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肇中
(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黄道周史学思想析论
杨肇中
(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晚明学界在崇尚经世救时之实学的诉求下,掀起了向儒学经典回归的学术运动。是时史学思潮亦在时代更革中发生无可忽视的异动。闽南黄道周为晚明一代大儒,其史学思想堪值注意。从三个方面对其史学思想予以析论:一、“经、史并重,以史证经”的方法论;二、史学的价值论;三、史学的经世功能论。
黄道周;史学思想
晚明学界在崇尚经世救时之实学的诉求下,掀起了向儒学经典回归的学术运动。与之同时,“欲载之于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的史家意识,在晚明学者身上显得尤为强烈。其史学亦表征出了与前迥异的面相。他们明确主张,“经、史并重”,“亦经亦史”,“两者相为表里”,以及经世史学,并质疑是时“国史”的书写,强调史学的真实客观性等。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社会急剧变动下的一种史学新思潮的涌动。
对于“经史百家,无不随问阐发”的黄道周来说,史学思想无疑是他儒学思想中重要的一环。在晚明史学思潮中,他的史学主张是什么呢?又是如何回应时代需求的?笔者拟从如下三个方面加以阐述:一、“经、史并重,以史证经”的方法论;二、史学的价值论;三、史学的经世功能论。
明中叶以降,学者们大多认同“经、史并重,二者互为表里”的观点。如王阳明云:“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李贽云:“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鉴戒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复社名士周钟更为明确地主张:“经、史二学相为表里,不读六经,无以正是非之本,不读二十一史,无以极是非之变,士方穷居闭户,不能取历代掌故家言,殚厥源流,详其得失,及国有大事,廷立而议,何以引古论今,援往辙之显鉴,定群言之混淆哉?”他认为,经、史之学,二者互为表里,六经为含蕴历史义理之本源,而二十一史则详载历史演迁之事迹,只有两者并重,才能“引古论今,援往辙之显鉴,定群言之混淆”,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对于儒家经典原旨的追索和史学经世的思想相与奥援,促成了晚明学术转型时期主张“经、史并重”思潮的来临。
黄道周颇为注重“六经”之学,且对于史学亦相当重视。他虽然没有明确表达“六经皆史”之类的论说,但是,在他的著述中,“亦经亦史,经、史并重”的思想却是所在多有。黄道周说:
凡是大业载于经、史,不尽繇经、史。因心则经,因物则史;经以制心,史以制事,以约御博。
黄道周认为,经、史文献虽然不能穷尽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但却是儒者有志于圣贤之道的至为重要的下手处,“经以制心,史以制事”。读书人要明了心性之学,须返诸儒家经典,而不是直凭一点灵明,任由良知自然呈现所能获致。“因物则史”,如果要通晓开物成务,以应世用之学,则非读史不可。另外,黄道周在这里所表述的“经”、“史”对于儒者的价值意义,与其对“博”与“约”之间关系的论述是互为一致的。“约”是通经之要,“博”是览史之事。由此可推,他所主张的“经”与“史”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约”与“博”之间的关系。由“史”返“经”,从“经”到“史”,亦即是在“博”、“约”之间形成一个循环互动的认知模式。
如果打破“经”、“史”之间的传统分类,将“经”、“史”摆在同一平台上看,“经”亦即是“史”,“史”亦即是“经”。“经”、“史”之间实际上就是“一体二面”的关系。正如清代学者郑开极为黄道周《礼记》经解著述作序时所云:
“经”、“史”相为表里,“经”以载道,“史”以载事也。然《春秋》记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先王之典章法度,秩然而不可踰,“史”即“经”也;《书》以道政事;《诗》以道性情。或记之左史;或采之輶轩,皆得列于庠序,“经”亦“史”也。……若《表记》、《坊记》、《缁衣》、《儒行》诸篇,其亦史氏记言之义乎?盖道在于事,圣人以是非予夺,立天下之坊;道在于言,圣人以立身践行,正天下之表。
郑氏这一论议可谓深契黄道周思想之神脉。“《春秋》记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先王之典章法度,秩然而不可踰。”在这一意义上,“史”亦即是“经”。黄道周不仅突出了《春秋》之褒贬大义,而且,运之于象数之学的“数理逻辑”,与《易》、《诗》诸经一道,用以诠释天地、日月以及人事的运行律则。此之谓“经”以载道;《春秋》又是记载春秋列国之事的“史”,因此,黄道周遵循“为《春秋》以本礼”的逻辑思路,以春秋之史来解释《礼记》中《坊记》、《表记》二篇。他认为,《春秋》这一史籍中充盈着儒家礼乐的精神。因之,“《春秋》之义不尽于《表记》,而《表记》之义尽于《春秋》。”由于“史”以载事,黄道周这一以《春秋》来诠释《礼记》的经解著述,又是一种“以史证经”的路数。“盖道在于事,圣人以是非予夺,立天下之坊。”“经”绝非所谓空言“道”或“义理”,其必定是通过“史”的叙述与义理的演绎相结合,然后彰显“是非予夺,立天下之坊”的《春秋》之义。《四库全书总目》曾对黄道周的《坊记集传》与《表记集传》的著述特点作过如下归纳:
《坊记集传》自序以为“圣人之坊乱,莫大于《春秋》”,故是书之体以《坊记》为经,而每章之下,皆胪举《春秋》事迹以证。
至《表记》篇则多言君子恭敬、仁义之德,而必以《春秋》证之。
《四库全书总目》认为,黄道周这些“以史证经”、“经史交融”的礼学经解著述,亦“非漫无根据,尽出附会”。此二书的价值意义就在于:“其说《春秋》互证旁通,颇有发明,虽未必尽得经意,特以议论正大,因事纳规,甚有关于世教。”换言之,黄道周对于礼学经典的诠释不是空幻幽眇的玄解,而是“因事纳规”,征于史实的“互证旁通”之法。
黄道周主张“经史并重,以史证经”的思想还体现在他的易学研究当中。如前所述,他的易学思想中一个异常显明的特点便是对历史推步之法的运用。他用春秋以至宋、元时期两千余年的历史,对应于《易》之六十四卦,以观天道、人事之趋势与走向。“足其文献,研其爻象”,天地之道皆备于此。“故《春秋》者,天地之自修也;《诗》者,神之吟咏、歌啸其事也。《诗》与《春秋》递为爻象,以图天地。”黄道周这种以《春秋》解《易》,以《诗》解《易》的方法,无疑亦属于“以史证经”的路数。正如许苏民先生所说,晚明清初的诸多学者思想中,有着浓厚的“以《易》为宗,以史为归”的学术面向。在这一点上,黄道周思想确乎有类于此。
平心而论,黄道周上述“经、史并重,以史证经”的学术思想,虽有一定新意,但并非有意于贬低经学的地位,来抬高史学的价值。换言之,在黄道周思想中,“经”的地位并未受到根本性的挑战。这从他主张“先经后史,先史后籍”的观点中可窥个中端倪。另外,如前所述,黄道周用“以约御博”来表述经、史之间的关系,这表征了一种带有浓厚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普遍性伦理色彩的史学思想。
“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在中国传统礼法社会里,这一史学的道德审判作用是不容低估的。明代学者热衷于修撰当代史,大多含摄批判现实,重建政治与社会道德秩序的冀图。
王世贞曾批评明代官修史书《实录》云:“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讳,始命内阁翰林出纂修实录,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是故无所考则不得书,国忸衮阙,则有所避而不敢书。而其甚者,当笔之士或有私好恶焉,则有所考无所避而不欲书,即书,故无当也。”引黄道周为“史学知己”的晚明史家张岱更为具体地指出:“宋景濂撰《洪武实录》事皆改窜,罪在重修;姚广孝著《永乐全书》语欲隐微,恨多曲笔。后焦芳以佥壬秉轴,丘浚以奸险操觚。《正德编年》,杨廷和以掩非饰过;《明伦大典》,张孚敬以矫枉持偏。后至党附多人,以清流而共操月旦,因使力翻三案,以阉竖而自擅纂修。黑白既淆,虎观、石渠尚难取信;玄黄方起,麟经夏五,不肯阙疑。”明代中叶以后,学者们对于这种“有所考无所避而不欲书”、“改窜”与“掩过饰非”等恣意歪曲事实的明代国史修撰者的做法,进行了大胆的揭露与批判。
虽然黄道周没有针对明代国史修撰的现状进行如上直白的批评,但是在他的许多著述文献中仍可窥见其主张“据实直书”来矫正上述史学积弊的思想。黄道周在《缁衣集传》中的《成信章》引证了一则史料,并予以评论云:
魏征没,上自谓失一鉴。有五世孙謩者,文宗拔为右拾遗,迁起居舍人,上常欲自阅《起居注》。謩不可,曰:“古置左、右史,善、恶兼书,陛下所为善,臣亟书,不一书脱;不善,又何敢不书?观《记注》,臣不敢奉诏。上曰:“朕曩尝观之,庸何伤对?”曰:“此自曩时史官失职而然,若人主自观史,则臣必有所讳,何以信后?”上曰:“善。”故人主之言行,不饰不诬,则史臣之责也。记注之臣,善饰其君,则天下之民,皆大其美而小其恶,民大其美而小其恶,则人主之好恶益乱而不可治矣。
上述引文的大意是,魏征是唐初有名的谏臣,唐太宗亦能从谏如流。魏征去世后,太宗“自谓失一鉴”。魏征五世孙魏謩颇有史才,被文宗李昂提拔为右拾遗、起居舍人,担任史官之职。李昂常欲翻阅《皇帝起居注》,史臣魏謩则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古以来,史官对于君主的日常行为都是据实直书,善恶不隐的。如果允许君主自观《记注》,史臣必然因有所隐讳而失职。”李昂听罢,称善是言。黄道周征引这则历史故事,表达了他对于国史的纂修必须“据实直书”的史学思想。他认为,史臣的职责就在于对“人主之言行,不饰不诬”。如果君主身边的史臣一味“善饰其君”的话,那么,其他臣民将会“大其美而小其恶”,进而导致君主因丧失外在道德规范的约束而“好恶益乱”。在黄道周看来,“据实直书”不仅具有一种史学方法论的意义,而且,其亦发挥敦促人们尤其是君主谨守道德规范的作用。
在皇权官僚专制社会中,君主的权力如何得到监督与限制,使之在儒家道德规范中运行,这是儒者们所必须面对与思考的。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有诉诸于“天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砥砺德性成为君主保持政权合法性的下手之处。而由上古时代“接通天人”的巫史职业转变而来的史官则扮演了呈现君主德性的重要角色。因此,古代史官在理论上掌握了大量的话语权力。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春秋时史官的载录最初是藏之宗庙,呈现给神灵的,这种呈现实际上意味着天命的裁决,这才使得史官和他的文献有力量。”然而,在明代的实际政治权力运作中,史官职责的神圣性屡屡受到侵犯。明代《实录》的改窜,国史的修撰失败,大大侵蚀了史学的生命力。故此,明代中叶以后,此一情形颇为学者所诟病。李维桢说:“本朝无史,而遂以《实录》为史,有识者病之,野史因是纷然错出。晚明时期,学者私撰当代史的现象可谓纷然杂呈。其不得不说与明代国史的修撰不能“据实直书”的情状有着某种程度的关联。
除了对“据实直书”的史笔精神有所体认与继承之外,黄道周认为,《春秋》最为重要的价值在于阐明“天人相与”之道。这可以从黄道周对王通《元经》的评骘中窥其大略。王通云:
《春秋》其以天道终乎,故止于获麟;《元经》其以人事终乎,故止于陈亡,于是乎天人备矣。……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故君子备之。
王氏认为,《春秋》由人道而及天道;而其《元经》则由天道而及人道,“天人相与”,乃是有德君子所敬畏的。同时,探究天人之道,亦是儒者使命所在。王通《元经》中对于天人之道的认知与阐扬,是黄道周极力推崇的主要原因所在。黄道周说:“河汾夫子当无王之时,有徳无位,作为《元经》以绍绝统,始于金墉之年,卒于陈亡之岁。上稽天道,下应徳符。循环中论,言简而精,意博而达,仲尼而降,何可多匹乎?”其又云:“自《春秋》后,只有《元经》粗识大意”,由此可见,黄道周把王通视为仲尼而后之第一人。在这一点上,他认为,即使是影响极大的朱熹《通鉴纲目》,亦无法与王通《元经》相媲美。他说:
……然则《纲目》之治,下于《元经》与?曰:“《元经》有其时,《纲目》有其事,命时者与天,命事者与人,天者得其命,人者得其正,故《元经》者,《春秋》之爱子;《纲目》者,《春秋》之冢孙。
黄道周将《春秋》放在“天人相与”的视野中加以观照。他认为,朱子《纲目》的价值在王通《元经》之下,其原因即在于“《元经》有其时,《纲目》有其事”。前者涵摄天道,而后者仅及人事。故此,《纲目》在境界上略逊《元经》一筹。但是,“天者得其命,人者得其正”。黄道周并不否认《纲目》本身的价值。他将《元经》比喻为“《春秋》之爱子”,《纲目》则为“《春秋》之冢孙”。意思是说,二者虽然有上述之差殊,但在精神实质上,却是一脉相承的。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说:“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重视史学的资治功能,是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学术观念。每当政治、社会遭遇危机之时,史学必定成为人们参与经世救时的颇为重要的思想资源。晚明史学著作甚多,“野史”、“家史”与“国史”,三家竞出,尤其是前两者颇为繁盛。这一史学现象的萌生,除了国史之不昌的原因之外,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出于其时士人热切地致力于经世救时的需要。“社会危机加重的直接的后果是经世史学思潮的兴起。”晚明时期,大多学者将政治、社会之颓唐归结于学术风气之败坏。而学风之颓又归咎于王学末流之“空疏”。在某种意义上,史学亦成为是时学者意欲返之于实的重要标向之一。正如有学者所说,晚明史学在经世实学思潮的涌动之下,亦发生了由“主于道”到“主于事”的转变,表征出了一种实学取向。
《四库全书总目》云:“鲁史所录,具载一事之始末,圣人观其始末,得其是非,而后能定以一字之褒贬,此作史之资考证也;丘明录以为传,后人观其始末,得其是非,而后能知一字之所以褒贬,此读史之资考证也。苟无事迹,虽圣人不能作《春秋》,苟不知其事迹,虽以圣人读《春秋》,不知所以褒贬。”欲重建理想道德秩序,须定褒贬之义;欲定褒贬之义,须征于史迹,而非诉诸空言说教所能成之。在晚明时期的返实思潮下,经世史学应运而出。
“十年史官”的经历,使得黄道周对于史学经世功能的体认至深。崇祯四年(1631),黄道周在《与亲串书》中写道:
吾以出山大义,不敢反顾,今坐漏舟,为之不可,言之无益。……今日唯当精研古今兴亡、盛衰变故之运,持以宁澹,发以真诚,虽无旂常,自当日月。
在后金军队入侵进犯之时,黄道周虽有无法征战疆场,以遂报国之志的遗憾,“为之不可,言之无益”,但他认为,退守史臣之职,撰修史书,以明“古今兴亡、盛衰”之变,亦不失为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总之,以“持以宁澹,发以真诚”的心态来“精研古今兴亡,盛衰变故之运”,叙写历史,在其时的黄道周看来,虽不得已,但却亦是一桩经世事业。另外,崇祯七年(1634),黄道周居家讲学之际,“谈经之余,屡劝弟子读史,并撰汉以来36位贤士能臣评传,汇成《懿畜》前后编,作为楷模及政治主张的寄托。”在《懿畜前编》中,他依次列传于自汉至宋的诸葛亮、魏征、韩琦、魏相、狄仁杰、富弼、王异、斐度、寇准、张良、谢安、李泌等十二人;而在《懿畜后编》中,杨士奇、李贤、彭时、商辂、王鏊、梁储、解缙、薛瑄、岳正、王恕、马文升、刘大夏、夏原吉、于谦、王守仁等二十余位明代儒臣成为其关注的主要对象。由此而观,黄道周倾心于政治事功的立场异常鲜明。该著带有浓重的经世史学的色彩。同时,黄道周亦把史传的书写视为做学问的功夫,以及追慕圣贤的入手之处。他说;“天下长人神智者,惟有读书。吃紧要法,只把前贤精义汇录一番,常置目前,不出岁月,更有进处。”
黄道周的史学著述,除了《懿蓄前后编》与参修的《神宗实录》之外,还有《广名将传》、《烈皇召对记》、《兴元纪略》、《三事纪略》、《潞王监国记》、《逃雨道人舟中记》等。《广名将传》即为黄道周于崇祯癸未(1643)那年,在福建漳浦老家辑评的史学著作。它是黄道周“在陈元素改编宋人张预所集《百将传》的基础上所作的增广辑评本。”选录了从吕尚、孙武、孙膑一直到岳飞、戚继光等历代名将一百七十余人,述其生平事迹,评其功过得失,并加韵文断赞。该著堪称为黄道周的经世史学之作。他在该书的序言中说:
《名将》一书,为武而设也。既为武设,则名将中之智勇所在,与夫正之为正,奇之为奇,必明明点醒,细细拈出,使披阅者一览而知前人之用意,得借以发后人之用意,方不愧著书之大义。倘纂修无识,只辑繁文,反遗精要,纵三绝韦编,于武何益?当今重武,英杰群兴,莫不思登坛而麾日月,借箸而谈风云。虽曰妙用在于一心,何至学古?然事必有因,机须待触。若不窥前人已然之妙用,何以发吾心将然之机宜,为师中之胜算?以此,知《名将》一书,用武者不可朝夕离也。
《广名将传》一书作于处于内忧外患甚为剧烈的崇祯年间。它“为武而设”的经世之旨可谓跃然纸上:“若不窥前人已然之妙用,何以发吾心将然之机宜,为师中之胜算?”黄道周又云:“当今重武,英杰群兴,莫不思登坛而麾日月,借箸而谈风云。”他就是在晚明这样一种“尚武谈兵”的社会风习之下,即使辞官居家之时,亦不忘著述兵史,以待来者。他日后募兵北伐清军,以匡复明社的经世雄心,早已伏笔于此书之中。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黄道周的“事必有因,机须待触”一句,将史学的经世功能一语道破。
该书于后世影响甚大。清代道光二十七年(1847),清宗室、两粤使者耆英主持刊行《新镌<广名将传>》,并作序云:“箧中旧藏《广名将传》一书,相传为黄石斋原本,备录太公以降迄于前明俞大猷,凡历代将帅著称者一百七十余人,战功按籍可考。公余披览,辄增忾慕,闲与将佐面相指证,多所启发。盖是书序次简明,本末赅贯,又经名流逐加评断,昭若发蒙。”同治年间,丁日昌所辑成的《百将图传》亦受到《广名将传》的影响不少。民国年间,刁广孚辑汇了黄道周在该著中一百七十余个韵文断赞,作为《武学丛钞》之一种,等等。
“在通今学风与以史经世思潮的结合下,明当代就是一面镜子,史家们将视线转向本朝,不再仅仅从前代历史中吸取教训,而是要在本朝活生生的现实中去考查得失与兴衰。”因此,相对而言,晚明学者更为热衷于对当代政治史、社会史的关切与书写。黄道周依据自己在朝的亲身经历,有意识地记录了崇祯朝与南明弘光朝的许多历史片断。譬如,《烈皇召对记》是黄道周所作的史传。它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崇祯十一年(1638)六月十八日,皇帝朱由检在中极殿宣召群臣,以商救时之策的场景。在该召对中,黄道周强调救时之法在于“知人”,而且,他认为,“知人爱人,既不知人,如何爱得人?凡天以爱人为体,以知人为用,人主以爱人为体,宰相以知人为用。”在形势危殆之时,黄道周这一看似“迂直”之论,实则包含了他对于崇祯帝对待臣下的苛刻、猜忌以及用人不当的尖锐批评,直指时政习弊。
另外,黄道周撰著的《兴元纪略》亦载录了南明弘光朝的政治局势。他指出,崇祯朝廷败亡之后,南明弘光诸臣,仍是“门户交构之语,无日不在上左右,盈廷咆哮,亦共舍寇不谈,日以复仇讨逆,从事于东林三案之间。”黄道周冀图撰著此一南明之史,以供后世殷鉴,“岁月居诸,天人交应,呜呼,可鉴也夫!后世君子必有起而次第其说者。”不过,黄道周对于撰史的态度却是十分谦逊与审慎的。正如他在该文结尾处云:“以仆所闻樵渔之言,实陋且疏,不足以稽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野史、稗乘之盛、之杂。由于私人修史,取材不一,彼此之间,错讹抵牾,亦是在所难免。但是,时人热衷于撰修当代历史,力图“以史经世”的睿智思考,却是光耀夺目于后世的。
黄道周虽然没有像王世贞、焦竑、张岱、谈迁那样致力于明史的系统修撰,但是对于“史”事背后义理的发掘却颇为引人注目。首先,他对于“史”的关切,在一定意义上是与经义的阐发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之上的。这一点与其主张“经史并重,以史证经”的史学方法论思想是一致的;其次,黄道周对“史”的关注,除了继承了传统良史精神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在一种征之于实事而非玄妙空谈的基础上,将之用于诠释天人秩序。他主张“据实直书”与发掘《春秋》所蕴含的“天人相与”的价值,是与其这一思想旨趣相契合的。此外,史学的经世功能论在黄道周思想中亦显得异常突出,深切呼应了晚明社会亟需经世实学的强烈诉求。
注释:
[1](明)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页。
[2](明)李贽:《焚书》卷五《经史相为表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4页。
[3](明)周钟:《史书序》,姚允明《史书》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史钞类,第15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页。
[4]黄道周:《宓衍堂铭凡二章》,《黄石斋先生文集》卷十三《赋、颂、赞、箴、铭》。
[5](清)郑开极:《石斋经传九种》序,清康熙三十二年,浙江晋安郑开极刻本。
[6]黄道周:《春秋元命图》,《易象正》卷终下。
[7]黄道周:《表记集传》原序,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9][10](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一《坊记集传》,第269页。
[11](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经部四,礼类三《表记集传》提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黄道周:《易象正》卷初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可参见许苏民:《顾炎武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7~195页。
[14]黄道周:《榕坛问业》卷五。
[15](唐)刘知几:《史通·直书》,浦起龙《史通通释》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16]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
[17]张岱云:“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张岱:《琅嬛文集·祭周戬伯文》)。
[18](明)张岱:《琅嬛文集》卷三《征修明史檄》,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
[19]黄道周:《成信章第二十二》,《缁衣集传》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尚书·蔡仲之命》。
[21]过常宝:《“春秋笔法”与古代史官的话语权力》,《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
[22](明)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史料序》。
[23](隋)王通:《中说》卷七《述史篇》。
[24]黄道周:《榕坛问业》卷十二。
[25]黄道周:《榕坛问业》卷一。
[26]黄道周:《归表章第一》,《表记集传》卷一。
[27](唐)刘知己:《史通》卷十一《史官建置》,《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03~304页。
[28]钱茂伟:《明代史学的历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
[29]向燕南:《从“主于道”到“主于事”——晚明史学的实学取向及局限》,《学术月刊》,2009年第3期。
[30](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五《史部总叙》,第611页。
[31]黄道周:《与亲串书》,《黄漳浦集》卷十九《书》。
[32]侯真平:《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55页。
[33]黄道周:《格言》,《黄漳浦集》卷三十《杂著》。
[34]参见黄道周:《广名将传》之《出版说明》,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
[35]黄道周:《广名将传》原序,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页。
[36](清)耆英:《新镌广名将传序》,《广名将传》,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页。
[37]杨艳秋:《明代史学探研》,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8页。
[38]黄道周:《烈皇召对记》,《黄石斋先生文集》卷九《记》。
[39][40]黄道周:《兴元纪略》,《黄漳浦集》卷三十二《杂著》。
[41]譬如,王世贞撰《弇山堂别集》、焦竑撰《国朝献征录》、张岱撰《石匮书》、谈迁撰《国榷》等皆为修撰明史的颇具系统性的鸿篇巨制。
〔责任编辑 吴文文〕
The Analysis of H istoriography Though t of Huang Daozhou
Yang Zhaozhong
Academic in late Ming dynasty under the practical demands of the administer affairs,had an academic movement of returning to Confucian classics.Historical trend also happened in this times more transformation were ignored.Minnan Huang Daozhou was an great generation Confucian in late Ming dynasty,His historiography thoughts was valuable.In this paper,itwas analysed that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the historiography thought:at first,themethodology of"both classics and history are same significantand affirm classics by history";Second,the axiology of history;Third,the theory of the administer affairs function of history
Huang Daozhou,Historiography,thought
杨肇中(1977~),男,原名杨毓团,江西南昌人,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暨福州大学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所副所长、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