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 城 戏 缘

2014-10-31 09:37孙崇涛
剧作家 2014年1期

孙崇涛

恭王府里的考试

“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首届研究生招考复试,定于1978年12月6日至10日在北京“文研院”举行。在我接到复试通知差不多同时,平阳县也正式发文批准我调回家乡母校瑞安中学。也许在平阳方面看来,继续留我的可能性已经不大,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放我走人。

我到瑞中校长室报到,头一件事,就是在递交调动文件同时,出示了北京复试通知。瑞中领导乍闻此事,很感惊愕和不解,心想这孙崇涛怎么搞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折腾到这里来了,还另有打算远走高飞。

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讲述了平阳原先不肯放人,自己跟中山大学王季思教授通信交流学术,后被王先生推荐,报名参加“文研院”招考研究生初试,原想借此表示自己不安心留平阳工作以促成调动成功,不料瞎猫逮住活老鼠,蒙成了复试的前前后后经过。最后我向瑞中领导表示态度说:调回母校是我多年愿望,如今愿望实现了,考不考研究生已不重要。如果学校认为不妥,我就不再参加复试。

瑞中领导听后,嗖地从座位上站起,对我郑重言道:好事啊,怎么可以不参加复试?考研究生百里挑一,多不容易。你现在已算是我们瑞中教员了,你为母校争光,为瑞中教师添彩,不但复试必须参加,而且还要努力争取考上。还问我考试方面有什么需要学校帮你解决的要求。我说,按照复试通知建议,请考生所在单位提供备考时间和资助赴考费用。校领导当即答应道:没问题。你暂停工作,全心全意准备考试,赴考所有费用,全由学校实报实销!

家乡人多以家乡为文物之邦、人才辈出而自豪,重才兴教的意识,渗透到每个人的细胞。瑞中领导的这番态度,令我真实感受到家乡文教领军人物对扶植人才的重视,他们的眼光和气度,真跟别地领导不一样。瑞中之所以成为全国名校,造就人才济济,根源就在于此。

这时,我跟老同学钱苗灿又取得联络。上海初试会面后,我们时有通信交流。当我去信告诉老钱自己已调回家乡并收到北京复试通知时,他的来信也到了。他高兴地告诉我,他也被定为复试对象。我俩又因“戏缘”作合,再一次拧到一块。我们约定,上海相会,一道去北京参加考试,由他先订好上海去北京的火车票。

12月初,我从家乡瑞安城出发,在温州乘坐“民主”18号海轮,经过一天一夜的东海漂洋,驶达上海。在六舅父家住下后,当晚我便去了上海西藏北路258号钱苗灿家,跟他商议行程细节。头一回去北京,我对途中的事,不能不考虑得更加周到。

碰巧,那晚钱苗灿大姐钱妙花也在。一位外表看来极普通的接近花甲的老年妇女,一身简朴的装束,一口浓重的绍兴乡音的温言细语,使人很难跟她银幕上饰演的假包公(《追鱼》)、长府官(《红楼梦》)、李太师(《碧玉簪》)的显赫和骄贵联系到一起。心想舞台艺术家的本领实在够大。

钱大姐是来看望小弟钱苗灿的。她对小弟赴京考试,感到欣喜和自豪。交谈中,曾言道:戏曲嘛,演演还可以,要研究,就不简单哩。像钱大姐这一代越剧老艺术家,大多出身贫寒,少时得不到文化教育。她和袁雪芬等一批早期“绍兴女子文班”骨干,自上世纪30年代从家乡浙江嵊县乡间闯进大上海,到后来上海越剧院开辟出辉煌的新越剧天地,是跟她们始终团结文化人、依靠同文化人的合作紧密有关。因此,她们对文化人心怀特别的敬畏。如今小弟要去争当一名专门研究戏曲的高级文化人,大姐看来,很不简单。

交谈中,说到我俩去考试的“文研院”地点在北京恭王府,大姐兴奋地告诉我们这件事:1962年,上海越剧院来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红楼梦》影片,周恩来总理特地吩咐有关部门开放“严禁入内”的恭王府后花园,供摄制组人员参观。上世纪60年代初,“京城何处大观园”的讨论十分热烈,曾有学者提出:荣国府的原址就是北京恭王府,大观园就是王府后花园。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就是此主张的极力坚持者。周总理大概对此有所闻,才提议剧组去恭王府后花园参观,增加实地感受,有利电影拍摄。周总理对文艺工作的关照备至,令人起敬。

没有意想到的事,此后若干年,我的工作及居家地点,就在这传闻中的“荣国府”内。禁止入内的后花园,是我经常带领友人“偷渡”进去参观的场所,并煞有介事地向来人转述“大观园”主张的种种“依据”,以证实本人就是现今“贾府后人”,所住蜗居,无上体面,无比惊艳。

每逢我面对满园荒芜、杂草丛生的这座花园废墟,还会屡屡想起上述钱大姐告诉我的事,脑子里不禁浮现《红楼梦》影片中王文娟饰演的林黛玉大观园“葬花”的绰约风姿,耳际响起她美妙的唱句:“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不免产生物异人非之慨。

次日,我和钱苗灿一对年届不惑的“赴京赶考”者,同排坐上上海开往北京火车的硬席坐铺,向着追寻“戏缘”新梦进发。

钱苗灿书写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诀

抖掉岁月的尘埃,21年前青春年少的同窗景象,又仿佛回到眼前。我俩一路不歇地畅谈,跟从前一般,说的全是戏曲话题。当说到戏曲表演技法要领时,钱苗灿要过我手中的小笔记本,往上书写了一段“浙昆”名丑、《十五贯》影片娄阿鼠扮演者王传淞总结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诀:“文胸、武肚、轿裤裆;瞎目、媒肩、秃光郎;道领、青袖二半扇;农臀、书背、奶大胖。” 像这类掌故,出身梨园世家,又干过多年戏曲编导和教学的老钱,杂七杂八地装了一肚子。这令我们的旅途变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中在车上度过一天一宿,很快到达北京。

按照“文研院”招生办公室绘制的地图提示,我俩在北京火车站口,乘坐103路电车,至东四改乘13路汽车到北海下车,步行一小段路,便抵达前海17号的恭王府。一路上,汽车经过台基厂、王府井、东四、地安门、北海等北京市中心地段。初次来到我向往已久的首都,我感到既新鲜又兴奋,睁大双眼,往车窗外观望一路景象。

时值深冬,北京行人都穿起厚厚的冬装。落尽叶子的树木,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里抖抖索索。见惯了江南水乡的明丽,乍到北方京城的我,感觉就是三个字:灰蒙蒙。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路,灰蒙蒙的墙壁,灰蒙蒙的瓦片,灰蒙蒙的路人衣装……

灰蒙蒙中,透出的一抹亮色,是穿梭于行人中间的一些青年男女爱穿的一件件军绿长大衣。在车厢内,我也见到几个年轻姑娘穿着这种军大衣。她们高挑,白皙,气质不俗,军绿大衣配上高跟皮鞋与披肩长发,似在引领当下首都的时尚新风。我估量,这是不久年前遍布全国的“红卫兵小将”着装的沿用和改进,只是袖臂上的那圈红袖章,已被送进历史博物馆。

汽车经过王府井大街北端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专业剧场“首都剧场”,只见外墙广告屏上正贴着话剧《丹心谱》的醒目海报,郑榕饰演的身着白大褂的主角方凌轩大夫巨幅画像鲜明夺目。这部苏叔阳编的话剧,反映“文革”末期生活,被评论界赞为是传达亿万群众同“四人帮”决战的心声,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拨乱反正”的胜利。它由响当当的“人艺”在响当当的“首都剧场”给今年3月间来京参加全国科技大会代表首演,赢来许多喝彩,并在全国引起强烈的反响,这些我在家乡早有所闻,因而激起我希望能到剧场亲睹一快的向往。

钱苗灿出身大城市,对路径东南西北了然于胸。在他带领下,我俩左拐右弯,很顺利地找到了“文研院”所在。因是早到了两天,又是下班人散的傍晚,好不容易找到院后勤人员,把老钱安排了临时住宿。我则另有去处,就是先去我北京大姨妈家。

在家乡,我家跟大姨妈家亲似一家。1954年我家从瑞城八角桥旧宅迁出,搬到东小街跟大姨妈家合住。数十年间,我们两家同在一片屋檐下,用同一台锅灶打理一日三餐。在那儿,我经历了父母老病、双亡,弟妹成人、成家,自己两度离乡的漫长曲折的生活。

大姨妈是我母亲大姐,兄妹十人排行老二,长我母亲10岁。她年轻守寡,生有独女,就是表姐张川谷,两年前在下放东北劳动返回北京后不久,患癌症去世,年仅49。大姨妈领养的独子,就是《小城戏缘》中写到的表兄张学海。

表姐活跃、能干、漂亮,年轻就读杭州美专即今中国美术学院,学习西洋绘画和雕塑。解放初辍学,求职浙江省政府,后以调干生身份进入刚建立的中国人民大学读数学,毕业分配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华罗庚组建运筹学研究室,调表姐进运筹室搞研究。

表姐在京成家生有三子,就接大姨妈来京张罗全家生活。姐夫秦森建国初留学苏联,跟前总理李鹏同届,归国担任冶金部钢铁研究院六室主任,算是新中国一手培养的“红色专家”。

“文革”来临,颠覆了表姐一家的宁静和温馨。全家拆成三处,三个可爱的小外甥也各奔东西:表姐带着长子秦柯,下放辽宁盘锦农垦区,看养鸭群。“当权派”兼“反动学术权威”的姐夫,挨批、靠边站后,携同二子秦华,下放河南漯河“五七干校”,参加农村劳动锻炼。大姨妈和四岁的小外孙秦川这对失去依傍的一老一少,只好返回老家旧宅,跟我家又一起生活了多年。“文革”结束,姐夫恢复职务,表姐返回北京,大姨妈再回北京,全家重新团聚。表姐去世,白发送走黑发后,便由大姨妈独挑抚养三个小外孙和打理全家生活的重担。表姐一家的“荣辱”,是沐浴新中国明丽阳光、后被“文革”风云裹击的一代知识分子境遇的缩影。

老钱帮我提着行李,走过长长的护国寺街,到达平安里,送我上了111路电车。我坐至终点站动物园,转16路汽车,到大柳树南站下车,按照同表姐多年通信熟记的地址,很顺利地找到了钢铁研究院宿舍。推门头一眼,我就见到了我最熟悉的大姨妈。

两三年不见,大姨妈竟老了许多,鬓边挂起两绺白发,眼神呆滞,时显惊恐,已不见昔日的安详和敏锐,可见表姐去世对她打击多么沉重。晚饭时,我见齐了已经见过的三个小外甥——他仨先后都去过浙江老家。姐夫还是头一回认识。全家高高兴兴地吃晚饭,姐夫还亲自下厨,做了他拿手的家乡川菜宫保鸡丁。我环顾表姐多年生活过的房内四周,表姐再也见不着了,令我伤心。但对往事,我则有意不问不提,以免再伤了大家的心。

谈话中,姐夫听说我这次来京是为了投考戏曲学研究生,颇感大惑不解:戏曲怎么研究啊?这是姐夫与我初次会面的客气问话,其真实的含义是说:像我们那样,选择事关国计民生的钢铁科技做毕生专业,很好理解。至于戏曲这行,传统老戏已被“文革”批臭,现代“样板戏”又不能演,生存都成问题。天底下可研究的东西多了去,干嘛你还去研究这个破戏曲?道不同,一时没法跟他解释清楚,我只好以笑作答。

12月5日傍晚,我暂离表姐家,赶回恭王府,因明日是“文研院”复试报到日期。当我从恭王府中轴道走向“文研院”临时安排考生的住处王府大堂“嘉乐堂”时,只见暮色里迎面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高高的个子,穿身长长的蓝色大衣,头上顶着皮帽,戳在台阶正中,像棵去了枝叶的大树墩。走近一看,又是奇遇,他竟是我大学同学周育德!

经过交谈知道,周兄也是来参加复试的,他从西安考点考上来。周兄是我们大学同级生中的有名“才子”,文思敏捷,课余喜爱染指戏曲,曾发表浙江戏曲剧评,参加编写越剧史的科研活动。对他来说,闯过“文研院”招考的道道关口进入复试是件易事,只是我还来不及打听他参试的详细经历。我们大学毕业分别17年不见了,竟在此处意外巧遇,这又一次证实我的“人群志趣力量无穷”、会使“分散自相聚合”、“巧合屡屡发生”的哲学(《小城戏缘》)。

在参加复试的20来名戏曲专业考生中,杭大中文系57届学生竟占其三,另外还有不同级系的历史系毕业的苏伟堂,参加美术史专业复试。“四条汉子”参加复试,我们为母校感到自豪,也令各地考生对杭大的教育水准刮目相看,时常听到大家的赞美之词。

复试其实就是一次口头答辩,按报考专业方向分场举行。我的那一场,由戏曲史导师张庚、马彦祥两先生主考,戏曲研究所个别领导和研究人员一同参加。我的答辩详情,已经记于《家乡戏缘》中,不再重复。

复试的自我感觉,跟我初试同样良好,发挥了自己的应有水平。只是自己向来有爱发表跟学术界公论相左的“异见”习惯。这些“异见”出自自己长年钻研书本的心得,并非有意标新立异。如文学史初试题中对“话本”的名词解释,我不取“宋代说话人底本”的惯用解释,而定义为“故事底本”;“话”即故事。再如复试时,马彦祥老师问我“九山”地址何在?我答道:“九山”非实指地名,而是古代温州的别名;“九山书会”即“永嘉书会”。我知道这些答题要冒风险,但我坚持认为,学术真理大于天,别人判对判错且由他。

参加戏曲专业复试的考生接近20名,招收名额仅4名。其他专业的招考情况也类似。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的复试者是来此“陪考”的。大家对此都心有不甘,私底下议论纷纷,于是决定联手,一致对外,准备对“文研院”的招生工作提出批评、建议。

12月10日,复试答辩结束,招生办分专业组织座谈,听取考生意见。研究生部主任张庚老师参加了我们戏曲组的座谈。大家话题几乎一致,都说此次“文研院”招生思想欠解放,名额太少。有人说,这不符合华主席(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提出的有关“拨乱反正” 的“三个一点”精神——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有人说,经过报名审核及论文、笔试两轮筛选,证明我们全是人才;见人才不取,文化部思想过于保守。还有人说,复试其实很难试出结果。戏曲史每人专攻年代、剧种、样式不一,戏曲理论有文学、表演、音乐等方向之别,彼此没有可比性,怎能试出高低优劣?怎能“择优录取”?大家的话句句在理,张庚老师听后,频频点头,最后表态说:我们再想想办法。这话给大家吃了半颗定心丸,看来“文研院”是想扩招。张庚老爷子是老延安、部级干部、戏剧界领军人物,其他导师也是各协会主席或副主席,差不多的大佬要员,他们说想想办法,肯定会有办法可想。

而我,对考试结果并不太在意。已经调回家乡,多年愿望得以实现,自感很满足。虽然考试的自我感觉不错,但自己不是艺术界出身,更没有戏剧实践的经历,“文研院”未必赏识。我的想法跟一起参加戏曲专业复试的南京王永敬说法一致,对结果抱“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态度,一切听其随便。我的当下打算,就是利用这次初到首都的难得机会,把北京好好看一看,以后恐怕很少有再来的机会。

复试结束,10日晚,我返回表姐家,打算用一周左右时间,将北京主要名胜走个遍。我马不停蹄地狂游了故宫、景山、颐和园、天坛、十三陵、动物园等许多名胜,逛了天安门、前门、大栅栏、王府井、西单等著名街区,还参观了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等重要场所,心想以后即使不再来北京,也算此生无憾了。

12月18日,星期一,在我离开北京前一日上午,我补游了北海。午后还有许多空余时间,想起恭王府就近在眼前,何不再去趟恭王府,最后看看这传闻中的“荣国府”,回味一下值得我一生记忆的这段考试经历和场景。如若见到认识的老师,还可跟他道个别。

我再次来到复试地点恭王府后楼,即俗称的“九十九间半”,把二楼长廊重新走了一遍。“九十九间半”似长龙卧踞,气度非凡,呈现昔日王府一派豪迈。人称“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侯仁之),这座北京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王府大院,见证了从康乾盛世至清王朝覆灭的二百多年间的历史沧桑,其间有无数说不完的故事和道不清的世情演绎。

说来也巧,就在我漫步长廊的瞬间,我遇见了具体负责院招研工作的董润生老师。彼此热情招呼,如似旧友重逢。我向董道了别,正待我启齿想问问考试结果消息时,董对我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中央今天开会了。言下之意是,你想问的事情结果,同这次会议有关。

董说的中央会议,原来是指这天刚刚召开的决定中国历史大转折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此次会议确定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大政方针,拉开了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幕,开创了日后中国各项事业的崭新局面。“文研院”招生工作今后如何开展,计划是否调整,与之关系密切。董的回复,真的一点儿也不“莫明其妙”。

这天,北京正下过一场大雪,白皑皑的积雪,使京城披上一身银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北方雪后壮观。路上积雪没过脚脖子,踏在上头,滋滋有声,印出深深的脚印,令人舒心而有趣。就在此刻,时代车轮也碾下它厚重的车辙,向前延伸,迈进。

我走出恭王府,回看自己身后雪中脚印,一双双,一串串,留给恭王府大门,留给府前定阜街,留给什刹海,留给我即要告别,或许不会再来的北京……

挑起扁担上北京

离京回乡,我取道省城杭州,逗留数日,主要是去母校杭大看望几位要好同学和老师。

我最先要碰的是好友郭在贻(1939-1989)。老郭跟我大一同班,之后就分班各处。大学毕业,我回乡教书,他留校任教,并随系主任姜亮夫教授研习古汉语。我俩的距离似乎拉得更加遥远,实际我们却走得更近。这是彼此心气相投的牵系。多年来我们经常通信往来,敞开心扉,无话不谈。每逢我去省城,首站必定先去他家,接着便是数日歇不下来的长谈。我见证了他在杭大从助教到讲师、副教授、教授节节攀升的“发迹”经历,目睹他家住房从学生宿舍到单间、双间、三间的递增变化,也亲闻他成为全国赫赫有名的“青年语言学家”的种种消息。他的学术成绩,可用“罄竹难书”形容。后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许嘉璐先生所撰《郭在贻教授墓志》,对英年早逝的郭在贻学术成就及治学精神有过比较全面的描述:

郭在贻给我信的首尾

“年甫四十,适逢盛世,自谓此正当有为之时,遂尽吐所蓄,训诂之作,汩汩然来。校勘、考释、评说,无所不为,尤精于《楚辞》、俗文学语词之诠释,卓然成一家言,杰出当世。在贻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渐罹心胆诸疾,不意后竟卒于癌症,盖积劳所致焉。呜呼!一代俊秀,中道而殒。凶闻所至,士林潸然。殁时少一日即五十岁也。”不了解郭在贻的人,常错误地认为他是个只知钻故纸堆、不通世务的书虫子。“文革”间,杭大一篇大批判文章里,揭发中文系某青年教师是“封建遗少”,说他痴迷故纸堆,还仿照古儒打扮,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帽,手捧线装书,站在校门口摄影留念。所写未免夸大,而所指的“封建遗少”,我猜想一定指郭在贻。郭在贻对故纸堆的痴迷程度,确实远近闻名。

其实郭在贻还是个“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的天才,这一点恐怕只有我一人才了解(顶多加上他的内人彭娜琪)。仅举一小事,便可证实。这回我见到他,说起自己刚从北京“文研院”考研回来,他即刻告知我两桩“文研院”人员走动的消息:一是说马彦祥前阵子到过杭州,二是说冯其庸最近在杭州。后经我查证,消息一点儿不差。这些别人不太理会,“文研院”院长也未必清楚的事,大门不出一步的老郭,竟是了如指掌,令我十分惊异。

我想,所有的天才读书人都具备这种“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的天才素质。他们有极好的记性,极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强的思索力。他们会从细微的现象间,捕捉到信息连接,从而对事物作出准确推理和判断。郭在贻钻研的是古文古辞,可他对近现代和身边发生的事,还有外界学术信息,一概了然于胸。我和他结交,就是从穷聊近现代文学开始。1958年夏天,中文系学生下乡参加萧山临平“双枪”劳动,我和他分在一组。我们一边并排踩踏水稻桩,一边聊起了文学。他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熟悉程度令我吃惊,就连那些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情况都如数家珍,这使我自愧不如,只有乖乖恭听他对我“教诲”的份。

老郭爱学古人做派,倒也真实。比如,他给我写信,一律用毛笔,一律直书于红格宣纸信笺,一律装进印有红签框的竖信封。写的是龙飞凤舞的行草,满纸之乎者也,读之宛若跟古人交往。我还保存他给我的一信,现复制信的头尾,供见一斑。

郭在贻的荣幸与不幸,是上世纪80年代我国多数中青年知识分子精英际遇的写照。他们富有才华,迫切追求事业,而在取得事业成功同时,却被他们艰难的生活境况所击倒。据说,那时中科院的中青年科学家平均寿命不足50岁。民间戏称“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并非夸大之词。已是全国闻名学者的郭在贻,其家庭生活困苦状况,正如他给我此信所言:“上有老,下有小,收入微薄,难以糊口”,“母老,家贫,子幼”,“如蜗牛负重”……加上评职称等造成的心情压抑与郁闷,使他心力交瘁,疾病接踵, 而致英年早逝,并非完全如许先生墓志中所说,是由于“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渐罹心胆诸疾”、“积劳所致”结果。

在杭大,我还拜访了大一同室同窗陆坚。陆坚和郭在贻相似,大学毕业留校,跟随导师夏承焘教授研习词学。陆坚还像从前那样稳重,谦和,热情,相见如沐春风。说到自己,他总说环境、条件很好,自己努力欠够,没有多大作为。实际据我了解,他在杭大中文系的声望甚高,担任过系主任、党总支书记等职。1978年公布的全国首届研究生统招目录中,杭大中文系导师名单里仅见徐朔方和他两人,这让这时正在报考研究生的我,见了汗颜。

旧同窗相遇,有说不尽的往事回忆,也有道不完的眼前感慨和笑谈。这些笑谈,多是有关“十年动乱”造成的社会读书无用、知识匮乏、人才奇缺的笑里带酸的见闻。

见我才一反常态、爱说笑的郭在贻,给我讲了两个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现代版笑话:一是说,学校图书馆的一位小青年,在编辑图书目录时,竟把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编入冶金工业类。二是说,自己参加某地举办“训诂学术研讨会”,当地一领导莅临开幕大会,发表即兴祝词,从头至尾,把“训诂”说成“训话”。如先强调“训话”的重要性,说:领导不善“训话”,政策不能贯彻;家长“训话”不对,孩子就会闹脾气;老公“训话”有错,老婆就会跟你打架,等等。继而说明研讨会举办对推动本地群众学好“训话”如何具有积极意义。最后对参加研讨“训话”的专家代表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并希望通过这次研讨“训话”活动,促进全党、全民、全军把“训话”水平提高到一个新阶段,以推动“四化”建设……一番话听得底下代表个个笑翻,但又不敢放肆表现出来,场面十分滑稽。

在陆坚家,我遇到一位在某刊物当编辑的陆坚学生拜访陆坚。座间,这位学生也讲了一个单位里发生的类似笑话:说他们编辑部曾约请某名家老先生赐稿。老先生给寄来一首古体诗,毛笔工楷,从右到左直书,不加标点。稿件由某青年编辑初审,他左看右看,就是搞不懂意思,于是掷稿于桌,骂道:什么名家,狗屁不通!主编过来问:怎么不通?此编辑一边朗读稿子,一边反问主编:您听听,这写的都是什么话?简直像天书!主编细察其所读文稿,发现他是按横排文字、从左到右读老先生诗稿的。

这类笑话,当时充斥全社会,完全可以辑成一部《新笑林》,来记录“文革”的丰功伟绩。

在郭、陆两位带领下,我还拜访了中文系姜亮夫、王焕镳(王驾吾)等老教授和蔡义江、邵海清等中年老师。详情不必赘述。而我最想看望的业师夏承焘教授,正在北京夫人处养疴。

告别杭大,回到瑞中,已近1979年新年。过了元旦,学期接近结束,学校不再给我安排教学工作,说只需参加教工活动即可。我参加了一回全校教师集会、两回语文教研组活动和一堂学生期末考试监考。这是我留给母校的“全部工作”。我后来每想到此,深感对母校亏欠。

寒假期间,我从各方透露的信息,都证实我跟“文研院”读研已经无缘。钱苗灿来信中写道:北京复试期间,“文研院”有关领导曾找过他谈话,希望他做好来京读书的思想准备。我想,无论从出身、经历、学识各方面条件考量,老钱绝对是“文研院”录取的首选。没有人找我谈话,说明我属淘汰之列。向来爱调侃的周育德来信说:据有关信息透露,“文研院”录取研究生,只要“小生”,不要“老生”。言下之意,是指我等这批40年前出生的“老生”,都属于出局对象。

我对考试结果,已不抱希望,并且渐渐将它淡忘,心里惦记的,是自己今后如何在母校好好施展身手。而事情结果,竟想不到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1979年元月31日,阴历正月初四日傍晚,我去瑞城邮局发信。邮局出来时,我蓦见瑞中校办主任江如鑫老师朝着我走来。走近时,他用家乡土语对我悄悄言道:你北京的事“桩牢吧”(搞定了),通知书在我处。原来,“文研院”将我的录取通知寄给瑞中校长室代转。江如鑫这句轻声细语的土语,无异对我后半生的宣判,它如同晴空霹雳,震得我心头怦怦直跳。是兴奋?激动?高兴?还是惊讶?疑惑?不解?抑或在盘算来日的打算?……种种莫可名状的感觉交杂一起,令我头脑昏乱、发蒙,不知所以。

后来从各方消息了解到,“文研院”录取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录取人数比原计划猛增了三倍,总人数由10名增至40名。这种变化是国家形势大局转变使然,印证了董润生的预测,十一届三中全会带来“文研院”招生计划的改变。结果是,我、周育德等一批“老生”们成为受惠者,被“文研院”几乎全数收罗。而在少数被淘汰的复试者中,竟有众人公认最有把握被录取的钱苗灿,使人甚是不解。

后来听说,心直口快、全无城府的老钱,过早地把自己参加“文研院”复试情况透露出去,消息传到他原来工作过的浙江省艺校,引起“文革”对立一派群众的强烈反响。他们给文化部联名写信,说“文革”中站错队的钱苗灿,怎能可以让他削尖脑袋钻进文化部研究院。部领导收信后,致电“文研院”询问究竟。这一问,把“文研院”搞招生的吓着了,把老钱的录取希望问没了。老钱也真够倒霉,这是他继21年前上海音乐学院高考失利又一次的升学摔跤,这回是被“文革”的“尾巴”给绊倒。跟此差不多年月,报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班的张艺谋,因为超龄原因,在快被电影学院推出大门的关头,是文化部长黄镇的一个质询电话,把他唤回了电影学院。有人说,文化部给“文研院”的电话是黄部长亲自打的。果真如此,黄部长的电话,一回打来了中国电影天才,一回打跑了中国戏曲怪才,威力够大。

在家乡,我的录取消息,很快变成一桩社会新闻,被纷纷传布,被人四处议论、讹传。这跟“文革”后首次考研,考取几率极少,我是家乡唯一一名考上研究生的稀罕现象有关。母校同事当做传奇故事到处议论,我的先前老师,如曾教过我历史课的马允伦老师、语文老教师张世楷老师等,为我高兴和自豪,亲自来家登门道贺。马老师进我家门时,见我在收拾书本,便用唐诗打趣道:嗨,漫卷诗书喜欲狂!消息传到乡间,被讹传成:城里有个读书人,被中央邓小平调走了。这话传到嫁给农村的我三妹那里,三妹对众人纠正说:这人是我大哥,他是考上北京去读书的。众人听后,哈哈大笑:吹牛大王,你有这样的大哥?村姑做梦去吧!

“文研院”招办通知,3月9、10二日为报到日期。我收拾起日常必备用品、四季衣装、被褥卧具、洗漱用品、文具书籍等等,分量不少。那时国家物资奇缺,什么东西都购买不易,旧物都得随身带上。兄弟崇川用旧木料给我钉了一只简易木箱,装了被褥和什物,交托相熟的汽车司机提前运往上海。我随身带着途中用品和那只跟随我21年,逗留过杭州、平阳两处人生驿站的牛皮箱——它是我高考“中举”,大舅妈送我的“重礼”,也是我在众人面前唯一可以炫耀的行李器具。

母亲久病不愈,瑞城医师确诊不了,全家决定趁我出门之便,带她去温州大医院做番深入检查。3月初,弟妹崇川、阿静陪送我和母亲一起去了温州,在长妹家落脚。经温州医学院医院“穿刺”检验,结果出来,诊断母亲患的是肠癌后期。医师说,治疗已经无望,顶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弥留期限。这个突如其来的宣判,使我们子女顿感山崩地裂,欲哭不能,欲语还休,只好强作平静,劝慰母亲放心无事,伤心的眼泪往肚里吞咽。我们带母亲去温州最好的照相馆拍了半身照,以备不测之用。这就是附在本书开头的那一张照片。

告别母亲,动身去北京的刹那,是我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时刻。我与母亲这一别,不知今后还有重见的机会?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跟她生离死别的时刻,心如刀割,对于未来的所有企盼,都化为乌有,什么前程、追求、向往,都变得无所谓。我带着无限悲伤、忧愁和茫然,走向我的第四处人生驿站,开始我此生最漫长的羁旅生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个流传很广的真实笑话:说某大学生出身贫寒,平日生活艰苦朴素,出门行李布袋粗囊,用扁担挑着走。毕业分配报到那天,他照旧挑着行李上火车,心想,从今开始,我已是国家干部,因公旅途费用国家报销,这扁担再也用不上了。于是他对扁担挥挥手道:兄弟,再见了!将那条跟随他多年的扁担,射出了车窗外头。

学校常用这个故事教育大家,无论个人身份、条件如何改变,劳动人民本色不能丢。我则以切身经历认为,这故事不具普遍意义。如我的身份无论怎样改变,也不管走到那里,我的那条竹扁担永远是我的伙伴,从来没想到跟它拜拜。那年月,没有带轱辘的旅行箱包,出门用扁担挑行李司空见惯。大学毕业十多年来,我就一直用扁担挑行李,挑东西,挑过家乡小城的街头巷尾,也挑过大城市的闹市马路。旁人见我这个戴眼镜的读书人,罗着背,一路晃荡着两头担子,滑稽可笑,我不在乎。用扁担挑东西,一为方便,二因好使,三是省钱,我压根儿不曾想到这是“艰苦朴素”,是为了“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再说,那年月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有什么可值得摆谱的。下乡“锻炼”,下厂“改造”,不也天天挑担吗?人家还说“劳动光荣”,这样做可以“脱胎换骨”呢。

这回去北京,出门时送人帮手多,竟忘了带上扁担。待来到温州开往上海的海轮码头,告别了亲人,准备上船时,才发觉一人手提行李走路是多么艰难。大妹夫瑞龙见状,赶紧跑到附近小商店,给我买来一条竹扁担,救了我的急。

我用这条竹扁担,咿呀,咿呀的挑,挑过上海,挑进北京城,一路在想着母亲的病况,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沉重……

研究生班开张之初

“文研院”研究生部报到后二日,3月12日上午,在由恭王府“嘉乐堂”改制的院礼堂,举办仪式简单却规格甚高的开学典礼。开学典礼上,张庚(“文研院”副院长兼研究生部主任,中国剧协副主席)、贺敬之(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代部长兼“文研院”院长)、冯牧(“文研院”副院长,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常务书记)等领导先后讲话,王朝闻(“文研院”副院长,美术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美协副主席)代表导师发言。近距离见到这些名声赫赫、以往只在书本字里行间想象其尊容的我国文化界大名人,令我既兴奋又激动。从这次开学典礼的规格来看,办公设施很简陋的“文研院”,分量却真的不轻。

著名文艺家王朝闻的发言妙趣横生,在批评“样板戏”表演教条,英雄人物个个无例外地拿条白毛巾,不擦别处,光擦脖子时,作了模仿表演,逗得全场哄笑。张庚发言中肯,切中时弊,冯牧发言热忱,激情洋溢,都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记忆。领导级别最高的贺敬之,发言代表部、院领导部门指示意见。会后,大师兄汪效倚又发表他人称“朴素唯物主义”的评论了:唉,可惜啊,诗人贺敬之去了,官员贺敬之来也!

“文研院”首届研究生班戏曲系的老童生们

大会开始前,我还见到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在座——“文研院”重要典礼活动有特邀国内艺术大师做嘉宾的惯例。我们的结业典礼,请的是豫剧大师常香玉。侯宝林是无人不晓的笑星,我们同学很想找他闲聊,便团团围拢他。来者不拒,侯先生很爽快地跟大伙儿侃起了曲艺界现状。在说到经过“文革”传统曲艺被摧残的状况时,他直摇头叹息。他还举了一个事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在咱国家会有谁去研究相声?可在人家美国,竟有人把何迟的相声创作当做研究课题进行学术研讨。——几十年后,我在华盛顿参加美国亚洲研究会第54届年会暨北美中国说唱文艺研究会2002年讨论会的所见情景,证实侯先生所说的完全有据(详后文《海外戏缘·相约华盛顿》篇)。由侯先生担任主席的中国曲艺家协会,也设在恭王府内,占居一块小空地,办公房子是用人造板和一些铁条装搭成的简易房。如此简陋的“曲协”办公处,不正是是侯先生叹息的很好注脚吗?

“文研院”首届研究生设戏曲、美术、音乐三系,共40名学生,组成“研究生班”。其中戏曲系人数稍多,15名加2名旁听生,计17名。其余,美术系、音乐系各占一半。同全国各地所有院校和研究机构“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的情况相似,“文研院”首届研究生也几乎全是“老童生”。戏曲系年龄最轻的马方德(马也),1949年生,也年届而立,多数为40岁上下年龄。我居中间,排行老七(照片中站立者左四。左五为何翠英老师)。遍布全国各地的这批特殊研究生群体,填补了经“十年动乱”折腾的人才匮乏,成为日后“新时期”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和领导骨干,使“首届研究生”成为令人称羡的代号。

大师兄汪效倚和六师兄朱文相(照片中站立者左三和左二),如今都已成了古人,其音容笑貌则永存我心。最令我难忘的一件事,记得是入学次年的1980年夏,文相兄加上汪兄、我、王永敬仨,一起合作,参加中央电视台拍摄文相岳父、“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1918-1984)的专题片。这可能是“文革”后央视首部制作并播出的记录老戏曲艺术家艺术生平的专题片,是除张君秋之外,“四小名旦”(另两位是李世芳与毛世来) 留下的唯一音像资料,为京剧历史留下不可多得的宝贵文献。还有下面这张拍摄现场的照片(从右到左:王永敬、宋德珠、朱文相夫人宋丹菊、央视导演莫萱、本人),具有同等的文献价值。

文相兄出身跟戏曲结缘很深的名门。祖父朱启钤曾任北洋政府代内阁总理,并是爱国企业家和著名古建专家。父亲朱海北是张学良副官,一生酷爱京剧,是位小生名票,与梅兰芳、马连良、孟小冬、叶盛兰等名家交谊颇深。晚年赋闲在家,慈眉善目,我们见面,都管他叫“伯父”。文相夫人宋丹菊,是宋德珠女儿,北京京剧院当红武旦。姐夫闵兆华是中国京剧院著名小生。浸染在这个张口唱戏、讲戏的家庭环境里的文相兄,自然对京剧有特殊的感情和修养。他熟悉京剧方方面面知识,后给央视主讲京剧“知识库”专栏。他还吊嗓子,学京胡,练身段,能唱会表。据说老生巨匠马连良很喜爱少年文相,收他做干儿子,文相成人,还想留他做秘书。文相兄后来成为著名戏曲理论家,担任中国戏曲学院院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助演”拍摄“四小名旦”宋德珠专题片

摄制场地就在东四八条111号朱宅四合院。院落不算森森,但很正规,具备北京四合院的所有规格,并被收拾得整洁干净。拍摄那天,朱宅特别热火。宋氏父女早早扮起了当年(1940)“四小名旦”当选产生在长安戏院庆典献演的宋德珠代表作《白蛇传·金山寺》里的白素贞与小青。央视来了好些人。著名漫画家李滨声也来了。李先生是京剧迷,他的漫画里常常有京戏元素,这天大概也为作画而来——事后有没画作问世,未及了解。

我首次了解,拍摄电视专题是多么繁杂的工作。先要做好案头工作,由文相兄写成“剧本”文稿,再由莫萱导演编订为镜头脚本,并再三讨论。宋氏父女扮上戏妆,也要花费很多时间。为避免口头访谈枯燥乏味,莫导采用现场“扮演”形式,我仨莫名其妙地成了“助演”,充当登门拜访者角色,碰上正在彩排的宋氏父女,然后团团入座,畅谈“宋派艺术”。节目播出后,我领到央视发给我的平生头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演出费”,计人民币16元7角。

当“访谈”中聊起宋派艺术特点时,宋老爷子最爱反复说的是三个字:美,媚,脆。面对年逾花甲、老瘦干巴的宋老爷子,我已很难找到这三字的影子,而从丹菊当时经常演的《扈家庄》、《打焦赞》等戏里,我仿佛可以找到乃父当年的美貌、矫健和身手不凡的风采。

拍摄过后,我曾去光华路宋老爷子的住处看过他。那时他有个新收武旦女弟子,原名王振仙,赐名王继珠,正侍奉左右,恭执弟子礼,人前背后我师父、我师父的说话,使我深感梨园行师徒间的尊严非同小可。跟宋老爷子混熟了,他开口闭口地喊我“老孙”。这一喊,又把我这个老童生,喊成了“老前辈”,浑然不知自己活在了什么年代。

开学典礼后,开始上课。学制三年的安排,头一年是分系课堂授课。从“一史一论”入手,是“文研院”研究生部各系课程设置的老套模式,一直延续至今,达30多年。戏曲系半年授中国戏曲史课,半年授戏曲理论课。“十年动乱”结束,百废待兴,学术理论界问题多多。由俞琳、马彦祥、张庚三先生开篇的中国戏曲史“引论”,说的全是“问题”:俞琳讲题,是“关于中国戏曲史研究的几个问题”;马彦祥讲题,是“关于戏曲如何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的问题”;张庚讲题,是“关于编写中国戏曲史的问题”。

4月中旬,上课刚一月,在张庚老师开讲“中国戏曲的起源与形成”时,瑞安家里给我发来告急电报,告知母亲病情危重。我在慌乱中告别大姨妈、表姐夫,决定即刻返乡。我简单收拾了行囊,还用那条来京时用过的竹扁担挑着赶往火车站。一路经过之处,行人都用好奇眼光打量我这个戴眼镜的挑囊者,这时我才想起北京人很少用扁担挑东西,自己还未“随俗”。

到家时,见卧床的母亲极度疲惫、消瘦,已到了生命奄奄一息时刻,回天无力。我们几个子女所能做的,就是分头设法去搞到尽可能多的止疼针杜冷丁,让临终前的母亲尽量减轻一点癌疼痛苦。如此维持了三个多月,母亲于阴历己未年闰6月3日,撒手人寰,终年虚龄63,安葬于城北集云山“秀才坪”山岭第630级坟冢。哀哀慈母,这么早舍我而去,叫我疼心欲绝。63,63,63,这组沉重的数字组合,永久压在我沉重的心头!

正是国家物资匮乏年代,瑞安中学给县民政局打了报告,为我母亲申请了一具杉木棺木,给我家送来一份安葬费,还派出师生代表,抬着花圈,加入母亲的出殡丧队。母亲病重期间,我不在家乡,只是瑞中的一个挂名教师,校领导一视同仁,亲临我家探望母病。“文研院”研究生部闻讯噩耗,部副主任郭睿儒老师——大家亲切地喊她“郭大娘”,用全体研究生名义,给我家发来唁电,表示悼念。这两公家的体恤民情、尽责尽义,可称当年少见,现在绝无。

不久,研究生部来信嘱告:希望我在料理母亲后事后,抓紧返京参加学期结业考试。8月中旬,我赶回北京,首先向研究生部递交了中国戏曲史课程的结业论文。这就是我守候母亲临终病榻前三个月内完成的长文《温州地方戏概观》。我特地将文章复写了一份,留做存念。日后,每当我翻读拙集《戏曲十论》所收此文,忆及当年所历情景,常使我潸然泪下。

另一门当堂考试的课程是日语。因我日语只学个头就回了家,连字母也半生不熟,哪能对付得了日译中、中译日的考试。好在教日语的中国音乐学院金老师的考试方法有孔可钻。他预先公布40道考题,考试从中择题。笨鸟先飞,我从别人处要来做好的标准答题,凭自己多年教中学辅导高考生练成的猜题、蒙题“本领”,重点背下金老师可能会考的题目答案。结果考试成绩,居然名列全班第二。这使大家对我的日语“根底”,称赞不已。

还有一门不曾上课的课程,是“观摩课”,学期考查作业,只需交篇观剧感即可。而对我来说,“文研院”读研三年,于我专业帮助最多的,倒是这门功课。

研究生部负责观摩课工作的何翠英老师,解放军部队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性格灵动活跃。在部队她是个干劲十足的先进分子,表现突出,提拔很快,据说小姑娘年岁就挂上多颗星的军衔。她把人民战士的雷厉风行作风,带进研究生观摩工作,卖力地四处搜求、购票,使我们三年读研间的每个晚上,常为去剧场“疲为奔命”。不分专业,无论种类,有票必购,有戏必看,多多益善,这是何老师操办观摩工作的宗旨。读研逗京两年半间,光我积存的演出节目单,就多达三百来份。遗失的,没有买到的,或压根儿就没有节目单的演出以及内部演出、电影、录像观摩等,还有许多。可以想见我们当年观摩的次数之多、内容之杂。

戏曲系的观摩品种,不限于各类戏曲剧种,话剧、歌剧、舞剧、芭蕾、歌舞、交响乐、室内乐、独唱会、独奏会、杂技、曲艺、木偶等等,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还有美、英、日、俄、荷、西、澳、希、朝、埃、印、菲以及其他记不清名目的国家与地区的各类文艺团体演出。满钵满罐、杂七杂八的观摩,令我眼界大开,见识了艺术世界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学到了书本里没有的东西。这些都全亏了何老师那股没有“专业眼光”的“傻劲”!

春来京城百花艳

1979年3月10日,是我来京报到之日,也是我在北京看戏开始之日。那时,规模空前又可能绝后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献礼演出”活动开始不久。献演于1月5日开幕,按规定每轮半个月,这时大约已到第四轮。那晚我看的是上海越剧院一团演的越剧现代戏《三月春潮》。以1927年3月上海工人在共产党领导下为配合北伐战争发动的震惊中外的第三次武装起义为题材,着重表现武装起义领导人和指挥者周恩来的雄才大略。演出地点在离恭王府不远的护国寺人民剧场,步行片刻,便可抵达。

戏的具体剧情和艺术表现,我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而留给我永久记忆的,是戏中两位女主角扮演者金采风和曹银娣。金采风是上海越剧院的当红闺门旦、越剧“金派”艺术创立者。她饰演的越剧影片《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和《碧玉簪》中的主角李秀英,家喻户晓,人人称道。委婉、细腻而富有表现力的“金派”唱腔,迷倒不少越剧迷。《碧》剧里的“三盖衣”、“送凤冠”等名段,被南方戏迷们广为传唱。曹银娣也是全国戏曲爱好者人所皆知的著名演员,她饰演的越剧影片《红楼梦》中的琪官和故事片《舞台姐妹》中的邢月红,扮相俊美、清秀,给观众留下极深印象,成为全国观众街谈巷议的对象。到京头一日,看戏第一场,我就能近距离目睹这两位演员的舞台风采,这使我强烈地感受到:北京,首都,毕竟不一般!

三十周年国庆“献礼演出”的规模之大,以下一组数字,足可说明:献演日期,从1979年1月5日至1980年2月7日,共18轮,历时一年又一月。参演艺术团体128个,演职员近万人。演出台数137台,剧(节)目931个。共有10类品种节目,各类节目的台数,计为:话剧61,戏曲30,歌剧12,舞剧7,歌舞3,音乐舞蹈18,曲艺3,杂技2,木偶 1。规模远超第二规模的国庆60周年献演的110余台、时长5个月。

有“文研院”直通文化部献礼演出办公室的有利条件,加上“军中模范”何翠英老师的勤奋张罗,看遍这么多“献演”剧(节)目,并非难事。那期间,我和研究生班爱看演出的同学,几乎每晚都辗转于北京各大剧场。心想,荟萃全国各地一流剧团、一流演员,精心打造送上门的演出,不去看个痛快才傻。我脑中的许多艺术空白感,就这样一天天被填充起来。

“文革”十年禁锢和文艺专制枷锁一旦打破,文艺工作者憋屈已久的心境得到尽情舒展,工作热忱似火山喷薄,各类艺术品种和各文艺团体的创造力像浪潮翻滚。春来京城百花艳,在我眼前,展现了一朵朵美不胜收的艺术奇葩,闪现一颗颗耀眼的明星,还在观摩座谈会间,目见众多编、导、音、美、制作等方面幕后的显赫人才的身影。

话剧方面,号称京城话剧院三巨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好戏连台,好像他们天天都在为国庆三十周年而“献演”。“人艺”接连搬出看家的“郭老曹”剧目《茶馆》、《雷雨》、《蔡文姬》、《王昭君》等,还创编了《三月雪》、《为了幸福,干杯!》等新戏。“实验”《大风歌》、“青艺”《伽利略传》、《权与法》等,专为“献演”而制作。外地的大牌话剧院团也不示弱,辽宁“人艺”《报春花》、天津“人艺”《唐人街上的传说》、山东“省话”《沉没》、湖北“省话”《大江东去》、吉林“省话”《吉鸿昌》、福建“省话”《泪血樱花》……接踵而至,目不暇给。各大军区部队政治部话剧团也不甘落后,带着他们精心打造的新剧,如南京“前线”的《向前,向前!》、沈阳“抗敌”的《回师北上》、广州“战士”的《神州风雷》等,相继晋京,展示现代军人的时代风貌。著名话剧老艺术家于是之、朱琳、郑榕、蓝天野、英若诚、李默然、杜澎等,宝刀不老,风采依旧。新锐中坚郑振瑶、董行佶、林连昆、雷恪生、石维坚、胡宗温、谢延宁等——其中还包括我母校瑞安中学的老校友黄宗洛和吕齐,舞台形象,煜煜生辉。老剧作家曹禺、陈白尘,不辱使命,重新执笔上阵,为“献演”分别创作了新剧《王昭君》与《大风歌》。著名导演黄佐临、服装设计李克瑜、舞台设计师薛殿杰等一批幕后高手,出手不凡,制作精良。中国话剧界的精英们,齐刷刷地现身京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戏曲方面,更是百花齐开,姹紫嫣红。京城几大戏曲院团,中国京剧院、北京京剧院、中国评剧院、北京曲剧团等,都以最强的艺术阵容,上演其拿手好戏或新排剧目。各地来的地方戏,繁花似锦,艳丽多姿。四川川剧《卧虎令》,河南豫剧《唐知县审诰命》,山西晋剧《红娘子》,湖南花鼓戏《三里湾》、汉剧《发霉的钞票》,浙江绍剧《于谦》,山东吕剧《姊妹易嫁》、柳琴戏《小燕和大燕》,贵州黔剧《奢香夫人》,福建莆仙戏《春草闯堂》、歌仔戏《双剑春》,江西采茶戏《孙成打酒》,广西彩调戏《刘三姐》,上海滑稽戏《出色的答案》……多不胜数,多为我以前所未见。

在众多献演的戏曲剧目中,最富意味的两个戏,是北京京剧院三团的《海瑞罢官》和中国京剧院一团的《谢瑶环》。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上海《文汇报》,全国各地报刊转载,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或称信号弹。姚文把矛头直指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海》剧作者、历史学家吴晗,把《海》剧打成“为彭德怀翻案”、“攻击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继而批判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连坐田汉、周扬、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口诛笔伐田汉《谢瑶环》,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揭开序幕,中华民族史无前例的“革命”闹剧、谐剧,在全国登场上演。

“文革”从批判《海》、《谢》二剧揭幕,现在则以“献演”二剧,庆祝新中国诞生30周年和给“文革”送终。《谢》剧的主演,还是当年那位为文化部树作批判活靶子而做“内部观摩演出”《谢》剧的主演杜近芳。这是很有意味的历史功课的“复习”!

9月3日晚,我去人民剧场观看《谢瑶环》。10月13日晚,去刚恢复旧名的“吉祥剧院”——“文革”间改名“东风剧场”,观看《海瑞罢官》。剧场观众安静如常,波澜不惊,大家只知陶醉于杜近芳、叶少兰、赵世璞等主演的美妙唱腔和表演之中。我不禁思索,如此很正常不过的两本戏曲,竟会卷起中国历史风云翻滚,时代大波汹涌,亿万群众为之奔忙,无数家庭命运因之牵连,真是令人不解。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原来历史也是可以人为“创造”的。

歌剧、音乐、歌舞、曲艺、杂技等方面的献演情况,不一一细说,需要特别说一说的是舞剧。舞剧,多迷人,多具欣赏诱惑力的艺术品种!她集舞蹈、戏剧、音乐、服饰、舞美、灯光等诸多艺术美于一身,加上舞者的姣好形象,男女阳刚、阴柔二美相济,给观众营造极美的感观享受。来京之前,我没有看过舞剧现场演出,只凭文字、图绘、影片等媒介,对她怀着美妙的向往。到京之后眼福大开,来京献演的7部舞剧,我差不多全都看到了。

10月间某日,甘肃省歌舞团几位随团晋京的主创人员,来到我研究生部兼住处的“文研院”小楼二层,看望研究生班“老大哥”水天中。老水夫妇原在甘肃文艺界供职,主创人员可能跟他是老同事或老同学,特来登门拜访。来人说起他们带来北京献演的舞剧《丝路花雨》,是一脸的沮丧,认为自己团体来自落后的西北,各方面条件都没法跟别地城市相比。心虚、自卑而忐忑,担心这回来京“献演”可能成了“献丑”。

10月16日晚,我同老水等一班同学去国家计委礼堂,当时又称“红塔礼堂”,观看了《丝路花雨》首场演出,结果为之震惊。这本以盛唐丝绸之路为故事背景,以敦煌艺术为题材依托,以复活敦煌壁画舞姿为舞蹈语汇的大型民族舞剧,无论题材确立、剧情构想、舞蹈语言运用,都别开生面,拨动观者心弦。编创者从敦煌著名壁画《反弹琵琶伎乐天》(见节目单插图)中获得创作灵感,将壁画的静态舞姿,激活为舞剧女主人公“英娘”的鲜活形象,并敷演出一场场大唐歌舞的瑰丽场面。跌宕的剧情、多彩的舞段和诸种艺术手段的强势综合,使全剧美轮美奂,具有很高的观赏性。此后若干年,我记不清自己有多少遍重复观赏此剧演出,贺燕云、傅春英、张丽这几位“英娘”的饰演,我都一一看过。另外,还看过中国煤炭文工团的演出版本。观赏真正美好的艺术,确实会使人达到不厌其烦的程度。

《丝路花雨》的成功,轰动整个“献演”活动,打破原定一轮半个月的“献演”计划,应观众要求,在京连演了28场。这之后,她又被无数次调京演出,一直到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献礼展演”,盛势延续近30年。舞剧赢得无数荣誉称号:30周年国庆“献演”节目评奖舞剧“状元”、“20世纪中华民族舞剧经典”、“中国舞剧里程碑”、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确认“中国舞剧之最”(至2004年统计,演出场次1500余场,观众达310多万)……等等。舞剧复活敦煌壁画的“三道弯”舞式及“反弹琵琶”等典范舞段,影响巨大、深远,被舞论界定义为“敦煌舞派”,充实了中国古典舞的艺术宝库。所有这一切,当我联想起那天来见水大哥的几位主创人员的杞人忧天,感到格外好笑。

与《丝路花雨》同轮,在民族文化宫礼堂“献演”的云南省西双版纳州文工团的《召树屯与楠木婼娜》,是另一部同样可以载入中国舞蹈史册的傣族民间舞剧。与《丝》剧不同,《召》剧并不以舞剧的整体优势取胜,它的优势主要得力于推出一颗耀眼的舞蹈新星:杨丽萍。杨丽萍,当年芳龄21,我们在民族文化宫召开的观后座谈会上曾惊鸿一瞥,大家被她卸妆后的美丽、精致,惊讶得哑然无声。她在舞剧中饰演女主角“孔雀公主” 楠木婼娜。这只后来飞遍全中国、飞遍世界各地的孔雀精灵,从那时起飞,直到近年以一部大型舞剧《孔雀》拟做收官,先后飞了30多年,一直强健、美丽、年轻,直至2010年50多岁的她,还和年轻影视明星范冰冰、章子怡、周迅与世界小姐张梓琳一起,构成“中国五美人”巨幅画面,出现在美国纽约时报广场滚动播出的中国形象宣传片,这是舞蹈创造的生命奇迹。

杨丽萍的名字,永远跟舞蹈联系在一起。舞蹈不光是她扬名立腕儿的事业,更是她生命的全部。今天已是家喻户晓舞蹈家的杨丽萍,直言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个“职业舞蹈家”,只是一个“生命的舞者”。《孔雀》中有个很特别的设计:杨丽萍让她的接班者、外甥女小彩旗在舞台一侧做永不停歇的旋转动作,全剧转了三千转。小彩旗象征生命“时钟”,不停旋转意味生命不息、舞蹈不止。这是舞蹈之于杨丽萍生命价值的深刻体验。当艺术一旦与创造者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时候,艺术就成为超乎物外的神圣。

我只是爱看,却并不懂得舞蹈艺术。看《召》剧是10月8日,比看《丝》剧早8天。看《丝》剧那晚,我身旁坐着中国音乐学院歌剧系两位女生。中国音乐学院学生跟我们“文研院”研究生同在恭王府内学习、生活,两边人都不多,彼此都相识或面熟,包括稍后进校的现今国家“第一夫人”彭丽媛。当我们一起聊起《丝》剧如何了不起时,两位女生则发表不一致的见解,说:西双版纳文工团的那个女孩跳的舞,那才叫真正的好。“那个女孩”就指杨丽萍。具有专业眼光的音乐学院学生毕竟不一样,她们慧眼识珠,会从一大堆文工团舞者中挑出这时还没成名的杨丽萍说事。

除杨丽萍外,“献演”节目中的上海歌剧院舞剧团的舞剧《半屏山》和解放军总政文工团歌舞团音乐舞蹈专场,还分别推出另两位煜煜闪光的舞蹈明星:周洁与刘敏。

周洁当时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圆圆胖胖的小脸蛋,稚气未脱。女大十八变,后来变成美艳惊世的绝代佳丽,被人赞为“东方美神”。她主演的舞剧《半屏山》(饰女主角石屏),还有稍后(1981年9月)晋京主演的舞剧《凤鸣岐山》(饰妲己),使她少年成名,后来更因为出演《杨贵妃》等影视作品主角,多次登上“春晚”舞台,成为举国皆知的耀眼明星。

刘敏一直坚守着她钟爱的舞蹈艺术,几乎拿遍国家舞蹈竞赛的所有第一名。直到现在,她还站在“军艺”舞蹈教学第一线,偶然还登台表演,被网友们赞为“中国最美的女少将”。她在总政“献演”节目《割不断的琴弦》、《刑场上的婚礼》中,把两位革命女英烈张志新与陈铁军的业绩,转换成优美的舞蹈语言,使主旋律精神抒发和舞剧艺术之美熔铸一体。

杨丽萍、周洁、刘敏三人的舞蹈生涯及影响,在我国延续了二三十年,成为“新时期”人人称道的“三大舞星”。如果加上稍后脱颖而出的“学院派”舞蹈精英沈培艺,可以凑成舞蹈“四大名旦”。在北京,我没有赶上京剧“四大名旦”年代,却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目睹舞蹈“四大名旦”的盛世芳华,也可弥补前者的缺憾。

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演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国文艺力量的全面展示,是挣脱“文革”动乱、禁锢的艺术正能量的倾情释放。本人生当其年,历睹盛况种种,荣幸之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