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暧昧的社会现实与小说的批判艺术

2014-11-14 07:58王春林
小说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阎连科韩少功西门

王春林

2013年行将过去,或许与莫言在2012年的获奖有关,我们发现,自打1990年代中期以来便一直占据着文坛中心地位的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在这一年里依然保持着格外强劲的发展势头。假若用所谓“大年”“小年”说法来加以定位的话,这一年毫无疑问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收获颇丰的“大年”。回顾这一年长篇小说的写作状况,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一个方面,就是出现了一批旨在关注表现当下时代变动不居的社会现实生活的作品。其中主要有贾平凹的《带灯》、韩少功的《日夜书》、苏童的《黄雀记》、余华的《第七天》、阎连科的《炸裂志》、王蒙的《这边风景》、陈河的《在暗夜中欢笑》、田耳的《天体悬浮》、姚鄂梅的《西门坡》、马原的《纠缠》、艾伟的《盛夏》、荆永鸣的《北京时间》、王十月的《米岛》、张欣的《终极底牌》等。

在具体切入讨论这些作品之前,我们首先有必要认识到当下时代各种社会矛盾的空前尖锐复杂化。对于此种尖锐复杂的矛盾状况,钱理群进行过非常透辟的揭示:“记得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就说过:‘我们从现在起,应该有一个新的觉醒,要在思想上作好准备:中国,以至世界,将进入一个自然灾害不断,骚乱不断,冲突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多灾多难的时代’。这话不幸而言中:2009年就发生了全球金融危机造成的全球性的大恐慌。2010年中国更是进入一个内外矛盾空前激化的年代。从年初的富士康‘大跳楼’开始,到连续发生的‘血洗幼儿园’的突发事件,以及接连不断的因种种原因引发的暴力事件,都表明底层社会民与官,民与商,弱势群体和既得利益的强势群体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临界点,随时都在爆发,还随时会有新的爆发。而这一年,处于社会中层的知识分子,一方面是因为一再受到压制而和体制的矛盾日趋激化,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内部的分化日趋严重,以至到了本来是既平常,也是正常的不同看法,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彼此水火不能相容。这就意味着,整个社会,都感觉到:‘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钱理群的此种描述,确实切中肯綮地道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一种真实社会状况。一方面,我们固然承认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尤其是加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特别是在经济方面取得了可谓是突飞猛进的发展,报载前不久我们的GDP已经超过了日本,位居世界第二。但在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经济的迅猛发展,与总体社会机制改革的严重滞后之间所形成的反差却是越来越明显了。经济的迅猛发展使得资本在中国社会上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力量,促使中国社会很快地走向了资本主义化。然而,由于我们特殊的国情,与这种资本主义化相匹配的社会自由化理念却并没有能够变成现实。于是,一种姑且可以被称之为威权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就成为我们无法忽视的社会现实。在这样一种威权资本主义的时代,一方面是社会的财富高度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另一方面则是广大平民阶层的日益贫困化。贫富悬殊的尖锐对立之外,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应该如何进一步坚持下去?正处于十字路口且又矛盾重重的中国未来的发展演进路向究竟如何?一句话,如此复杂暧昧的一种社会现实,所挑战考量的,一方面,是中国作家基本的理解和判断能力,另一方面,则是他们怎么样进行艺术批判的能力。更具体地说,以上这一系列旨在关注表现社会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写作,既提供了成功的经验,却也有着令人颇觉有些遗憾的艺术教训存在。很多时候,只有在充分比较的前提下,才有望为下一步的写作提供必要的思想艺术镜鉴。

率先进入我们关注视野的,是余华那部曾经引起过激烈争议的《第七天》。尽管一直有朋友在竭力地为《第七天》辩护,但就我个人的阅读体会,《第七天》更多地留给我们的还是一种切入现实的艺术教训。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作品的主人公名叫杨飞,故事开始时,杨飞已经是一个因饭店爆炸而死于非命的亡灵。小说借助于亡灵相对自由的存在方式,讲述了几个不无凄惨的故事。故事之一,是杨飞与前妻李青之间的爱情悲剧。他们俩曾经是一个公司里的同事,尽管有那么多男性都在拼命追求年轻漂亮的李青,但李青却唯独对杨飞情有独钟。原因是她觉得杨飞:“善良、忠诚、可靠”。然而,等他们真正走到一起之后,李青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飞机上结识了一位从美国留学回来正处于雄心勃勃创业阶段的成功男士。两相比较,李青对自己的婚姻状况顿觉不满,于是便弃杨飞而去。但李青却并没有得到人生的幸福。这位成功男士不仅在外面包二奶,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而且还利用李青去打通各种关节。到最后无奈自杀身亡:“她卷入某位高官的腐败案,报纸上说她是某位高官的情妇,纪检人员前往她家,准备把她带走协助调查时,发现她自杀了。”故事之二,是杨飞与养父杨金彪之间的亲情故事。杨飞的生母有孕在身,出门乘火车时把杨飞生在了车上厕所里。小杨飞从厕所漏到铁轨上,被生性善良的养路工杨金彪捡到。就这样,杨金彪成了杨飞的养父。虽然因为婚姻问题杨金彪曾经起意遗弃杨飞,但内心终归不舍,最后为了杨飞终身未婚。后来,杨金彪身患淋巴癌。为了给养父治病,杨飞不仅卖掉了房子,而且也丢掉了工作。然而,杨飞的努力却终归还是无力回天,杨金彪最后不治身亡。其间,不仅穿插有杨金彪邻居李月珍的故事,也还有杨飞生母认亲的故事。故事之三,是鼠妹和伍超之间的情感悲剧。身为城市蚁族的鼠妹,因为不能忍受男友伍超欺骗自己,给自己买了一个山寨版的iPhone4S,而最终跳楼身亡。这几个主体故事间隙,也还穿插有张刚袭警、郑小敏家遭遇强拆等若干小故事。从以上的描述即不难看出,《第七天》的确写到了当下时代许多不幸的社会事件,比如强拆、火灾、弃婴、车祸、卖肾、暴力讯问,等等。这些都是近年来引起公众高度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能够关注表现这些问题,说明余华关注底层民生的情怀依旧,这一点当然值得充分肯定。不仅如此,余华在小说中意欲达到的批判性主题含蕴也值得肯定。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说:‘死无葬身之地’”。把小说的亡灵叙事与那些凄惨的人生故事以及这句带有谶言意味的结语结合在一起,作家对于当下现实带有强烈否定性的批判性主题含蕴,自然也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对于小说中所描写着的这些普通民众来说,不仅不能够好好活着,而且死了以后居然也“死无葬身之地”!《第七天》的一位竭力辩护者之所以强调小说充分地凸显出了余华冒犯现实的写作勇气,其根本原因显然在此。

阎连科的那部具有突出“反控构”(所谓“控构现实主义”,是阎连科在一篇名为《发现小说》专门提出的一个带有突出原创色彩的文学概念。阎连科用它来专门描述指称1949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中国当代文学状况)色彩的《炸裂志》,同样是一部尖锐激烈地批判社会现实的长篇小说。对于阎连科这部小说与现实之间的紧密关联,批评家程德培曾经有过敏锐的洞察:“还是上面提的那个演讲中,阎连科提起:‘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新闻,说安徽一个铁路边的村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的职业就是每天、每夜、每一时刻,都守在铁路边偷盗。盗过往火车上的煤炭、水果、蔬菜和可偷的一切。在这个村庄里,做一个贼是正常的,而不偷不抢是不正常的。’如今,这则新闻走进了《炸裂志》,是小说主人瓮孔明亮成就其人生、成就炸裂村转型的第一桶金。”阎连科的批判性,就在于,他以一种充满象征隐喻色彩的艺术方式,通过一个普通的村庄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如何发展壮大成为一个体量庞大的直辖市的故事,不无夸张荒诞地浓缩表现了“文革”后中国将近四十年的发展演进历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阎连科鲜明地出示了自己的批判反思立场。这种批判色彩,首先就突出地表现在关于炸裂村发展第一桶金的描写上。孔明亮之所以能够顺利地由一位普通的村民成为炸裂村的村长,全赖他把自己一个人靠偷扒火车上所载各类物品的“致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炸裂村的村民们。而朱颖,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报家族仇恨,干脆不惜组织村里的年轻女性以进城出卖肉体的方式积累自己的第一桶金。从一种象征的意义上说,无论是“偷扒”,还是“出卖”(敏感的朋友可能已经联想到了,小说中关于炸裂村经济发展第一桶金的描写,说透了其实也就是“男盗女娼”这样一个成语的形象演绎),阎连科所描写展示的此种状况,强烈意味着中国近四十年的发展演进就其本质而言,就是一种“偷抢”、“欺骗”以及“自我出卖”的过程。在承认所谓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这个古老民族在此一过程中所付出的道德崩溃裂变与精神沦丧扭曲的惨重代价。只要能够达至经济发展的目标,手段、路径的正确与否,已然被完全抛诸到了脑后。面对如此一种不择手段巧夺豪取的掠夺性发展方式,阎连科给出的只能是严正坚决的批判立场。非常明显,阎连科关于炸裂村发展第一桶金的描写,很自然地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马克思对于资本所做出的那样一种“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精彩论断。有了这样一种充满着罪恶感的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之后,被孔明亮和朱颖所长期统摄的炸裂村就此步入了经济高速膨胀发展的不归路,彻底地陷入了某种“发展主义”思维的魔咒之中而不可自拔。这一点,在孔明亮的一段话语中便可以得到有力的证实:“改革开放这年月,啥儿钱你都可以挣。有钱你就是老爷姑奶奶,没钱你才是孙子和老鼠。有钱镇长、县长都听你的话;没钱镇长、县长就当我们是孙子、重孙子。”正是依循着如此一种欲望喧嚣的人生哲学,炸裂村踏上了由村到市的发展狂途。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一种超常规的发展速度,所带来的必然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可怕后果。这种发展恶果,一方面是对于自然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另一方面更是道德人心的彻底溃败。主人公孔明亮与朱颖他们两位,自然是这一方面的突出代表。孔明亮是一位把权力的拥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权力狂,或者说,是一位权力的异化者。为了达至这个目标,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孔明亮明明知道朱颖处心积虑地要为被侮辱而死的父亲报仇,但还是先后两次臣服于朱颖,正是因为当时的朱颖构成了他拥有更大权力的现实障碍。对孔明亮而言,手中拥有的现实权力越大,就越是渴望着能够拥有更大的权力。某种意义上,炸裂村之所以能够逐渐地由村到镇,到县,到市,一直到直辖市,重要的原动力之一,正是源于孔明亮那颗早已被权力所扭曲异化了的心灵世界。而对于他的政治与生活对手朱颖来说,其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一个情结,就是父亲朱庆方在孔明亮的策动下被村人吐痰侮辱而死。为了达至报复孔家的目的,她不惜舍身嫁入孔家。用她自己那信誓旦旦的话来说,就叫做“嫁给你,这辈子我都要把你们孔家捏在我手里”。利用自己以及手下那些青年女性的身体,朱颖圆满地达至了自我设定的双重目的。其一,完成了自身的资本原始积累。只有这样,她才可能以足够的实力与孔明亮相抗衡。她之所以能够先后两次迫使一贯颐指气使的丈夫屈服于自己,根本原因显然在此。其二,实现了报复夫家替父报仇的宿愿。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孔东德之死上。某种意义上,朱颖对于孔家的报复欲,对于丈夫孔明亮的控制欲,所折射表现出的,也是潜藏于其内心深处一种无意识的权力欲。究其实际,无论是孔明亮,还是朱颖,一种欲望逻辑的存在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强烈的欲望召唤着权力的膨胀,而权力膨胀的结果,则显然又意味着新的更强烈的欲望的产生。欲望与权力,就这样以一种滚雪球的方式无限地得以扩张。而滚雪球的最终结果,却也只能是如同“炸裂”这一富有象征意味的命名一样炸裂成为一地碎片。关于炸裂人道德人心的倾斜和堕落,小说中唯一昭示着精神救赎希望的人物孔明辉的一段话语值得特别注意:“是该去坟上去哭哭啦,从炸裂村子改为镇,直到镇成县,县成市,市又成为直辖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坟的习俗了。”必须承认孔明辉这段话语强烈的象征意味存在。此处的炸裂人忘记了“哭坟”的习俗云云,不仅意味着炸裂人道德人心的倾斜和堕落,而且更意味着炸裂人早已处于一种数典忘祖的可怕情形之中。

但在充分理解肯定《炸裂志》所具突出批判性的同时,我们却也不能不指出其明显艺术缺陷的存在。这就是,思想主题传达上的过于显豁与外露。面对着《炸裂志》,读者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判断出阎连科的思想价值取向所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固然是一种批判的艺术,理应承担社会批判的功能,但艺术首先必须是艺术,小说的批判,也应该是在一种充分艺术化的前提之下的批判。以如此标准来衡量《炸裂志》,则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阎连科的现实批判的确太峻急直接了一些。以至于,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甚至会产生一种“急功近利”“怒发冲冠”“赤膊上阵”的强烈感觉。一方面,存在着太多问题的现实社会不能不予以彻底的批判,但在另一方面,却也必须充分注意到暧昧不明的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就此而言,阎连科所面临的一个重要命题,就是如同在批判的同时尽可能地呈现出社会现实本身的复杂性。其实,也并不只是社会现实,更进一步,在对于人物形象人性构成的理解上,阎连科也存在着对于人性复杂性的不自觉忽略。无论是孔明亮,抑或还是朱颖,都可以被视作性格过于单一的单面人形象。细致想来,阎连科这种艺术上的“急功近利”也并不自《炸裂志》始。他此前的一些作品中早已初露端倪:“在《为人民服务》中,开启于《坚硬如水》的反讽叙事被推向极致。……尽管小说所写的男女的情欲世界是鲜活的、铺张的,故事也颇富有逻辑性,但小说的概念化弊端很明显。此后阎连科的写作变得更为浮躁。《丁庄梦》、《风雅颂》失去了在前期叙事中平缓的节奏。在小说的叙事单元,事件臃肿而累赘,与此同时意图更加外露和单调。尤其在《风雅颂》中对杨科等人的形象塑造失去了可信度,为了言说观念,急于言说的叙事主体几乎忽略了小说叙事的基本要素。”关键处在于,阎连科不是不具备必要的艺术能力,而是因为面对着现实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心急如焚的作家再也按捺不下内心的愤激,于是也就失去了叙事的舒缓自如。因此,我们所寄希望于阎连科的,就是在保持尖锐犀利的批判锋芒的同时,使自己的内心世界更为沉潜内敛。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再度创造出类似于《年月日》、《坚硬如水》、《受活》这样的在“艺术的批判”方面有着上佳表现的优秀作品。

与多少存在着艺术缺憾的《第七天》、《炸裂志》相比较,如同《带灯》、《日夜书》、《西门坡》、《在暗夜中欢笑》等作品,提供给我们的,就可能是一种相对艺术化的社会批判经验。首先是韩少功的《日夜书》。尽管其艺术笔触一直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当年的知青岁月和当下时代的“后知青”岁月之间,但相比较而言,韩少功的艺术表现重心,显然还是更多地落脚于对于“后知青”时代的描写呈示上。通过当年那些知青们在“后知青”时代命运遭际的展示,《日夜书》最终完成了对于一代知青所面临精神困境的呈现与诘问。小说中曾经写道,由于郭又军等人的积极张罗,白马湖知青回城后每年都要在大年初四举行一次聚会。通过聚会这一特定场景,韩少功对于知青们在“后知青”时代的艰难生存境况进行了真切的描写。尽管说他们中间也有少数人在当下时代如鱼得水,但绝大多数知青却都已“容颜渐老,不是掉牙就是谢顶”,“闪烁着小动物那样的眼睛,透出温顺和惊乱,正在有关明天的恐慌前不知所措。”之所以会显得特别惊乱恐慌不知所措,原因在于他们在一个巨变的时代根本就无从把捉自己的命运。单只是“小动物”三个字,就已经活脱脱地写出了他们精神深处那样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置身于如此一种人生困境之中,这些知青们自然会把自己的艰难处境与当年的知青岁月联系在一起,对于过去的知青岁月大加诅咒:“白马湖是他们抱怨的对象,痛恨的对象,不堪回首咬牙切齿的对象。如果说他们现在下岗失业了,提拔无望了,婚姻解体了,儿女弃读了,原因不是别的什么,肯定就是白马湖罪大恶极,窃走了他们的青春年华。”

那么,导致这些知青当下生活不如意的根本原因果真在于当年的知青岁月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在具体分析这一问题之前,我们须得注意到小说中一段关于知青与农民对比性极强的叙事话语:“几乎忘了的问题是,白马湖的农民会这样说?他们当然也觉得知青崽苦,离乡背井更是可怜,但再苦也就是几年,顶多是服了几年兵役吧,而他们在白马湖活过了世世代代,甚至一直活得更苦和更累,那又怎么说?他们甚至不能享受知青的‘病退’和‘困退’的政策,没有招工和升学的优先待遇,但一眼看过去,土生土长的万千农民中不也成长出好多企业家、发明家、艺术家、体育明星、能工巧匠、绝活艺人,还有一条短裤闯出国门却把生意做向了全世界的家伙?凭什么说三五年的农村户口就坑了你们一辈子?”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否认韩少功以上诘问的有力程度。首先,韩少功并没有否认知青在“上山下乡”的过程中所承受的人生苦难。而且,这种本来毫无必要的人生苦难理应受到相应的谴责。但与此同时,我们却怎么都无法否认作家对于知青与农民所进行比较的合理性。假若说知青只有三五年的农村生活就已经无法忍受的话,那么,世世代代生活在农村中的农民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说他们的命天生低贱,生来就应该承受知青们无法承受的人生苦难么?当差不多所有的知青作家都自觉不自觉地为知青的苦难命运而叫苦不迭的时候,韩少功能够转换一个角度,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提出如此一种强有力的人生诘问来,诚属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无论是韩少功,还是我们自己,都不会承认当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合理性,不会因为对于农民生存苦难的理解而稍稍减轻一些对于知青苦难的同情悲悯。在此处,与其说韩少功是在为农民辩护,反倒不如说作家是以这样一种反诘的方式提出了一个生活复杂性的问题。韩少功的反诘提醒我们,对于任何一个问题都不应该做一种简单的单面化理解。很多时候,只要转换一下切入视角,我们就可能得出完全相反的一种结论来。其实,根本就无需与农民进行比较,只要略加逻辑推断,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些知青们抱怨心理的极不合理。尽管在那个荒谬的政治年代,有不少来自城市的年轻人被迫无奈成为知青,但没有成为知青者也绝对不在少数。就实际的生活情状而言,这些非知青群体中肯定会出现一部分成功者,就如同韩少功所罗列出的“企业家、发明家、艺术家、体育明星、能工巧匠、绝活艺人”以及那位“一条短裤闯出国门却把生意做向了全世界的家伙”一样。与此同时,当然也会出现韩少功所举出的面临“下岗失业了,提拔无望了,婚姻解体了,儿女弃读了”等等人生困境的人们。而且,这些人生的失败者与那些成功者相比,只会占有更大的比例。假若说知青们还可以抱怨是因为曾经的知青岁月才导致了人生的困境,那么,那些没有过知青经历的失败者们又该去抱怨谁呢?谁才应该承担他们人生失败的责任呢?实际上,在任何一个群体中,失败者都是绝大多数,只有少数佼佼者方才有可能成为成功者。自古自今,这都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我们之所以认定白马湖知青聚会时的抱怨并没有多少道理,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韩少功通过正月初四的白马湖知青聚会所揭示的人生与精神困境,一方面固然是属于知青这一特定群体的,但同时却也应该被看作是国人一种普遍的生存处境。我们之所以要把韩少功的《日夜书》纳入到社会现实的关注与思考的视野之中来加以把握,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身为女性作家,姚鄂梅的《西门坡》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介入,显然与她所持有的女性主义立场密切相关。《西门坡》是一部借助于叙述者“我”也即辛格的婚恋纠葛而撕开一个口子,格外精准犀利地切入到当下社会现实中女性命运遭际的关注与思考之中的优秀长篇小说。只有在将要读完全篇的时候,我们方才能够确证,女性“乌托邦”西门坡真正意义上的创办者,实际上正是那位千方百计一点一点地把辛格诱导至耶市的安旭。那么,安旭为什么要创办西门坡呢?却原来,这安旭本来是一位公务员,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多年但却未能获得提升,于是,就调到了妇联去工作。到了妇联工作,自然就会接触了解许多女性的生存困境。非常明显,安旭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创办西门坡,与她个人的私利实际上并无任何关系。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安旭之所以苦心孤诣地设计创办西门坡,与她内心深处潜藏着的一种人文主义理想,与她一种强烈的女性关怀,其实存在着极其紧密的内在联系。说到底,安旭的创办西门坡,是身为女性的她,从自己所坚执的人文主义理想出发,自觉庇护受难女性意志的一种直接结果。说实在话,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笔者方才恍然大悟,却原来,姚鄂梅在她的这部《西门坡》中有着非常精巧的叙事设计。从表面上看,身兼叙述者角色的辛格貌似一直在追求女性的解放,实际上,自打她来到耶市之后的每一步人生道路,甚至于就连她的来到耶市本身,都早在安旭的精心设计之中。

由于人的自私本能与乌托邦组织之间必然存在的尖锐对立,西门坡最终无法避免的悲剧性结局,就是被警方的取缔。在警方看来,作为一个非法组织,西门坡不仅涉嫌侵犯人身自由,而且也还涉嫌剥夺少年儿童权利与欺诈残障人士等罪名。既然被认定为非法组织,那么,西门坡的被取缔,就是必然的事情。警察们本来想把西门坡的女性们遣返回家,没想到,“警察一走,她们就都哭了起来,她们都不愿意回家,除了西门坡一号,她们哪里都不想去。”在对于未来前景彻底失望之后,负责做晚饭的女人终于在饭中下了毒。她给出的理由是:“与其被送出去无家可归,不如死在西门坡一号拉倒。”就这样,安旭最终走向了自己努力方向的反面。安旭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创办西门坡,初衷是为了给遭受苦难的女性提供一个有效的庇护场所。事与愿违的是,由于现实社会与人性本身种种条件的限制与影响,安旭的西门坡理想最终只能以失败的结局告终。面对着西门坡的二十几具尸体,安旭感受到了自己内心中一种强烈罪感。那么,导致这二十几条生命死亡的真正罪责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呢?是那个做晚饭时下毒的女人么?是西门坡的创办者安旭么?抑或,还应该是我们当下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呢?对此,作家姚鄂梅自然无法提供明确的答案。实际上,对于姚鄂梅来说,她只要通过自己的艺术描写提出以上问题并进而引发读者的深入思考,就已经完成了自己所应承担的根本艺术使命。

海外作家陈河的《在暗夜中欢笑》既是一部爱情小说,更是一部旨在关注思考表现海外华人艰难生存困境的社会小说。感同身受地把海外华人格外艰难的生存处境真切地表现出来,正是陈河这部小说一个方面的重要价值所在。首先,就是李布自己与柳银犁孙赛跑夫妇。与同样身在异乡依靠经商谋生的同胞相比较,李布应该算得上是一位相对成功的商人。由于他的捷足先登,待到他结识柳银犁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形成了规模,成了地拉那最有名的中国商号。”与柳银犁的结识,反倒成为李布生意上的滑铁卢:“他的生意衰败迹象也许在他走进独角兽街柳银犁的小铺子后就已经悄悄开始了。他把太多的热情和时间放到了柳银犁身上,为了和她幽会而甘愿放弃和重要商业客户的约见。当蛀虫开始蛀空一座大厦的时候,起初是看不出征象的,但在动乱发生之后,李布有一大批客户遭受抢劫,产生了数额巨大的坏账,他第一次感受了资金的压力。”李布商业生意的每况愈下,固然与他的心有旁骛密切相关,但阿尔巴尼亚社会的不够稳定却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阿国动乱对李布生意产生的负面影响,从一个侧面说明着他海外生存的艰难程度。与李布的情况相比较,柳银犁的生存状况显然就要糟糕得多。柳银犁出生于福建一个贫瘠的山区小镇,由于家境窘迫,出国前曾经有过跟随两位姐姐去河南安阳地区开理发店的生活经历。为了达到出国的目的,她与毫无感情基础的孙赛跑结婚成家。尽管一开始试图通过偷渡的方式出国惨遭败绩,但她却由此而受到启发,从此便与当时已经在国外打黑工的孙赛跑一起,做起了“包送”的人头生意。虽然一门心思想着出国,但“谁能想到,在她出国之后,还会在人生的暗道上越走越暗,最后走上了黑道。整天围绕在偷渡、绑架、越境等事情之中。”正因为以如此一种见不得光的暗无天日的方式在阿国努力挣扎着讨生活,所以柳银犁在与李布真心相爱之后,方才强烈地盼望着能够借助于李布的力量摆脱自己的生存困境,同时也实现一种自我精神的救赎。没想到,李布却被一种家庭责任感牢牢束缚,柳银犁的希望最终无奈落空。正因为在李布这里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实在无路可走的柳银犁才最终投入了彭三城的怀抱,先是替彭三城到远离地拉那的斯库台去做北方木材公司的中方经理,后来干脆就跟着彭三城跑到了更加遥远的非洲。从根本上说,她的一切违心行为,都是为艰难的生存困境所迫万般无奈的结果。

当然了,说到对于当下时代复杂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艺术表现,最不容忽略的作品,恐怕还是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带灯》。在我看来,既关注社会问题却又超越一般的社会问题层次,进而抵达一种生命存在的层次,才可以被看作是对于贾平凹这部《带灯》的一种准确定位。贾平凹之所以要在小说后记中特别强调“可我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着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其具体的落脚点,也显然在此。归根到底,超越问题小说的思路,把当下时代乡村社会人们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描摹呈现出来,方才算得上是贾平凹的根本写作意图所在。说到生存状态,那些曾经出现在《带灯》当中的樱镇上访者的群像就会以历历在目的形式逐一浮现在我们眼前。王后生、王随风、朱招财、张正民、李志云等等,都给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尽管说这些上访者都各有各的理由,而且其中偶尔会有如同王后生这样貌似“无理取闹”的专业上访户,但从总体上说,这些生存境况特别艰难的贫苦农人们,之所以要饱经屈辱地坚持上访,根本原因在于他们确实有现实的冤屈,确实置身于不公平的境遇之中。现实生活中,极少有人会放着舒服日子不过,以无事生非的方式非得去体验承受上访之苦。无论是从日常情理的角度,还是从法理的角度来说,既然遭受了不公平的冤屈,那么,向政府各级部门上访申诉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没想到的是,本来已经饱尝生活屈辱的他们,居然会因为上访而一再地遭受更大的屈辱。

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王后生在樱镇政府所遭遇到的那样一种类似于渣滓洞一般的非人折磨。很显然,当王后生把镇政府的会议室比作渣滓洞的时候,他实际上就已经把自己比做了被关押的囚犯。必须承认,王后生被逼无奈之下的这种说法,具有相当的合理性。细细地想一想,出现在贾平凹《带灯》中的这些上访者,某种意义上,不都可以被看作是处于被囚禁状态的囚犯么?本来是拥有正当表达权利的公民,结果却因为上访而变成了被囚禁的囚犯。思之想之,端的是情何以堪啊!其实,又何止是那些如同王后生、王随风这样的上访者呢?只要你再去关注一下那个本来因为在大矿区打工而患有严重的矽肺病,然而却硬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的毛林,看看那东岔沟村因为同样的有因患上矽肺病的十三个农人以及他们那同样可怜至极的妻子,你难道能够说,他们就不是被囚禁的存在么?假若我们的思路再稍稍打开一些,你就会认识到,某种意义上,如同带灯、竹子这样每天忙于处理上访问题的镇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都可以被理解为被“囚禁”的存在。

带灯和竹子,本来是樱镇维稳办的工作人员。但故事的最终结局,却是让她们也进入到了上访者的行列之中。让专门负责稳控上访者的工作人员,最终变身为上访者,贾平凹的如此一种艺术处理方式,充满着反讽意味,带有非常突出的黑色幽默色彩。在此处,作家不仅极富艺术智慧地表现出了一种存在的悖谬状态,而且也还成功地写出了某种生命深层的痛感。写及此处,忽然想起了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一场中一段影响极大的台词:“丹麦是一所牢狱……世界也是一所牢狱……里面有许多监牢、囚房、地牢,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在这一种抑郁的心境下,仿佛负载万物的大地,在一座美好框架,只是一个不毛的荒岬,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燃着的庄严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瘅气的集合。”或者,我们也可以在如此一种意义上理解看待出现在贾平凹《带灯》中的这些被“囚禁”的生命存在吧。某种意义上,贾平凹《带灯》关于被“囚禁”的存在的真切艺术描写,也能够促使我们联想到著名的自由主义思想家伯林,在谈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时曾经讲过的这样一段话:“它的主题是普世性的,与大多数人的生活(人的出生、衰老和死亡)密切相关。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契诃夫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该书的主人公处于社会的边缘,与社会发展的趋势和命运密切相联,但又不与之同流合污,在面对各种毁灭社会、摧残和消灭许许多多其他同类的残暴事件时,仍然保持着人性、内在的良心和是非感。”

以上,我们主要从采用怎样的艺术表现方式方才能够更好地实现对于矛盾重重的社会现实艺术呈示的角度对于2013年一些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进行了相对深入的理解分析。无论社会生活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文学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密切关系都不可能被中断。从这一点来说,长篇小说怎样才能够更好地对社会现实进行艺术的批判,就肯定是一个不会过时的重要命题。在就要结束这篇回顾性文字的时候,我们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时日中,能够出现更多具有突出思想艺术价值的优秀长篇小说,提供足称丰富的批判社会现实的成功艺术经验。

注释:

①钱理群《保存我们心中的美》,载《随笔》2011年第1期。

②参见石华鹏《替余华〈第七天〉“辩护”》,载《文学报·新批评》2013年7月25日。

③刊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

④程德培《现实和超现实的“主义”》,载《收获》2013年秋冬号。

⑤丁帆、傅元峰《阎连科:〈年月日〉、〈坚硬如水〉》,载《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

⑥以赛亚·伯林《苏联的心灵》,第15页,译林出版社2010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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