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明代用香之风

2014-11-14 15:18严小青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香料

·严小青·

*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域外香料作物本土化研究”(项目编号:11YJCZH207)阶段成果;2012年度江苏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郑和下西洋与明初海洋外交研究”(项目编号:12LSC013)阶段成果。

“香事”贯穿《金瓶梅》始末,小说将“香”与性爱、饮食、香体、祭祀等紧密结合在一起。尽管小说结局有点悲剧色彩,但“香”给西门庆和他一妻五妾们带来的乐事却是令后人浮想联翩。就在这芳菲馝馞氛围中,西门庆和他一妻五妾们的生活似乎更有情趣。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金瓶梅》是一部纯粹的淫秽小说,还有一部分人总是把“香”与“艳”、“性”、“色”、“情”联系在一起。因此在香史研究领域内,很少有学者愿意将《金瓶梅》与“香”放在一起研究。但小说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金瓶梅》深刻描写了明代市井用香生活。

一、《金瓶梅》中明代用香之风成因机制

明代用香之风盛行,不仅与相关传统文化的延续有关,而且明初郑和七次下西洋,加强我国同亚非许多国家和地区联系的同时,也传入了大量盛产于索马里、肯尼亚、印度尼西亚等地的域外香料和制香技艺。当时传入中国的香料主要有胡椒、檀香、沉香、乳香、龙涎香、龙脑、豆蔻、砂仁、安息香、茴香、孜然等。《金瓶梅》中多次提到的檀香、安息香等香料都是从域外传入,西门庆开的生药铺中多有出售。有时随中外交流活动,一些域外香料(药)商也来到中国。郑和几次出使西洋就随船带回许多域外香料以及商人、政客、宗教徒或旅行家。

香料从气候较热的域外传入生态环境相似的岭南或其他地区,生长不受影响,甚至比原产地更好。这些香料很快从岭南传入或移植北方。小说中多次提起的沉香、排草、茉莉、玫瑰花等芳香花卉都产于岭南。《南方草木状》说“素馨、茉莉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种植芳香花卉的人被称为“香农”,种上沉香、茉莉等芳香植物的地方被称为“香田”、“香林”或“香山”。如,“珠江南岸有村曰庄头,周里许悉种素馨,亦曰花田”。广东香农多以重价租种土地栽香料:“(广东)沙亭乡江畔有沙地二三十亩,其种恒排草,农人以重价佃之……农人喜种排草,其利甚厚,惜恒种之地不能多有,沙亭之外,如潭山大岭间亦有数十亩焉。”

域外香料传入并在中国广泛传播与当时社会需求有关。大多域外香料是芳香药材,具有活血化瘀、行气消食、化湿止痛、避秽助情等功效。如,小说中提到天竺梵僧给西门庆的春药,成份就含有助情香料。梵僧,是古代中国人对外国和尚的通称。这些和尚多来自西域,有些在中国长期居住。印度房中秘术曾在唐代和元、明时期传到中国,明代文献中就多有关于欢喜佛的记载(欢喜佛:唯密宗所有,是佛教中的“欲天”、“爱神”,男身代表法,女身代表智慧,男体与女体相互紧拥,源于密宗“男女双修”的教义,表示法与智慧双成,喻示法界智慧无穷)。《金瓶梅》中这个会说流利汉语的汉化梵僧可能就是挟印度秘术来到中国。

陈垣先生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中提到:“回回人入中国者,多以卖药为业,其俗至今尚存。”明洪武初年就流入中国的《回回药方》在药物剂型的运用方面,既有中国式的丸、散、膏、汤,又有阿拉伯式的芳香挥发药、滴鼻剂、露酒剂、油剂、糖浆剂,书中记载的“马而哈迷升哥而福方”、“黄乞必里牙”等就疑似用香料、朱砂、铅丹、硫磺制成的壮阳药。

晚明士大夫中,使用这种“胡僧药”蔚然成风。陈宝良在《明代社会生活史》中说,官至兵部尚书的谭纶,起初从方士陶仲文处学得宫中秘方,行之颇验。后来,谭纶把这种春药献给张居正,才获得高官。谭纶用此药20年,一夕御妓女而败,自揣不起,临终遗嘱张居正,告诫他慎用此药。谭纶死时年刚过60岁。张居正使用此药不已,后来身体也日益枯瘠,不及下寿而殁。

社会需求使明代制香技艺成熟,香料产业发达。小说多次提到西门庆、花子虚等人都做香料药材生意。当时有些制香技艺堪称绝技,如:“前门外李家印,各色花巧者亦妙。东院王镇所制黄香饼,黑沉色,无花纹者亦佳。线香则数前门外李家,每束价直一分。又有以檀香入菩提子,中孔着眼引绳,谓之灌香数珠,京师有人能为之,亦绝技也。”当时刘鹤家配制的香料有口皆碑,史载:“本司院刘鹤家香,帝王庙街刁家丸药皆著名,一时起家巨万。”《考盘余事》曰:“安息香,都中有数种,统名安息,其最佳者刘鹤所制,月麟、聚仙、沉速三品百花香,即下矣。龙挂香有黄、黑二种,黑者价高,惟内府者佳,刘鹤所制亦可。芙蓉香、暖阁香亦刘鹤所制。龙楼香、万春香,内府者佳。黑香饼,都中刘鹤二钱一两者佳。”

万历年间,贵族吴恭顺家的制香饼秘方名躁一时。《庚子销夏记》称:“每饼以微火蒸之,斋中可香月余,侯亦自珍惜,贵家得之,每以金丝笼罩为闺阁妆饰。当神庙盛时,京师三绝,谓吴恭顺家香,魏戚畹家酒,李戚畹家园也。”可见吴恭顺家的香饼在当时相当有名,连香铺、香肆所造香饼都比不上,其香饼配方多用沉香、檀香、龙脑、丁香、苏合、龙涎等域外香料,被称为是“恭顺寿香饼”。文震亨曰:“黄黑香饼,恭顺侯家所造大如钱者,妙甚。香肆所制小者及印各色花巧者皆可用,然非幽斋所宜,宜以置闺阁。”此公侯家的香之所以无与伦比,据说是因为其中添加了域外香料“撒苾兰”。周嘉胄一语道出此香的奥秘:“撒苾兰出夷方,如广东兰子香,味清淑,和香最胜,吴恭顺寿字香饼,惟增此品,遂为诸香之冠。”

当时随香料传入中国的还有域外制香技艺。除了阿拉伯蒸馏提香制作香水技艺之外,还有配合香料制作香皂、脂粉技艺。如,第二十七回中,西门庆对孟玉楼说道:“我等着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茉莉是从中东传入中国的芳香植物,明代已有蒸馏提取茉莉等香花精油的技术。古代中国一般人家只用皂角洗衣洗手,这茉莉花肥皂不仅芳香,而且具有润肤杀菌的功效,在当时还是稀罕物。域外香料及制香技艺的传入,融入并影响了人们生活、社会风俗。

二、《金瓶梅》中的明代食香之风

《金瓶梅》中所载明代食香之风,主要体现在香饮、香食和香料调味方面。茴香、砂仁、椒料、薄荷、陈皮、姜韭葱薤、玫瑰、桂花等芳香料在明代已被广泛用于饮食调味。全书100回,共有“茶”字734个,饮茶场面234次。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金瓶梅》第三回中,王婆见潘金莲愿意来她家,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并且点了一盏浓浓胡桃松子泡茶给妇人吃,由此开始了《金瓶梅》中茶酒为“艳媒”的故事。

“香茶”是西门庆和他所钟情女子之间的“芳香戏物”,小说中发生了十多回“香茶”传情的事。西门庆第一次与潘金莲欢会,就从袖中拿出香茶木樨饼儿,并用舌尖递送给潘金莲(第四回)。西门庆与孟玉楼相亲第一次见面时,他不仅看上了美貌的孟玉楼,还喝上了孟玉楼家的“蜜饯金橙子泡茶”,此茶属于香果茶(第七回)。西门庆去世后,孟玉楼改嫁给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落难的陈经济找上门来,从袖中取出一包双人香茶递给孟玉楼,想以香茶为媒,希望玉楼吃了这香茶续旧情,但羞愤的玉楼把香茶包儿扔在地下,数落了陈经济一顿(第九十二回)。

西门庆对喜欢的女人,都会拿出香茶送给对方。在花子虚家举办的茶会上,西门庆看上了温顺伶俐的妓女桂姐,想晚上留宿桂姐家,从袖中取出汗巾、挑牙、香茶盒,送给桂姐作为定情之物(第十一回)。仆人来旺儿媳妇宋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西门庆给了她不少香茶、衣服、首饰、银子之类的东西(第二十二、二十三回)。小说记载,宋蕙莲自从跟西门庆好上以后,经常是“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西门庆留宿郑家,给了妓女郑爱月儿一包香茶桂花饼儿作为定情物(第五十九回)。西门庆再来郑家看望郑爱月儿的时候,动情地用舌头噙凤香蜜饼送入爱月儿口中(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不仅喜好女色,而且爱恋男风,见喝了酒的书童脸上白里透红、嘴唇红馥馥,起了淫心,将书童搂在怀里亲,那书童是“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熏的喷鼻香”(第三十四回)。书童拿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给西门庆,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第三十五回)。

“香茶”似茶又非茶,既可用开水冲泡,也可以直接放入口中含嚼。小说中提到的“木樨饼儿”、“香茶桂花饼儿”就是单独用桂花或者桂花与茶叶一起窨制的“香茶”。此“香茶”主要是利用茶叶的亲异味性,芳香花果入茶中,茶夺花香,花取茶味,被西门庆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很像现在的口香糖,用于清新口气。其成分主要是茶叶和桂花、玫瑰、茉莉、檀香、沉香、龙脑、豆蔻、砂仁、薄荷、甘草、柑橘等芳香料。据统计,入茶的花卉主要有:木樨(桂花)、玫瑰、蜡梅,这些花富含芳香精油,入茶时不需加工。明人顾庆元《茶谱》曰“木樨、茉莉、玫瑰、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以作茶。诸花开时,摘其中含半放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茶”。不过从第十二回中可以看出这个“风流香物”在当时应该是比较昂贵的东西,西门庆作为当地一霸,非常富有,应伯爵三索香茶,西门庆才拿了一点给他。

西门庆家茶香酒也香,四季喝着由茉莉、菊花、桂花等不同芳香料酿出的酒。冬天,大家准备设酒宴赏雪,西门庆吩咐玳安提两坛前边厢房的双料茉莉酒来吃,他还让玉箫将应伯爵送的一坛茉莉花酒送到李瓶儿的房中给女眷们喝(第二十一、二十三回);天热,西门庆在花园中葡萄架下纳凉,要吃药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第二十七回)。第三十四回中,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吩咐玳安摆席设宴,并让玳安到吴月娘那里将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拿来喝。第三十八回中,西门庆嫌菊花酒的味道杂,没怎么喝,对李瓶儿说道:“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第六十一回中,西门庆令人从库房中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一看,此酒是“碧靛清、喷鼻香”,就先搀一瓶凉水,以去此酒的蓼辣之性,然后存贮于布甑之中,倒出来喝,口感醇厚,众人品尝之后极口称赞。

这些香酒都是用茉莉花、桂花、荷花、菊花等香料与酒一起酿制或窨制而成,入口芳香甘甜。我国古人早在商周时期就已会用芳香料郁金酿酒,不过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普通的平民百姓喝不上这种酒。宋代对外交流繁荣,香料利用才开始普遍。从“提两坛搀着这酒吃”、“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来看,香酒对于西门庆这种富有阶层还较珍贵。

明代人们在饮食调味中已普遍使用香料。西门庆家的美食制作就会添加芳香料,堪称“做法奇巧、制有绝招、技法全面、可食可补”。第二十三回中,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下棋,李瓶儿赌输了五钱银子,让来兴儿用这五钱银子买来猪头、猪蹄和酒,吩咐宋蕙莲烧了。宋蕙莲将猪头、猪蹄上的毛剃干净后,用一大碗油酱,拌上茴香大料,上下用锡古子扣定,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五味俱全。

当时的起居文献《便民图纂》第一次记载了包括“大料物法”、“素食中物料法”、“省力物料法”、“一了百当”在内的调味香料的调配制作方式。官桂、良姜、豆蔻、陈皮、缩砂仁、八角茴香、川椒、甘草、白檀香、马芹(孜然)、胡椒、干姜、莳萝等香料在调配这些“物料法”的过程中都有所利用,最后或制为饼状,或制为圆丸状,或制为粉末状,或制为膏状,需要用的时候在食物中放入适量的这些复合调料,即可做成风味多样的食物。该文献还特别提到使用这些调料“出外尤便,甚便行厨”,可知调味香料在饮食中的利用已很普遍,对当时以及后来饮食业的发展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

用香花制作香膏在明代也已经出现。这种香膏类似于今天的香花蜜饯,制法是:“用桂花、兰花、玫瑰花、蔷薇花、茉莉花、木香花之类,将花瓣心捣糜烂,压去水,用蜜调和,日中暴晒,加白砂糖再捣,收入瓷器,常以太阳暴晒。闽广所产的荔枝、龙眼、余甘子、人面果、乌榄、椰子、波罗蜜、草果、豆蔻皮、缩砂仁、蒌藤叶、槟榔(南粤以蒟醤为扶留藤,取叶合槟榔食之,辛而香,即蒌藤,蒟音矩)之类,常润蜜,遇晏温即暴晒(日出清霁为晏温)。”第六十七回中,来安儿拿来几碟果食,其中有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了一个闻着喷鼻香,吃着犹如饴蜜,问西门庆是什么东西,西门庆道:“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这“衣梅”就是用各样香药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每日清晨口含一枚,能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

三、《金瓶梅》中的明代熏香之风

《金瓶梅》中的明代熏香之风主要体现在香炉熏香、沐浴熏香和香囊熏香三个方面。宋明时期,大量域外香料以及用香习俗传入中国,用香之风盛行,生活条件比较优越人家的筵席、卧室、书房、客厅、厕所等处都要熏香,一来为隽永的香味,二来为助情、计时、养生。西门庆相亲孟玉楼时,孟玉楼的人未出房,但西门庆已先闻到“兰麝馥郁”(第七回);西门庆在后花园中安排酒席,妻妾同乐,酒席上“香焚宝鼎,花插金瓶”(第十回);吴月娘领着众女眷到了乔大户家,只见“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叆叆”(第四十一回);月娘吩咐在后厅明间铺下锦毯设筵席,席上是“炉焚兽炭,香袅龙涎”(第四十三回);西门庆去何千户家赴筵,筵席上是“兽炭焚烧,金炉香霭”(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家讲究熏香,熏香器具精美,多用来熏被、取暖、烘砚瓦、除秽。第二十一回中,潘金莲和孟玉楼到李瓶儿这边来商量摆酒席赏雪的事,李瓶儿还未起床,潘金莲把手伸进被窝里,摸到一个熏被的银香球,说“李大姐生了蛋了”,这个银香球就是银制的“被中香炉”,点燃的香就装在银球里的同心钵中,夜里用来熏被,无论怎么翻转,同心钵开口始终平衡向上,不会洒出火星,香味就从银香球的镂空洞中漫漫飘出。香炉中熏的香是用各种香料调配而成的香饼或香球。第四十回中,潘金莲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炉盖,拿几个甜香饼儿放在炉内。这个甜香饼儿是用各种香料调合制成。此时人们生活讲究雅致,像西门庆这种比较富裕的人家,熏香炉基本上是昼夜不熄,临睡前都要“兰汤沐浴”、“浓熏绣被”,以营造被窝中的情趣。

第七十四回中,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客厅叙礼,宋御史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正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他看后夸奖不已,称这副炉鼎造得好。明代香炉制造工艺精湛。当时宫廷就引领了制作香炉的风尚。宣德年间,真腊(今柬埔寨)向朝廷进贡了几万斤黄铜(即“风磨铜”)。此前的几千年里,中国铸造鼎器所用多数是青铜,很少用黄铜。明宣宗面对这些具有黄金般光泽的“风磨铜”如获至宝,决定用之制造宗庙祭祀的鼎彝和内府日常使用的炉具。宣德三年(1428),宣宗责令宫庭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等人督办,差遣技艺高超的工匠,加入国库大量金银珠宝一并精工冶炼,制作了一批精美绝伦的黄铜香炉——宣德炉,也常称宣炉,开创了中国古代大量使用黄铜炉的先河。宣德炉造型十分考究,每一款式都要经宣宗本人审定。宣炉大多仿自夏商周的名器以及宋元名窑的经典之作,例如:商朝的父乙鼎、文方鼎、象形鼎;周朝的文王方鼎、乙毛鼎、益鼎等;宋代柴、汝、官、哥、定等名窑的瓷器,同时还参照《宣和博古图录》、《考古图》等文献中记载的款式。炉器的耳、边、口、足等细微之处都是精心制作。但“宣德炉”所具有的种种奇美特质,即使用今天高超的冶炼技术也难以复现。

小说对西门庆家卧房中熏香描写,不低于35处。潘金莲善妒,工于心机,第八回、第十三回、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三回、第五十一回中,都提到潘金莲在房中“香熏鸳被,款剔银灯,兰汤香妆”,等待西门庆的到来。西门庆留宿在正妻吴月娘卧房中,丫头小玉也把被窝熏得香喷喷(第五十三回)。但西门庆还是喜欢在外不断和李瓶儿、王六儿、宋蕙莲等人熏香偷欢。这些让守空房的潘金莲每晚独自弹弄琵琶伤感地唱着“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第三十八回)。这也许就是古代女性等待的心情吧,失意但又无奈,只能把心情寄托于诗词。小说将西门府的熏香、香浴描写得出神入化,似乎西门府中人的每一欢会、每一次怡情都有香为证。这跟有些香料具有助情、助兴作用分不开。

除了香炉之外,香囊、香袋、香巾、香肚兜也是贴身熏香的风情物件。这些古代女儿家贴身香物的面上一般绣着花鸟鱼虫或男女欢会的图案,里面塞上排草香、熏衣草、玫瑰、茉莉、沉香、檀香等芳香料,平时被女儿们佩戴在身上,一为香身,二为装饰。女儿们一般不会轻易将这种贴身香物赠给外人,只有在遇到意中人的时候,才悄悄送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信物。

与“金瓶梅”有关联的女人基本上个个美貌妖娆,这些贴身香囊被多情的她们送给了一个个意中人。潘金莲给西门庆的生日礼物中有一个就是装着排草、玫瑰花的肚兜(第八回)。因为西门庆贪恋花柳不归家,潘金莲难捱寂寞,勾搭上了孟玉楼陪嫁来的看门小厮琴童,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给了琴童(第十二回)。仆人来旺儿被西门庆弄进大牢,他的老婆宋蕙莲明着与西门庆勾搭,将身带的装着松柏儿、排草的香袋儿送给了西门庆,此香袋上面还挑着“娇香美爱”四个字,这让西门庆非常高兴(第二十六回)。一天玉箫来书童那里取西门庆的衣服,见书童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就向他要银红色的香袋,书童称这是他的“爱物”,玉箫说男人不能带银红色,说着伸手就揪断了两个香袋的系绳,并将香袋放在袖子内,可见这爱红、爱香的书童具备同性恋的素质(第三十一回)。玳安把琴童儿带到蝴蝶巷,找了金儿和赛儿两个姑娘,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就拿汗巾与她交换作为信物(第五十回)。

潘金莲看上了陈经济。四月的一天,她将自己的一方银丝汗贴儿,裹着一个纱香袋儿,里面装一缕头发和一些松柏,送给陈经济。陈经济打开一看是汗巾香袋儿,还有一首名为《寄生草》的词:“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荼縻,又可写作“荼蘼”。陈经济明白这是约他晚上在荼蘼架下等候,私会佳期(第八十二回)。爱恋陈经济的女人又何止潘金莲一个。韩爱姐因思念陈经济,寄给他一个锦绣鸳鸯香囊,囊内放着一缕青丝,囊面上扣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字(第九十八回)。陈经济也不负韩爱姐幽情,随身系着韩爱姐给的香囊,在他去世后,春梅等人替他装殓入棺的时候,韩爱姐的鸳鸯锦囊还拴在陈经济的底裤上(第九十九回)。

由《金瓶梅》中这十多回对这些贴身香物的描写可见,在古代,香囊、香袋、香巾、香肚兜就是男欢女爱的“风流物”。这些年,传统的肚兜被设计成夏天的流行时装,受到许多年轻女性的青睐。如果对传统的借鉴与翻新进行到底,再在兜肚上设个暗层或装饰性纱兜之类的小饰件,让穿衣人可以随时在夹层中添放些玫瑰、茉莉、熏衣草、橙花等熏香料,或者在肚兜吊带上系个盛满天然芳香花草的小香囊,在炎热的酷暑中,倒不失为一种清新风流之举。

四、《金瓶梅》中明代用香之风的表现特征

《金瓶梅》中描写的明代用香之风主要体现了审美性、价值性和暗喻性。审美是人类掌握世界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人与世界(社会和自然)形成的一种无功利、形象和情感的关系状态。审美范围广泛,包括建筑、音乐、舞蹈、服饰、陶艺、饮食、装饰、绘画等等,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如,走在路上,街边的风景需要我们审美;坐在餐馆,各式菜肴需要我们审美。

“香”的本身就具备唯美特征。《金瓶梅》中多有对香料、熏香等与香有关的审美描述。西门府的香是美妙的。“香”把小说中一个个人物与事件联系起来。西门庆先是对他看到的一个个美貌“香人”感兴趣,然后以茶酒为媒,饮着“香茶”、喝着“香酒”,揣着定情的“香囊”、“香袋”、“香巾”或“香兜肚”,钻进香喷喷的美人被窝,最后再拿走一只“香鞋”收藏起来作为他的“战利品”。第二十八回中,春梅和秋菊在藏春坞暖房书箧内找出一只和拜帖子纸、棒儿香、排草香、安息香包在一处的鞋,最后证实这只鞋是来旺儿媳妇宋蕙莲的。由此可推,西门庆有收藏“香鞋”的嗜好,其性质和今天有些人喜欢收藏女式内衣一样。西门庆一生与香结有不解之缘,所以兰陵笑笑生在第二回中把他称为“拾翠寻香的元帅”,名副其实。

西门庆家多用沉檀之香,院中还栽着成片的芳香花草,有“木香棚”、“荼蘼架”、“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一方面是西门庆对香的审美情趣,或由物及人,或由人及物;另一方面,表现了当时用香之风的价值性。西门庆开药铺,书中所提的沉香、檀香、安息香、排草香以及栽种的芳香料都有熏香养生功效。沉香是瑞香科植物白木香含有树脂的部分,具有降气温中、暖肾纳气功效,治气逆喘息、呕吐呃逆、脘腹胀痛、腰膝虚冷、大肠虚秘、小便气淋、男子精冷。檀香是檀香科植物白檀的心材,外敷可以消炎去肿,滋润肌肤;熏烧可杀菌消毒,驱瘟避秽。安息香是安息香科植物白花树的干燥树脂,原产于中亚古安息国(地处今伊朗高原)、龟兹国(今库车)、漕国(西域古国名,位于印度西北境,今阿富汗东南部的古国)、阿拉伯半岛,具有开窍醒神、豁痰辟秽、行气活血、止痛功效。排草香是报春花科植物细梗香草的全草,主治感冒、咳喘、风湿痛、月经不调。木香是菊科植物云木香和川木香的通称,根茎入药,气芳香浓烈而特异,具有理气调中、燥湿化痰功效,主治胸脘胀痛、泻痢后重、食积不消、不思饮食。牡丹是芍药科芍药属草本,具有观赏和药用价值,将牡丹的根加工制成“丹皮”,有散瘀血、清血、和血、止痛、通经作用,久服可改善月经失调、降低血压、养血和肝、散郁祛瘀,适用于面部黄褐斑,皮肤衰老。荼蘼和蔷薇是蔷薇科草本植物,其花芳香,可做膳食,有药用价值。芍药是芍药科草本花卉,其根制成中药有散淤、活血、止痛、泻肝火之效。海棠是蔷薇科苹果属或木瓜属灌木或小乔木,可供药用,有驱风、顺气、舒筋、止痛功效,能解酒去痰、煨食止痢。

《金瓶梅》中多处以香或以花喻人、喻物。小说中提到的牡丹具有较浓重的美学特点,喻意西门府的富贵。小说提到的海棠,花不香,但花开似锦,素有“花中神仙”、“花贵妃”、“花尊贵”之称,也象征了西门府的富贵荣华。《诗经》中的棠棣之花就是海棠,形容诸侯大夫家中女子的富贵雍容姿态。但秋海棠象征苦恋,当人们爱情遇到波折,常以秋海棠花自喻,古人称它为断肠花,借花抒发男女离别的悲伤情感。所以海棠和小说中提到的别名“将离”、“离草”的芍药一样,都是不吉之兆。

荼蘼花繁香浓,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直到初夏才会开花,它开了就意味着春天结束。人们常认为荼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苏轼有诗:“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形容事情“花开荼蘼”结局往往伤心散场。荼蘼是一种伤感的花,荼蘼花开代表女子的青春已成过去,或是感情到了尽头,是一种末路之美。《红楼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麝月抽到一张花签,是“荼蘼——韶华胜极”,曹雪芹以荼蘼花喻人的命运,“韶华胜极”意指花事到了尽头,之后自然是群芳凋谢。《金瓶梅》第八十二回,潘金莲约陈经济晚上在荼蘼架下会面,似乎也暗喻二人情事即将到尽头。可见,海棠、芍药、荼蘼都暗喻了西门府中男女终究会离别。就在这美丽的“香园”中,西门庆的妻妾们陪他度过短暂的一生。

注:

①严小青《郑和与明代西洋地区对中国的香料朝贡贸易》,《中国经济史研究》2012年第2期。

②③[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十七《草语·素馨》,卷二十六《香语·种排草香》,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④ 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页。

⑤ 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⑥ 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40页。

⑦⑧⑨[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一百五十、卷一百四十九、卷一百五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⑩[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1][13][明]周嘉胄《香乘》卷二十五,“恭顺寿香饼”;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明]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二,中华书局2012年版。

[14]关于这一问题,参见邵万宽、章国超《〈金瓶梅〉饮食大观》,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15]严小青《中国传统食香文化之探析》,《中国调味品》2009年第11期。

[16][明]邝璠《便民图纂》卷十五,制造类上,广陵书社2009年版。

[17][明]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卷二,“花香宜为膏者”,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宋]陈敬《新纂香谱》,严小青编著,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2页。

[19][宋]王十朋《东坡诗集注》卷九,“杜沂游武昌以荼蘼花见饷”,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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