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命运与历史叙述

2014-11-14 07:58段守新
小说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说

段守新

时光如流,转眼又是一年。在岁尾一如既往,又要盘点和遴选本年度中篇小说的佳作力作。这种工作感觉,很像是渔民在汛期走向瀚海。至于能捞获多大和多少的鱼,既与自身的经验相关,但更在根本上决定于海藏的丰寡与否。对于长篇小说而言,2013年无疑是个“大年”。一些重要作家,纷纷推出了自己的新作,比如韩少功的《日夜书》、余华的《第七天》、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炸裂志》等等。质量姑且不论,数量已足先声夺人。与之相比,中篇小说创作领域显得似乎波澜不惊,但真正深入到文学现场,却又发现其实不然。有不少作品,就像是生长于地下的根茎类作物,在不露声色之中,奉献出沉实可喜的结果。也正是藉着这些有价值的作品,我们得以勘测本年度的文学地形图,已经达到的幅员和海拔,也可以说——它所能达到的疆界和极限。

新世纪以降,作家们一个集体性的动作,是向着我们厕身其中的现实生活,投入了高度的热情和兴趣。他们的笔力所及,举凡当下普遍而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民生、教育、环境、官场政治、社会公正等等,靡不毕现。这种凸显“问题意识”,谋求介入乃至“干预”现实的写作趋向,无疑值得肯定和鼓励。在很难为它们找到一个更准确的命名的情况下,我姑且笼统称之为社会写真类小说,以勉力与文学史上声名可疑的“问题小说”相区别,并平复作家和批评家们极有可能出现的不满。在很多人看来,似乎文学一旦名之为“问题小说”,就迅速降低了它的价值和层级。而实际上,这是一种未经省思的偏见和谬见。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你的写作瞄准的是不是某种“现实问题”,而是在于你对它的思考是不是足够洞明、表现是不是足够深切,在于你是不是真正能够尊重生活的逻辑,尊重现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并能像庖丁解牛一样,批隙导窾,击中它隐秘的心脏和灵魂。一部作品苟能达到这样的内涵和境界,试若还有谁仅仅因为它写了现实问题、现实的矛盾和冲突,而公然蔑视之,那适足以透显贬低者的颟顸无知,却丝毫无损于它的荣耀。同样,这一文学尺度,也应成为我们考察当前这些社会写真类小说,一个重要的价值指标。

在本年度的中篇小说中,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一篇受到业内普遍关注的作品。小说甫一发表,旋又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正像他的名字所喻示的,主人公涂自强,这个出身寒苦的农村大学生,为改变命运而苦苦奋斗的短暂人生,事实上不过是徒然地“自强”。在一个缺乏公平竞争机制的社会,像他这样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甚至也没有出众的外形条件的普通底层青年,向着更高社会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小说在整体上所使用的,是一种闭合的回环的结构——从主人公带着父老乡亲的希冀走出深山踏上求学之旅开篇,而以他五年后拖着绝症的身躯重返故园之路收笔——无疑,这是对涂自强黯淡无望的命运的形式强化。正像处处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来自城市优越家庭的赵同学最后所总结的,“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也可以说,他原本是一无所有,而最终也一无所获——但这样说似乎又不准确,毕竟,走在末路的涂自强背上多了一具观音菩萨像。但这与其说是代表着作家方方的同情,不如说是一种隐微的反讽。这个为民间大众广泛信仰的神灵,虽然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著称,但她对于淹没在人世苦海的涂自强,同样无动于衷无能为力。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方方所塑造的涂自强,与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的小林等等人物一脉相承,均可归为农村知识青年奋斗者的文学谱系。如果说,高加林在青云直上时突然一落千丈的人生,恰可以反证在80年代初期的中国,“知识(确实)改变命运”这一命题;而作为公务员的小林,虽然在城市有着“居大不易”的困窘,但尚能勉强立足,因此大致称得上“知识多少改变命运”;那么,到了新世纪,涂自强的个人奋斗的悲剧,则凿凿确证“知识很难改变命运”。尽管他已经将人生理想放得很低,不再具有高加林、小林那样的价值实现或精神空间的追求,也尽管方方不无理想化地给他提供了一个温暖和谐的人际小环境,但这些仍然无助于涂自强人生命运的改善。转型期社会的阶层固化,向着自强不息的涂自强们关闭了大门。“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这当然不只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是一个广大阶层的集体悲伤。它不只包括涂自强这样的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也包括所有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弱势群体或者草根阶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悲伤》深深触动也触痛了我们的心,因而,有着重要的社会认知和现实批判的价值。

然而,遗憾的是,这篇小说在叙事艺术的层面,却无法与其重要的主题价值并驾齐驱相得益彰。甚至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不是提升而是拉低了它的整体文学成就。这些艺术性的缺憾,尤以在情节设计上的过于刻意化最为突出,比如为了获得某种“力度”,而在主人公的身上不断堆积各种苦难筹码,以及既戏剧化又俗套化的绝症结局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艺术问题,应该既与作家本人的经验范畴,也与她的某种虚浮的创作心态有关。说到底,方方写起来真正游刃有余的,是那个热烘烘的武汉市民世界。对涂自强这类出身农村的大学生,她尽管出于热切的现实关怀,渴望走进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但终究总是隔膜,以致她的书写,还是不免流于人为化、浅表化和公识化。

与之相较,胡学文的《风止步》受到的重视度也许不够,但却是一篇能够穿透现实生活具象,而能掘进历史文化的沉积层的力作。小说通过一个农村留守儿童的性侵事件,着意呈现和剖析的,其实是深植于我们这个民族精神肌理中的一个文化痼疾,即男权中心文化中陈腐而横暴的“贞节观”,及其所导致的恶果。王美花之所以在孙女燕燕被马秃子侵害后选择隐忍沉默,不仅没有将这恶棍绳之于法,反而遭到了他变本加厉的玷污和勒索,正是源于她的一种深深恐惧——假如这个事件被揭露,燕燕的名节也将被毁,她的一生都要蒙上巨大的阴影。也正是为此,当吴丁找上门来,希望她能说出真相,以惩治罪犯的时候,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和抗拒,甚至最后杀死了他。然而,我们与其指责这个农村妇女的愚昧无知,毋宁进而追思她背后那种无形而强大的文化观念。因为,说到底,她不过是被这种恶劣的男权文化所挟持和驯化的一个人质,同时,也是一个受害者。小说以隐约的信息暗示我们,王美花在年轻时,可能也有过燕燕这样的伤害,以致她常常遭受丈夫的家暴。的确,假如这种有毒的文化情境不能彻底地予以改造,那么我们就无法阻止受伤害的女性,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而选择讳莫如深,而选择沉默不语。农村妇女如王美花只能如此,而城市女性如吴丁的女友,也只能如此。

而曹军庆的《滴血一剑》,围绕一个高中生的出走事件,从学校、家庭、社会三方面,集中探讨了作为当前社会热点之一的教育问题。我们看到,在这多重合力下,教育在如何严重地偏离正轨。其一,学校不仅不再是净土,反而成了“最势利的地方”,唯分数是尚,唯利益至上。成绩高/低,成为鉴定学生好/坏的唯一标准。而拼命抢夺、讨好“好学生”,以及将“坏学生”树为“反面典型”,毫不顾忌其自尊心地予以贬损,则成为教师的主要手段,成为可复制的成功经验。其二,是那些身在底层的家庭,也将全家的未来悉数押注在孩子的身上。考高分,上好大学,日后将父母“拔出人生沼泽”,是他们对孩子的全部要求。其三,小说尽管没有正面展开,但通过学校、家庭的孔道,仍间接传递出一定量的社会现实信息,如官、学、商的相互勾结,利益交易,贫富差距,社会不公等等。这种唯实唯利的污浊不堪的大环境,必然造成学生身心的严重压抑和扭曲。白令涛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老师,以及在欧阳的暗中组织下几千名学生撕书的行动,正是学生与教师、学校之间长期积聚的矛盾,一个个极端化的结果。而这些,也促使一直是“吃苦耐劳勤奋好学的典范”的单立人,开始反思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现在才发现,他不是为自己读书。他在为父母读,为老师读,也为学校读。上课,去学校变得好生无趣。毫无意义。”继而,他离家出走。如果说,这原还不过是一次对固有生活轨道的随意性逸出,那么他到后来,却是出于有意的叛逆、自我放任,遁身于网吧,沉溺于游戏,宛如人间蒸发。

除了对教育问题的聚焦,小说也触及当前的家庭问题。这主要体现于单立人父母所构成的次故事线。贫贱夫妻百事哀。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他们的夫妻感情早已变得相当淡漠。独生子的“出人头地”,是维系着他们脆弱的家庭关系的救命稻草。一旦失去,他们也就分崩离析。而在绝望之中,平时内心里努力抑制着的那些怨毒和粗暴,更是喷薄而出,“争吵,辱骂,殴打成了家常便饭。为了加大杀伤力,相互揭疮疤。”人性的丑陋面呈露无遗。小说像一只显微镜,也像是一把柳叶刀,在单家这样一个堪称当前中国无数家庭的缩影的典型结构里,将它所藏纳的重重问题,抉剔得筋络毕现,更解剖得血肉淋漓,让我们瞠目结舌,也动魄惊心。

苏珊·桑塔格在《作为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曾经专门探讨了一些疾病(诸如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一种道德批判,又进而转换成一种政治压迫。她特别指出,写作本书的目的,正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藉此摆脱这些隐喻。”然而,这似乎并不能阻止我们有不少作家,仍然坚持从医学领域借喻,以传达他们对现代人生存的种种观察和感受:意义的丧失,精神的危机,道德伦理的震荡,以及灵魂和人性深处的暧昧不明。这或许与他们的视点,主要集聚于人的内在世界有关;也或许与他们对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一些基本的判断有关。总的来看,在他们的笔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写实还是隐喻——现代人的精神和情感,往往呈现出某种“病态”的指征。此外值得提及的是,他们在书写的过程中,似乎也并不留心于和书写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常常表现出一种情感移注的迹象。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那些社会写真类作家有明显的差异。能使他们真正起共鸣的,或许不是桑塔格的告诫,而是法国作家让·科克托的这一告白,“其实我们都是病人,我们只不过需要一个对病情的诊断。”

像许多70后作家一样,弋舟专注并擅长于书写城市生活,传达现代体验。在新作《而黑夜已至》中,“抑郁症”,被诊断为一种时代病,得到细致地审视和呈现。作为重度抑郁症患者,主人公习惯于每晚在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角度,用手机拍摄同一个立交桥,并将照片配以“而黑夜已至”的相同文字发到微博上。这或许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正像他说的,“我只是喜欢这种绝对感,它有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但这也可能反向泄露出,他正在经历的或许恰恰是某种与之相背的生存感——不稳定性,暧昧,混乱,虚空、离散化,无意义等等——以及他对它们的恐惧和力图抗拒。而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些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的生存情境,也是“我”们在这个时代真切的生存体验。在小说中,主人公兼叙事人的“我”,其实是被作为一颗“现代灵魂”而予以集中刻画。他的身上,发散着太多我们所熟悉的现代人的气味,或者气质:对欲望几乎毫无抵抗力的服从,高度的手机或网络依赖,对现实世界的冷漠和疏离,以及注意力减退、自我评价降低、躁狂、焦虑,情绪低落、罪恶感、自杀冲动等等……而现在,这些已经统统被划入抑郁症的庞大领地。抑郁症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和成为“时代症”、“现代病”的隐喻。

小说的主体构架,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在我看来,它固然增加了小说的故事性,但这故事本身或许并不特别重要。它的意义更多在于,通过所谓的“六人定律”,一方面,它使主人公发现了他生活的世界一个群体性的精神隐秘,即在这个败坏的时代,并不是他一个人在抑郁。在根本上,“抑郁”是一种社会性的心理瘟疫、一种情绪传染病。而另一方面,它也使他进而发现,尽管他们曾经沉溺在欲望的漩涡,犯下过失,并因此抑郁,“可是,起码每个人都在憔悴地自罪,用几乎令自己心碎的力气竭力抵抗着内心的羞耻。”正是这种自罪自疚,才使人向善向美的灵魂救赎成为可能,或者像作者在一篇创作谈中所说,“除了让人在歧途上屡败屡战,或者也从根本上保障我们的灵魂不至于彻底崩盘。”(《重拾纯洁的碎片》)这种对人、人生、灵与肉的重新理解,成为他决心走出抑郁,“迎接黎明将近”的理由。只是,由于作者处理的失当,主人公精神的新生在结尾来得不免有些突兀和生硬。同时,作者也没有为他的人物,提供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方向或目标。这使他的精神更新因为缺乏有力的价值引导,而变得虚泛可疑,一如他最后拍下的那张没有聚焦,只是“一片灰白的虚空”的照片。

对弋舟式的现代人通过“堕落—救赎”的灵魂淬炼重获新生的精神图示,鲁敏似乎并不确信。在《0房租》里,她为我们描述了一幅异常惨淡无望的生存图景:孤独、枯寂的,生活完全停留在过去的“失独”老人。感情遭背叛,工作不如意,毫无存在感的“蚁族”女大学生。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所谓人生,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余生。然而,他们尽管都在承受着生存的煎熬,也尽管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不能为对方提供多少精神的慰抚。而且,似乎不仅是无力,更多的是无意和无心——因为他们的心思,已都凝注在对死的向往上。小说当然有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比如“独生子”政策给各个家庭带来的高风险,给子一代带来的过于沉重的责任,以及他们艰辛窘迫的生存状况,但是,它的叙事重心,显然还是放在表现现代人心灵的苦闷、绝望和隔膜,即“哀莫大于心死”。或者一言以蔽之,“生又何欢,死又何难”的厌世情绪,成为作家们对现代精神症候的又一个诊断。

这种现代人的孤独和隔膜,在孙频的《异香》里,又被转放到一对男女登山客的身上。即使是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即便因为条件所限,这对孤男寡女挤在同一个睡袋或同一张床上,身体如此紧密地贴在一起,“一个嵌在另一个的臂弯里”,但他们的心却仍然是孤独和隔阂的,充满着警惕和猜忌、试探和闪避、算计和博弈。现代人似乎从根本上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失去了通过交流和信任,而获得温暖和慰藉的任何可能。与之构成强烈对照的,则是山中那对老夫妇穿越阴阳两隔的感情。他们活得清贫,但也活得简单和纯粹,相濡以沫,以致真正的生死不离——在丈夫死后,老妇和她的儿子因为眷眷不舍,用药物将他的尸体做了防腐处理,以永远陪伴家人。小说里那股萦回缭绕在字里行间的“异香”,就是这种神秘的药物所产生的气味。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它固然有渲染气氛,挑逗读者期待的功能,但更重要的意义,还是在于象征着一种现代都市业已罕见的,朴素而坚定的感情。

对于现代人的精神病况,《0房租》、《异香》分别放在年龄结构(老/少)、性别结构(男/女)中加以观察,而马晓丽的《催眠》,则直接将之放在医生/病人的医学结构。故事的大背景与“汶川大地震”的创伤记忆相关,但不同于那种“大灾面前有大爱”的主流化叙事,作家围绕一个失眠症的治疗问题,通过心理医生、作家和排长的多番对话,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意在逼视、拷问现代人的灵魂隐秘。在内心良知的逼促,以及他人的引导和影响下,故事中人逐一鼓足勇气,艰难地说出各自曾经使灵魂蒙污的一面。与那些“大地震”的正能量叙事相比,《催眠》对人的灵魂的“深”与“真”的探索,着实达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然而,小说借医生之口指出,其实这仍没有到底,因为“能袒露出来的都不是你最不能示人的东西”,或者说,“不可能有彻底的袒露”。而这就是——人性。可以说,小说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以及抉幽剔微地呈现,使它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与此同时,小说还向我们展示出,故事中人之所以做下违心的事,除了出于对个人私利的追逐,还包括一种“环境催眠”,即体制对于个体的管控和规训。他们无一例外要面对的,是一套“自行运转的机关程序”,而个人是捆绑在其上的“软件”,除了接受、执行它的指令,几乎很难有其他的选择,因为他很难承受其他的选择所导致的后果。这是一种更广泛意义上的“催眠”,它所要求和塑造的,也必然是一种“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语)。而这,也几乎是现代社会中每一个人的真实镜像。不夸张地说,《催眠》对现代人的根本处境的揭示,丝毫不逊色于它对人性的深度透视。

历史叙事虽然是新世纪文学写实主线之外的支线,但与之相比,它的文学价值和成就毫不逊色。在对历史的理解和评价上,它固然与传统的历史小说,以及正统的革命历史小说相去甚远,但诸如先锋作家的后现代式的历史书写方式和态度,却也同样敬谢不敏。大致来看,新世纪历史叙事不同于以往的地方:一是在时间的选择上,从古代史、民国史,明显向着共和国初史(如“反右”、“大饥荒”、“文革”等等)做更多倾斜。二是在“怎么写”的问题上,拒绝游戏化,拒绝过度的情绪渗透,也拒绝华丽的炫技表演。而沉着、冷静乃至冷峻的态度,朴素、直接然而有效的形式,成为作家们一个基本趋同的美学追求和价值取向。他们就像是在幽暗的时空隧洞锐意前行的持灯者,引领我们看到那些湮没在历史深处的——血与泪,铁与火,生命的坚韧与劫毁,人性的沉落和飞扬。

李唯的《暗杀刘青山、张子善》是今年不可多得的,一篇既富叙事锋芒又富叙事智慧的重要作品。作为“开国第一反贪大案”,刘青山张子善案曾经震动海内外,并早有历史定论。李唯此番旧事重提,既不为“炒冷饭”,也不为“翻案”,而是别有怀抱。他独运匠心,以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受命暗杀刘张的过程为叙事线索,侧面切入本案。而该特务刘婉香,原是一个骟猪的农民,之所以成为特务,实属迫于生计。他既无“效忠党国”的矢志,也无训练有素的技能。小说有意塑造这一“身上散发着农民的朴素”的生活化特务,并将谍战纳入“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流程”,不只以此质疑时下流行的虚假化、模式化的谍战文学和影视,更展现出对权力和文化的双重反思、批判。我们看到,刘青山张子善起初之所以贪污,除了人性的贪欲使然,也包括官场“关系文化”的逼迫。而在缺乏有效监督和制约的机制下,权力走向腐化的脚步一旦迈出,便无法收回。很快,他们就投入到对金钱、性、奢华的物质享受,以及个人崇拜的疯狂追逐中。有上行自有下效,这种贪腐之风由此在权力结构内部扩散弥漫。甚至包括刘婉香,也逐渐学会了向他的国民党上峰虚报和贪污活动经费。

值得称赏的是,小说不只从政治学的层面,剖析了未被关进笼子的权力如何不可避免地导致权力的滥用(贪腐只是其表现形态之一);也从文化的层面,展现了孳生这种权力与腐败的文化土壤。正像评论家李建军所指出的,“中国式的权力腐败和人性败坏,具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性质,属于混杂着虚荣心、欲望化、江湖义气、山头主义、目光短浅、俗不可耐等特点的腐败模式。”这些,正是传统中国的小农文化和人情文化的主要特点和主要结果。刘婉香和刘青山尽管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位居不同的社会阶层,但却共享着这种相同的文化根性。刘婉香本来有刺杀刘青山的绝佳机会,竟而断然放弃,正是因为他对刘青山在为肖大屁股守灵时所说的掏心话,产生了完全的文化认同,与他“在共同的农民阶级情感中融合在了一起”。

而在叙述策略上,作家处理如此严肃的主题,却又偏偏采取了一种并不“正经”的方式。他在叙事过程中,始终播撒着一种谐谑而又辛辣的笑声。一方面,对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作家在(故作)客观、敬谨的描述的同时,又往往暗动手脚,施予夸张、揶揄、反讽,使之喜剧化、闹剧化或黑色幽默化。比如写国民党保密局因刺杀成本过高无力承受,不得不放弃刺杀计划,写层出不穷的检查团居然导致暗杀行动一次又一次落空,写刘青山张子善乃至刘婉香“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政治表演等等,都是精彩的例证。而另一方面,他在复原历史现场的同时,更每每笔锋一转,插入时事或时言,对史事进行比附、譬喻或注解,从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构成一种不言自明的对照性。我们因之悠然心会,这一公案,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在实质意义上,“它是一个标本和原型。”

尽管同样有“本事”可寻也可循,但与《暗杀》档案调查式的写作方式不同,蒋韵的《朗霞的西街》对历史的追溯和辨识,更多建立在虚构和想象的基础之上。小说的叙述语言,浸透浓浓的诗性,宛如一条平静和缓的清流,在古城旧宅的风物人事之间,低徊盘桓。蒋韵温婉惆怅的追念情怀,不难得见。但是,这一切,最终随着一个惊天秘密的乍然现身,而陡然翻转。平素娴静贞淑的马兰花,在天地玄黄的大时代(“镇反”),竟将曾任国民党营长的丈夫陈宝印,多年隐藏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才是这故事真正的黑暗漩涡。其时五州风雷激荡,革命的天罗地网纲举目张,恢而不漏,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马兰花此举,自然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这对同命鸳鸯,旋即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化为齑粉。而故事里最令人惊悸不安的部位,是在革命的灼灼光照之下,作为昔日的政治对手,陈宝印不能见容于人世,只能遁入地底,昼伏而夜出。八年之久,竟然遍体生出白毛。以致女儿朗霞在惊见之余,视作幽魂鬼魅。这里,蒋韵仿用西方哥特小说古宅魅影的情节模式,固然来路可见,但在深层指涉上,其实更隐含着与革命文艺经典叙事的一次遥相对话。作为此类叙事的“样板”,《白毛女》“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的故事和阐释,我们耳濡目染,何尝或忘。而蒋韵却以一种反向性写作,重塑历史图景,传递人道关怀。小说交代,陈宝印本有机会败退台湾,只因抛不下妻女,而毅然舍生赴死,重蹈不测之地。同样,马兰花虽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新时代的暴风骤雨中,却甘愿牺牲青春和生命,做“旧时代的守墓人”。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本是最主要的革命义理之一。而在《西街》里,蒋韵则着意强调,人性话语对政治话语的颉颃,或者超越。她写历史的暴虐不仁,更写爱的力量深厚强韧,乃至可以置死生于度外。

把《红星粮店》纳入历史叙事的框架,我一度颇费踌躇。毕竟,小说所处理的故事时间,——从80年代的改革开放到当下的社会状况——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展开过程,并没有彻底完结,而是仍在纷纭变动,充满着不确定性。但是,如果从个体的人的角度着眼,以叙事者小丁为代表的一代人,却在时光流转之中,早已从起初的青春懵懂,悄然命逾不惑。无论是回顾还是前瞻,他们“腐朽的下半生”,命运线基本清晰定型。因此,在这特别的人生节点,追忆、反思自我的成长或挫败,正其宜也。而人又从来都是历史的人,与某种既定的历史情境有着血肉相连的关联,因此,对个人史的书写,也总是不可避免牵连出一段大历史,哪怕只是它的一些梗概或脉络、一些散碎的声色光影。主人公小丁以他的人生际遇,见证的正是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像红星粮店这样的“国企”,一部兴衰沉浮的大历史。而作者对经济体制改革具体的成败得失,并不亟亟于心。相反,她更多瞩目于这变动不居的大时代,小人物的情感、体验,以及生存方式的个人选择。尽管面对着红星粮店日益败落的现实,尽管自己也并非毫无选择(比如升迁的机会),但小丁并不像其他职工那样纷纷另谋出路,而是始终和红星粮店坚守在一起,直至它最后彻底关闭。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小丁的这一行为,实属冥顽不化。然而,究其实,小丁不是衣食丰厚的既得利益者,也不是毫无能力,只能寄生于旧体制的废材。他之所以与粮店不舍不弃,是因为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在显明的自我意识层面——粮店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糊口的“饭碗”,而是作为一种复杂的情感贯注的有机体,融于他的生命,成为他的生命的一部分。那里贮藏着他有关于青春、爱情、感恩、内疚、荣誉、归属感等等重要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认同。在他心灵的天平上,这些,无疑比我们这个时代所奉行的“成功”标准更为珍贵。在社会发展大势所趋之下,一个个体也有不选择“与时俱进”的权利。这无关乎“正确”与否,同样不必诉诸所谓“成功”的核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主人公的坚持应该得到我们尊重。而作家写改革开放的大历史,能够绕开各种主流话语的覆压,不简单化地吹鼓改革改天换地的神奇伟力和愿景,不蒙昧化地强打精神号召“分享艰难”,也不苦情化地渲染苦难不堪的底层生存,而是专注于对时代和人心的独到观察和重新解码,这种努力,同样值得我们尊重。

本文拟以对陈河的《猹》、张炜的《小爱物》的讨论作结。这二篇作品,一个写人与动物的故事,一个写人与“异物”的故事。它们共同观照的,是人与非人、异类或曰异质性存在的关系。上面提及的诸作品,无论写现实还是历史、城市还是乡村、社会还是人性,其实概而言之,都是对人本身的生存境况的某种关怀。在在体现的,是以人为本位的思维方式。与之相比,《猹》与《小爱物》,在视景上有明显的偏移和拓展。进一步说,它们力图摆脱的,恰恰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而企望在生态诗学、生命诗学的视域内,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人的存在情境,做出新的理解或诠释。

陈河的《猹》,题目是“猹”,写的却是浣熊。这种恍如蒙着眼罩的强盗,占据了叙事者“我”家的阁楼,从此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搅扰和麻烦。小说的叙事重心,即放在人和浣熊之间为争夺家园而起的拉锯战中。而由此拉伸出的,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理念的深层冲突。作为侨民,主人公成了这种文化冲突集中而显明的载体,或场域。一方面,他在新的生存空间,已经开始接受和适应异域文化的改造;而另一方面,在他的身上,还保有着许多深植于他的意识、潜意识层面的本土文化基因。在平和的日常生活中,他尚可以在二者之间进行抑扬和平衡。但在某些理性失控的特殊时刻,却往往是母土文化最终跃升到主导性的位势。在一开始,主人公囿于加拿大的动物保护法,对浣熊的驱赶还尽力维持在一种温和的方式内。包括他也明白,与其说是浣熊,毋宁说是人类才是他脚下这片土地的入侵者。但当卷土重来的浣熊的报复,将他的精神逼进崩溃的边缘,他还是狂暴地殴伤了这群小动物,以致受到法律的制裁。在小说里,鲁迅《故乡》中少年闰土月下刺猹的意象几次出现,显然象征着一种具有心理暗示和催化行动功能的集体文化记忆。作者的文化隐忧和反思,于焉浮现。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往往折射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人与动物以及自然的关系,并不是征服/被征服的紧张对立关系,在平等的基础上和谐共生,才是理想的生存愿景。

张炜的《小爱物》,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复乐园”的故事。在他的有情眼光下,花果飘香的海边果园,天真未凿的少年,不可思议的怪人和怪物,夸诞不经的乡野奇谭,共同构建起一个美丽而神奇的超现实空间和氛围。而其中,又以护园人“见风倒”与他的“小爱物”,竟能穿逾族类和身体的界限,生发出一段深挚热烈的恋情,为最令人侧目而又瞩目。然而,虽然他们迥异于常人,却又天生柔弱。惟其如此,更需要我们加倍的理解、尊重、亲善和怜惜。遗憾的是,以老万为代表的成人世界,却对它们进行了粗暴的干预和侵扰。在作家看来,正是以工具理性为本质思维的现代文明,日趋将人与自然严重分离和对立,从而造成了自然与人心的双重败坏。因此,他多年以来,一直潜心于以文字的魔力,为世界“复魅”,为人性归真而吁告。他相信,只有“融入野地”,重返自然的怀抱,与大地血脉贯通,对世界的神性时时充满着敬畏、谦卑和感恩,才能获得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那就是向善的力量”。小说结尾,是孩子们在天然向善的人性支配下,搭救了怪人和怪物,使他们重返园林深处。无疑,在这些未经世俗污染,而与世界保持着原初本真关系的孩子身上,集中承载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也缘于此,《小爱物》在故事表层像是一个纯净、透明的童话,而在深层,则是一个有关现代生存情境的寓言。

这引领我们回首向来处,但见现实中危机重重,有血有泪;历史的沧桑变换,无义无情。我们不禁有叹:我们在溷浊的大地飘零久矣,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是否还有意愿和能力,仰眺头顶富丽庄严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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