张天一的母亲,这个淘气的孩子失散多年,现在又回来了,她要用女性的爱温暖他,从此不再分别。

从酒吧出来,雨停了,午夜的风吹在脸上是暧昧的,街面上游荡着迷蒙的水汽,像纱一样包裹着两个人,张天一拉着尚红到了一辆吉普车前。

你的?

公主上车。

潮湿的街面上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两边高耸的楼房像黑黢黢的大山。尚红静静地看着窗外,往事像倒退的光影,她看见自己十四岁的模样,那个少女就站在湖边,看着,在云影交汇的尽头,有自己未来的家,有自己未来的男人,她把头轻轻靠在张天一的身上,她闻到了多年前湖水的潮气。

张天一走进了尚红的家。他是走进这个家的第一个男人。

今夜尚红就是他的女人,换句话说,他是她的孩子,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他抓着尚红的手一刻都不想分开,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尚红关掉了灯,他们开始接吻了,小心翼翼地,像两个迷路的小鹿,在舔舐着对方的伤口,那伤口还没有痊愈,只有缠绵的嘴唇能让这伤口弥合得快一点。张天一在尚红的启示下,幸福感像一道明亮的闪电,他的手紧紧地把尚红揽在怀中,紧紧地,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心跳。

眼前的一切是尚红没想到的,这也许就是命运,两个人在某种旨意的安排下,一起生活,虽然这生活来得太快,来得有点荒唐,让尚红来不及看清楚,它就撞入怀中。不期而遇的日子是金子买不来的,她得珍惜,珍惜每一个细节。

张天一也像变了一个人,忙忙碌碌的,他已经不再是混迹画展上那个怀揣梦想的倒霉画家,他变了,变得健康、快乐、积极,换句话说,他找到了自己另一种人生坐标。听他说,是一个广东来的有钱朋友投资做的灯具,他负责销售。灯具这一行利润很高,他做什么都行,只要不违法,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张天一更多是在畅想着未来:有一天,他们有了钱,他们回到草原,包一片牧场,养羊、放马,再生一群孩子,每天快快乐乐的……在张天一的讲叙下,尚红看到那天似乎并不遥远,窗外有一片云,在云上,她能听见他们未来的笑声。

在电话里,尚红对陈好好叙说着自己的幸福,她说每天她看见的太阳都是新的,又红又大,就挂在她家的窗户上,把自己这个小家,照得明亮得像镜子。陈好好笑着说,妹子,你都快成诗人了。尚红一点都不在乎,她对目前的日子非常知足。

在街上,在单位里,尚红的脸上总能看到笑容,那笑容是浅浅的,像一汪有波纹的水,这水既清澈见底又内容丰富,直到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人,这笑容就没了。

那个人是李后。

在大街上,有人在她身后叫出她的名字。叫她的那个人站在阳光地里,刺眼的白光,让尚红一时间难以断定是不是在叫自己。那人又叫了一声。

她认出李后。眼前的李后与从前的李后,完全是两个人,若不是他的声音,尚红真的认不出来。那时的李后,白净、忧郁、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现在的李后,脸色黝黑,背有点驼,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顶,他看上去像刚领完低保的退休工人。尚红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他。

她看李后走过来,像从遥远的梦里走来。尚红的身体是木木的,眼前的光线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忽明忽暗,像部老电影,记忆里难忘的主人公正从银幕中走来。她看见李后朝着她笑了一下,这笑很短暂,他说,远远地看着像你,不敢肯定,果真是你。李后的声音既热情又谨慎。

尚红看着李后,这一时刻,她发现时间之河就横在他们的中央,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像是远在天涯,她说,真的没想到,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后摇了摇头,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他说,一言难尽,你呢,现在干吗?

尚红笑了一下,她说,我在一家报社打工,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李后看了下刺眼的阳光,他说,咱们到那家咖啡店坐一会儿,这里太晒了。

尚红说,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改天吧。

她看见李后脸上灰蒙蒙的,眼睛里欣喜的火焰一点点在消失,他显然没想到尚红会拒绝,一种恶毒的快意在尚红内心蔓延。不该吗,当年他李后是怎么对待她的,她为了他差一点就自杀了,现在这无足挂齿的拒绝,算什么,伤了他的自尊了吗,自己呢,尚红觉得时至今日,她的心还在流血。

他们彼此记了电话,在光影中,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地分开了。

街上的喧嚣恢复了。多年前,也是在街头,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孩茫然的形象复活了。她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找不到温暖,她那时是多么需要李后,哪怕是一句关切的话。没有,什么都没有。尚红走不动,她恨自己的软弱,这个时候眼泪竟然变得这么不值钱,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流了这么多的泪。

她把电话里刚存的号码删除了。

张天一这几天回来得都很晚,也许是公司业务忙,人也瘦了一圈。回来后,顾不上和尚红说话,便倒头就睡,他真的累坏了。这些天张天一总是往回拿钱,多时上万,少时也大几千,钱多了,人的笑脸却少了。本来尚红想把遇到李后的事,跟他讲一讲,虽然故事不能讲透,她只想倾诉一下。现在李后变成一块石头,就压在她的心口上,她喘口气都觉得特别困难,可疲惫的张天一哪顾得上听呀。

她还在想着他。那天他们相遇时,黯淡的光影和李后欣喜之后失落的表情,像一张大幕将尚红覆盖着。她的心就是软。身边的张天一还在昏睡,没有一点声响,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像个熟睡的孩子。尚红觉得自己必须要忘掉李后,这样对张天一不公平。

尚红去厨房喝水时,听见张天一的电话在振动。尚红从张天一的衣服里取出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尚红本想叫醒张天一,可张天一睡得太死了,她还是接通了。开始她担心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张天一呀,我是李后……。

这个名字把尚红吓了一跳,是他的声音,确实是,这样的声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可他的声音怎么会从张天一的手机里传出来?电话里声音还在延续,尚红赶忙挂断了。

这一夜,尚红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张天一显然没察觉到尚红的失眠,良好的睡眠让他站在镜子前,显得充满活力。他一边打着领带,一边朝着镜子里端详,确实很好,以前的形象只是记忆,现在的状态才是自己。尚红还在被子里,堵在她胸口的话沸腾着,她说不出来,从何说起呢?

张天一从口袋里掏出电话,他看到来电记录,自言自语地说,是李总电话,神经病,两点了还打。

尚红探起身子,她故意说,哪个李总,不是女的吧?

张天一笑了一下,他说,就是那个广东来投资的李老板,我实在搞不懂,半夜他打什么电话,对了,你知道吗,这个李老板不是广东人,是内蒙人,到了广东,从保安干起,什么都干,后来赚了钱,到佛山开了厂子。

尚红揉了下眼睛,她说,这人可靠吗,别钱赚不上,再被他害了,那可划不来。

张天一的眼睛仍不愿离开镜子,他说,要说风险嘛,有点儿,我后来知道我们买的雷士灯具全是高仿,也就是假的,可你想一想这假的,它利润高,再说它也不是吃的喝的,假的会死人,这灯具就是照明,真的假的。谁会在乎。

尚红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她拉着张天一的手,急切地说,你不能去了,只要是卖假货,总有一天会出事。

张天一看着尚红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拍了下尚红的肩,我的乖乖,你怎么了,我又不是去偷,去抢,再说,你没看见这一行多赚钱,只要有了钱,咱们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去哪儿都行。可现在没有,我过怕了没钱的日子,你知道吗,我的乖乖,没钱,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瞧得起。

尚红用身体挡住门,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你不能去,没钱,咱们可以赚,再说,我的工资足够咱俩的生活,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画你的,只要不干这违法的就行。

张天一一点都没想到尚红会这么固执,无缘由的固执,这个早晨,本来可以过得美妙无比,现在呢,张天一多少懊恼对尚红讲那些话,讲了只有反作用,张天一控制了下情绪,他说,我的乖乖,你别激动,你听我说好吗,我张天一不是三岁小孩,我做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的,这假灯具的质量和真的一模一样,只是人家做出了牌子,我们没有,我们去套了它的牌子,这叫犯法吗,即使是犯法,那我也得去做,我现在需要的是钱。

尚红突然看到张天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她说不清是什么,总之让她有点不寒而栗,换句话说,她被这种东西打动了,她身上坚持的意志在瓦解,但她还在门口。让开!张天一喘着粗气地说完,用力拉开尚红的手,门开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整个一上午,尚红心乱如麻,她对张天一隐瞒了很多东西,张天一不知道,他有一天假如知道了真相,他能受得了吗。不能让张天一和这个李后继续在一起!

那个上午,她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足以让张天一和李后分开。

十一

一连几天,张天一都没回来,尚红没有再给他打电话,她相信张天一会回来的,这一点她有着足够的自信。这几天,尚红反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压在她胸口的石头已经土崩瓦解,她的身上有说不出的轻松,她甚至做了一件连她都没想到的事情,她把报社的工作辞了。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干什么,但她觉得从报社走出来的那一刻,自己从里到外,都轻松了,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现在笼子门打开了,她的归属是头顶上蓝蓝的天空,她就是一只鸟。

张天一的电话来了,在电话里张天一喘着粗气,听上去像喝了不少的酒,后来他哭着告诉她,什么都没了,他们卖的假雷士灯具,让人举报了,被工商局定为近十年最大的造假案件,整个公司和货全被工商局查封了,李总也让人抓起来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尚红能想象得出,苦闷的张天一此时一定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他的繁华梦想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太快了,快得他有点接受不了。你回来吧,以后机会很多。尚红劝着张天一。

张天一叹了口气,他说,还多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到,我他妈的怎么了,论智商不比人差,怎么我就总是失败呢,你说,画画时,他们不重视我,那些傻逼画家都成名了,连狗屎都成名了,我呢,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你说,我不偷他们的画,偷谁的!现在好了,老子不画了,老子做买卖,可到头来,有什么?还是屁也不是。

他的话,确实让尚红心如刀绞。这是一个男人内心最痛苦的声音,这声音卑微、愤怒、疲惫、苍凉,后来尚红也哭了起来,她说,你回来吧,这还有你的家。

电话断了。尚红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天一点都不蓝了,灰蒙蒙的一脸死相,仿佛是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闷浊、压抑,让尚红站在其中,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现在尚红多多少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所有的一切是她导演的,是她让张天一变得痛苦,是她让这个原本平静的世界变得复杂起来,可她又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做以后呢,如果说,尚红现在是自私,她为的全是以后的无私,可这些话,她对谁说。

接下来,她觉得自己该面对一个人,而且必须面对,他就是李后。此时李后的形象在一点点地放大,这一点,连她都感到奇怪。以前李后不过是个影子,不过是她回忆历程上的一个逗号,现在呢,她觉得自己正无限地接近他,甚至能触摸到他的眼神,那是失落的眼神。

尚红通过报社同事的关系,在看守所找到了他。从李后的表情看,他显然没想到尚红会出现在这里。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尚红。她像从梦里走来,走到他的眼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尚红看见李后的头发全白了,只有他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对尚红而言,她很难将当年脸色白净的公务员与今天的李后统一在一起,这也许就是人生,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正在一点点地发热,她克制着自己,是张天一告诉我的。

李后眼睛里全是迷雾,他看着尚红,你怎么认识张天一?

张天一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李后突然一下笑了,他脸上的平静一下灿烂起来。他说,世界真小呦,真小,我想起来了,陈好好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你们已经是朋友了。

尚红点了点头,现在她有点明白李后为什么和张天一在一起了,是陈好好,上次张天一到她那里借钱时,陈好好安排了这一切。她能怨陈好好吗,不能,她的目的很单纯,也许就是想帮帮他们。

李后没有撒谎,他什么都不知道。尚红说,我和张天一非常相爱,真的,我不想失去他,可有一天,当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乱极了,我知道,再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他的。

李后的眼睛里有迷蒙的水汽,他认真地听着尚红的话,一句一句地。

他很单纯,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想把他美好的世界打破。

李后点着头,他声音有点凄凉地说,张天一确实单纯,他能和你在一起,是他的福气。

尚红说,是我举报了你们。

这话一出口,尚红以为李后会激动地跳起来。他没有,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淡淡的,好像与他无关,他也许早就猜到、想到了。他看着尚红,然后轻轻地说,这是我欠你的,我要换成你,我也会这样做。

那天从看守所里出来,尚红多少有点恍惚,她一点都确定不了,刚才见的人难道就是李后?一个曾让她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一个被她送进了监狱里的人,他竟然平静得像水一样。尚红觉得自己在往回忆内部迈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里面的人和事,就是一团水汽昭昭的雾,尚红身子有点虚脱,她的泪水再也阻挡不住了。

这一天对于尚红而言,比任何一天都漫长,记忆中的李后出现得竟然这么离奇,这么短暂。就是在这一天,他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又重新回到记忆深处。尚红回到家,地上有张天一的鞋,那是幻觉,什么都没有,所有的疲惫正在她的身上蔓延,她入睡的时候,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这么做,就是为了张天一,为了她今后有可能得到的幸福。

十二

一连几天,尚红都在做着噩梦,这梦发生得如同真的一般,只有梦醒的时候,尚红才意识到这是虚惊一场。有一次她梦见她和张天一开着车,在草原上奔驰,一路上他们又说又笑的,后来张天一说他憋泡尿,于是车停住了。明明是白天,可下了车却是黑夜,风很凛冽,眼前全是土丘,尚红看见张天一在这些土丘边转了一会,然后开始方便,尚红在车里大喊着:别对土包撒尿,你会中邪的。张天一不仅不听,还边笑边转着圈地撒尿。上了车,继续赶路。尚红有点困了,她闭上眼,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被汽车颠醒了,这时她看见张天一两眼发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尚红往外一看,他们的汽车还在刚才那个有土丘的地方转圈。尚红推了推张天一,张天一突然张口说话了,不同的是,是一个陌生人的口音:谁让你们在我的身上撒尿。

还有一次尚红梦见自己睡着了,突然有人开门,她看见张天一晃晃悠悠地进了家,他身上全是酒气。尚红本来想支起身,和他说几句话什么的,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后来屋里传来张天一的一声尖叫。怎么了,尚红侧起耳朵,她再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她咬着牙,下了床,张天一不在卧室,他在哪儿,尚红找遍家里,在卫生间里看到了张天一。让她吓了一跳的是,张天一全身都是血,倒在地上,尚红一把将他抱起来,他的头上破了一个口子,血正在他的额头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的脸白得像张纸,再这样下去,血会一点点地流干,尚红痛苦地大喊着他的名字,一直喊到从梦中醒来……

张天一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尚红去过李后和张天一租的店面,那是一家人流如织的灯具市场,他们的店面已经换了安徽人,尚红问过,那个安徽人说不知道。偌大的城市,她再也找不到张天一的身影,他变成了空气。尚红能闻到张天一的气息,他就在不远处,可他在哪儿?

在尚红的家里有一个破箱子,那是张天一的全部家当。尚红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里面是一些素描本。这几年张天一真的没少画,里面有人物、有花鸟动物、有草原、有高山,一共十几本,可以想象张天一画画时多么勤奋,这么勤奋的一个人却得不到认可,可怜的张天一只好去做生意,现在生意也做不成了。尚红看这些素描时,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有一张照片放在箱子的底层,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有点发黄了,上面的张天一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坐在他身后的肯定是他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个高个子,脸上棱角分明,他的眼神很像现在的张天一,有点忧郁有点冷峻,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像是在嘲弄着什么。张天一的母亲穿着一条现在看起来都很时髦的裙子,人显得很明亮。

多么好的一家子。

有人敲门,尚红断定是张天一回来了。她赶忙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两个警察,一高一矮,其中一个高个子问道,你是尚红吗?尚红愣了一下,忙点了点头。另一个矮个子说,那你认识张天一吗?

尚红仍点着头,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警察,怎么了,张天一怎么啦?

高个子说,他死了,醉酒驾车,汽车撞到了立交桥的桥柱子上,我们赶到现场时,人已经死了。

尚红的身子在打冷战,她一点都不相信。这是梦,醒了就什么事都没发生。尚红有点站不住了,一种入骨的寒意让她周身发冷。这一切,高个子警察似乎并没意识到,他的声音仍在继续着,我们在他的汽车上发现一个订花的单子,上面有你的名字。

在颤抖中,尚红想起来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当尚红和陈好好坐在一家咖啡厅里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萌动的阳光懒洋洋地爬在窗台上,像只上岁数的猫。尚红声音低低的,悲伤已经远去,回忆的味道正浓。她说,张天一的死,事实上我有预感,那几天里,我总是不断地做噩梦,他死时的面容跟我梦中见到的面容一模一样,张天一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微笑。

陈好好听得很认真,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

尚红叹了口气,她说,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举报他们,他们都是我曾经爱过的人,我却用自己的方式去阻止他们,去改变他们,原以为我这样就会得到爱,可我,可我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陈好好的手落在尚红手上,她说,这不能怪你,你的选择没错。

两人沉默了,这是段伤感的时光。尚红把目光瞥向了窗外,这个夏天的呼和浩特,跟以往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区别,会跳舞的光线在街面上像道流动的河,那河水里有她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影在晃动,这时,她看见了它,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那里正绽放着一簇簇鲜花,那是张天一曾跟她提到的一种植物,它叫什么呢,尚红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