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群 王 成
(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后流动站 湖南 长沙 410006)
清末民初,湘籍留日人士创办的报刊杂志以及撰写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以民族叙事为主导内容的新特征。这对中国文学实现从传统的“世情叙事”向“民族叙事”的转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我们要弄清的核心问题是,这一新特征出现的历史文化背景,以及其话语资源的具体来源是什么?日本在近代湖湘士人的文学叙事型态的转变中,起到了什么具体作用?我们从近代日本“中国讲述”热潮的兴起、近代湘籍留日士人的“中国讲述”、湘籍留日士人文学创作中的民族叙事与日本三个方面展开探讨,理清并回答上述问题。
近代“中国讲述”热的出现首先与近代大量日本人的中国行密切相关。近代日本的“中国讲述”最早起源于1862年日本的“千岁丸”号访沪之行。日本人开国前一直视中国为“圣贤之邦”、“文化的母国”,而鸦片战争后日本人的中国观发生转变。而这种态度上的转变从访沪使节团成员留下的大量中国纪行文字中,可窥见一斑。日本使节团驻沪长达两个月,日本藩士们对中国的社会风俗、文化等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并留有记载。中华帝国的衰败情形让他们发出了“风俗如此败坏”,“其光景实可见支那之衰世,国势萎靡之一端焉”的感叹。他们在目睹中国之现状后,心里便滋生了对中国的蔑视和不屑。这是近代日本人中国观转折的起点,而这种中国观的恶性发展,逐步演变为后来日本思想界的“亚洲一体论”、“日中提携论”等理论学说,并对日本人的中国观产生了深远影响。近代日本“中国讲述’热在甲午海战后进入高潮。中日甲午战争在日本形成了极大冲击和震动,此战之后,日本人的中国观也为之一变。更多的日本人涌入中国,一部分日本人士是带着疑惑和不解,妄图通过实地观察中国、了解中国,找寻到昔日老大帝国衰败的原因所在;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带着胜利者的心态,俯瞰中国的衰败现实,为其“亚细亚连带论”、“亚细亚一体论”等论调找寻事实依据。大约从明治年代第一个10 年(公元1876 年)起,许多的日本人士出于各种目的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据1997 年日本学者小岛晋治编写的《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一期中的初步统计,仅见闻录的数量就达16 种之多。此期到中国的这批人士大多是有着很高文化素养的人,其中有些是著名的汉学家。因此,他们有关中国文明以及中国国民性的言论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安东不二雄在《中国漫游记》中称中国有如“睡着的象”,日本则是“醒着的猴”,中国是“病重的老爷”,日本是“活泼的少年”,他认为“此大帝国已成一躯绝望之老体”云云。冈千仞于1884 年6 月初由长崎到上海,他在对中国进行了为期10 个半月的考察后,撰写了《观光记游》一书,他对中国的政治和文化进行了猛烈地批判,认为中国士大夫文人陷于“烟毒”、“经毒”、“贪毒”中,导致他们行为迂腐僵化、大脑闭塞而反应迟钝。其中“经毒”较“烟毒”更毒,提出“余以为若不洗尽此烟毒与六经之毒,则中土万事无以着手。”冈仓天心深入中国各地,后撰写《中国游记》,并发表著作《东洋的理想》,提出“亚洲一体”的言论,提出要由日本带领亚洲诸国走向所谓的繁荣,表现出“日本中心”主义的心态。内藤湖南在著作中不仅认为中国人“无法无序”,还以日本人“勇于进,拙于守”来反衬中国人“勇于守,拙于进”和“惯于久安”的保守性。宇野哲人在其《中国文明记》中设“论中国国民性”专章,指出中国国民性的民主性、家族主义、保守性和服从性等。不难看出,此期的“中国讲述”热既是受此期东亚政治事件频发的影响,也是对早期启蒙学者的中国国民性言论的一种呼应。虽然在具体观点上可能有差别,但可视为日本早期启蒙学者对中国国民性思考的一种继续和深化。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材料是我们了解近代日本人中国观的发展与演变不可忽视的材料依据。
日本近代“中国讲述”热的兴起还与日本近代启蒙学者的宣传和影响息息相关。近代日本实行文明开化政策,日本学者主动借鉴吸收国外的思想和文化知识。明治初年的启蒙学者、“明六社”成员福泽谕吉、中村正直等人,受西方学者的影响和启发,撰写了有关日本国民性的评论文章和著作。福泽谕吉在《劝学篇》(1872-1876)和《文明概略论》(1875)中探讨了国民与国家的关系,他将国民的独立视为国家富强的前提和基础,“吾日本国人亦从今日起确立向学之志,先谋一身之独立,随之可达到一国之富强,若能如此,西洋人之力何足恐哉。”此外,他还将国民的文明程度与民族的独立相联系起来,说“故国之独立者,目的也,国民之文明者,达此目的之术也”,“所谓保国体,就是不丧失本国的政权,欲使本国政权不丧失,则不可不推进人民的智力。”福泽谕吉为增强论点的说服力,他以中国的衰败为例,进行中日两国国民性的比较,“中国人的思想是贫乏的,日本人的思想是丰富的;中国人是单纯的,日本人是复杂的。思想丰富复杂的人,迷信就易消除”。欧洲文明代表着最高层次的文明,而日本通过开化革新学习了西方的先进思想和技术,率先步入了文明国家的行列。而中国以及亚洲诸多国家仍处于半文明、野蛮状态,日本不能也不愿与这些亚洲国家同处一列,福泽谕吉进而提出了“脱压入欧”的理论。另一明六社成员中村正直则在《明六杂志》第三十期上发表《改造人民性质之说》,他将“改造人民性质”作为日本民族独立的首要任务。他认为:“国之强弱,关乎人民之品行”,“世人以格致为富强之源,是固然。而予则以修身为富强之本也。”此期日本启蒙学者开启了中日两国国民性讨论的先河,虽没有形成蔚然大观之势,但这些重要且极具影响力的启蒙学者有关中国国民性的思考,无疑对此期和后来的日本人的中国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此外,西方人士对中国国民性的评论对近代日本的“中国讲述”热潮的兴起,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其中尤以美国传教士史密斯(1845 年-1932 年)撰写的《中国人的素质》(又译《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的特性》)最具代表性。他1890 年出版的《中国人的素质》共分26 个专题,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详细地描述。该著对中国国民性系统性的研究“开创了中国国民性的先河”,被赞许为“代表了一个时代的中国观”。该著出版后不仅在中国,而且在英国、美国和加拿大等地受到人们极大关注。1896年日本博文馆以《支那人的气质》为名出版了该书的日译本。这本书的日译文“极大地影响了日本人对中国民族性的评价”。
近代日本学者不仅吸收西方学者的观点并实地考察中国民风民情,进而展开本国国民性的批判。他们还以中国的衰败为警诫,反思本国国民性的优缺点,进而开展中日国民性比较和批判。日本国内流行的这种“中国讲述”热,必然对此期留学日本的中国人士产生直接的冲击和影响,并将这种评论介绍到国内。受日本学者的影响,梁启超展开中国国民性批判和思考,直接推动了本土国民性批判热潮的形成。留日学生收集整理日本国内新闻言论,“译成中文刻印出来,向国内的学校和报刊投递,以期激起国人的反帝爱国热情”。
日本在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和技术方面,要领先中国一步,而其在甲午海战中一举击败老大中国,从而跻身世界强国行列,证明了其在开化革新中取得的效果和国力的显著提升。另外,日本与中国之间因地理、语言和传统文化之间的“亲缘”关系,中国对日本学术和思想的接受比较便捷,所以,近代中国兴起留学日本的热潮,希望转道日本学习西方,实现民族自新和自强。自1896 年清政府派遣13名中国使馆生负笈东渡留学,到1906 年近万名留日学生涌入日本,兴起“无贵、无贱、无富、无穷、无长、无幼”的留日潮,赴“日本游学者相望于道”。作为维新运动时期“全国最富朝气之一省”的湖南,自然不甘为人后。有材料统计,湖南自1898 年开始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始,一直到1925 年,留日学生人数呈逐年上升趋势,二十世纪上半期湖南留日学生的数量一直位列全国前列。如据李喜所的《近代中国的留学生》中的材料统计,1904 年全国留日学生三千余人,而湖南竟有八百多人,在所有省份中位居第一。
中国学子留学日本,异域文化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观察视角和生存体验。他们面对外来新思想和新文化的影响和冲击,民族意识萌发,民族危机感日益加深。他们对清政府的腐朽、国力的衰退和民族文化的存亡感到焦虑不安,而日本引入西方先进文化知识实现民族自新和强盛,促使他们产生以日本为中介“师法西方”的念头,借助日本的“桥梁”作用将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文化引入国内,启迪民众,救亡图存。在其中,湘籍留日人士显得十分活跃和突出。他们为国外先进文化知识传播到近代中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近代湘籍留日人士在日本创办了一些影响很大的报纸,如《游学译编》、《洞庭波》等。《游学译编》是湖南留日学生创办的第一个刊物,1902 年11 月24 日出版于东京,编辑人员以湘籍留学生杨度、蔡锷、杨笃生、黄兴等为主。该刊以翻译日本报刊文章为主,栏目有学术、教育、历史等十几个。该刊在第二期《本社同人启》中表示它“专以输入文明,增益民智”为宗旨;《洞庭波》成立于1906年10 月,由陈家鼎、杨毓磷、宁调元等人创办,该报在社说中表示“湘军首树光复之旗,一旅创起,遣使各省,宣告复汉,身先海内,直捣北京。”显示出该报强烈地地方性特点和革命色彩。当时这些湘籍留日学生办的报刊借助各种渠道进入国内后,引起巨大反响,据载,在湖南省内,凡“粗解文字者,莫不以先睹为快,豆棚瓜架,引为谈资。数百里风气为之顿变,虽穷乡僻壤之氓,咸了然于革命之不可一日缓矣”。可窥见这些报刊的影响程度之一斑。这些湘籍留日学生所办报刊既是了解世界的窗口,也是向国内宣传新知的重要阵地。
日本岛内的国民性讨论和针对中国国民性的抨击,弥漫着日本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而其中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等的讨论,直接刺激了中国留学生的民族主义情绪,正如费正清先生所说,清末民初留日学生“学到的主要教训似乎是理解了民族主义的重要性。他们在日本的感受必然使他们在同乡观念中增添了一种日益强烈的中国人意识”。即“日本体验”激活了湘籍留日人士的“本土意识”。正是这种群体意识的觉醒,使得近代湘籍留日人士产生国民性批判、萌发“以武强国”、“铁血救亡”的想法以及反帝爱国、排满仇满的革命主义热潮,以致最终发展为辛亥革命的高潮运动。
日本的“中国讲述”热必然会为此期留日的湖湘人士注意。他们借助在日本创办的报刊杂志,迅捷地将日本有关中国国民性讨论的信息传播到国内。如“国民”一词本是英文nation 的日文汉字意译,日本人发明的此一词汇很快为留日湘籍人士借鉴引用。1901 年,湘籍留日学生秦力山、沈翔云在日本创办了以“破中国之积弊,振国民之精神”为宗旨的《国民报》,该报的报名就直接取用日文汉字,并以当时流行的“国民”为题,可见此报对日本“中国讲述”的内容的关注程度。此外,宋教仁创办的《二十世纪之支那》、章士钊创办的《甲寅》等杂志,无不关注日本人士对中国国民性的讨论和批判的文字。日本人士对中国国民的“奴隶根性”的批判,引起了湖湘人士的格外关注。1901 年6 月,湘籍人士主办的《国民报》刊载了《说国民》一文,该文从国民与奴隶的定义对比出发,言辞犀利地批判了中国社会各阶层中的奴隶性,然后感慨说:“吾尝观中国之民,未尝不蔚然太息也!不论上下,不论贵贱,其不为奴隶者盖鲜。试观所谓农、所谓工、所谓商、所谓官吏,有如吾所谓国民者乎?天下至贵至重者莫若士,而中国则至愚至贱者莫若士。……是率一国之士而为奴隶也。”“故卒举一国之人而无一不为奴隶,即举一国之人而无一可为国民”。
中国士人萌发“铁血救亡”的想法与此期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密切相关,而这与湘籍留日学生不遗余力的宣传息息相关。日本在甲午战争中战败中国既而狂妄自大,产生蔑视中国,侮辱中国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除了源自于战事上——“弹丸之国”的日本战败“老大帝国”清国外,更多的是来自日本的傲慢态度——对于早年师生情义的背叛和对两国文化血缘的肆意践踏。日本学者实藤惠秀就指出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为之一变。“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或文化上都轻视中国,并侮辱中国人为‘清国奴’(chankoro)从甲午战争到1945 年日本战败投降的五十年,是中日关系最恶劣的时代。”另外,中国留日人士“以武强国”思想的萌发,还与日本岛上全民皆兵的景象和日本民众身上展示出的武士道精神有关。日本在甲午海战中打败了大清帝国,使得日本人的军国主义扩张野心进一步膨胀起来。一部分人竟公然声称要做“东洋盟主”。1895 年4 月,甲午海战将近尾声时,陆军大臣山县有朋宣称:“我们通过这次战争将在海外获得新的领地。诚如是,则已需要扩军备战来守卫新的领地,更何况要趁连战连捷之机而径直成为东洋之盟主呢?”日本国粹派人士陆羯南在此期很有影响力的报纸《日本》上公然鼓吹:“国际之事,常以武力裁之,而不是以公理争之。”可见此期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在日本岛内的蔓延程度,这让中国学子们切身感受到,武力在民族竞争中的重要作用。中国今天要应付周边的列强入侵,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国民中倡导“铁血救亡”、“以武强国”的任务刻不容缓。
留日学生创办的《浙江潮》、《新湖南》、《游学译编》等报刊上相继登载了大量鼓吹尚武精神的文章。其中,湘籍留日学生蔡锷、蒋方震等人对尚武精神的宣传最为用力。1902 年,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蔡锷在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上发表了《军国民篇》,该文以奋翮生的笔名在该报一、三、七、十一期上连载,系统阐述他的军国民思想。他痛感中国“今日之病,在国力孱弱,生气消沉,扶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坠”。大呼“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与蔡锷一起就读于士官学校的好友蒋方震则采用“译者曰”的形式发表了《军国民之教育》的文章,同样呼唤尚武精神,加强军国民教育的思想。在尚武思潮的鼓动和激荡下,1903 年5 月11 日,军国民教育会在日本东京成立。而在其中,湘籍留日人士是其主力军。该会成立时明确其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蔡锷对军国民主义进行了系统地阐述。他认为“日本之所以独获为亚洲独立之国”,“得以睥睨东洋者,盖由其国人脑质中,含有一种特别之天性而已”,这种天性即为“大和魂”——日本尚武精神。他还用大量篇幅分析了“汉族致弱的病根”或者说军国民主义“乏于中国的原因”,指出中国走军国民主义的道路是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由之路。在湘籍留日学生和旅日知识分子的奔走呼告下,发扬尚武精神、推广军国民主义教育的文化思潮,不仅激荡于留日知识群体中,而且席卷整个中华大地。“尚力尚武之声,……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1906年,清学部颁布的宣示教育宗旨中明确提出:“中国民质之所最缺,而亟需箴贬以图振起者有三,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实……欲救其弊,必以教育为挽回风气之具,凡中小学堂各种教科书,必寓军国民主义,俾儿童熟见而习闻之。”实行军国民教育,培育健全之国民,中华民族的未来才有希望,这似乎成为清末民初朝野上下一致的声音。
甲午海战后,西方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让国人感觉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机。湘籍留日学生利用报刊媒体揭露帝国主义的真实嘴脸,唤醒国人反帝爱国的热情。《游学译编》第一期所载的序言这样写道:“今日吾国灭亡之风潮诚达于极顶,欧美之白人曰奴灭我,地跨欧亚二洲黄白两界之俄人曰奴灭我,并同洲同文种源大陆之区区日本人亦敢隐计曰奴灭我。”陈天华撰写《警世钟》和《猛回头》,他以印度等其他民族沦为殖民地后的惨状告诫国人做亡国奴的下场,“从今以后,都是纳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留日学生反帝爱国主义情绪的日益高涨,更加激发起他们排满仇满的情绪。他们把中国的衰败和遭受列强的凌辱归结于满清政府的腐朽无能。在此种思路之下,他们认为只有先推翻清廷统治,方能实现民族复兴和自强。留日学生掀起了排满革命主义的高潮,众多的湖南籍留日学生在运动中十分活跃。1906 年,宁调元在《洞庭波》上发表《仇满横议》一文提出:“非排满决不足以救亡”,“非排满决不足以存汉”,“非排满决不足以立宪”的口号。《二十世纪之支那》则直接喊出:“中国者汉族之中国也”。无论是反对列强入侵还是推翻满清统治,最终目的是为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自强,而要实现这个目的则要在赶走列强和推翻清政府后,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共和国。
湖南留日学生的宣传和影响响彻中华大地,推动了湖南的革命热潮,为辛亥革命的爆发酝酿了思想基础。《民报》第2 号在悼念陈天华的文章中高度评价了《猛回头》和《警世钟》二书,“一字一泪,沁人心脾,谈复仇面色变,歌爱国而声歌”。时人称“舆夫走卒率皆能读之了解”,而在湖南,“三户之市,稍识字之人,无不喜朗诵之”,学生翻印该书“备作课本传习”,读之“如同着迷”。士兵将它们“奉为至宝,秘藏不露,思想言论,渐渐改良”;落至民间,“则用为歌本,遍行歌唱,其效力之大,不可言喻”。陈天华二书在此期中国社会里的影响程度可见一斑。而孙中山先生评价陈天华说:“发愤著书,凡数十万言,皆发扬民族之精义,至今家有其书,此次义师一呼,万方响应,实由民族主义灌输人心,已匪朝夕,故铜山崩而洛钟应,光复大业,期月告成”。这是对陈天华对辛亥革命所做的贡献的评价,甚至看作是对湖湘留日人士对近代中国革命所做的贡献的表彰也不为过。正如日本人士北一辉所说:“中国革命并非来自遥远的太平洋彼岸面而是来自对岸的岛国,我日本思想乃中国革命十之八九之原因也。视日本为邻国革命党策源地,猜日本乃中国革命之煽动者固然不当,但日本实应承担向中国输入思想的责任与荣誉。”日本岛内流行的新思想和新观念为近代湘籍留日人士一一介绍进来,为辛亥革命的爆发和近代中国社会的转型提供了思想依据和理论基础,近代湖南留日人士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传播作用不容忽视。
“文”在古代中国占有着特殊的重要地位,“以文治国”是历代统治者和士大夫们的理想治国境界,科举制度是对传统中国社会这一理想的最好诠释。“文学”则是“文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中国社会将其与国家的强盛兴衰联系在一起,“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不难看出中国古代社会对文学功能的推崇,但由此也逐步塑造了中国(当然也包括湖南的)传统士大夫文人“经世致用”的文学价值观。经世致用的文学观视文学为道德和政治教化的工具,文学反映的主要的是一些具有道德教化功能的经世致用之言。这种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影响深远,直至晚清社会仍然盛行。1848 年邗上蒙人撰《风月梦》,意在“警愚醒世,以意稍赎前衍,并留戒余,后人勿蹈覆辙”;《红楼梦影》的序文说,“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为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
近代中国社会,在民族危亡和文化灭绝的双重危机下,国人民族意识急剧增长。这种民族主义意识也渗透至此期文学艺术作品中,相较传统文学以描写世态人情为中心、以劝善惩恶为主旨的叙事内容,近代湘籍士人突破传统以家庭为单位,或围绕家庭本位而展开的家庭伦理主义的传统观念,而直接以“国民”的概念将个体与国家联系起来。出现了围绕国民性批判、倡导尚武运动、以及启蒙大众、爱国救亡为主题的民族叙事新特征。这一创作特征的变化,在此期湘籍留日人士创办的报刊杂志中和湘籍人士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最为明显,而且也来得最早。在推动国内革命热潮的同时,也极大带动和促进了近代中国文学叙事形态的转变。有关湘籍留日人士主办的报刊中关于中国国民性的讨论、批判以及呈现中华民族叙事为主导内容的特征在前文已叙述过。而在湘籍留日人士创作的文学作品中,这一新特征同样显得十分突出。
目睹甲午海战的惨败,杨昌济作诗:
朝鲜方坐失,海国尚多机;
边岛烽烟急,中原羽檄飞。
内州防窃发,朝议或从违。
体弱难支局,遥空祷帝扉。
五洲大会合,北语信奇哉?
世岂无斯局,无终产异才。
战机乃未已,元运暂难回。
待到千年后,洪荒一再开。
比较传统的爱国诗歌,该诗将个人情感与民族遭际联系在一起。诗歌中“朝鲜”、“海国”以及“五洲大会合”等词,彰显出作者所具有的现代民族主义意识,以及这种意识觉醒后他对国家和民族未来前途的深沉思考。湘籍留日人士注意到日本的国民性讨论热潮和日本近代言文一致运动,并将其联系在一起考虑。近代湖湘士人认识到,相比传统古诗词严格的格律和生僻拗口的用字,利用浅近易懂的白话文创作的诗歌和弹词,在启蒙大众、宣传爱国思想方面具有极大的优势,有利于爱国主义和革命思想的传播和民众的接受。杨度在《〈游学译编〉叙》中说:“我国民之不进化,文字障其亦一大原因也。夫小说文字之所以优者,为其近于语言而能唤其国民之精神故耳。意大利之诗人当的(但丁——引者注),编国语以教民族;日本维新之名儒福泽谕吉著书教人,必先令其妻读之,有不解者,辄复更易,以求人人能读,此皆小说之意也。”杨度在此指出了文学在启蒙民众、提高国民素养中的重要作用,倡导文学创作中文字的通俗易懂,以便更好发挥文字的启蒙教育国民的功用,将这一主张与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联系起来看,杨度的主张可谓是极富开创性意义。杨度身体力行,他的代表作《湖南少年歌》情感充沛、词语琅琅上口,“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泪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该作是此期湖南人满腔爱国热忱的真实写照,也极大激发了湖南人勇于献身革命的豪迈气概。陈天华1903 年创作《警世钟》,开头写道:“长梦千年何日醒,睡兮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万丈风潮太逼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该诗采用口语体,读起来流畅明快,气势磅礴,极大激发了国人爱国主义热情。而陈天华的《猛回头》:
我中华,原是个,有名大国……
为什么,到今天,奄奄将绝?
这原因,真真是,一言难尽。
待咱们,细细数,共做商量。
该诗是采用民间说唱叙事写成的弹词唱本,格式整齐,节奏鲜明,语言浅近,通俗易懂,感情真挚,深受中国和日本的民众欢迎,广为传唱。有杂志刊登《再版〈猛回头〉》公告:“是书以弹词写述异族欺凌之惨剧,唤醒国民迷梦,提倡独立精神,一字一泪,一语一血,诚普度世人之宝箴也。初版五千部,不及兼旬,销馨无余,因增订删改(视原本约增四分之一)再版。”时人回忆说:“三户之市,稍识字之人,无不喜欢朗诵之。湘中学堂更聚资为之翻印,备作课本传习。”可见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在当时中国社会产生的影响程度。
此期湘籍留日人士不仅通过诗歌形式表达这种反帝爱国、争取民族独立自新的思想,还通过小说、戏剧等文学形式来表达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向恺然(平江不肖生,1890-1957)创作长篇章回体小说《留东外史》,后因受读者喜欢续写《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留东艳史》等系列小说,该系列小说以此期中国学生留学日本潮为背景,一定程度上是中国留学生留学日本生活的面面观,对此期留日学生身上所体现出一些民族劣根性予以了揭露和无情地抨击。向恺然后来还创作了《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等武侠小说,其主旨在宣传推翻满清统治,抵制异族入侵。这些小说不仅具有异国情调,更是改变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叙述主旨,将侠义与反帝爱国联系起来。这些侠义故事推崇具有尚武精神、勇于献身民族革命的人物,这是对本国国民性的反思,同时为排满仇满、反帝爱国思想的传播起到了普及性的作用。受日本岛内军国思潮文化影响,留日的中国新知识分子改变传统儒家人士“贱武右文”的思想,转向对“力”的推崇与膜拜。在抚绥、和亲等传统手段已不能解决本民族面临的危机的情况下,只有全体国民实行军国民教育、形成武士道精神,依靠武力才能力保中华文明延续下去。传统文学推崇半部论语治天下,而这一时期以向恺然为代表的湘籍留日人士的文学作品中充满“以武强国”、“铁血救亡”的浓烈意识。这极好地印证了近代湘籍留日人士居日期间独特的日本“文化体验’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他们不再执拗于传统的“家”与“国”重叠的封建总体意识,而萌生出强烈的国民群体意识,这是近代的民主意识和科学意识的表现,也是与传统文学创作主题内容不一致的地方。
湘籍留日人士主动学习日本演剧及其美学风格并传入中国,这对打破传统注重和谐美的文艺美学观念,形成近代中国以不和谐、反均衡,强调对抗和冲突为特征的悲剧和崇高的概念和范畴的美学风格,起到了极大推动作用。湘籍留日学生欧阳予倩是近代时期中国戏剧改革的先锋人士,他以日本近代戏曲改良运动为典范,倡导旧剧改革运动。1907 年,在欧阳予倩等骨干成员的组织下在日学生在日本成立了春柳社。欧阳予倩参与该剧社的《黑奴吁天录》和《热血》等新剧的演出。无论是在演员、表演形式、演剧风格和艺术主张上都深受日本新派剧的影响,带上了浓郁的日本近代演剧的味道。欧阳予倩曾回忆说:
春柳剧场的戏悲剧多于喜剧,六七个主要的戏全是悲剧,就是以后临时凑的戏中,也多半是以悲惨的结局终场主角被杀或者自杀。
不难看出,春柳社出现伊始,悲剧在其上演的节目中所占的分量。这与以往中国戏曲强调“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追求“中和之美”、“团圆之趣”的和谐美的文艺美学观念相去甚远。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呼唤下,以及在近代中国新剧团体的演出推动下,悲剧观念逐渐进入中国大众的视野,普及开来,人们逐渐认识到,“悲剧的结果,总是悲惨的,决不能大团圆,也不能大快人心”。湘籍留日人士将新的艺术观念带入本国,并对传统中国文化艺术产生巨大冲击和影响。同时,可以看出近代日本借鉴和吸收的西方文化艺术对湘籍留日人士的影响程度。这既是欧阳予倩以另外一种方式对国民性缺陷给予的批判,也可以看作是欧阳予倩借助外来艺术形式对中国国民性予以“优化”和改良所做的努力。
无论是中华民族意识、国民性思考以及反帝爱国内容,还是悲剧观等,这均是传统文学中没有的内容。而此期湘籍留日人士文学创作中大量出现上述内容,进而呈现以中华民族叙事为主导的新特征,无不与近代日本的文化思潮深刻影响密切相关。近代湘籍留日人士受日本此期“中国讲述”热的影响和中国国民性批判的刺激,激发起民族爱国主义情绪,掀起反帝爱国高潮。这种民族主义情绪渗透至文学创作中,并在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来。无论是此期湖南留日学生在日本所办的报刊杂志中,以及他们所创作的诗歌和小说戏剧作品中,这种浓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可谓扑面而来。对比传统文学作品而言,这些文学艺术作品最为突出的特点是突破了以往文学艺术作品局限于世态人情、道德说教的主旨,充满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反清排满、反帝爱国等主题,中华民族叙事成为此期文学创作的主导内容。这些内容随之进入国内,并对国人产生了深刻影响。不难看出,这为近代中国思想启蒙和文学革新提供了理论支持和思想资源。而这些一定程度上是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反映,同时又带动和提高了中华民族的内聚力,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出现和建立提供了思想和理论上的准备。
〔注释〕
①参见《游学译编》第七期,1903 年5 月。
②参见杨源俊《陈天华殉国记》,见《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1 期。
③参见见曹丕:《典论·论文》。
④参见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版。
⑤参见《游学译编》第1 期。
⑥同②。
〔1〕(日)日比野辉宽著,刘柏林译.赘肬记〔A〕.冯天瑜.“千岁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 年的中国观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2〕(日)名仓予何人著,皮细庚译.海外目录〔A〕.冯天瑜.“千岁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 年的中国观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3〕(日)福泽谕吉.劝学篇.学问のすすめ〔A〕.永井道雄.福泽谕吉〔J〕.中央公社论,1995.
〔4〕(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A〕.永井道雄.福泽谕吉〔J〕.中央公社论,1995.
〔5〕(日)福泽谕吉全集〔M〕.东京:筑摩书房,昭和41 年(1966).
〔6〕(日)福泽谕吉著,北京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M〕.北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7〕(日)中村正直.拟泰西人上书〔A〕.敬宇文集〔M〕.东京:古川弘文馆,1903.
〔8〕(美)史密斯著,秦悦译.中国人的素质〔M〕.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9〕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0〕孙党伯.郭沫若评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1〕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12〕李喜所.近代中国的留学生〔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13〕本社同人启〔A〕.游学译编〔J〕.(中国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1983.
〔14〕铁郎.二十世纪之湖南〔A〕.洞庭波〔J〕.(中国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1983.
〔15〕人物忘(下)〔A〕.醴陵县志(民国版)〔M〕.湖南省醴陵市志编纂委员会,1987.
〔16〕(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91)〔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17〕王忍之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M〕.北京:三联书店,1960.
〔18〕(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原序〔A〕.北京:三联书店,1983.
〔19〕(日)大山梓.山县有朋意见书〔M〕.东京:东京原书房,1972.
〔20〕(日)竹内好,等編.近代日本思想史讲座〔M〕.东京:筑摩书店,1961.
〔21〕杨天石、王学庄.拒俄运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22〕蒋智由.中国之武士道.序〔A〕.梁启超.饮冰室合集〔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89.
〔23〕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
〔24〕劝同乡父老遣子弟航洋游学书〔A〕.游学译编〔J〕.(中国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1983.
〔25〕陈天华.警世钟〔A〕.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26〕宁调元.无聊与无耻〔A〕.洞庭波〔J〕.(中国台湾)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1983.
〔27〕曹亚伯.武昌日知会之破案〔A〕.武昌革命真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2.
〔28〕(日)北一辉.支那革命外史〔A〕.北一辉著作集〔M〕.东京:みすず书房,1929.
〔29〕杨度.游学译编叙〔A〕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C〕.北京:三联书店,1960.
〔30〕欧阳予倩.回忆春柳〔A〕.欧阳予倩全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31〕欧阳予倩.戏剧改革之理论与实践〔A〕.欧阳予倩全集〔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