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三美”论的《三字经》三译本评析

李春芳， 徐晓晴

（苏州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11）

一、引言

《三字经》与《百家姓》、《千字文》并称为三大国学启蒙读物，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它短小精炼、琅琅上口，千百年来，家喻户晓，内容涵盖了历史、天文、地理、道德以及一些民间传说，所谓“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其整齐划一的外在形式和韵律美感又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古代诗歌的特点。

读诗难，写诗更难，译诗则是难上加难。19世纪著名英国诗人雪莱曾提出过诗不可译，把诗从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形象比喻成“犹如把一朵紫罗兰投入坩埚”。但随着各国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入和发展，诗歌互译已成为不可避免的潮流。而怎样将几千年来承载着中国悠久文化的古诗译成外文，使其更好地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和推广，是翻译工作者应不懈追求的目标。

二、许渊冲的“三美”论

中国著名翻译家许渊冲教授堪称我国诗词翻译界功绩最为卓著的学者之一。许先生把文学翻译总结为“美化之艺术”，即三美、三化、三之的艺术。其中“美” 字取自鲁迅的 “三美”论（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化”字取自钱钟书的“化境”说，“之”字取自孔子的 “知之”（理解）、“好之”（喜欢）、“乐之”（愉快）（许渊冲，2005：44）。“三美”论为诗歌翻译提供了标准和指南，认为诗歌翻译作为“美化之艺术”要再现原诗的三美：意美、音美、形美（王平，2011：305）。所谓意美，就是诗的意境美，指的是表面语言所蕴含的意境，它是诗意赖以飞翔的翅膀。音美则是诗悦耳的韵律与和谐的节奏，在古诗中通过韵脚和押韵来实现，诗歌的节奏和韵脚能激发人们的情感。形美是指诗歌需要讲究特定的形式，包括段数、行数、音节数。由于中英两种语言的差异，汉诗英译中准确地传达汉诗的韵律和形式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力求在翻译中做到“三美”的和谐统一，即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但如无法兼顾，应始终把意美放在首位，因为意境是诗歌的灵魂，这也是许先生将意美放在“三美”中第一位的原因。“三美”的重要性不是鼎足三分的，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再其次是形美 （李谧，2004：83）。“三美”论不仅是翻译工作者从事诗歌翻译需借鉴的重要翻译原则，更是众多翻译批评家评判诗歌优劣的重要衡量手段和标准。

三、“三美”论视角下的《三字经》三译本比较

《三字经》英译本众多，良莠不齐，本文精选其中较为典型且口碑颇佳的三个英译本加以鉴赏。其中之一是汉学家赫伯·艾伦·翟理斯晚清时期的译本。1867年，翟理斯来到中国，从此长期在英国驻华使领馆任职，直到1893年才以健康状况不佳为由辞职返英。1897年起担任剑桥大学第二任汉学教授，在教学之余潜心于汉学研究。翟理斯在汉学方面成就显著，曾被赞誉为英国汉学三大星座之一。他一生翻译了相当多的中国典籍，其中就有《三字经》。另外两个译本是两位中国译者的现代译本，一位是河南大学外语学院的教授、研究英诗的博士生导师王宝童，其在中国诗词和英语诗歌方面有很高的造诣，著有英文版关于英语诗歌的著作《金域行》、《金域荣》、《金域音》。由于他在英语诗歌方面卓越的成就，甚至被记入英国剑桥国际传记中心《有成就者名典》。另一位译者赵彦春现为天津外国语大学教授、外国语言文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天津市学术技术带头人、《世界诗学》和《世界语言》主编，兼任中国诗词协会名誉会长，并致力于《诗经》等经史子集以及现当代诗歌的研究和英译。本文试对三个英译本从意美、音美和形美三个方面进行比较和分析。

1 意美

翻译最基本的原则是对意义的准确传译。无论是严复的“信、达、雅”还是刘重德的“信、达、切”，都将“信”置于翻译标准的首要位置上。这里的“信”就是指要忠实于原文的意义，即许先生提出的“意似”。而意美则更进一步，是指译文要传达原诗的意境美，因为“诗歌的本质就是意象”（许渊冲，2010：13）。意境美是诗歌美的最高境界，是音韵美和形式美的最终目的和归宿。对于诗歌的意美，许渊冲（2006：146）认为：“传达了原诗意美而没有传达音美和形美的翻译，虽然不是译得好的诗，还不失为译得好的散文；如果只有音美和形美而没有意美，那就根本算不上是好翻译了。”

《三字经》作为儿童启蒙读物，三字一句的韵文极易成诵，脍炙人口，语言生动形象又言简意赅。它引用大量儒家典籍和先秦诸子的著作，对道德、礼仪、孝道等进行举例阐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译本是否准确传译了原文的文学风格和语言特色，在意美再现上孰优孰劣，不妨先参照下表。

涉及书名时，翟理斯多采用音译之法（威妥玛拼音系统），而王宝童和李黎（2008）及赵彦春以意译居多,对著作的内涵进行了深入的阐释。在翻译“仁、义、礼、智、信”等抽象名词时，翟理斯偏爱大词，译文拖沓冗长，其中将“义”阐释为Duty towards one’ s neighbor显然有失偏颇。王宝童和赵彦春则喜小词见大义，深入浅出，符合启蒙读物的认知范畴。赵彦春更是煞费苦心，词词推敲，精益求精。例如：

译文 翟理斯 王宝童 赵彦春原文《论语》 Lun Yu The Analects The Analects/The Lections《中庸》 Chung Yung The Golden Mean The Golden Mean《大学》 The Great Learning Learning Great Great Learning《诗经》 The Book of Poetry The Poetry Odes仁Charity of heart Righteous Grace

义Duty towards one’ s neighbor Kind Trust礼Propriety Polite Decency智Wisdom Use your mind Wisdom信Truth Faithful Honesty孝Filial piety Filial Piety道德 Way and the exemplification Moralities Counsel仁义 Charity and duty towards one’ s neighbor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Virtues and morals

（1）论语者，二十篇。

翟译：There is the Lun Yu （discourse or Analects)

In twenty sections.

王译：The Analects, done

In twenty pieces.

赵译：Analects—the lections

Has twenty sections.

翟译属于解释性的文字，the Lun Yu是拼音转写。对译语读者而言，如果译语系统中没有这个词，便没有传达任何意义。王译比较靠近原文，满足了形美和音美的要求，只是意美略逊，用词较为模糊。比如，done语义上不够明确，本身不表达编纂之义；pieces可指文艺作品，用于此处不够贴切，若作其他义项，则让人想到20件不同的东西。而赵彦春所用的lections是神来之笔，此词甚妙，与下一行的sections不仅押韵，而且是同样的音步，在语义上能够弥补section之不足，乃至相互映衬。一词之立，境界全出，诗行更加美观，音步更加整齐，文体更加契合。

诗歌翻译中另一个常见的问题是文化信息的漏译，也就是说文化信息不对等，导致离意美的境界相去甚远。例如：

（2）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翟译：Tou of the Swallow Hills

Had the right method.

He taught five sons，

Each of them raised the family reputation.

王译：Mr. Dou Yanshan, who

Turned from shame,

Begot five sons,

Each rose to fame.

赵译：Dough, as height,

Managed so right.

His five sons

Became famous ones.

原文短短12字蕴含着一个历史故事。窦燕山少时行恶，三十而无子，其父托梦让他“速要悔过迁善”。他将梦中之言谨记在心，周济贫寒，广行方便，后生五子，且齐登科甲。翟译和赵译试图最大程度再现原文信息，而王译不仅包含了窦燕山改恶从善的典故，还配有详细的脚注，忠实再现了原文的意美。

2 音美

在各种文学样式中，诗是最强调节奏和韵律的。节奏和韵律是诗歌语言音乐美的最主要因素。汉英诗歌对此都非常讲究，但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规律。中国的诗词力求平仄协调，抑扬顿挫，对仗工整，有尾韵、双声、叠韵等。而英语诗歌一行诗分为若干音步，音步又可以按轻重音排列不同分为抑扬格（iambic）、扬抑格（trochee）、抑抑扬格（anapest）和扬抑抑格（dactyl），韵式有头韵（alliteration）、尾韵（end rhyme）、行间韵（internal rhyme）等。汉英诗歌不同的音韵和节奏规律更凸显出诗歌翻译中音美标准的重要性。许渊冲先生 （2006：146）指出：“努力做到三美齐备。如果三者不可得兼，首先可以不求形似，也可以不求音似。但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传达原文的意美和音美。”刘季春（2003：100）也提出：“既然写诗的作者愿意带着音韵的镣铐跳舞，诗词的译者有什么理由丢掉这副镣铐呢?”“如果丢掉了音韵，翻译出来的东西能够算是诗词吗?”“用韵固然可能因声损义，不用韵则一定因声损义。”

（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翟译：Men at their birth,

Are naturally good.

Their natures are much the same,

Their habits become widely different.

王译：At first mankind

Is kind at heart.

With nature alike

But habits apart.

赵译：Man the breed,

Of good seed.

The same nature,

But varied nurture.

王宝童和赵彦春在用韵方面着实下了功夫，他俩的译文较之翟译就显得技高一筹，读起来很有诗歌的节奏感和音韵的优美感。王宝童用heart和apart压尾韵，alike和apart压头韵，音节铿锵，韵味无穷，几近形神兼备。美中不足的是第二行译成四个单词，失去了《三字经》的标志性特征，与Triword Primer有点出入。赵彦春则用breed和seed，nature和nurture双行押韵，声美和形美兼具，乃译诗精品。赵译堪称与原经典等值的佳作，以每行三个英语单词类比汉语的三个字，每节12词对应汉语的每节12字，以aabb韵式类比原文aaba的传统韵式。这是真正的英文《三字经》，充分展现了译者措辞、韵式、调变的深厚功力，文辞洗练，节奏分明，意境悠远。

（4）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翟译：To feed without teaching,

Is the father’s fault.

To teach without severity,

Is the teacher’s laziness.

王译：A child untaught,

Is father’s fault.

Where teaching’s slack,

The teacher’s done naught.

赵译 ：What’s a father?

A good teacher.

What’s a teacher?

A strict preacher.

翟译每行四个音节，意思和原文最为贴近，却因义损韵，丧失诗歌的美感。王宝童用韵恰当，韵律为aaba，却没能再现原作对称、和谐的句法结构和篇章结构。赵译完全摆脱了原文的羁绊而直取其意，舍弃的是文字之形、主述推进之形，但诗体之形得以保持。三个单词对应三个汉字，韵律为aabb（此节一韵到底为巧合，不破偶韵格局）。除了保证形美之外，意义也得到了很好地传达，不为原文所累，但又句句不离原文，完美体现了纽马克对翻译原则的精辟概述：as literal as is possible，as free as is necessary （直译尽其所能，意译按其所需），在神形皆似方面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3 形美

诗歌是内容与形式高度融合的有机统一体。诗借形以传神，失其形即失其神。诗歌的形式是使诗所以为诗的决定性因素。在诗歌翻译过程中，如何保留原诗形式，再现原诗的形美特征，成为决定译诗成败的重要因素。许渊冲先生（2006：73）在《翻译的艺术》中说：“翻译是使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的艺术，主要解决原文内容和译文形式之间的矛盾。” 中国古典诗词的形美包括句式简练、工整、对仗等。对于英诗的形式，吕叔湘说过：“英诗则以散行为常，对偶为罕见之例外。”中诗的对偶句应怎样翻译才能传达中国古诗特有的工整对仗的美感呢？

《三字经》以三字为一组、两组为一句写就，形式别致，工整划一，且内容丰富，涵盖了历史、天文、地理、道德以及一些民间传说，无疑是对译者的严峻挑战和考验。若单以形美来考量，赵彦春无疑做到了极致，每句三个英文单词，名副其实的英文《三字经》，让人惊叹不已。翟译则相形见拙，忽略了形美，既不考虑原文本句子的工整，也不考虑句子的韵脚，只是把原文意思翻译出来。王宝童则采用间韵的形式（rhyming every other line），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的文学性。每行三四词居多，也偶有两词或五词，但基本整齐悦目，实乃音贴、神似、形近的佳作。

（5）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

翟译：Affection between father and child,

harmony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friendliness on the part of elder brothers，

respectfulness on the part of younger brothers，

precedence between elders and youngers，

as between friend and friend,

respect on the part of the sovereign,

loyalty on the part of the subject.

These ten obligations

are common to all men.

王译：Paternal love,

And nuptial bliss，

Fraternal care

And humbleness．

Respect to the elder,

Devotion to friends,

Honor to the Sovereign,

The subject tends：

These make justice

That never ends.

赵译：Cohere Father, son;

Man-wife is one.

Brothers are bland,

Hand in hand.

Senior to young,

The ethical rung.

Lord loves subjects

And enjoys respects.

This you remember

For every member.

这段文字道出了中国古代社会最常见的五组人际关系：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和君臣。翟理斯虽将诗词内容一一译出，形式却重复而刻板，如on the part of elder brothers和on the part of younger brothers，缺乏诗歌的灵动和神韵，更无暇顾及其他方面的对等，如语篇、功能、诗学，与原诗的形美相去甚远，体味不到诗的感觉，铺陈而冗长，呆板而凝滞，全然是解释性的话语风格。王译隔行押尾韵/s/，一、三句为偏正名词，二、四句由and引出抽象名词，接下来三句中名词和介词to的巧妙运用对仗工整，爽心悦目。如果译作前半段中的名词短语中穿插几个动词，整节诗文就会显得更加灵动和舒展。赵译两两对偶，两句成韵，每行三词，实在不易。译文以逼近原作为第一要义，但并不拒绝合理取舍。行文干净利落，铿锵有力，与原文效果相当。联句之间声调响亮，节奏分明，张弛有度，便于记忆，在形美上确实保持了《三字经》原貌。

四、结语

中国的经典诗词只有通过传神的翻译才能将其文学艺术之美准确地再现给西方读者。《三字经》英译被视为畏途，有评论家认为这是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可喜的是，王宝童和赵彦春试图挑战和超越，重铸经典。后者对应原文的三词偶韵体译本堪称真正的英文《三字经》，忠实再现了三字韵文的文体特征、文辞风格和文化内涵。早在1949年的日记中许渊冲先生写道：“人生就是追求。我追求的是美，是一个达不到的理想。”（张智中，2005：76）许先生的“三美”论正如钱钟书的“化境”说一样，“把翻译从美学的范畴推向艺术的极致”（于德英，2009：12）。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背景会诞生同一作品的不同译本，无法简单地评价孰优孰劣。但许渊冲的“三美”论给诗歌的翻译提供了新视角、新思维，对翻译实践有具体的指导作用。翻译诗歌必须兼顾诗词的音律、形式、意蕴上的统一，追求意美、音美、形美的神似，从而把古典诗词这一中华民族传统瑰宝更为准确地再现给西方读者，使中国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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