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雄浑的人生“中段”:评王蒙长篇小说《这边风景》

2014-11-14 03:10王春林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扎尔王蒙风景

王春林

人都说无独有偶,都说历史发展过程中往往会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王蒙长达六十年之久的小说创作史,就可以说是以上说法的一种有力证明。众所周知,王蒙的小说处女作是一九五三年动笔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但这部完成于一九五○年代中期的作品,因为王蒙被错打成“右派”,成为政治身份上的一种“另类”的缘故,一直等到“文革”结束后的一九七九年,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青春万岁》之外,王蒙另外一部出版历程不无传奇色彩的,就是这部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二○一三年四月版)。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很多年之前,王蒙曾经创作过一部名为“这边风景”的长篇小说,但因为小说一直没有正式出版,所以,一直都无缘得见。对此,王蒙在“情况简介”中做出了这样的说明:“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乃成此书的初稿。”“同年,由于此稿大情节是以批判‘桃园经验’与制定‘二十三条’为背景的,最初以此来做‘政治正确’的保证,在形势大变之后,原来的政治正确的保证反而难以保证正确,恰恰显示出了政治不正确的征兆。出版社觉得难以使用。”既然政治不正确,既然无法出版,那么,也就只能够束之高阁了。束之高阁不要紧,关键是,或许是因为搬家之类变故影响的结果,当年的这个手写稿在漫长的岁月中却不知所踪,销声匿迹了。用王蒙自己的话说,叫作“此稿连同那诡异的时代,再见了,永别了,呜呼哀哉尚飨!”但同样不无诡异色彩的却是,到了二○一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在妻子崔瑞芳去世前二日,旧稿被王山、刘颋发现”。在尘封将近四十载之后,《这边风景》手稿的被发现,只能够被看作是一个奇迹。虽然在王蒙自己看来,这部明显残留着既往时代痕迹的旧稿“已经逝世”(见“后记”),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但身为文学编辑的王山与刘颋在通读了全稿之后,却认为这部书稿不仅“仍然活着,而且很青春”。(见“后记”)于是,王蒙也就投入了对此稿的重新校订工作之中。校订所坚持的原则是:“基本维持原貌,在阶级斗争、反修斗争与崇拜个人的气氛方面,做了些简易的弱化。”不仅如此,王蒙也还别出心裁地在每一章正文后面添加了所谓的“小说人语”,站在今天的角度对小说有所评述。在经历了如此一个堪称曲折的过程之后,方才有了我们这里所具体谈论着的这部篇幅多达七十万字的《这边风景》。在已经有过《青春万岁》的出版曲折之后,再有《这边风景》的出版曲折,此之谓无独有偶者是也。

尽管王蒙是十分优秀的作家,尽管对于王山、刘颋他们的艺术评断能力,笔者也非常信任,但说实在话,对于一部创作完成于一九七四-一九七八年,差不多尘封达四十年之久的长篇小说,其思想艺术品质究竟如何,在没有读到作品之前,也真的还是不敢轻易做出自己的判断。于是,在拿到作品的第一时间,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阅读之中。谁知一读之下,却还真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前后读过两次之后,我终于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部穿越将近四十年时空而来的《这边风景》,确实是一部具有突出思想艺术价值的优秀长篇小说。某种意义上,一部写作完成于一九七○年代中后期的长篇小说,一直到现在才正式出版,这种跨越时代鸿沟的出版现象本身,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作品已经接受了将近四十年的残酷时间检验。“仍然令作者自己拍案叫绝,令作者自己热泪横流,令作者惊奇地发现:当真有那样一个一心写小说的王某,仍然亲切而且挚诚,细腻而且生动,天真而且轻信。呵,你好,我的三十岁与四十岁的那一个仍然的我!他响应号召,努力做到了‘脱胎换骨’,他同时做到了别来无恙,依然永远是他自己。”王蒙在“后记”中的这种说法,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读者的真切阅读感受。一方面,这确实是一个不一样的王蒙,但在另一方面,这个不一样的王蒙,却又仍然是那同一个王蒙。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边风景》的出版,也还明显具有一种填补空白的意义。对于这一点,王蒙在“情况简介”中也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林斤澜曾经打趣,我们这些人如吃鱼肴,只有头尾,却丢失了肉厚的中段。意指我们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初露头角,然后是八十年代后的归来。五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代后期的中段二十年呢?不知何往矣。”“然而我是幸运的。我找到了我的三十八岁到四十七岁,找到了我们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即清蒸鱼的中段。”能够在自己的耄耋之年,意外地找回业已不知所踪许多年的小说手稿,自然是令人激动的事情。能够以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凸显作家王蒙人生中段也即所谓“清蒸鱼的中段”的写作面貌,无论对于王蒙自己的小说写作历程来说,还是对于整体意义上的中国当代小说史来说,无疑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在这里,我们无法回避、必须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在业已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之后的当下时代文化语境之中,到底应该如何评价和看待王蒙这部创作完成于“文革”结束前后的长篇小说呢?

首先,要想充分地厘定王蒙《这边风景》的思想艺术价值,就必须把它纳入到作家长达六十年的小说创作谱系之中加以衡估。返顾王蒙迄今为止的小说写作历程,如果从创作方法的角度来看,他的小说作品大约可以被切割为三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写作于一九五○年代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完成于一九八○年代初期的系列小说《在伊犁》,都属于这一类型。一种是具有明显的探索实验色彩的现代主义小说。一九八○年代曾经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的,包括短篇小说《春之声》、《海的梦》、《夜的眼》与中篇小说《蝴蝶》、《布礼》、《杂色》等作品在内的所谓“集束手榴弹”,以及后来的中篇小说《一嚏千娇》、短篇小说《来劲》等,皆可以被归入到这一类型之中。王蒙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之所以一度被视为先锋作家,根本原因显然在此。第三种,则是介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的所谓现代现实主义小说。一方面,王蒙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吸收着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营养,另一方面,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艺术使命感却又从根本上决定着作家的现实主义底色。以上两方面因素有机结合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如此一种现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季节”四部曲,以及一度被称为“后季节”的《青狐》,都属于这一类型。倘若就作品所产生的实际影响力而言,以上三种类型中影响最大的,恐怕是第三种现代现实主义。这方面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洪子诚的那部有着广泛影响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洪子诚一方面强调王蒙小说的基本主题,“是个体(大多是青年时代投身革命的知识分子)与他所献身的‘理想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则认为王蒙所采用的主要小说体式有两种。一种是“类似西方‘意识流’小说的方法,以主要人物的意识流动来组织情节,结构作品”,另一种“运用的是戏谑、夸张的寓言风格”。总之,“他似乎有意离开了规范的‘写实’小说的路子,放弃了专注于典型情节的构思和人物性格的刻画。他更关心的,是对于心理、情绪、意识、印象的分析和联想式叙述。这形成了一种变动不居的叙述方式:语词上的变化和多样组合,不断展开的句式,对于夸张、机智、幽默才能的充分展示,等等。”非常明显,洪子诚这里所得出的一些具体结论,都是相对于王蒙的那些现代现实主义小说而言的。尽管我们也承认洪子诚以上分析的有效性,但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得不指出,相对于王蒙整体意义上的全部小说创作来说,洪子诚的上述分析确实存在着某种以偏概全的弊端。其中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对于王蒙现实主义小说类型的忽略。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就曾经有所涉猎。在当时,我所主要面对的,还只是系列小说《在伊犁》。到现在,在王蒙的《这边风景》终于被重新发现并正式出版之后,我觉得,自己若干年前的那种看法,自然也就得到了更强有力的事实支撑。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在于,在王蒙的小说写作谱系中,《这边风景》自然应该归属于现实主义小说类型。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系列小说《在伊犁》与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之后,《这边风景》的加入,再一次凸显出了现实主义小说在王蒙小说创作谱系中的重要性。在王蒙曲折坎坷的人生历程中,被他自己戏称为“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自我放逐新疆的那段生活经历,无论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一段。然而,在《这边风景》出版之前,这段长达十七年之久的生活经历,却只是与系列小说《在伊犁》密切相关。换而言之,系列小说《在伊犁》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王蒙新疆生活的产物。但即使是《在伊犁》,除了作家王安忆等个别独具慧眼者之外,却并没有能够引起文坛足够的注意。关于《在伊犁》,王安忆曾经做出过这样一种评价:“他的作品我最喜欢两个,一个就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第二个就是《在伊犁》。”“我就觉得《在伊犁》吧,王蒙完全放下对政治的意见了。这也许和环境有关系,他就是在很底层,这些人就是吃饭睡觉还有爱,除此,什么事都和他们不相干,这样,就潜到了方才说的汪曾祺所安身立命的生活里;还有一个文化影响,伊犁么,就是有波斯的语言风格,装饰性特别强,很华丽的,它就是阿拉伯过来的,是一种装饰文化,你看《在伊犁》里面人物说话,全都是废话,但是那么华丽的废话,我觉得他这个写得非常好。我觉得他,利也好弊也好,就是他对什么事情都有意见,非常尖锐的意见。可是如果少点意见呢?曾经在青岛开了一个王蒙的讨论会,最后一个项目是漫话王蒙,让我们每个人都说一段王蒙,我就说王蒙太聪明了,能不能稍微不那么聪明一点,我觉得他真的是太锐利了,写作要钝一点,钝的话你的面就宽了。”请注意,王安忆在肯定《在伊犁》的同时,也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一个是“王蒙完全放下对政治的意见了”,另一个就是“钝”。关于“政治”的问题,我们稍后展开,这里且先来说一下“钝”的问题。王安忆关于“钝”的说法,让我联想到了作家夏商最近的一个观点。夏商的长篇小说《东岸纪事》近来引起文坛普遍关注,在关于《东岸纪事》接受一次采访的时候,夏商特别强调了“拙”的重要性:“写完《东岸纪事》最大的感触就是觉得小说是个笨活,小说家写到后来,拼的是‘拙’,而不是小聪明。我觉得《东岸纪事》是我最好的作品,不是能力的增长,而是以前小聪明太多。对于一部伟大的小说来讲,才气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反倒是笨拙的、像手艺人一样的写作才是真谛。就好比打绒线,最难的是四平针,正反都要打,看似很平整,有点像写实主义,而棒针衫打起来很容易,却花里胡哨图案很多。”夏商曾经有过先锋小说的写作经验,由这样一位曾经的先锋作家来强调“写实”和“拙”的重要性,自然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把王安忆的“钝”与夏商的“拙”联系在一起,来看待王蒙的小说创作,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就是,《在伊犁》的思想艺术价值,正突出地表现在这样一种“钝”与“拙”上,尤其是对于如同王蒙这样一向以智者著称的人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显然更加难能可贵。既然《在伊犁》已经是一部“钝”与“拙”的重要作品,那么,同样源自王蒙新疆生活经验的《这边风景》就更应该当得起如此一种评价了。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其思想艺术成功的真正支撑,显然只能是作家一种深厚扎实的写实功力。

理解评价《这边风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究竟应该怎样看待其中的“政治”处理。王安忆说《在伊犁》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王蒙完全放下对政治的意见了”。王安忆之所以这么说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王蒙的大部分小说总是会和政治紧密缠绕在一起。然而,如果说写作《在伊犁》的时候,王蒙还有可能避开政治,有可能“放下对政治的意见”,那么,作家在写作《这边风景》的时候,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开政治因素的缠绕与介入。之所以如此,关键原因在于,王蒙的写作时间一九七四-一九七八年,本身就是一个极端政治化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政治无处不在的泛政治化时代,任何一个作家的写作都不可能避开政治因素的存在。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在那样一个泛政治化的时代,每一个作家写作的逻辑起点,都是现实政治。对于这一点,王蒙自己也毫不讳言:“这篇小说很注意它的时间与空间坐标下的‘政治正确性’,它注意歌颂毛主席与宣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它注意符合在‘文革’中吹上天的‘文艺新纪元’的种种律条。”那样一个泛政治化的时代,即使在小说的标题上也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所谓“这边风景”,显然是从毛泽东的诗句“风景这边独好”套用而来的。王蒙套用毛泽东诗句,其意也就是要强调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新疆伊犁,是一个自然风光与人文情致都非常美好的地方。这部小说之所以被长期束之高阁,原因显然也在于其中的政治:“我本人承认无计可施:此稿因政治可疑而被打入另册。因汲取了教训而在政治上拼命求根据,因此根据不符合新时期的时宜而前功尽弃。”(见“情况简介”)现在得以正式出版的一个主要原因,显然在于时代的更加文明与开放。用王蒙自己在“情况简介”中的话说,叫作“总算到了可以淡化背景的文学写作与阅读时代了”。所谓“淡化背景”云云,实际上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再简单地以“政治正确”与否作为衡量评价文学作品的基本标准了。但即使是到了这样一个业已摆脱了“政治正确”缠绕的时代,对于《这边风景》这样一部作家在写作时就已经特别注重所谓“政治正确性”的小说文本,我们却也首先必须给出一种合乎情理的衡估评价。

首先,《这边风景》的主要情节设定就充满了政治化的色彩。作为王蒙故事情节最曲折、矛盾冲突最尖锐的一部长篇小说(请注意,王蒙小说写作为文坛所公认的一大特色,就是故事情节的极度淡化),这部小说的基本构思,就是围绕当时的现实政治而进行的。由于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所谓阶级斗争理念的一统天下,所以,如此一种理念的贯穿始终就是必然的事情。具体来说,《这边风景》的情节结构可以被切割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从第一章开始,一直到第二十一章,集中展示描写一九六二年伊犁边民被境外势力裹挟外逃事件发生之后的状况。小说主人公,那位刚刚从乌鲁木齐的工厂重新回到故乡伊犁农村劳动的优秀共产党员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所遭逢的如此一种人生变故,在共和国历史上同样有据可查。一九六二年,不知是否因为城市生活过于吃紧的缘故,一批产业工人离开了工厂,回到了农村。历史上,把这种现象称为“六二压”),一回到跃进公社爱国大队,所面临的主要任务,就是如何采取积极有效的手段平息这一事件造成的严重影响。第二部分是从第二十二章开始,一直到第三十八章,这个部分带有明显的过渡性质。开始处写县委书记赛里木到爱国大队下乡蹲点了解情况,首次提及即将大规模展开的“四清运动”。结束处,则是爱国大队的社员们满腔热情地准备迎接“四清”工作队的到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被王蒙营造得虎虎有生气。第三部分是从第三十九章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第五十七章,所集中展示表现的,是爱国大队尤其是伊力哈穆重新担任队长之后的七队“四清运动”的开展状况。到了这个部分,整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就进入了高潮阶段,此前铺叙的各种矛盾冲突空前激烈起来。作家在创作之前为自己设定的思想主旨,就是要浓墨重彩地描写表现那场可谓声势浩大的“四清运动”。具体来说,王蒙初始正式动笔的一九七四年,“文革”尚未结束,与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密切相关的所谓“桃园经验”正处于被批判否定的风口浪尖上。当此形势之下,王蒙把小说中章洋在运动中的错误做派与“桃园经验”联系在一起,并且站在“二十三条”的立场上对其进行一种否定性的描写,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等到小说初稿完成的一九七八年,“文革”结束也已两年。尽管刘少奇还没有被平反,但政治形势确实已经发生了根本性逆转,刘少奇当年的政治盟友邓小平已经出来工作,刘少奇的被平反只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个时候,写作之初的“政治正确”,就已经变成了“政治不正确”。作品的不合时宜,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在文学与政治存在着密切关系的情况下,《这边风景》的出版受阻,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从这一角度来说,小说横跨将近四十年时空,只有到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方才获得正式出版机会,不管怎么说,都是合乎事理逻辑的。但在强调小说故事情节设定上具有突出政治性色彩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边风景》情节结构的丰富跌宕与曲折有致,在王蒙的小说中的确非常罕见。不仅各种矛盾冲突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而且整个故事的发展演进过程也堪称是一波三折风生水起。尽管在一般意义上,一种充满巧合意味的戏剧性,与王蒙的小说无缘,但到了《这边风景》中,戏剧性的存在却是显而易见的。单只是戏剧性的具备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小说的情节结构确实达到了丰富跌宕与曲折有致的程度。

总体故事情节的设定之外,小说展开过程中也有许多政治化的描写。其中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阶级斗争对立面的设定。此处的具体所指,也就是小说关于地主婆玛丽汗与地主依卜拉欣的描写。一方面,按照当时的阶级斗争理论,像玛丽汗这样失去了天堂的阶级敌人总是会不甘心地进行各种破坏活动,以期颠覆现行政权。但在另一方面,从生活实际出发,早已被边缘化了的玛丽汗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所作为。于是,你就会发现,王蒙其实是煞费苦心地编造着所谓地主分子竭力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那些故事情节。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才气纵横如王蒙者,在构想此一方面情节的时候也显出了自己的捉襟见肘。除了热衷于传播一些流言蜚语之外,玛丽汗们实际上根本就无所作为。

其二,若干人物阶级出身的设定与构想。一方面是阶级斗争的对立面,比如那位后来成为农民的麦素木科长。麦素木之所以会成为阶级敌人,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在于他的出身。麦素木的父亲阿巴斯,是绥定县著名的富豪,拥有过大量的土地与资产。什么样的家庭出身就会有什么样的现实举动,依循此种阶级逻辑,麦素木那样一种到处煽风点火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一定的。另一方面是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比如伊力哈穆,比如里希提。伊力哈穆不仅母亲被地主残害致死,而且幼小的自己也曾经亲身体验过地主的皮鞭,而里希提,则有过给地主扛活遭受压迫的人生经历。说到底,正如同麦素木的家庭出身决定着他对新政权的敌视一样,也正是伊力哈穆们的苦大仇深决定着他们革命意志的特别坚定。必须承认,以上两种政治化的处理方式,都是王蒙受控于那个特定时代,把先验的政治理念形象化的具体结果,时代局限性的存在显而易见。因为缺乏生活经验的强有力支撑,所以不仅谈不上什么艺术感染力,而且还显得特别虚假生硬苍白,毫无疑问应该被看作是王蒙《这边风景》中的艺术败笔。

其三,是关于主要人物在关键时候学习政治文件的描写。比如,第三十七章中就有关于伊力哈穆夜读毛主席起草的中央文件的场景描写。“这是最严肃、最激动、最幸福的事情,是解放以后数亿中国人民每天都要认真做的一件大事,是旧中国和国外从来没有的一件规模最大的盛举,这个盛举的名称就叫做‘学习’。”“真理是锐利的。真理也是质朴的。毛主席的锐利而质朴的语言,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房子。”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如此一种场景描写大约只具有令人喷饭的幽默效果。殊不知,王蒙笔下的这种场景,其实是当年现实生活的一种真实写照。更为关键的是,在中国,文件还往往会对社会走向和人的命运产生决定性影响。这种情况,至今在中国都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这边风景》中关于主要人物学习政治文件的描写,我们所持有的评价态度就是,一方面承认王蒙的相关描写保留了当年的生活真实,另一方面却也得明确意识到,从艺术性角度来衡量,这种描写不仅毫无诗意而且还有大煞风景之嫌。从根本上说,这样的一种政治化描写也只能让王蒙失分而不是得分。

好在以上这些读来让人备感枯燥乏味的政治化描写,仅仅是《这边风景》中的一部分内容。假若充斥于全篇的都是这些政治化描写,那么,这部曾经不知所踪很多年的小说手稿当然就没有什么重新出版的价值。《这边风景》之所以仍然具有很高的出版价值,之所以在时隔多年之后读来依然能够让读者心潮澎湃,从根本上说,端赖于作家对于超越于现实政治之外的新疆伊犁边地生活进行了堪称入木三分的细腻描写表现。唯其如此,王蒙才会在“后记”中发出如斯浩叹:“虽然有过了时的标签,过了时的说法,过了时的文件,过了时的呐喊,过了时的紧张风险”,但是,至今读来,却仍然让自己心生感动:“许多许多都改变了,生活仍然依旧,青春依然依旧,生命的躁动与夸张、伤感和眷恋依旧,人性依旧,爱依旧,火焰仍然温热,日子仍然鲜明,拉面条与奶茶仍然甘美,亭亭玉立的后人仍然亭亭玉立,苦恋的情歌仍然酸苦,大地、伊犁、雪山与大河仍然伟岸而又多情。”实际的情形也的确如此,现在看起来,在有效剥离了那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存在的时代政治印痕之后,《这边风景》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就是以一种深厚的写实功力相当真实地记录表现了一九六○年代前半期新疆边地那个多民族聚居区域的总体生活样貌。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王蒙所具体描写展示着的那个时代,乃是共和国的一个集体化农业时代。尽管说社会政治早已从实践到理念都已经否定了那个时代,但这却并不就意味着不可以用文学的形式去充分表现那个时代。虽然也有不少作家创作过同类题材的小说作品,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劳》、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等,但这些作品与王蒙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不仅明显站在了一种否定那个集体化时代的意识形态立场上,而且他们的艺术描写很明显是出自后来者的一种艺术想象。与莫言、严歌苓他们相比较,王蒙《这边风景》的特点不仅在于对集体化时代持有一种肯定的意识形态立场,而且作家关于那个时代边地农村生活的艺术描写,很显然建立在曾经身为生产大队副大队长的王蒙自己一种坚实的生活经验之上。第五章后面的“小说人语”中,王蒙说:“本小说里,多有应时应景的却也是事出有因的政治宣扬与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的间作。政治的宣扬难免没有明日黄花的惋惜,生活实感则用它的活泼泼的生命挽救了一部尘封四十年的小说。理论、主张、条条框框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绿,生活万岁!”诚如斯言,在超越了所谓的“政治正确”或者“政治不正确”之后,衡量评价小说作品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再现了一个时代的总体生活样貌。如果从这样一个阅读角度出发,那么,王蒙的《这边风景》自然应该得到相应的高度评价。

首先应该引起我们高度关注的,乃是出现于王蒙笔端的那些极富诗意特质的集体化时代的劳动场景。是的,就是劳动场景,是只有那个集体化时代才可能出现的劳动场景。初读王蒙《这边风景》的时候,正值二○一三年的五一劳动节,一个以劳动为主题的节日。在这样一个节日,阅读王蒙这部展示集体劳动场景的长篇小说,的确别有一种意味在心头。比如“打钐镰”的动人场景:“打钐镰,这是农村的一项重活。乌甫尔干起来却不显吃力。他两腿劈开,稳稳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倾,伸直右臂,左手辅助把握着长长的镰柄,从右到左一挥,随着镰弓带风的嗡嗡作响,‘沙’的一声,划过了一道两米多长的弧线,一大片苜蓿被齐齐割了下来,并在镰弓的带动下茎是茎,梢是梢地排列在一堆……步子的大小、腰背的倾斜,挥臂的幅度和下镰的宽窄,都是一定的,像体操动作一样地严格准确,像舞蹈动作一样舒展健美。”乌甫尔与里希提他们俩的“打钐镰”动作如此优美,以至于看到的社员们都会连称“漂亮”。“漂亮,什么叫做漂亮呢?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姿势漂亮与否,他们忠诚地、满腔热忱而又一丝不苟地劳动着;他们同时又是有经验、熟练的、有技巧的。所以,他们干得当真漂亮。也许,真正令人惊叹的恰恰在这里吧!忠诚的、热情的和熟练的劳动,也总是最优美的;而懒散、敷衍或者虚张声势的、拙笨的工作总是看起来丑恶可厌。”在我个人有限的记忆里,如同王蒙《这边风景》中“打钐镰”这样富有诗意的格外清新动人的劳动场景描写,确实已经是“大雅久不作”,是很久都没有读到过了。惟其如此,读来才特别能够打动人心。在这一章后面的“小说人语”中,王蒙写道:“截止现在为止,唯一读到的对于钐镰割草的描写见于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又,这是唯一的一种劳动,其动作略似挥杆打高尔夫球。我国只有在新疆,农民是使用钐镰这种工具的,壮哉新疆!”“而到了崭新的世纪,农业机械化的迅猛发展,使得这威武雄强的钐镰也成为稀罕物了。人们会忘记钐镰与砍土镘吗?像忘记人民公社、四清运动、反修防修……”必须承认,王蒙的说法并非杞人忧天,从中国当下迅疾无比的城市化进程而言,不要说如同“打钐镰”这样一种集体化农业时代的劳动场景,即使是农村社会本身,也已经处于一种土崩瓦解四分五裂的状态之中。其实,也并不仅仅是“打钐镰”,其他诸如割麦、扬场、打场、挖渠、装粪,甚至于包括打馕,这些劳动场景都在王蒙的《这边风景》中得到了形象生动的描写与展示。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上种种劳动场景恐怕都会渐次变成遥远的记忆。别的且不说,单就集体劳动场景的记录保留而言,王蒙这部长篇小说的价值就不容低估。

然后,是王蒙关于那个农业时代爱情篇章的动人书写。在当下时代,爱情早已成为一种俗滥的话题,很多作品中,所谓爱情描写其实已经蜕变成了情欲的展示。当此文化语境之中,忽然在《这边风景》中重睹那样一种极富生命诗意的古典主义色彩特别鲜明的爱情描写,真的是让人心旌摇荡,有难以言表的荡气回肠之感。实际上,回到王蒙具体写作的一九七四-一九七八年那个特定时间场域,文学中的爱情描写尚且属于禁区,绝大部分作家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当时,王蒙小说中对于爱情的书写行为本身,就需要有绝大勇气才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王蒙的爱情书写居然如此节制而又打动人心。明眼人其实早已看出,我这里所说的,就是《这边风景》中关于艾拜杜拉与雪林姑丽、泰外库与爱弥拉克孜这两对情侣之间的爱情书写。王蒙对这两对情侣,尤其是对艾拜杜拉与雪林姑丽之间爱情过程的展示与书写,完全应该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最诗意、最感人的爱情篇章之一。艾拜杜拉是小说主人公伊力哈穆的一位表弟,是那个农业时代最勤勤恳恳诚实劳动的优秀社员,这个自然无须多说。关键是雪林姑丽的身世曲折坎坷。这位心地特别善良,性格温柔坚韧的维吾尔族姑娘,本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没想到的是,不幸的灾祸居然接踵而至,先有父亲的病逝,然后是母亲的难产而死。母亲去世后,继父又娶了一个凶悍的继母,“从此,你变成了一个既有父亲又有母亲,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的孩子了”。十六岁那年,雪林姑丽被迫虚报两岁,奉继母之命与泰外库结婚。然而,尽管雪林姑丽与泰外库都属于好人一类,但由于缺乏必要的感情基础,所以,他们的婚姻生活就特别寡淡无味。用雪林姑丽的话说:“我知道,你们会说,他是好人。就说是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到十八岁,是继母假报的年龄啊……”于是,在无奈忍受三年之后,在一次遭遇泰外库酒后推搡倒地之后,雪林姑丽终于鼓起勇气,从这不幸的婚姻生活中挣脱出来。之后,雪林姑丽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艾拜杜拉。当然了,这种不无神奇色彩的爱,居然是被蛮不讲理的库瓦汗在吵架时无意间揭破的。架吵过后,雪林姑丽感觉特别难受:“但是她想不通,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库瓦汗会对艾拜杜拉口出不逊,肆意诬陷,譬如一个洁白的瓷碗,难道一定要往上面抹锈斑?譬如一桶洁白的牛奶,难道忍心往上面啐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此一段话语,一方面说明雪林姑丽的心地善良,另一方面,就连雪林姑丽自己也不知道,当她不由自主地怜惜艾拜杜拉的时候,内心深处实际上早已萌生出了对于艾拜杜拉的爱意。请注意,雪林姑丽对于艾拜杜拉心生爱意的时间,是在夏夜一个美好的晚上:“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还弥漫着一种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之后的土香,凉风把阵阵变化不定的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简直使人如醉如痴。”“光辉、声响和气息,都是亲切的、质朴的,舒展的。雪林姑丽来伊犁十六七年了,怎么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夏夜的美丽呢?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靠近,第一次发现生活是怎样可以愉悦人的心灵……”是的,这夏夜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之所以如此美好,原因盖在于雪林姑丽内心中已经萌生了一种美好的爱情。借助于夏夜美景的细腻描写,展示一位姑娘内心中爱情的美好。这样一种洋溢着诗意的醉人的爱情描写,我们真的许久许久都没有读到过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蒙在第二十九章中关于雪林姑丽与艾拜杜拉婚后的一个细节描写。“此后,雪林姑丽与艾拜杜拉小夫妻之间,有一句核心私密的情话。当艾拜杜拉回家很晚,饭后又滔滔不绝地与雪林姑丽大谈大队民兵连的工作与学大寨、蚂蚁啃骨头……一系列美好的指示时,雪林姑丽只消轻轻说一声‘大寨……我想大寨……’或者是当艾拜杜拉情致盎然、热火点燃,而雪林姑丽忙于清扫清洗清理清洁‘四清’工作的时候,艾拜杜拉就会提醒:‘快点过来吧,我要给你说大寨……’底下的风光,就不再需要语言文字的努力了,庄子说得好: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如果得意又得鱼呢?会不会忘了整个世界,除了——大寨?”大寨也罢,“四清”也罢,皆属于那个泛政治化时代的流行语汇,王蒙能够巧妙地把这样的政治语汇与年轻人的私密情爱生活结合起来加以表现,就端的是谑而不虐,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了。当然,更加不容忽视的,恐怕却是小说的第四十五章。某种意义上,这一章完全可以被称为“雪林姑丽咏叹调”。“雪林姑丽,你丁香花一样的小姑娘,你善良、温和、聪明而又姣好的维吾尔女子。笔者在边疆的辽阔的土地上,第一个见到了的,第一个认下了的,不正是你吗?”或许正因为雪林姑丽是王蒙在新疆认识的第一个维吾尔女子,而且此后在日常生活中与雪林姑丽夫妇结下深厚友谊的缘故,到了这一章,王蒙不惜违背小说写作的基本规律,干脆跳身而出,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直接倾诉描写起了雪林姑丽这个美丽善良的维吾尔女子。本来,《这边风景》是一部采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完成的长篇小说,按照叙事学的原理,在一部第三人称叙事的小说作品中,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作家以第一人称“我”的方式进行插入式叙事。这样一种意外的插入,将会在总体上影响小说的叙事格局。但真的可能是因为雪林姑丽留给作家的印象过于深刻美好了,所以,王蒙才情不自禁地跃身而出,以“我”的面目出场,大发感慨议论。某种意义上,这一章文字甚至可以被看作是穿插于长篇小说中的一篇带有强烈抒情意味的散文短章。“问君何事到人间,繁花寻觅是春天。雪林姑丽应难忘,丁香满天香连天。哦,亲爱的雪林姑丽!我的如雪的白丁香与如玉的紫丁香还有波斯的草丁香啊!”这样一种富有诗情的优美文字,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然而,就我个人的阅读感觉而言,尽管王蒙的这一章文字有明显的叙事越界嫌疑,但读来不仅未见突兀,反倒使得作品本身显得更加摇曳多姿,别具风采。

接下来,则是王蒙关于新疆边地多民族聚居区域民俗风情的渲染与展示。其实,系列小说《在伊犁》的一大根本特色,就表现在对于民情风俗的关注与展示上。到了这部长达七十万言的小说中,这一方面的描写性文字,就的确可谓比比皆是了。这一点,首先表现在小说殊为别致的开头方式上。尽管主人公伊力哈穆在第一章就已经出场,但小说的开头却是一个多少带有一点话痨意味的米吉提采购员对于伊犁滔滔不绝的赞美式介绍。具体来说,米吉提采购员主要是通过与其他一些地区,比如上海、广州等地的对比而凸显出了伊犁独有的风情地貌。一部旨在描写表现伊犁多民族聚居区域总体社会生活风貌的长篇小说,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头,所体现出的,自然是王蒙的艺术智慧。开头部分之外,其他渲染表现民俗风情的文字也处处可见。比如第二章一开头,王蒙写道,一见到从乌鲁木齐远道归来的伊力哈穆,他的外婆巧帕汗就哭了,为什么呢?“维吾尔族的风习就是这样:妇女们乃至男子们和久别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久)亲人相会的时候,总要尽情地痛哭一场。相逢的欢欣,别离的悲苦,对于未能在一起度过的,从此逝去了的岁月的饱含酸、甜、苦、辣各种味道的回忆与惋惜,还有对于真主的感恩——当然是真主的恩典才能使阔别的亲人能在有生之年获得重逢的好运……都表达在哭声里。”再比如第十三章中,队长穆萨派他的妻妹给伊力哈穆送来了雪白的羊油,王蒙写道:“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然而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乡间是经常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伊斯兰教更提倡施舍与赠送。然而,赠送的情况和性质各有不同。农民们大多数也比较注重情面,哪怕是打出一炉普普通通的馕,他们也愿意分一些赠给自己的邻居和朋友。拒受礼物,这就够罕见的了,原物退回,这便是骇人听闻。穆萨毕竟不是四类分子,送羊油的动机又无法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验证。你很难制定一个标准来判断何者为正常送礼,何者为庸俗送礼,何者为非法行贿啊!但是,制定这样一个标准困难,并不等于这样一个标准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尺。”一方面,是关于民情风俗的介绍描写,另一方面,则是借此而凸显伊力哈穆与穆萨之间的矛盾冲突。能够把民情风俗的描写与故事情节的展开有机结合在一起,有效推进故事情节的合理铺展,自然是作家一种非同一般的出色艺术表现能力。我们注意到,在第六章后面的“小说人语”中,王蒙说:“请问,谁能摧毁生活?谁能摧毁青春?谁能摧毁爱、信赖和友谊?谁能摧毁美丽的、勇敢的、热烈的中国新疆各族男男女女?”实际的情形确也如此,通过遍布小说的民情风俗描写,王蒙所突出表现的,正是一种不可摧毁的永恒的日常生活力量。

小说是人性的艺术,能否对于复杂真实的人性世界进行深入挖掘剖析,是衡量一部长篇小说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而人性世界的挖掘表现,在小说中却又往往会凝结体现为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当我们从这样一个角度审视王蒙《这边风景》的时候,就不难发现,在对时代总体生活样貌生动形象地表现之外,这部长篇小说另一个突出的艺术成就,正体现为若干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这边风景》中,林林总总先后出场的人物形象超过了八十位,其中很多人物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伊力哈穆、乌尔汗、泰外库、里希提、米琪尔婉、库图库扎尔、穆萨、雪林姑丽、热依穆、再娜甫、吐尔逊贝薇、麦素木、古海丽巴侬、尼亚孜泡克、库瓦汗、阿卜都热合曼、艾拜杜拉、杨辉、廖尼卡、阿西穆、帕夏汗、库尔班、爱弥拉克孜、尹中信、章洋、何顺等人物,皆位列其中。一部七十万言的长篇小说,出场人物多达八十多位,其中超过二十位以上的人物被作家刻画塑造得栩栩如生,确实非常难能可贵。说实在话,在阅读《这边风景》之前,我曾经产生过一些畏难情绪。为什么呢?一方面,我知道这是一部人物形象众多的长篇小说,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包括维吾尔在内的边地原住民族的人名都很长很难记忆。没想到的是,小说不仅读起来极其流畅,而且那些看似不好记忆的人物名字,居然读来也特别朗朗上口,别有一番韵味。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王蒙以其深厚的艺术功力把这些人物形象都给写活了。唯其如此,其中的很多人物才能够使我们过目难忘。篇幅原因所限,我们自然不可能讨论更多的人物形象,而只能集中分析伊力哈穆、库图库扎尔、章洋等有限的几位。

首先,当然是身为小说主人公的伊力哈穆。既然是主人公,王蒙就会在这个人物身上倾尽自己的全部心力。应该说,伊力哈穆是《这边风景》唯一一位行迹贯穿始终的人物形象。他当初之所以能够离开伊犁前往乌鲁木齐当工人,就因为他是一位优秀的农民共产党员。唯其优秀,唯其思想品质高尚,所以当国家遭遇困难,当他自己成为“六二压”对象的时候,他才毫无怨言地回到了故乡务农。伊力哈穆思想的先进,一出场就表现得非常明显。“在一阵标志着客运汽车到站的铜铃声中,汽车拐了几个弯停下了。米吉提采购员到了目的地以后,顾不上新结识的旅伴了,兴冲冲、急匆匆下车离去。伊力哈穆与赛里木道了再见,便爬到车顶行李架上,帮大家取行李。越是妇女和老人,行李就越大、越重。伊力哈穆吃力地拎起一个个行李包,再走到扶梯上,一一交到主人手里。”伊力哈穆登场亮相之后的所作所为,与那位米吉提采购员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王蒙如此设定的意图,显然就是要借助于米吉提的存在,更好地映衬伊力哈穆助人为乐行为的高尚。小说一开头,王蒙实际上也就奠定了伊力哈穆这样一位大公无私的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党的优秀基层干部的性格基调。从后面故事情节充分展开之后的相关描写,我们也完全可以看得出,伊力哈穆的的确确是一位工作能力很强且总是替别人着想的农村干部。无论是第一部分刚刚返回爱国大队,面对着小麦盗窃案所造成的人心惶惶局面,伊力哈穆通过耐心细致的说服谈心,最终稳定了躁动不安的民心,还是第三部分在“四清运动”中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之后,伊力哈穆不消极、不气馁、不退缩,坚持领导完成七队的农业生产任务,所有这些,都充分地证明着这一点。除了在发现了库尔班的不幸遭际之后夜闯乌尔汗家的不冷静行为之外,你几乎找不出一点伊力哈穆的人性缺憾来。就此而言,伊力哈穆的近乎“完美无缺”,的确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联想到“文革”中英雄人物的“高大全”来。单就这一点来说,王蒙对这一过于理想化的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当然难言成功。但如果我们自人物塑造中跳出,而从小说主题的设定这一角度来看,却又可以发现伊力哈穆这一人物的存在自有其另外一种特别的意义。非常明显,尽管作家在小说中遵循当时的所谓阶级斗争逻辑设计了诸如玛丽汗与依不拉欣这样一类地主形象,但只要细读文本,你就可以发现,实际上小说最根本的矛盾冲突,却并没有发生在这些地主与伊力哈穆这样思想先进的农民之间。与其说残余的阶级敌人与农民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小说的基本冲突,反倒不如说是伊力哈穆、里希提、赛里木等一批具有实事求是精神的基层干部与库图库扎尔、章洋、穆萨等一批总是满足于浮夸虚假工作作风的具有极左倾向的干部的矛盾冲突。我们注意到,在第三章后面的“小说人语”中,王蒙写过这样一段话:“这是‘文革’后期的作品,并无大智大勇大出息的小说(不是大说)人,在拼命靠拢‘文革’思维以求‘政治正确’的同时,怨怼的锋芒仍然指向极左,其用心亦良苦矣。”在第三十一章后面的“小说人语”中,则是“难得小说人在那个年代找到了一个抓手,他可以以批评‘形左实右’的‘经验’为旗来批‘左’。至于‘经验’一事的真相与实质,更不要说背景与内幕了,完全无可奉告,更无意旧事重提。这里提到了‘经验’,同样是惹不起锅就只能惹笊篱的文人路子。”结合王蒙的这两段自白,返顾《这边风景》的基本主题,我们就完全能够认定,这部长篇小说的真正主题内涵,实际上是强调着一种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精神的重要性。尽管伊力哈穆这一人物形象不无“高大全”艺术思维的嫌疑,但对于小说实际的潜在主题表达而言,这一人物形象的重要意义却是不言而喻的。

正因为主人公伊力哈穆这一形象存在着过于理想化的“高大全”艺术缺陷,所以,严格说起来,王蒙《这边风景》人物塑造上更具人性深度和美学价值的,反倒是像库图库扎尔、章洋、穆萨这样一些思想“落后”的人物形象。小说开始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刚刚与里希提更换了位置,担任着爱国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库图库扎尔与里希提是多年共事的老搭档,解放以来,他们就在一起工作,互为一二把手,一段时间,库图库扎尔是村长,另一段时间,村长就会成为里希提。尽管多次互换位置,但相对来说,还是里希提担任一把手的时间更长一些。假若说里希提的特点是生性耿直坚持原则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么,库图库扎尔的特点就是“不论领导和群众说了什么,不论流年对于库图库扎尔是否吉利,库图库扎尔的老马识途、驾轻就熟、俯仰盈缩,全天候不败纪录同样是无与伦比”。你当然不能不承认库图库扎尔拥有相当的行政能力,否则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解放后多年来他会一直担任爱国大队的主要干部。但在看到库图库扎尔行政能力的同时,我们却更应该看到这个干部内心中一种极端的自私心理。很多情况下,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围绕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为基本主旨。善于察言观色,习惯左右逢源,适时上蹿下跳,往往颠倒是非,可以说是库图库扎尔突出的性格特征所在。“库图库扎尔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他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四平八稳,一会儿亲热随意。有时候他在会上批评一个人,怒气冲冲,铁面无私,但事后那个人一去找他分辩,他却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窝。不过,下次再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又把你教训一顿。伊力哈穆和库图库扎尔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总是摸不着他的底。听他说话吧,就像摆迷魂阵,又有马列主义,又有可兰经,还有各种谚语和故事,各种经验和诀窍,滔滔不绝;你分不清哪些是认真说的,哪些是开玩笑,哪些是故意说反话。有时候他对你也蛮热情,而且对你诉一诉苦,说一些‘私房’话,向你进一些‘忠言’,态度诚恳,充满善意。有时候他又突然在人多时候向你挑衅,开一个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来台。”因为库图库扎尔具有以上所描述的特点,所以才被村人们赐予了“鸭子”的绰号:“库图库扎尔的绰号叫做‘鸭子’,维吾尔人在这里是取鸭子入水而不沾水的特点,这样的绰号是指那种做事不留痕迹的人,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绰号……”库图库扎尔“鸭子”般的精明与狡猾,非常突出地体现在他和麦素木的关系处理上。表面上,当麦素木本人去他们家送茯茶砖的时候,他不仅义正词严地拒绝,而且还板起脸来把麦素木批评了一通,但实际上他却又让妻子帕夏汗与麦素木的妻子古海丽巴侬暗通款曲,让帕夏汗出面接受了古海丽巴侬再度送来的礼物。既获取了礼物,同时却也获取了相应的官声,这可真正是吃了东西却不脏嘴。那么,库图库扎尔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性格特征呢?王蒙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联系库图库扎尔的人生经历而对此进行了相对深入的探究。一方面,库图库扎尔的性格形成受到过父亲的影响:“坎加洪性格的两个方面,分别被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下来:在库图库扎尔身上是善于交际、取巧骗人、贪婪,在阿西穆身上是劳碌终身、一毛不拔、多疑善怕。”另一方面,则与他曾经的经商经历有关:“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下棋的人,一会儿拨动一下红子,一会儿拨动一下黑子。这对于他是一个危险的,却又是大大有利可图的游戏,他为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感到骄矜。他的获自经商生涯的投机取巧,左右逢源的本领,竟得到这样高级的发挥,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惊叹。”必须承认,在王蒙的小说写作史上,对于库图库扎尔这一形象的描写,有着作家对于生活一种深刻的发现与领悟。类似于库图库扎尔这样的人物形象,其实在中国社会现实中一直都没有绝迹,一直到现在为止,此类人物形象都不仅活跃于现实生活之中,而且还往往会立于不败之地。在这个意义上,断言库图库扎尔是一个跨时代的典型形象毫不为过。回顾王蒙的小说写作历程,可以发现,诸如《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的刘世吾、《活动变人形》中的倪吾诚、姜静珍,都属于人性内涵极其丰富复杂、刻画塑造特别成功的人物形象。据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这边风景》中的这位库图库扎尔实际上也完全可以被纳入这一行列。这一形象的出现,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作是中国当代文学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一个新收获。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能够发现并成功塑造库图库扎尔这一人物形象,王蒙《这边风景》的突出思想艺术价值就不容小觑。

某种意义上,章洋这个人物形象,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赵树理《李有才板话》中的那位章工作员。章工作员是赵树理笔下一位颇为生动的犯有主观主义与官僚主义错误的干部形象,他没有经过深入的调查研究就先入为主地开展工作,结果自然成了阎家山减租减息工作的绊脚石。但或许是因为篇幅的原因,相比较而言,王蒙笔下的同类人物形象章洋,其人性深度显然要超过章工作员。王蒙写道:“章洋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主观自信,惯于使别人服从于自己的意志,他们特别是在激动的时候,在极其自信的时候,认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是十分自然的、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们没有和旁人商量,照顾和迁就旁人的习惯。”先入为主、盛气凌人,往往是章洋一类主观主义者的特质所在。章洋本来就是携带着上面印发的“经验”中某些比“左”更“左”的提法来到爱国大队七队进行“四清运动”的,而伊力哈穆已经重新担任队长之后的七队,却又偏偏是一个各方面的表现都属于先进的生产队。正因为了解真实情况之前章洋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所以,在他的眼里,伊力哈穆的七队就怎么看怎么都是问题成堆:“伊力哈穆追着他汇报情况,他认为这是四不清干部企图左右他的视听。伊力哈穆感情上对他们很亲切,生活上很照顾,他认为这是四不清干部的糖衣炮弹。伊力哈穆对队里工作抓得很紧,依旧敢于负责,他认为这是四不清干部抓权不肯松手。他常常听到社员对伊力哈穆的称道,他认为这是四不清干部严密控制的征兆。伊力哈穆的举止镇静乐观,他认为这是四不清的干部不肯低头,向他挑战。尹中信、基利利、别修尔不同意他的做法,他认为这说明了他们右倾,换句话说,说明了他章洋的难能可贵、出类拔萃的正确性。”以至于,当类似于尼亚孜泡克挨打的真相明明已经摆在了面前,但章洋却硬是不愿意相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因为召开会议对于伊力哈穆进行“小突击”受挫的缘故,章洋居然恼羞成怒,把本来没有什么过错的伊力哈穆硬是当成了自己的“敌人”:“现在,我们的亲爱的章洋同志,便进入了这样的精神境界。他不管前提,不问目的,要和伊力哈穆‘斗争’,要把伊力哈穆斗倒,这就是他当前全部思想感情、心计行动的轴心。”到了这种意气之争的地步,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对于章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关键问题在于,“小突击”的失败让他恼怒,干脆把伊力哈穆当作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如果说,开初,章洋对伊力哈穆只是一般地咋咋呼呼,摆摆工作组长的架子,打一打生产队长的威风,并且心怀侥幸地试图用自己的冷淡和粗暴压出伊力哈穆的一些‘问题’,那么现在,在‘小突击’失败之后,章洋感到的是对伊力哈穆的刻骨的仇恨。他恨伊力哈穆,因为他如此辛辛苦苦却仍然没有抓住什么材料,没有抓住伊力哈穆要命的地方,伊力哈穆的缺点错误越少,他对伊力哈穆就越恨……他已经把自己摆在与伊力哈穆势不两立的位置。”应该注意到这种心态变化的陡然与微妙。本来还想着认认真真地做一点事,但由于一种先入为主的极左理念作祟的缘故,工作受挫的结果反而促使章洋走向了人性的另一个极端。关键问题在于,类乎章洋的这种异常表现,并非只是个案,实际上有着普遍的人性基础。对于这一点,王蒙在小说中也已经说得很清楚:“人类总是在一定的前提下,为了确定的目的而从事某种活动的。但是,很可能这种活动是这样地丰富多彩、挑战撩拨、曲折惊险,这样地引人入胜同时令人发狠,占有了人们的心力以致人们忘记了前提,抛却了目的,为活动而活动,把手段当成了最高原则和最终目的。”非常明显,章洋的根本问题,就在于他已经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本身。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按照小说中的描写,章洋居然终其一生都没有能够从这样一种思维的窠臼之中超拔摆脱出来:“章洋对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对于他所认定的七生产队阶级斗争形势的‘逆转’始终感到无法理解: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泰外库的话如何能够相信?明明是参与盗窃并且叛逃未遂的伊萨木冬,怎么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库图库扎尔遭遇了复杂的情况,正像阿卜都热合曼与热依穆、莱依拉夫妇遭遇了复杂情况一样,为什么受到了那么严重的处理?如果当时不发布‘二十三条’文件,而是坚持原先的文件的话,这一切事情是不是会有不同的解释和结局?这太混乱了也太偶然了。原来太阳可能是从东边,也可能是从西边升起的。原来,好人是可以被解释为坏人而坏人也是可能被解释为好人的。”从这一角度看来,我们也就完全可以说,就其本质而言,章洋实际上乃是一位被极左政治思维扭曲异化了自身正常人性的人物形象。能够如此深刻骨髓地挖掘表现一个人的人性内涵,充分说明王蒙在刻画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有着深厚的艺术功力。

总而言之,有了对于那个泛政治化时代总体生活样貌的真实呈示,有了诸如库图库扎尔、章洋、穆萨、伊力哈穆等一系列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王蒙的《这边风景》这部横越将近四十年巨大时空而来的长篇小说,就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显示了浑厚写实功力的新疆边地生活变奏曲。因此,还是让我们以王蒙在“后记”中的一段话语为这篇文章作结吧:“万岁的不是政治标签、权力符号、历史高潮、不得不的结构格局;是生活,是人,是爱与信任,是细节,是倾吐,是世界,是鲜活的生命。可能你信过了头,然而信比不信好,信永存。可能你的过了时的文稿得益于这个后来越来越感到闹心的世界的一点光辉与真实与真情,得益于生命的根基,所以文学也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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