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智
经典的未来探索空间
宋学智
如果我们把1993年佛克玛在北京大学所做的题为“文学研究和文化参与”的学术报告,作为引发当代我国学界对文学经典讨论的开端,至今持续了20年时间。据CNKI统计,仅从2000年至2012年,以“文学经典”为关键词来搜索,就有1095篇;以“文学经典”为主题来搜索,就有5673篇。研究较多围绕着经典性和经典化(包括去经典化和再经典化)内容,在传统文学和现代文化的研究空间展开,取得的成果是丰硕的,呈示出我们的研究逐步深化、理论化和透过现象逼近本质的努力,并且对传统研究大有突破,显示出了时代特征: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理论背景、文学与文化之间的张力、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抗衡、各种“权力话语”之间为争夺“文化资本”展开的博弈、跨学科和交叉学科的方法等等。中国学界的研究表现出中国学者在全球化语境下参与国际学术讨论的意识,展示了中国学者不可忽视的学术成就,把文学经典研究推向一个新阶段和新高度。
文学经典研究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是终结性的,文学经典的超越性决定了文学经典研究的开放性和永远的未完成时态。据CNKI统计,仅2012年,以“文学经典”为关键词来搜索,就有127篇;以“文学经典”为主题来搜索,就有849篇。我们不可能在每部作品上找到完全一致的经典性品格和经典化过程,甚至完全可以说,同一部作品在不同时代表现出的当下性也不尽一致,这是文学的本质和天性决定的。面对文学蕴涵的丰富性和经典魅力的魔幻性,从我国经典研究的现状出发,面向未来的文学经典探索空间,如何再扩大和再深化我们的研究成果,同时弥补我们过去的不足和疏漏?进一步,在世界文学经典论争的宏观视野下,从中国文学特有的文化土壤和文化气候出发,如何使我们的研究在创新化和国际化上获得质的发展?在此我们提出一些初步思考。
首先,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过:“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于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这句名言可以包含这样一层意思,即理论能否在一个国家实现,取决于理论能否满足于这个国家的需要。笔者试图说明,在中国已持续二十年的文学经典探讨,主要是因为中国出现了消费文化社会的种种现象:传统文学与商业市场文化、网络视图文化、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文化之间的种种矛盾生发、暴露出来,急需解决或调节,处在自身求变的动力和需要中,这些情况构成了我国“经典热”的内因。传统文学到二十世纪末已经“成熟”到不能仅仅按传统价值形态继续存在下去,是根本原因。西方种种“后”理论的到来只能是诱因,是外在条件,从外部催发了甚至也可以说加快了我国的文学经典论争。我们不能忽视西方理论思潮的作用,但无论这种外因作用多大,都是通过我国文学与文化的内部要素之间的矛盾运动和变化来起推动作用和影响作用的。从这个认识出发看,我们在过去的经典研究中,是否过度地依傍了西方理论,而忽视了在本土文化中上下求索?
第二、在未来经典性的研究中,我们还应当把经典的恒态性内涵与动态性内涵有机地结合起来,兼顾其历史的稳定性和现实的当下性,在绝对意义与相对意义中互动,来做进一步考量;在未来经典化的研究中,我们不仅要关注文本传播过程中的外在经典化,还应关注文本生产过程中的内在经典化,并对文本内外经典化加以综合研究。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其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对经典化内外因的整合性探索尤其值得进一步关注;再者,我们似应尝试把经典性与经典化中的二元对立性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事物的正反两面加以思考,以期在新的高度获得新的认识和新的发现。
第三、经典的阐释空间离不开作者的创造,也离不开读者的解读。接受美学认为,文本没有经过读者的阅读,没有被读者接受,是不具有生命的。这样的观点不一定得到普遍认同,但我们完全可以说,文学经典的形成绝不可缺少阅读这一环节。所以如今,“文如其人”中的“人”不再只是创作者,也完全可以指涉解读者。文学经典作品是创作者内心世界的曾经反映,但在每个时代,又是解读者内心世界的当下揭示。读者解读到的往往揭示了读者自己的理想世界和生命追求,往往是他自身存在意义的写照。认识到这一点,或许可以让我们更进一步理解作品中的“意义”之意义,进一步理解读者与作者的关系。然而我们对读者从审美期待到审美接受的心理解读研究,在理论上和方法上都有待深化和拓宽。
第四、在主体性充分彰显的当代,我们除了把自己与经典的关系看作研究主体与研究客体的关系外,也应从两者之间“相互对话的参与式关系”加以探讨。据张隆溪研究,伽达默尔“认为自然科学把研究对象作为外在客体来看待,是一种客观主义的模式,但人文学科的自我意识所关注的对象并不是自然客体”,文学经典“不是与解释者无关的外在客体”。所以,我们似也可以把经典文本当作一个“此在”,深入理解、彼此映照、“相互对话”,“把我们自己与经典所能给予我们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共建心灵世界的可能,这样才能体现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区别。一味注重主客体的关系,把人文学科当作自然科学来研究,往往忽视了人文学科自身的特性。
第五、对话的关系还应表现在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二者之间。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关系不应是相互排斥的,而应是共建的。文学经典的自律与他律并存。二者应在对立中建立对话机制。仅仅强调本质主义的美学内涵或建构主义的社会文化因素成就了经典,显然有失片面。周宪提倡“美学理想主义”与“政治实用主义”之间“需要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而转向一种更具包容性的亦此亦彼模式”,是经典研究的新路径。另外从读者角度说,对话的关系不仅应表现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中人物之间、读者解读中自问自答式的的内心独白,还可以表现在读者与读者之间、研究者与研究者之间,他们相互启发相互参照,才有可能把文学之“象”摸索得更清楚一些。
第六、在文化研究与回归文本交错的当下,有必要重新审视文学与文化的关系。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关系实质也是文学与文化关系的一种表现。文学与文化具有融和性,因为文本之内也有文化因素,文本之外也有文学因素。文学与文化具有区别性,在文学经典问题上,文学研究是内部研究,文化研究是外部研究,二者是内视与外延的关系。这种区别性也表现出一种互补性,所以,我们既要看到文学的审美自律,也要看到其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既要看到文化对文学经典的祛魅,也要看到它对文学审美的遮蔽。然而在文学经典研究上,我们似乎更应认识到,文学的生命主要还是在文学性而不在文化性;探讨文学的文化层面,是为了拓展文学的空间;走出文学的封闭圈,是要在更大的天地发展文学性;具有文化视野的目的,应当是使我们更明晰文学的本性与定位,更关注文学的向度与前途;超越文学绝不是为了撇开文学、抛弃文学,而是要从文化的高度更好地认识文学本身,彰显文学的特性。所以,只有立足大文化的视野同时回归文学性,文学经典研究才可能会有自己的真正的理论建树。
第七、传统文学在消费文化时代出现转型,新的文化存在样式必然催生新的文学表现样式,传统理论往往无法解释这种新样式,但只要这种样式是客观的存在、必然的存在,我们就应当学会用超越传统框架的目光来审视这一新现象、新元素、新观念。若把新的文学价值表现形态视为格格不入而加以否定,只能使传统理论固步自封,失去生命力。同样,在消费社会诞生的新的价值观,不应全盘否定传统,后现代社会主张颠覆和解构的,只是传统经典的存在样式,而非经典本身,因为可以说,人类社会永远离不开经典,永远需要经典相伴。关于经典的论争看似总围绕着要不要经典的问题,但说到底却是要什么样的经典的问题。消费社会也依然在追逐经典,只是经典的载体不同于传统而已。在这层意义上,打开他者的视界而非屏蔽他者的视界对双方都有益。
第八、我们也应回到经典成为“问题”的那个语境,还原经典问题产生的土壤和形成问题的气候,由表入里地剖析,才能发现问题的根由和关键所在。只有还原真实的语境,找到问题的真正起点,才能看清问题的两面、冲突的双方、矛盾的两边。在正视和审视新现象新元素的必然性和实然性的过程中,才能以“大方的姿态”在自己的理论视阈中容纳“构成的他性”,从而建构自己超越局限的理论新释,扩大自己理论解释的有效性畛域。传统学派与新学派不仅都要打开他者的视界,还要有融合他者、化合他者的理论意识和努力,在传统理论与新观念之间进行整合,寻求扩大自我理论地图的新坐标,或在二者的碰撞中寻求突破,发现理论的新增长点。
第九、二十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中国展开的文学经典论争,再次见证了西方形形色色的理论在中国的轮番上演。中国学者运用解构主义、女性主义、族群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相对主义等理论做出的研究成果,无疑是中国学者独立探索之结果,但我们也不能否认,那也是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开花结果。藉此,中国学者在国际学术对话中也不可能发出响亮的声音。所以在未来的文学经典研究中,杨义提出的“回到中国文化原点”对于我们尤为重要,“回到自己文化的立场点,是学理原创上的关键。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文化,无论在知识储备上,还是由血肉到精髓的体验上,都具有不可否认的优势,也最能说到位,最有发言权。想在世界文化对话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可脱离这种优势;要看出西方理论的所谓世界性是‘有缺陷的世界性’,也不可不依凭这种优势”。我们应从自我出发,在本土思想和世界理论之间、在传统资源和当代思潮之间纵横捭阖,融会贯通。只有建立在自己的特色、自己的优势上的研究探索,才可能实现真正独有的理论创新,才可能为世界文学经典研究作出独有的贡献。国际对话需要的也正是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学派的声音。在这一方面,我们虽有所作为,但还可以大有作为。
本文是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傅雷与翻译经典研究”[编号:10WWB004]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法国文学汉译经典研究”[编号:12BWW041]阶段性成果。
宋学智 南京师范大学
注释:
①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0页。
②③张隆溪:《经典在阐释学上的意义》,见黄俊杰主编:《中国经典诠释传统(一):通论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
④周宪:《经典的编码与解码》,《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⑤宋学智:《翻译文学经典的影响与接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页。
⑥See Lawrence Cahoone,ed.,From Modernism to Postmodernism,Oxford:Blackwell 1996,P16,转见周宪:《经典的编码与解码》,《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⑦杨义:《经典的发明与血脉的会通》,《文艺争鸣》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