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学史:中国古代诗学之新学科创建:评周兴陆著《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诗学卷》

2014-11-14 06:53吴建民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诗论神韵诗学

吴建民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诗学作为支撑三千年古代文学批评史的主流理论在近百年来的古代各体文学理论研究中最受重视,研究成果也最为显赫。陈伯海主编的七册本诗论史、陆耀东主编的七册本历代诗论、袁行霈等著《中国诗学通论》及李壮鹰、刘伟林等人的各种古代诗学原理类著作纷纷出版,使古代诗学研究在“史”和“论”两个层面上都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但这些出色的成果也使学界不得不去思考这样一系列严峻的问题:如何在更高的层次上推进和深化古代诗学理论研究?如何寻找新的研究思路并开拓新的研究领域?古代诗学研究的薄弱环节何在并且应该向哪些方面拓展等等。最近,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周兴陆教授著《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诗学卷》一书是对上述系列严峻问题的一个有力回应,在古代诗学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具有引领学界进入新的研究空间的意义。

关于古代“诗学”的学术史,包括中国古人对诗学的独特认知与研究,对各种诗学理论观点之思想内涵及其生成之历史原因与机制的探索,对古代诗学发展历史脉络及诗学研究学术变迁的梳理等。与以单纯研究古代诗学理论为主的“诗学史”既有一定的相通共同处,又在研究对象、内容范围、体例设置、框架建构、研究角度等方面独有特色。其内涵远比“诗学史”丰富复杂得多,是对古代诗学更深层次和更新角度的研究,研究难度也更大。

本书最重要的价值及特色在于对古代诗学之“学术史”研究的基本框架之建构,并主要体现为两方面内容:一是对古代诗学之学术历史脉络的纵向梳理,二是对古代诗学之学术研究的横向探索。

就历史脉络的纵向梳理而言,本书以“言志诗学”、“缘情诗学”、“尚意诗学”、“格调神韵诗学”为核心,结合“性灵诗学”及清代“尊宋诗学”等内容对古代诗学的近代化走向展开分析,从而梳理出“诗学史”发展脉络的基本走势。这一历史脉络的梳理不但体现了著者对古代诗学的深刻思考与独到见解,更重要的是首次揭示了古代诗学之学术发展史的本然面貌,从而厘清了古代“诗学史”的基本理论线索。这一线索一方面把古代诗学最根本的理论观点贯串起来,抓住了历代诗学的主流观点从而揭示出古代诗学之思想精髓;另一方面体现了古代诗学之学术史的变迁实况,展现了古代诗学之学术争论、理论消长、观念更叠的演变历程,从而为当代学人从更深的层次展开对古代诗学及其学术演变的透视与把握提供了一个宽阔的平台。因而,这一线索的梳理对于当下的古代诗学研究具有多方面的启发意义:“言志”、“缘情”、“尚意”、“格调”、“神韵”、“性灵”等作为古代诗学的基本理论,构成了古代诗学的主流脉络,这些主流诗论对古代诗学的发展建构有何影响、其价值意义应如何评价等,值得当下的古代诗学研究重新思考;古代诗论家对这些基本理论展开了哪些研究、探索及论争,这些研究、探索及论争又如何推动了古代诗学学史的发展演变等,也都是值得当代学人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

本书对诗学史发展脉络的梳理具有独特创意的探索,表现在跨越历史朝代之局限,依据重要诗学观点的更叠演变实况,对古代诗学之学术变迁进行概括,打破了迄今为止以时代顺序作为编写体例的学术史撰写通例和模式。本书的编撰模式不但体现了“诗学史”的独特学科特点,而且展现出了“诗学史”的本然样态。如书中对“缘情诗学”的论述就不仅局限于魏晋南北朝,而是通过对这一诗学观念发展轨迹的仔细考辨,将其定位于魏晋南北朝至初盛唐时期。本书认为“尚意诗学”生成于中晚唐并流行于两宋,也是通过对这一诗学观发展实况进行透彻分析之后而得出的结论。对“格调神韵诗学”的分析以严羽为起点,然后详细阐释明清时期的“格调诗学”与“神韵诗学”,都是以大量文献为据而展开的切实分析,从而体现了尊重诗学史之实况的客观精神。本书的这种撰写体例是依据古代诗学史的自身发展逻辑而确定的,因为就学理而言,古代诗学的主流学说并不一定以一个朝代的终结而完全消失,而是具有一定的历史惯性,往往会跨越朝代而持续产生影响。因而,本书以诗学史上的主流诗学观点为轴线概括诗学史的流变,更客观地体现了古代诗学的学术变化特点,体现了与诗学史研究完全不同的学术理念。

就古代“诗学”的横向探索而言,本书以贯穿古代诗学的主流学说为核心,展开对古代“诗学之学术”的多维度透视和全方位研究,不但阐释各主流诗学学说之内涵本义,而且从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分析其价值与功能,在大量文献资料的基础上提炼思想观点,从文化历史渊源中挖掘各诗学观念形成的原因与机制等。全书凡五编,各编以“诗学”作为纲目,如“言志诗学”、“缘情诗学”、“尚意诗学”、“性灵诗学”等,这种纲目设置本身就体现了本书具有独特的研究性质与特点:不是对“诗言志”、“诗缘情”、“格调”说、“性灵”说等诗学观点的研究,而是对这些诗学观之学术论争的研究,这就展示了“诗学”的独特内涵与性质。反过来说,“诗学”的独特学科特点,要求本书必须从“学”的角度也就是从“诗学之学术”的角度展开分析探索,研究各诗学观的“学术”内涵、理论系统、历史演变等。正是这种研究角度而使“诗学”学术史研究具有了与“诗学”研究不同的性质与特征。如“缘情诗学”就是把“诗缘情”作为一种系统的学说而展开研究,联系与这一学说相关的各种因素,进行横向的多元化探索:从分析魏晋南北朝的文化入手,揭示“诗缘情”的提出与魏晋思想之关系,根据诗在魏晋南北朝士人文化生活中的作用,把“缘情诗学”作为自觉和独立的诗论展开讨论,进而分析南北朝时期诗歌音律美的生成原因,再以《诗品》为核心阐释魏晋南北朝诗论、诗集、诗选的编撰、评注等,并把“缘情诗学”延展至盛唐时期,探索初盛唐诗学的基本特征与成就等,并结合王昌龄、殷璠等人的诗论观进而总结出缘情诗歌经验的理论提升。这样对“缘情诗学”的研究就不是单纯地展开表面化分析,而是从深广宏阔的历史语境中进行探索,不但研究“缘情”理论本身的内涵、价值,而且揭示这一理论的生成背景、构成要素、发展变化状况等。这种研究既具有深广的历史纵深感,又具有理论的系统感和思想的丰满感。书中对“言志诗学”、“尚意诗学”、“格调神韵诗学”、“性灵诗学”等理论的研究也都具有这种特点。

丰富多样的创新性是本书的又一重要价值和显著特征。创新性既体现在思想观点的创新方面,又体现在研究思路与角度的创新方面。

书中提出了不少的新观点。如关于“诗言志”,本书通过对春秋战国时期用《诗》种种情况的分析,指出“‘诗言志’是在春秋贵族礼乐教化背景中提出来的命题”;“言志的‘诗’不是后世一般文士创作的诗,”而是配合音乐应用于政治外交的《诗》,承载着文治德化的政治伦理内涵,并且“诗人”是被湮没的。这种阐释把“诗言志”的产生与“春秋贵族礼乐教化”联系起来,从“文治德化政治伦理”的角度分析“诗言志”之内涵,与学界对“诗言志”的普遍看法相比较,不但具有思想的深刻性,而且具有观点的创新性。再如关于“陆王心学”与诗论关系的探索,学界一直研究不多,本书给予高度关注。因为本书从诗学与哲学关系的角度分析性灵诗学的哲学渊源时,发现“陆王心学”正是性灵诗学的哲学源头。实际上陆九渊和王阳明对于诗都没有多少直接的论述,但二人的思想对诗学的影响确实非常深远,这种影响主要是通过陆、王传人而实现的。因而本书通过对杨简、袁燮、包恢、刘辰翁等象山传人诗学观的分析而提出了“宋元心学派诗论”这一全新观点;对唐顺之、焦竑诗论的分析而阐释了阳明心学对诗学的影响。又如本书通过对大量具体文献的分析而提出“桐城亦有诗派”,也是创新性观点。因为学界历来都是把桐城派视为散文流派,此派理论主要是对散文理论的提出与建构。“桐城诗派”的提出确是令人振聋发聩的新见解。书中类似这种新观点的提出还有很多,不必一一罗列。

创新性的研究思路与角度,是当代学人开拓学术研究新局面并取得新成果的一个重要方法。本书之所以能在很多方面都给人以学术创新之感,原因之一在于能够以创新性的思路与角度展开研究。如关于“神韵”说,本书结合绘画理论展开分析,提出了“诗学中的‘神韵’说,与绘画理论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这一具有创新性的观点。诗画相通本来就是古代诗学家的基本观点,但当下学界大多关注诗画关系,而很少关注“神韵”说与画论之关系。本书从魏晋南北朝的人物品鉴中挖掘相关思想线索,通过分析顾恺之、谢赫的画论及唐宋画论,结合胡应麟的诗画理论,厘清了“神韵”说与绘画理论的生成渊源关系。对“神韵”说的这种深层次研究确实让人耳目一新,究其原因在于研究思路与角度具有独到的创新性。再如对清代闺秀诗论的论述,在当下古代诗学的研究中鲜有对这一问题的涉及,本书以敏锐的眼光充分肯定闺秀诗论的学术价值,并设立专节展开探索。这种对女性诗论的研究不但体现了本书研究领域的开阔和学术眼光的深邃,而且挖掘了古代女性诗论的基本思想并给予以恰当的评价,从而使古代诗学中一直被学人所忽略的这一论域得以开发。本书这一研究成果的取得与研究思路的创新性分不开。又如本书对谢肇淛诗论的论述,学界一直把谢肇淛作为小说理论家展开研究,很少有人关注他的诗歌理论。本书独具慧眼,以大量篇幅展开论述,充分挖掘谢肇淛诗论的独到之处及其对“神韵诗学”的重要贡献,这也体现了本书敏锐的学术眼光和高度创新的研究思路。这种研究思路和角度的创新,对当下的古代诗学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当代学人应该以更高远的眼光和开放的思路,更多地关注那些未被开发的理论家的诗学思想,挖掘整理那些具有重要价值而又处于沉寂状态的诗学文献,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从而推动古代诗学研究的深化发展。

对历代诗集编撰、评注的研究,是本书的又一非常具有创新性的内容。从表面看,这方面研究属于文献学研究范畴。若深入骨髓就会发现这方面研究与“诗学”学术史也是关系非常密切的。自六朝至清代,诗集的编撰、评注非常多,编撰本身就包含着一定的诗歌批评倾向,体现着编撰者的诗学态度,而评注中的诗学理论更丰富,特别是很多诗集选本带有题序,都是非常重要的诗学文献。文献学在这方面的研究往往难以顾及其中的诗学思想,只有站在诗学的立场,才能充分挖掘其中的诗学理论。迄今学界对此之所以研究不多,原因主要在于缺乏诗学的研究立场。本书立足于诗学之立场,对魏晋南北朝至清代的诗集编撰、评注展开系统研究,历代重要的诗集选本基本都给予评述,特别是对其中的诗学理论展开了深入挖掘。本书的这方面研究既有文献价值,又有理论价值。

就文献价值而言,本书对历代诗集编撰评注的整理分析为古代诗歌研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文献资料。如对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陆游等人诗集版本、注释、评点的整理分析虽然是“述其要”,却都能抓住关键,述其根本,这就为研究这些诗人的诗歌作品提供了非常方便的条件。再如本书通过对《唐诗正声凡例》的论诗文字进行细致入微扎实有力地考证,从而得出这些论诗文字非高棅所作的可靠结论。这一结论不但具有材料辨伪的文献价值,而且对于研究高棅的诗学思想也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就理论价值而言,历代诗集选本中的题序、评注作为古代诗学非常重要的理论资料,凝聚着历代选家及评注者的诗学思想,是古代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本书对其进行深入挖掘,是对古代诗学理论研究深化的推动。不同时代评选家对诗人作品的选评体现了诗学观念的发展变化,也体现了古代诗学之学术变迁的脉络动向。如本书分析《白居易诗集》时指出,历代评选家对白居易诗歌的评论主要围绕“雅俗”展开,认为,“雅与俗是古代诗学史上一对矛盾范畴,雅俗观念的分歧,在对于白居易诗歌的评论中充分表现出来。白居易诗歌的浅切俚俗,违背了汉魏盛唐诗歌‘兴象超诣之妙’,而在诗史上建立了另一种独特的审美范型。明代的‘格调’派和清代标尚‘神韵’的王士禛,都是固守汉魏盛唐的审美标准,因而难以接受白居易诗歌的俚俗。而尚新主创的诗论家,对白居易的独树一帜多持称赏的态度。明清时期‘性灵诗学’审美趣味的世俗化倾向,也是从白居易诗中寻求传统支撑”。本书通过对历代关于白居易诗歌的不同评论,从而梳理出了历代诗学中关于雅俗观念变化的基本脉络。这样,本书对历代《白居易诗集》编撰、评注的整理就不单是从文献学角度展开,而主要是从诗学理论的角度展开,显示了鲜明的“诗学”学术史特征。其研究也就不但具有了文献学意义,而具有更重要的“诗学”之价值。以历代诗集编撰评论为主线,挖掘历代诗集选本中的诗学思想理论,提炼概括出具有说服力的诗学观点,本书的这种研究方式不但体现了开阔的研究思路,而且对古代诗学研究也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作为首部“古代诗学学史”著作,本书虽然面对“开辟真难为”的重重困难,但著者不畏其艰,披阅十载,增删数次,呕心沥血,砥砺文字,终于奉献出近百万言之煌煌巨著,在思想理论的开拓、文献资料的整理、编撰体例的设置、书写模式的探索、研究思路的展开等方面都达到了当下古代诗学研究的最新水平。从而开拓了古代诗学研究的新领域,梳理出了“古代诗学学史”的历史脉络,为“古代诗学学史”这一新学科的创立、研究及发展,立下了开辟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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