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从林立的高楼里吹过来,莫名地冷。郭福贵打了个哆嗦,把脚从栏杆上收回来,感到背心上有些儿湿。他看着地面,地面恍惚升高了,波浪一般翻掀开来,回到了堆满河沙水泥的模样。
郭小丘从楼上坠落的时候,把一张绳网撕开了,发出哧啦的声音,接着人像条水泥袋子一样掉在了地面上。他艰难地抬起头,吐掉啃在嘴里的河沙,就看见了郭福贵。郭福贵眼睛血红,鼻翼大张,喷着粗气。有人围了上来,又高叫着跑开去。然后就看见了小老板。小老板拨开人群,“你个日本人,叫你小心来着,日本人……”郭福贵恶狠狠地盯着小老板,小老板的脸色马上就变了。郭小丘从没有见过小老板黑红的脸像抽了血似的,一下子变成白纸样。
郭福贵蹲下身,说:“小丘,你莫动啊!”小老板也蹲下身来,一只手抓住郭福贵的胳膊:“出事了,出大事了,你说,咋办?”郭福贵没有搭话,小老板慌手慌脚地站起来,朝围着的工人喊:“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又掏出电话来,没拿稳,掉在地面上。郭小丘想,这下给狗日的摔坏了。小老板从地上捡起电话,电话上滴下血水来。小老板把沾满血水的电话贴在脸上,嘴唇哆嗦着喊话。
郭小丘张张嘴,笑了一下。声音很怪,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说:“叔,你扶我……起来……”这话竟不像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很远,还发出沙沙的声响。郭福贵跪在他面前,摁住他说:“小丘,娃,你莫要动。疼不疼?疼,你就叫一声。”
郭小丘嗬嗬地笑,他转着头,发现动不了,一根钢筋结结实实地从肋骨穿了进去!“妈——”郭小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嗓子里泛出腥甜的气味儿。郭福贵脑袋已经木了,憋在嗓子里的哭声慢慢地挤出来,像一把带血的锯齿,把郭小丘割得零零碎碎的。郭小丘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地面上软和的水泥河沙硬化了,冷冰冰的灰白像天空一样。倒茬的钢筋条子没有了,郭小丘流的血没有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灰白的地面。白得耀眼的墙壁。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亮晃晃的玻璃窗上,郭福贵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模糊得不成人形。“小丘,丘啊——”郭福贵叫了一声,声音干瘪瘪的,没有一丝水份。郭福贵有些后悔,不该事事都听从三黑的意见。
三黑说,郭小丘是从三楼掉下去的,不要说中间横出的钢管,就是绳网挡一下,顶多也是断几根肋骨折条腿,不至于把命丢了。说这话的时候,三黑的表情相当严肃,他没有看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郭福贵。茶楼小姐从身边踏踏地走过去,三黑分明看见茶楼小姐的黑丝袜上面有指头大一个小洞。
小丘命不好。郭福贵揪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说,他先前说过,算命的说他今年有灾星。
三黑咳了一声,把目光从茶楼小姐的小腿上收回来,说,算命的话都信得,母猪都会爬树了。
郭福贵睁着红红的眼睛盯着三黑。三黑说,一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加速度降落。
三黑的话不可信,郭小丘从楼上掉下去,还要加速?三黑说,你是律师,是物理学家?算了,不和你整这些专业术语。郭福贵说,那后面的事情该咋整?
跳一次。三黑说,最好是从顶楼跳一次。想了想,又说,你们那楼有多少层来着?十八楼!那还是算了,就在小丘出事的地方跳一次。
郭福贵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跳?”
“还想不想帮小丘要到钱了,让他白死了,他老娘咋活?”三黑的脸一下子沉到茶杯底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要从那些黑心老板那里要到钱有多难?!”三黑脑子灵活,眼皮一眨一个主意就冒出来,装着律师本本的皮包就扔在茶几上。郭福贵咂咂嘴,说,那——都听你的。
不是真跳,就是装个样子,让老板觉得你有敢去死的决心。三黑拍着郭福贵的肩膀,听我的错不了,谁叫咱们是老乡呢。等站在三楼栏杆上的时候,郭福贵就后悔了,腿肚子直打颤,仿佛有只手在拉扯脚筋。风从高楼的罅隙里吹过来,把郭福贵满腔悲痛的呼喊吹得七零八落。
郭福贵打消了试演跳楼的念头。地面太硬了,站久了一个晃颤掉下去,不死也得残废。这两种结果都不好。小丘的尸体还搁在地下室里呢,虽说入了冬,但中川的天气还比较暖和,搁的冰不经事,两个小时得换一次,不然尸体就馊了。郭福贵觉得不该听三黑的话,把郭小丘从医院的太平间里“搬”出来。
地下室是临时租的。郭福贵给房东多拿了两百块钱,说是给要来打工的亲戚准备的。晚上的时候,郭福贵把郭小丘搬进去了。小老板去出租房几趟都没找着郭小丘的尸体。三黑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这是要拿捏我。”小老板咬了咬牙说,“你们——他妈的,要多少钱才愿意把尸体送去火化?”
小老板脸色青白青白的,头发蓬成了鸟窝,眼睛里挂着血丝。郭福贵把转椅拉过来坐下,看窝在沙发里的小老板,说:“我不搬回去,医院不声不响就拉去火化了。我回去咋向他娘交代?”
“偷尸体是犯法的。”小老板说,“一个电话,你就得在局子里蹲个一年半载。”
这些话都是吓唬那些胆小如鼠的人的,三黑说,这时候一定要镇静。放心,有我呢。
郭福贵脑子里全是三黑的影子,三黑是在郭小丘出事后的第三天出现的。在医院的走廊上,三黑一把抱住郭福贵的肩膀,热情得像发了情的公鸡,说,老同学,你咋在中川呢,来了咋不打电话联系一下,来了多久了?啧啧,老同学,你瘦多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郭福贵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带着眼镜夹着皮包穿着光鲜的老同学。三黑说,老郭,你忘了,我是你初中隔壁班的那个三黑啊,瞧瞧,贵人多忘事,一发达了就把我给搞忘记了。郭福贵说,哪里发达了,是真记不起了。三黑说,老郭,你咋跑医院里来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不要紧,这个医院的院长是我哥们儿,检查啥的找哪一个医生都没说的。郭福贵眼泪就下来了,说,小丘,小丘出事了。一袋烟的功夫,郭福贵才把郭小丘从楼上掉下来的事情说囫囵了。三黑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说,哥,你一定要挺住,我跟你说,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坠楼,是安全事故,人命关天的安全事故。后来便去了茶楼,三黑说,老郭,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这件事情我碰上了,就一定要管管,谁叫咱们是老同学来着,是老乡来着?
三黑说,他在中川混了好多年,虽然是个小律师,帮人打打官司跑跑腿,嫉恶如仇的本性一直呆在骨子里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为郭小丘讨个说法的事情包在他身上了,一准儿办好。
三黑没有在现场,但郭小丘出事的经过仿佛亲眼见过似的,郭福贵觉得三黑就是曾经隔壁班那个照个面的同学——不是这层关系,偌大的中川谁会这么热心来管这件让人棘手的事儿?郭福贵认准了三黑。三黑说不怕,郭福贵心里就有了底气。他对小老板说,我不怕。说着把电话递给小老板让他打。电话是来中川打工第二年买的,壳子上的颜色早就掉光了。
“我不信你还敢把尸体运回老家去?”小老板盯着郭福贵,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半晌,站起身,给郭福贵丢了一支烟。是极品黄鹤楼,得几块钱一支。郭福贵脸色就变了,“日本人,他姐姐在电话里就这么交代的,说怎么着也得把小丘弄回去,让他娘见上一面,然后入土为安。”
“你他妈的够狠,老子当初咋就没看出来呢?”小老板想了想又说,“老郭,把他火化了,带骨灰回去。他娘要见儿子,多照几张相片回去……”
“不行!”郭福贵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也得弄回去,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回老家。要不,老子还有脸回村里?还有脸在村里活下去?”
小老板张着嘴,舔了舔嘴唇,有些气沮,说:“老郭,你这个人……硬性,说吧,要多少钱?”
“屁!”郭福贵说,把目光从桌子上的那盒“黄鹤楼”上移开,“我这是没办法,谁叫我是他叔,谁叫我是那块地儿上的人,我还要给他家姐他娘交代呢!”
小老板看着郭福贵,眼光有些迷乱。两个男人都蓬头垢面,身上还冒着一股酸臭味儿。都是郭小丘害的,日本人!小老板不敢把这话骂出口。现在,这句话变成郭福贵的了。小老板走到办公桌前,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钱搁在桌上。“这是三万八千块。郭小丘的身后事就拜托你了,他家里也需要这个钱。”小老板把钱推到郭福贵跟前,“你点点数。”
郭福贵把钱摸了摸,觉得嗓子里有些哽。钱很热乎,有些烫手。郭福贵把钱又推回去。小老板看他的眼睛,红,但很硬。郭福贵把烟盒拿过来,取了一支烟点燃,又把烟盒子扔在桌上。小老板叹了一口气,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叠钱来,“这是两万块。办后事用的。”小老板说,“我就这点钱了,不信,你可以来看。”
郭福贵吐了一口烟,烟雾团在眼前,刺得眼膜酸痛。他看着烟雾里的小老板,说:“日本人。”眼泪竟流了下来。
从小老板办公室出来,太阳像一圈白纸糊在天上,没有一丝热度。高高低低的楼房把影子投在地面上,有生命似的蠕动;玻璃窗反射出来的光落在地上墙上人身上,整个世界都像长了白癜风。小老板踉踉跄跄跑出来,把一条“黄鹤楼”塞在郭福贵手里。“火葬场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我来接你一起把它送过去。”小老板攥着郭福贵的手,“这事儿完了,你来还给我电话。我这边需要你这样的人,一门心思为朋友为兄弟着想的人。”
郭福贵点头又摇头,“小丘,小丘,我带你回家去。”他喃喃地说。
回家要两天多时间。再过两天就是腊八节了。小丘是入秋来的,快过节却走了。郭福贵想,得去商店里扯两三米白布买几瓶酒。用酒把小丘洗干净裹上白布再送火葬场。白布裹着,身子不会脏,小丘身上没有血可以流了。他的血流干了。
2
充满水分精神饱满的郭小丘走下火车的时候,天很灰。雾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奔突、集结、分散、合拢,弥弥漫漫,又忧忧郁郁地倒挂下来。城市的面容模模糊糊,严肃中又透着丝丝温柔。人们的表情如同这个城市一样,板着脸,拖着厚重的躯体,踏着轻浮的脚步,在雾中咔咔地走过。一群人高举着写着名字的牌子伫立在出站口张望,郭小丘心里腾地热乎起来。
“他妈的,真热情。”他大声说。检票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钳子敲着铁栏杆说:“票!”郭小丘把票递给她,检票员用钳子咔的一声剪了一个缺,递给他,喊道:“下一个,下一个,快点。”郭小丘把缺了角的票塞进上衣口袋里,喃喃说:“真热情,他妈的。”他的声音很快被这个城市的喧嚣湮没了。一群人呼啦一声围拢过来,高举着牌子大声吆喝,郭小丘的耳朵顿时被一些陌生的名字包围了。
拥挤的人群中,郭小丘艰难地拖着蛇皮袋,瞪大眼睛看牌子上的名字,牌子们晃得很厉害,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没找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有些沮丧,手里的蛇皮袋拉着他朝后仰,他攀着一个人的肩膀用劲儿把蛇皮袋拽出来,那人尖叫,他看清是个女人,讪讪地笑 ,女人吼:“把你的鬼爪子拿开。”
郭小丘拖着蛇皮袋出了火车站。太挤了,他想。脑袋有些发涨。抬眼看去,广场上人来人往,面目看不真切,都仿佛在对着他笑,对着他侧目,对着他点头。高高的楼房矗立在广场四周,雾里看花似的朦胧,又无比的真实,在高处做着辉煌的梦。郭小丘真想大喊一声,妈的,中川,老子来了。转着身看了看,人们严肃地走过。都是干大事的人呐,他叹了口气。城市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喘气,在咳嗽,在行走,在放屁。雾缠缠绵绵,裹着脂粉味儿、汗臭味儿、狐臭味儿、火锅味儿和着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肢体、屁股;大脚板、小皮鞋……搅着郭小丘的脑浆,让他莫名地兴奋,莫名地眩晕。
郭小丘决定找个公用电话给郭福贵打电话,郭福贵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这龟儿子咋个还没来呢?”他想。依着老家的规矩,郭小丘得叫郭福贵一声叔。郭小丘来中川前,在电话里说,叔,这一次你得帮衬着点儿,我把家里的活儿干完了上中川来找点钱把房子盖完了就好结婚,酒是少不了你的。谁家的姑娘?你熟着呢,王家坝的王桂华,小名二女子的那个。郭福贵说,哦,我认得。郭小丘说,那我来了,来了啊。把电话嘭的一声挂了。郭福贵啪嗒了一下嘴,这狗日的把电话挂得快哦,好多话都没说清楚呢。想打回去,电话费老贵,摇摇头算了。
郭福贵四十多岁,蒜头鼻,阔口,头顶到颧骨生得极端正,往下就走下坡路,下巴翘得高,像把铲子。来中川几年了,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干杂活儿。过年才回家里一趟,带着老婆娃子满街面遛,逢人就发烟,人家说发了,他摇头说难啊。说着说着裤腰上滴滴滴的响——有电话来,解开皮套上的扣子,摸出手机来。手机已经老旧了,看不出原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郭福贵举起手机,脸上表情很丰富,骂一句:“妈的,又断线!”把手机举在空中,听得那边也在骂娘。他把脸贴在手机上嗯嗯呐呐一阵,挂断,说:“屁大点事,你做了就可以了,还要我亲自来?”人说,看来是真发了。郭福贵笑笑,说:“到中川来就打我电话。”又发烟。回家里恍然大悟地对老婆说:“忘了给人家电话号码了,看这点记性。”
郭小丘来中川就是他这么一句话惹的。一个村里的人,又是本家,免不了来走走,郭福贵把这话一说,郭小丘立马就要他的电话号码。郭福贵想,你还能来中川办事,好几百里路呢,没事去中川干啥?把电话号码给他了。没想刚入秋,郭小丘就上中川来了。太突然了,后来他对郭小丘说,好多事情我都没给你交代清楚呢。
郭福贵刚爬上脚手架,电话就响了,是郭小丘打过来的。郭小丘在电话里显得异常兴奋,“叔,我到火车站了。才下的车,真他妈的挤呀。你啥时候过来接我,我不认得路。”郭福贵头都大了。今天上的是夜班,晚上六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活儿不累,借着白炽灯光擦瓷砖上的灰浆。除了刮风下雨不做活儿,其他时候得在墙壁上挂着,晃来荡去,像蜘蛛侠。郭小丘不认得路呢,丢了就麻烦了,中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找个人却如同大海里捞针,还不把人活活急死?得请假去接他。郭福贵请假的时候,眼皮就开始跳,是小丘出事了?他想。事实上,他一见到小老板眼皮就会跳。他想避开害怕小老板这个事实,但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小老板唬着脸,把他看了又看,看得郭福贵心里直发毛。“你个日本人。”小老板狠狠地吐了一口烟,说:“鸡巴事情多?!你走了,墙谁擦?你个日本人。”郭福贵脸上的笑像稀泥一样淌得到处都是,从裤包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递上去,小老板没接,说:“你那个侄儿可以到这里来上班,手脚没缺?你个日本人,晓得老子这里缺人。”郭福贵松了一口气,连声说:“谢谢,谢谢。他人一来,明天就可以上工。老板,我就晓得你是好人。”
小老板虚空踢了他一脚,“好个屁。老子烦着呢,工程进度慢得死人,都是你们这帮龟孙子害的。你个日本人。”皱着眉头踏踏走了。郭福贵呲了呲牙,“你个龟儿子,才几天就成日本人了。我呸!”小老板转身吼:“还不快去!今晚不上班,扣你四十块。”
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街道两边的高楼华厦空洞的、面无表情的向后倒退,郭福贵想他妈的这些楼还是老子修的呢。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窗户里也许没有人,也许正上演一出出漂亮的、华丽的、荒诞的故事,他想着这些就笑,如果自己是某个窗户的主人,也该和老婆或某个女人干点什么的。自家的女人现在在干什么呢?照着时节,该是收红薯了,不知道小麦种下了没有?他仿佛看见女人背着红薯藤子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的背弓得像虾米,汗水贴着面颊滑落在衣衫上。该给婆娘制一件好衣服的。批发市场的衣服便宜,春节给她买两件。他就这么想着,有点神思恍惚。车窗外面是闪动的灯光和陌生的面孔,雾降下来,浓白但很轻柔,在人身上、街道上滑动,勾留在绿化树的枝桠上,划出丝丝缕缕的影儿。灰暗的天空被高耸的大厦割裂成一片一块的,像剪碎的纸花,形态各异,把黯淡的光影洒在郭福贵的脸上。
郭小丘来了,该换个大点的房间?贵!算了。郭福贵摇摇头。得换张大床?房子太仄摆不下。买张旧的钢丝床,晚上用了,白天折叠起来又不占地方。行,就这么着。还得添把牙刷,一支牙膏,一根洗脸巾,又得花十几块钱。妈的,谁叫他跟我同村呢。不这样,回去逗人饶舌。郭福贵拍了一下大腿,痛。他咧了咧嘴,脸上的肉开始抖了两抖,他定了定神,又抖了抖,莫不是郭小丘真出事了?他想,那可就糟了,小丘这孩子是看着长大的,脾气不好,傲气,怎么受得了?再说,到火车站还有几站呢。
郭小丘的确出事了,被人打了。
广场上,打过电话拖着蛇皮袋的郭小丘抬着头看四面高楼上垂下的巨幅广告,广告上明星笑眯眯的举着瓶可乐,一个个肤色各异的美女或露肚脐或叉开大腿举着汉堡、托着方便面、或捧着其它物事,笑得满嘴是牙。郭小丘突然觉得百无聊赖。一个打扮入时的素面女人摇摇摆摆走过来,看了他两眼,说:“大兄弟,是第一次来?”郭小丘瞥她一眼,“来好几十回了。”
“要不要毛片?”女人说,“美国的,日本的,韩国的都有,随你挑。”郭小丘被她嘴里的热气喷得一阵眩晕,忙走开两步。女人说:“哥子喜欢国内的,有品味,有眼光。”郭小丘说:“我不要,你快走。”女人哧地一笑,说:“天晚了,得找个地儿歇歇不是?要旅馆么,给你介绍个环境好的?”郭小丘摇头,“嗷——,我有地方住。”女人笑着说:“你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看我像不像那种人?”女人正色让郭小丘看。郭小丘想说坏又不会写在脸上,想想忍住了。女人看他不说话,说:“我们旅馆干净卫生,价格又便宜,在这片地儿出了名的。还带全套服务。”郭小丘说:“我不住。”女人过来拉了他一把,“大兄弟如果想那个也是有的,你是喜欢姐儿还是小妹儿?当然,吃快餐也是可以的。”郭小丘被说得心中一动,看着她,说:“吃啥快餐?”女人笑了,说:“地儿很近,安静得很。你放心,价格便宜公道。几十块钱就可以找个小妹耍,嫩得出水的。”说着就拽郭小丘,郭小丘看了看,有几个人正朝这边张望,忙挣脱那女人的手说:“我没兴趣。”那女人还要说,郭小丘说:“看,我叔接我来了。”女人松了手向四下里张望。郭小丘提了口袋就走,隐隐觉得脸有些发烫。回头看那女人,咽了咽口水。
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男子站在他身边操着椒盐普通话说:“兄弟啊,幸好你没去哦,不然裤儿都得耍脱。”郭小丘说:“见多了。”中年男子举着保温杯喝了口水说:“幸亏你机敏,那些都是玩仙人跳的。”郭小丘说:“见多了。”中年男子递了根烟给他,说:“这些女人专骗老实的外地人,上当的可多了。地方上又不管。一看你是走南窜北的人,这些把戏一看就穿。”郭小丘耸耸肩膀。中年男子点了烟说:“来坐一下嘛。等人,就是累。”说着退到一根用粉笔画的框里。郭小丘低头看,广场上用有色粉笔划成方方正正几十个框,有些人搭了小板凳坐在线内吸烟。这地儿怪莫名堂,郭小丘想。也退到线内,把蛇皮袋垫在屁股下坐了,中年男子蹲在地上,吸口烟说:“中川大,地面上复杂,凡事都得长个心眼儿。你说是不?”
天色暗下来,都市的霓虹灯星星点点,热情的光芒冷漠的光芒衬着温柔的底色,把城市的躯体印在地面上,高矮胖瘦,清晰模糊,行走的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别人的影子,广场上或蹲或站的影子在微薄的雾气中充满生气地蠕动。郭小丘点着头把烟点燃,吸了口,说:“城里人真热情。还是好人多。”中年男子看他把烟灰抖在地上,嘴角一咧,站起来把烟掐灭了,嘿嘿笑着说:“兄弟,你怎么把烟灰抖在地上了呢?”郭小丘有些诧异:“烟灰不能抖在地上?你不是抖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把左手一摊开,手里捏了个空烟壳子,郭小丘说:“我晓得了。”往兜里掏,想要找个空烟壳子。中年男子变了脸,说:“晓得个毬,这地方是不能把烟灰烟头扔在地上的,那样儿是违反城市卫生管理规定的。”郭小丘说:“不就点烟灰?把它吹了不就得了。”“不行,你都违反了。”中年男子从兜里掏个红袖章戴上,说:“得交罚款。”郭小丘站起来说:“烟是你给我的哦。”中年男子瞪着眼泡:“你瓜娃子,我给你烟让你抽?我们是亲戚?是朋友?你傻逼一个,我懒得跟你说,按规矩,交50块钱罚款来。”郭小丘大叫:“你才傻逼,狗日的大天白日的要50块,你抢人哦。”几个男女围拢过来,盯了他看,表情复杂。郭小丘指着中年男子对众人说:“大家看看这个骗子,钱疯子,拿烟给我抽,设套诓我的钱。”没人吱声,把眼冷冷地看他,郭小丘心里开始着了慌,说:“抖点烟灰要罚50块钱么?”“给钱吧,小伙子,少点事。”有人说。郭小丘小声说:“狗日的要50块钱。”中年男子提起拳头打在郭小丘鼻子上,“你老母,还敢骂人。”
郭小丘哎呀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妈的。”他大骂一声,挥拳打了过去,几只手伸过来拉着他,“妈的,是一伙的。”他想。中年男子一脚踢在他肚子上,郭小丘的眼泪流了出来,伸手去捂肚子,身上早着了几拳脚。“打死你个狗日的,不受抬举的东西。”中年男子恶狠狠地说。几个男人拖手拽脚把他按倒在地上,几只手在他口袋里掏。郭小丘从几个人的腿缝看时,广场边上两个警察正张望,他大叫:“救命。打死人了。抢钱了。”声音却似陷在巨大的泥潭里,他伸手去拨那几人的腿,手背着了一脚。两个警察坐上摩托车,疑疑惑惑地开走了。
郭福贵到火车站找了几圈没见着郭小丘,走到广场上时,一堆人正围成一个圈指指点点,他挤进人堆里,郭小丘正抬着手骂人,脸上血糊糊的,嘴巴子豁开了,血和着口水往下滴,郭福贵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郭小丘看到郭福贵,抱住他的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叔,我挨打了。”他说。
3
郭小丘对挨打一事耿耿于怀,精神萎靡,嘟着豁开的嘴巴子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城市给他带来的伤痛。不仅仅是把嘴巴子打豁了,更重要的是身上的三百多块钱被广场上那伙人拿走了。这里的人太不厚道了,他对郭福贵说。郭福贵坐在屋角的小凳上,结着眉头,半晌说:“你来得太匆忙了,好多事情都没有给你讲。”
郭小丘看着他说:“在电话里我问你能来不,你可没有说什么哦。”郭福贵看他动了气,忙说:“你问了么?你挂电话太快,我忘了给你说到这里该注意的一些事情。”郭小丘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郭福贵说:“你挨了打我心里也难受,你今后注意一些。这地方人多复杂,要多长个心眼儿。行了,还是早点休息。”郭小丘看了看说:“叔,这屋子太仄了,摆不下两张床。”
郭福贵租的这间板房,离货运站就几百米远。是有名的棚户区,偏僻,但价格便宜。老旧的筒子楼,每间房用木板一隔,二十平米的房间就成了两间房了。一间每月得百十块钱。屋内没有洗漱间,都得在厕所里洗漱。郭福贵几次上厕所都有人在里面洗澡,憋得他使劲敲门咬手指头,心想他妈的得重新找间带厕所的房子,一问太贵这想法就没了。每天就一早起来方便,在厕所里打太极拳,让那些龟孙子也在外面憋憋,养成了屙早屎的习惯。
房子逼仄,放了张床就显得拥挤了,屋角堆了几纸箱子的衣服和零零碎碎的建筑工具,一张用砖支着的旧木桌,上面堆了好些瓶瓶罐罐。郭小丘走进屋就说有怪味儿。郭福贵说湿气重,但风景好,价格便宜将就住。郭小丘瞪着眼,哪有风景?郭福贵指指对面的墙上,郭小丘一看是扇小窗户,外面黑咕隆咚,看不清楚,倒是墙上有两幅破烂的劈开大腿露出胸脯的女明星画片,上面最敏感的部位沾了些污迹。郭小丘看那些污迹也有些湿,用手摸了一下,黏黏的,粘手,不禁皱了下眉头。
在早市上买了一张快要散架的钢丝床,把上工地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郭小丘就算落下了脚。“找工作不容易,幸好我在这片地儿混得熟了,给老板一说,他立马答应了。”郭福贵说,“一天三十多块钱,上哪儿找去,你得珍惜着点儿。”
郭小丘说:“我嘴巴都成这样了,人家还要不?”
“要换了别人肯定不行。”郭福贵严肃地说,“我介绍的人,那是不成问题的。再说了,你只是坏在嘴上,其他地方不是好好儿搁着?就是抖松动了,你也得忍着。现在搞啥都难,今儿上岗明儿就下岗了,一个位置多少人看着,不能把到手的位置给丢了。”郭小丘捂着脸说:“叔,你懂的东西真多。要不是你,我都不晓得咋办。”
郭福贵把嘴里的烟吸完,说:“关于这个房租的问题,还有伙食……”郭小丘把手从脸上拿开,“叔,你放心,一人一半,决不让你亏着。等我拿了工资,马上就给你。”
收拾停当了,带着郭小丘上了工地。小老板把郭小丘细细看了一回,“老郭,你个日本人,找一个残疾来。你以为我这里是废品收购站?”
郭福贵恭恭敬敬地发了烟,“老板,你仔细瞧瞧,就嘴上破了。不是刚来嘛,不熟,一头撞墙上了。身子骨结实着呢。”小老板瞅了一眼郭小丘,郭小丘裂开嘴笑,说:“我好着呢,扛百八十斤没问题。”
“你个日本人。”小老板用夹烟的手指着郭小丘说,“扛包来的?老郭,你带他转转,熟悉下环境,先干干小工。不要对工地上的钢筋水泥起打猫儿心肠哦。”
郭福贵带着郭小丘在工地上四处转了转,对工地上的禁忌作了介绍,叮嘱他说:“该说的话才说,把自己手里边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多挣些钱,回家里把婚结了才是正经。”郭小丘连连点头,他站在顶楼上显得激动,远处近处高高低低的楼像森林一般,把刚抛出去的目光咔吧一声截断了。风拐着弯,有形无形地吹过来,携带着城市的声响化作哗哗的声音,郭小丘内心澎湃。“高,真高。”他俯身看着地面,有些眩晕,说:“这房子修起来真的就漂亮,从这里一步就到了他妈的天堂。”
郭福贵眼光迷离,像起了一层雾。“你站稳了,别摔下去。”他说,“从这里掉下去,八条命都没了。”
“我有九条命。”郭小丘说,“会摔死?!”
郭福贵说:“呸,呸,不吉利。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有些话是说不得的。”郭小丘说:“叔,都啥时代了,你还迷信?”
郭福贵掏了一支烟点上,说:“咦,你嘴巴不疼了?”
“疼着呢。”郭小丘吸了一口气,“一笑就疼。”
帮着郭小丘安顿下来,郭福贵让他给家里报了平安。郭小丘家里就剩下个六十多岁的老娘,姐姐出嫁了,日子过得都不好。电话是在村里的小卖部接的。郭小丘说,妈,我在中川找到工作了,一天三十块钱。娘在那头说,你把钱寄回来我给你攒着,凑够了好把礼给王家下了,等你一回来就好办酒。郭小丘说,现在不行,要月底才拿得到钱。娘说,天气要凉了,记得加衣服。郭小丘说,这边热着呢。娘说,日怪,都是一样的天,气候还不一样。郭小丘大声对娘说,妈,你在家里要吃饱,没钱问姐要,我回来还她。娘说,你要感谢你叔,他是好人啊……
郭小丘说,妈,电话老远呢,贵,我要挂了。娘说,你就挂了,费钱。郭小丘把电话挂了。娘捏着话筒听着嘟嘟的声音,半晌才把话筒搁下。
轮着上白班,晚上郭福贵买了瓶五块钱的酒一斤花生米算是欢迎郭小丘。酒很辣,郭小丘呲牙咧嘴把酒咽下去,生怕沾在嘴唇上。累不累?郭福贵问。
“不累。提提灰桶,五六十斤,跟一桶粪差不多。”郭小丘说,“就是膀子有些疲。”
“开始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郭福贵说。俩人说着话把一瓶酒干了。无非是村里的情况,鸡鸭猪狗,谁家修了房子,谁家娶了媳妇,郭福贵家里的人。最后都不说话了,灰蒙蒙的天空上一眉弯月在云里飘飘荡荡。月色从小窗户里投进来,落在地上、人的脸上,像生了一层白毛。郭福贵把吸完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说:“歇了,明天还上工呢。”躺在床上,听着郭小丘的鼾声自己却失眠了。
这一晚没有睡好。到半夜时候,楼下闹腾起来,拍门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吼叫声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郭福贵吵醒了。披了衣服出来看时,几道电筒光在楼道里乱晃。郭福贵着了慌,忙进屋把郭小丘推醒,把衣服摔给他说:“起来,起来。到楼顶上躲躲。”郭小丘迷迷瞪瞪地说:“干啥呢?好多钱,多大一堆让你弄没了。”
郭福贵说:“磨蹭个屁呀!查暂住证的来了。”
“暂住证?”郭小丘打着哈欠说,“啥暂住证?我打工租房,还要暂住证?”
“快去。”郭福贵发了急,“没证就要进局子吃饭去。”郭小丘说:“啥橘子?还当饭吃?”
“我的小祖宗,取你出来,要交五千块钱呢。”郭福贵说。
郭小丘跳起来,“五千?抢人啊。”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裤,偷偷摸摸顺着郭福贵指的地方上了楼梯。郭小丘刚进了楼梯,那几道电筒光就奔了上来。把郭福贵的门拍得砰砰响,郭福贵揉着眼睛打开门。“暂住证。”一个人说,声音像磨砂纸。
“在屋里呢。我去拿。您等等。”郭福贵一叠声地说。
“屋里没有其他人?”那人推开门,“这里怎么还有一张床,你一个人睡两张床?”
郭福贵苦着脸说:“是刚搬来的,上夜班去了。”
“有没有暂住证?”
“有,有。”郭福贵把自己的暂住证递上去,“他的也有,带身上了。要不信您们明天来查?”
“扯鸡巴淡。”一个人说。郭小丘听得脚步声过来,忙上了楼顶,躲在烟囱后面。一道电筒光在楼上扫了一回,“没人。可以下去了。”一个声音说。郭小丘听声音远去了,才回到屋子里。“一个暂住证就是五千块?”他问。
“六十块一个。”郭福贵说,“没有就五千块。明天我带你去办一个。”
“五千块。”郭小丘躺在床上,“叔,你惊醒,他们来了可得给我说一声,我可拿不出五千来。五千,老子把婆娘都抱上床了。”
4
郭小丘身子一贴着床,呼噜就冒出来了,声音不齐整,还伴随着吧嗒吧嗒的拌嘴声。郭福贵用脚捅了他一下,郭小丘吧嗒着嘴翻个身又睡着了。郭福贵枕着头,眼睛在黑暗里发光,复杂的气味在屋子里氤氲密谋。孩子他妈不晓得在干啥?妈的,都半夜了,肯定睡下了。家里的耗子还有没有?上次走的时候就让女人买一只猫喂着,不晓得买了没有……郭福贵想着就裂开嘴无声地笑一下。郭小丘来了,本来有几个钱,却让人弄了去,吃喝拉撒睡都得要钱,还得帮他垫着,娃儿读书又要一笔钱……郭福贵觉得头痛。他翻了个身。郭小丘吧嗒着嘴说,二女子,你等我,钱马上就有了。五千块够不够?
郭福贵想笑,却笑不出来。幸好跑得快,要不五千块就没了。明天得抽空给他办个暂住证。郭小丘在钢丝床上倒腾,把郭福贵的思绪搅得混乱,这觉没法睡了。
现在,郭小丘躺在钢丝床上,不声不响。郭福贵看他的脸,白一块黑一块。日头最毒莫过秋老虎,没遮拦地照下来,郭小丘的脸上起了一层黑斑。这是城市的太阳给他留下的印记。你咋不打呼噜了?郭福贵拍了拍他的脸,你害老子晚上失眠,害老子挨老板的骂,你倒是打个呼噜出来。郭小丘的脑袋在钢丝床上有些僵硬地向左一偏,再拍一下又向右一偏。郭福贵停了手,把他的脑袋扳正。“你得看着我。”郭福贵说,“我是你叔。你不说句话,连呼噜也不打了?”
郭小丘嘴里冒出个水泡来,噗的一响破了。郭福贵看着水渍在他的嘴唇边散开,顺着脖子流下去。郭福贵咧开嘴,无声地哭了。
把郭小丘的尸体从医院太平间搬回来是三黑的主意。“医院方面都打了招呼了,你放心去搬。”三黑说,“要是尸体让你们老板弄去火化了,事情就不好办了。”用三黑的话说,这是先下手为强,有了把柄,不怕小老板拿不下。郭福贵觉得挺对不起小老板,小老板虽说嘴臭了点,人还是个好人。当初自己来城里打工,半拉月没找到工作,还是小老板收留了他。郭福贵说:“这样做怕不厚道。”
“厚道?!”三黑哼了一声,“兄弟,这是城里,不是乡下。”看郭福贵有些犹豫,又说,这世道变了,狼吃肉,狗吃屎,你不为小丘争取,也要向小丘娘和姐姐交代不是?郭福贵嗫嚅了一下,说,那你拿个主意。
郭小丘从楼上摔下来的事儿,郭福贵没敢给郭小丘的娘说,只是给郭小丘姐姐打了电话。电话那头,郭小丘家姐面袋子一样摔在地上,好半天才哭出声来,说,我的兄弟啊——
最后是女人的男人接过了电话,话不多,说村子里某某在煤窑里出事了,还有邻村的某人从楼上掉下去,老板都陪了钱——是要赔偿。郭福贵说,小丘是你们亲兄弟,要不上来见一面,也好和老板亲自谈赔偿的事情。男人说,小丘是跟着你来的,你最熟悉情况,又是他叔,还是你去比较好。郭福贵晓得这男人是个好赌的无赖,电话里拿他没办法,问:“那要多少赔偿合适呢?”男人说,邻村那个赔了八万,我们家小丘还没有结婚呢,咋说也不能少了六万吧。郭福贵掐了电话,骂我日你娘哦。
还得听三黑的。三黑说,六万不是小数目,要想办法,还要拿捏得当,老板才肯出钱。让郭福贵把尸体悄悄搬回来,又请了一个据说是法院的法医来看了,法医说,从尸体症状来看,死者下落的速度很快。“是加速度降落。”三黑说。法医又说,死者从三楼掉下去,速度再快,安全绳网也应该缓解一些力量,不至于丧命。“工地安全有大问题。”三黑两眼灼灼生光。郭福贵说,小丘是被地上的钢条插死的。“绝对是安全问题。”三黑不理郭福贵,拉着法医径直走了。郭福贵啐了一口唾沫,说,你个日本人。
郭福贵把郭小丘扶坐起来,郭小丘的胳膊脑袋就搭在郭福贵的肩上。贴肉的地方搁了冰块,是袋装的那种冰冻饮料。郭福贵特意让街角的小卖部急冻的。便宜,一块钱一袋。冻冰袋已经融化了,水珠落进郭小丘的衣服里。郭小丘的身体充满了水份。
郭福贵把郭小丘从医院的太平间扛出来的时候,郭小丘身体里的水份在慢慢消逝。医生说过了,是大出血,送来晚了。要是早些时间送来兴许有救。能够怪谁呢,锯掉穿透郭小丘身体的钢筋都用了二十几分钟。血水从郭小丘的腰眼里流出来,把地上的河沙都洇湿了。
太突然了,很慌张。小老板说,这种事情都没有处理的经验。一群扎手扎脚的男人像摘了脑袋的苍蝇,围着那根钢筋使劲。钢筋锯断的时候,郭福贵一屁股坐在浸润了郭小丘鲜血的地上,泪水蚯蚓似地爬出来。小老板的声音很惶急,他说:“老郭,你得跟上医院去。”郭福贵想起小老板丢魂失魄的样子就好笑,但他笑不出来。郭小丘躺在冰凉的铁床上,不规矩,身体很硬,没有温度;嘴巴努力向上撅起,一只眼睁着,一支眼睛闭着,像极了小时候调皮的模样。郭福贵说:“小丘,你要听叔的话,不要这样子,出去要吓着人的。”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漂白粉水气味,淡白色的烟雾在游走。郭福贵搓着郭小丘冰冷的脸,像小时候搓他的小手一样。郭福贵的手很糙,是一张砂纸,在郭小丘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道印痕。叔手重,弄疼你啦。郭福贵喃喃地说,你忍着,忍着就好了,把眼睛闭上,免得出去把人吓坏了。
郭小丘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郭福贵给光溜溜的郭小丘套上衣服。郭小丘的手臂很黑,身体很白,干净,还发出一股莫名的药水味儿。腰眼上翻开的窟窿,像婴儿的嘴唇,一块药棉已经变得乌黑。“狗日的。”郭福贵骂,“就塞了一块棉花就收了几千块。”郭福贵觉得很亏,进医院那天是他签的字。小老板一头的汗水,哆嗦着发白的嘴唇,把手里的笔递给郭福贵,“老郭,老郭,你是他叔,这个字就你签吧。”郭福贵说:“我写不好字。”
“签字。”带着白口罩的护士说,“医生还等着呢。迟了就晚了。”郭福贵咬咬牙,把笔提起来,在那张薄纸片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沉,纸张很薄,字写得不工整。
郭福贵说:“好久没写字了。”护士扯过纸和笔,丢下一个不屑的眼神,踏踏地走了。郭福贵对小老板说:“我好久都没有写字了,真的……”他转身把手在墙壁上狠狠地拍了几巴掌,只觉得身子发软,靠着墙呜呜地哭了。“家属,去下面交钱。”一个人在走廊尽头喊。小老板诺诺地答应:“我去,我去。老郭,你坐坐,坐坐。”小老板跑着去了。长长的走廊里顿时空荡荡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郭福贵咬着牙哭,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小丘,小丘……”他一遍一遍地喊。两个护士走过他的身边,冷冷地看他。郭福贵恨自己的手,你说你一个提灰桶擦墙的手咋就敢拿笔?字签了,郭小丘死了。这不是做了阎王该做的事情?郭福贵把手往开水缸子里放过,很烫,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急忙把手抽回来。现在,还得用这手把郭小丘的眼皮抹下来,把他撅起的嘴巴子揿下去,给他穿衣裳。给郭小丘穿衣服的时候,郭福贵想,是谁把小丘的衣裳剥了的呢?会不会是个女的?那可就遭了,小丘还没有让女人剥过衣裳呢。小丘就想二女子给他剥衣裳呢。该死的二女子,郭福贵恨恨地骂。要不是这该死的女娃子,小丘会出事?郭小丘不是他签字签死的,他是从楼上掉下来插在钢筋上死的,是二女子害死小丘的。郭福贵想到这里,心里坦然了许多。
太平间里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那些脱离了灵魂的躯体很惬意地躺在白布底下。灵魂们在看着郭福贵,他们倾听着他的絮语,他们读着郭福贵的思想。郭福贵双手合什,念念有词,灵魂们满意地飘动开去。像老家山村里一场古老的仪式,很简短,但很到位。郭福贵感到满意,他把郭小丘像背沙袋一样放在背上,走出太平间。医院的走廊里的白炽灯坏了,一只昏黄的灯泡闪闪烁烁,投下黯淡的光影,惨白的墙壁上生长着无数手臂。手臂在无声地呐喊。一只壁虎慌张地从手臂上面爬过去。郭福贵背上的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缺乏水份的郭小丘在郭福贵的背上晃晃荡荡。城市的夜晚,喧嚣浮躁。灯光张扬而放肆,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尖叫,有人从楼上扔下酒瓶子,玻璃的碎响在地面上滑出很远……这一切都和郭小丘无关了。他像熟睡的婴儿一样趴在郭福贵的背上。城市的呼吸很近,很遥远。孤独的树在灯下哆嗦。热气从他的脚上升起来,很温暖——他的脚拖在地上。郭小丘可怜起叔来,你咋就长得比我矮呢。
“狗日的,让你喝!你一喝酒就醉。”郭福贵大声说,“酒是好喝的么?”郭小丘觉得有趣。叔在对空气说话呢,在对不认识的人说话呢。不是没有人搭他的话么?
喝醉了酒,郭小丘就爱和郭福贵说话,说村里的人,比如三宝到山西挖煤,人都成煤块了,却娶了个漂亮女人做老婆。郭福贵说,那是丑人有福。三宝不是砸死了吗,女人硬是没有离婚。那是想着煤矿里那笔赔偿费呢,想娶那女人的人都起串了。
“漂亮女人就是好,有人惦着。”郭小丘说。
“二女子漂亮不?”郭福贵问,“我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漂亮。比天上的月亮还漂亮。”
“月亮漂亮个屁,没看月亮是弯的?”郭福贵语重心长地说,“找女人,要屁股大的,能生就好。”
“婶的屁股大不大?”
“大。”郭福贵跳起来给了郭小丘一颈脖,“没大没小。”
“叔,你想婶婶?”
“天远地远的,有啥想头?”郭福贵说,“等春节拿到钱就回去看看。”
“我想二女子了。”郭小丘说,“不晓得她爹松口了没有。”
5
除了晚上睡觉爱打呼噜,郭小丘啥都好,聪明,上班一个月就学会了扎钢筋。年轻,手脚麻利。一蹲就是半天。都能扎出一条钢龙来。和工地上的人混熟了,还学了几个本地词汇,和人说话学会了卷舌头,会说闭口音,也分得清“喝”和“风”了。小老板就当着郭福贵的面夸郭小丘,“你个日本人,比老子学得都快。”人勤快,把屋子里收拾了,墙上的女明星画片用两张风景画遮了,买了拖帕把地面擦得能照出人影来。郭福贵一走进屋子,一股水汽就升腾起来。郭福贵骂:“你狗日的把窝都弄得不像个窝了。”
郭小丘把桌子拖到床边,把塑料袋里的鸭脖子摆上,给郭福贵倒上酒,“叔,我请你喝酒。鸭脖子,麻辣的,城里人都爱吃,你也尝尝。”
郭福贵抓了个鸭脖子,“费这钱干啥?”
郭小丘笑,“好不好吃?”
“辣。”郭福贵说,“好久都没有吃辣的了,眼泪都辣出来了。”
“不要乱花钱。”郭福贵说,“二女子那边还要用钱呢。”
“寄了八百回去。”郭小丘说,“二女子他爹说了,少了五千块的彩礼钱就不谈了。”
“狗日的掉钱眼子里去了。”郭福贵说。
郭小丘把暂住证摸出来说:“叔,上次你还帮我省了五千块呢。你说说,这么个绿本本就值五千块?”
郭福贵咂了口酒,“不好说,听说有人没这个连命都丢了。”郭小丘把暂住证揣回兜里,说:“我得把它捡好。”
“捡好。”郭福贵说,“在这里,它说不定值条命呢。”
一个本本就是人的命根子?我说钱才是命根子呢。郭小丘感叹说,二女子才是我的命根子。
二女子打电话来快要入冬了。电话是打在郭福贵手机上的。郭福贵喊:“小丘,二女子的电话。”郭小丘从楼上咚咚地跑下来,郭福贵看到了,最后几步是跳下来的。
“看把你欢喜得的。”郭福贵说,“就不怕把脚崴了?”
郭小丘嘿嘿笑。他比才来瘦多了,皮肤很糙。郭福贵看见他手里有血渍。“咋了?”郭福贵问。
“钢丝刮了一下。”郭小丘接过电话,脸涨得通红。接电话的时候很小心,慢慢地踱到边上去了。
灰尘和噪音乱窜,郭福贵眯着眼看郭小丘打电话。郭小丘的脸色在变,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响了。郭福贵点了一支烟,他喜欢看烟雾里的一切,有点像家乡早上小河边水雾蒸腾的样子。让人觉得心里安适。自家的女人在河边洗东西,晶莹闪亮的水珠跳起来,又落下去,发出波波的脆响。狗在路上奔跑,踱步,闻草上的气味,撇开腿撒一泡尿。人牵着牛儿出来,牛很调皮瞅着空子伸出舌头卷庄稼地里的青苗。一切都做梦似的朦胧,又那么真切。以前咋就没有觉出好来呢?
郭小丘颓然地垂下手,手机里发出嘟嘟的声音。郭福贵心里咯噔一响,像一根绳子断了的感觉。他看见郭小丘眼睛里一种灰色的东西淌出来,从下巴滚落掉在了地面上。郭小丘把电话交给郭福贵,走了。脚步很飘,不实在。
晚上,郭小丘没有说话。屋子里气氛很沉闷。郭福贵问咋了?郭小丘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我问你咋啦?”郭福贵说,“是不是二女子变心了?”郭小丘把脑袋垂在胸口。
“变心了也好,免得你天天挂着。”郭福贵说,“现在外面打工的多,说不定就撞上一个,比她还好,还漂亮。是她变的心,又不是你,你没有啥对不起她……”郭小丘偏着头看了看郭福贵,说:“你烦不烦?睡!”
这一夜郭小丘没有打呼噜。郭福贵听着他翻身,听着他叹气,想这娃心事重呢。
寒潮来的时候,天上落了几粒雨霰。天空里浓厚的云氤氲着,风从云端溜下来,在城市森林里奔跑,带着森森的寒意。在中川呆了几年的郭福贵说,这种天气很少见,小丘,你在楼顶上做活儿,要多加件衣服。
近段时间,郭小丘极少说话,火气大。和小老板吵了一架。小老板说:“你个日本人,翅膀长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这片地儿还没有谁敢跟老子这样说话的呢,你家里死人了?”郭小丘捡起一根钢筋就冲了上去。小老板往工人身后躲,“我说你是吃了火药面子了?你不好好说话,哎呀——”郭福贵拉住郭小丘,劝慰着走了。小老板还站在那里骂,声音明显小了。
郭福贵说:“小丘,你心里不痛快,别憋着。这是迟早要出事儿的。”郭小丘把手里的钢筋条子扔在地上,说:“叔,都是妈生的,为啥他们就过得比咱们好,还骂人?”
郭福贵还在嚼着他这句话,想怎么回答他。郭小丘已经走开了。晚上,郭小丘回来得很晚,一身酒气。郭福贵拥着被子,看他跌跌撞撞地倒凉开水往嘴里灌。被子有一股怪味儿,红色的被面上有好些污渍。郭小丘说:“我去喝酒了,真他妈的痛快。还是咱们老乡开的馆子,味道好。”
郭福贵喊:“小丘……”郭小丘说:“以前我就不晓得,这里还有老乡开馆子的。叔,你晓得么?不远,就三条街,拐几个弯就到了。旁边有一家废品收购站的。好找……”
郭福贵说:“小丘。郭小丘。你喝醉了。”郭小丘挥着手说:“我没醉。醉的是龟孙子,叔,你也来喝一杯。”说着把水杯子往郭福贵嘴上递去。
郭福贵一把刨开他的手,搪瓷缸的水杯子铛地一声掉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滚落到床底下。郭小丘看着郭福贵,半晌说:“叔,你醉了。我也醉了。醉了好,把啥都忘了,多好……”他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倒在床上,钢丝床咯吱咯吱的呻吟。郭福贵说:“小丘,酒喝多了伤身……”郭小丘已经鼾声大作了。
接连几天,郭小丘回来都晚,让郭福贵很是担心。中川地面大,复杂。郭小丘不会说本地话,一看就是个外乡人,被人欺负了不好。他年轻,火气大,不晓得这片地儿的水深水浅,捅了篓子,出了事,咋个向他们家里人交代?
郭小丘没事儿,喝得醉醺醺的,还给郭福贵带回了些下酒的卤菜,有时候是麻辣烫。郭福贵说:“你的手得捏紧点,钱不好挣。二女子你不要了?”
“不要跟我说二女子。”郭小丘抬着眼皮说,“他爹不就是要钱么?老子有的是钱,还怕少了他的?”
郭福贵说:“嗬,你阔了。”郭小丘说:“不是说,只要是钱能够搞得定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么,咱不缺钱了。多大的事儿?!”
郭福贵摇摇头,郭小丘犟着呢,不好劝。“违法的事情可做不得。”郭福贵说。
“不做,不做违法的事儿。”郭小丘说,“咱是谁,叔,你还有不晓得的?”
“不要说咱呀咱的。”郭福贵说,“听着别扭。”
郭小丘买了手机,二手的,能发出蝈蝈叫的那种。给家里打了电话。娘在村里小卖部接的。郭小丘说,妈,你跑路辛苦,春节回来,我们也安一部电话。娘说,那得用多少钱。郭小丘说,妈,咱不缺钱了。娘说,那还不把你和二女子的办了?郭小丘说,快了,再等个把月就把五千块钱寄回来,您老等着吧。娘说,那就好,那就好。郭小丘把电话挂了。
郭福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郭小丘举着电话说:“三百块钱,便宜。”
郭小丘大手大脚地用钱让郭福贵心里犯疑。这个疑惑是小老板给他解开的。这天下了班,小老板把大家召集起来。小老板黑着脸说:“你个日本人的,狗日的敢吃里扒外,把工地上的钢件往外偷。你以为老子不晓得?是谁,老子心里清楚着呢。”他挥着手,“报派出所了,三五天就揪你狗日的出来,到牢里去享受。狗日的活腻歪了。”
郭福贵看郭小丘脸色发白,在哆嗦。郭福贵说:“你抖什么抖?”郭小丘说:“冷。穿薄了。”
训完话,大家嘀嘀咕咕地议论着回去了。郭福贵和郭小丘一道往出租屋去。郭福贵说:“你脸色不对头,是不是感冒了?”
郭小丘低着头,说:“叔,你先回去。我有些不舒服,去拿点药。”
郭福贵跟着郭小丘走了几条街面。霓虹灯次第燃起来,城市在光影里很不真实。郭小丘进了废品收购站。出来的时候嘟嘟囔囔,郭福贵从一棵绿化树下出来,喊:“小丘!”郭小丘猛一回头,见是郭福贵,苦笑着说:“叔,你差点吓死我了。”
“你买药去了?”郭福贵说,“你买药买到废品收购站来了?”
郭小丘很慌张,“就是路过,进去看看,有没有便宜的东西。”郭福贵发了狠,说:“郭小丘,你偷了工地上的东西!”
“我没偷。”郭小丘说。
“你偷了。”郭福贵说,“你狗日的想坐牢呀。”
郭小丘觉得腿都软了,他低声说:“叔,你别那么大声。我就干了几次,今后我再也不干了。”
“你在干违法的事儿。”郭福贵痛心地说,“是要坐牢的。”
四下里没人。郭小丘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他说:“我晓得错了,叔,你别说出去。”
“丢人啊。”郭福贵说,“我们出来打工挣钱要对得起良心,辛苦是辛苦,但心里面舒坦。你摸摸你的心口,你的良心呢?坏了!”
郭小丘甩开他的手说:“就你有良心,我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不是说这里到处都是钱,他妈的我就是抓钱来了。钱……钱在哪里呢?”他的眼泪在脸上爬来爬去。郭福贵没见过他这样,一时间手脚无措,“有人来了,莫哭了。”
郭小丘哭着说:“叔,他们不给我钱了,他们把我的钱吃了,收购站这些狗日的,心也太黑了……”
“不哭了。”郭福贵说,“我们回去。回去叔陪你喝酒。”
郭小丘说他就是那天出去转转,就转到收购站里去了。有人在卖钢筋、锭子,就工地上那种。他熟悉得不得了。就问了老板几句。老板说,只要弄得出来,就敢收。他就想起二女子来。二女子的爹说了,下个月没钱,二女子就和下村的虾娃订婚了。虾娃拿得出来钱,不是五千,是一万呢。郭福贵说:“她真这么说?”他摇着头感叹道:“那就枉费了你娃子的一片心。”郭小丘说:“二女子心里难过着呢,好多话都没说,她和虾娃……”郭福贵说:“你不要转移话题,说人家干啥?”
郭小丘说:“我开始只偷偷拿了几块钢锭子卖了,得了百八十块钱。叔,我不骗你。”
“钢筋呢?”郭福贵说,“你把钢筋卖了呀?”
“钢筋条子藏在围墙底下的,用水泥袋子盖着。没人了才敢弄出去。”
郭福贵感叹说:“你娃子够聪明的啊。”郭小丘说:“我不做了,我怕,一睡觉就做噩梦,怕被人逮着。”
两人说着话,把一瓶酒喝下去了。郭小丘眼睛很红,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把贴的风景画撕下来,露出以前的那两张破画来。“女人,女人就是那么回事儿。”他指着画片上袒露着胸脯大腿的女明星说,“娘的,有钱了,让她做啥就做啥。劈开腿!她就劈开腿;脱!她就脱……”
郭福贵说:“可惜了。那两张风景蛮好看的。”
郭小丘颓然地坐倒在床上,“我的女人没了,二女子……”他说。
郭福贵说:“你还差多少钱?”
“手里才两千多。”郭小丘沮丧地说。
“我帮你想想法子。”郭福贵说,“我们把钱凑够。”郭小丘哇地一声哭了。
工地上还是陆陆续续地丢东西。小老板很是光火,见人就日爹骂娘,干人老母。“老子算是背了。”小老板说,“被贼盯上了。”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但都确定不了,定不了性。贼字又不会写在背上、脸上。小老板把工地上的人都找去讯问一番。郭小丘也不例外。小老板的眼睛很贼,都盯进人心里了。要不是小老板接了个电话,郭小丘就要垮了。小老板很不耐烦,挥手让郭小丘出去。郭小丘听小老板在电话里说:“乖乖,别闹,上次不是给你拿了四万块钱么……”
郭小丘觉得高兴,觉得忧愤。小老板不会怀疑自己了。他妈的,四万块钱呀,二女子的爹把二女子都给自己了,要是他还有个女儿都恨不得给了他郭小丘。这就是命。郭小丘想起了二女子,二女子的脸白,白里透红;笑的时候,牙齿就露出来了,也白。没见过二女子的其他部位,也许露过,自己没敢看。墙上的女人把大腿露出来了,把胸部露出来了……都让人遐想。郭小丘觉得自己乱了,乱得控制不好自己了。他想起了火车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如果想那个也是有的,你是喜欢姐儿还是小妹儿?”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也很乱。郭小丘想,她肯定乱了,她还在那里乱么?
晚上郭小丘没有回出租房,让郭福贵很痛心,你说这娃被钱疯魔了,又搞钢筋去了,早晚得出事。公安局里坐死你!郭福贵恨恨地骂。
第二天,郭小丘没有回来,也没有上班。第三天,还是没见他的踪影。郭福贵慌神了。他问工地上的人:“你见着郭小丘了么?”都说没看见。郭福贵想,出事了,肯定出事了,郭小丘没了,完了。小老板板着脸,骂:“你个日本人的,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玩什么失踪?班不上了?钱不要了?死了?死了好,老子好重新找人。”郭福贵连忙劝说:“老板,您消消气,小丘年轻不懂事,指不定上哪儿去了,也许走丢了,过两天也许就回来了。他钢筋扎得好呢,是不是?”小老板想了想,说:“你个日本人的,还不去找找?”
郭福贵走到大街上就迷糊了,这么大一个中川,上哪儿找去?郭小丘像根针似的,落海里了。
电话响了,是郭小丘打来的。郭小丘在电话里说,叔,你得来呀,我受不了了,你得带三千块钱来。郭福贵问:“你他妈的在哪里啊,急死我了。老板都要解雇你了。”郭小丘带着哭腔说:“我在火车站派出所呢,我被抓了。”
郭福贵想,肯定是偷钢筋的事情翻了,小丘被派出所抓了,取出来得好大一笔钱。郭福贵有些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把钱送过去,谁叫郭小丘和自己是一个村里的人呢?
带着钱,郭福贵急急火火地去了火车站派出所。郭小丘关在间小屋子里,脸上有一块淤青。见着郭福贵眼泪就下来了,他说:“叔,你可来了。你把我领出去吧,我受不了了。他们打我……”
郭小丘是嫖娼被抓进去的。那天从小老板办公室里出来,郭小丘的心就乱了,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车上很吵,但他已经听不见了。郭小丘木然地看着窗外。楼房在倒退,有车过去了,又有车开过来了。许多人,目光很空洞,肢体很热情。郭小丘想,这就是城里人,城里人真他妈的好,木都木得好看。
火车站依旧还是那么多人。以前画圈搞钱的那个中年人没有了踪影。那个女人也不见了。他觉得一切都变了,变得很陌生,一点都不熟了。真残酷,他想。
一个女人凑过来,小声问:“哥,歇歇不?”她的声音不清晰,像虫子爬过纸面。郭小丘看她,不是原来那个女人。他有些失望。女人嘴唇很薄。薄嘴唇的女人很风情,她说:“哥,点杀五十块。随你弄。”郭小丘只觉得脚底下的血轰地一声涌上了脑袋,“安不安全?”他说。声音竟不像是自己的。
女人唧地一笑。“哥。”她挽住郭小丘的胳膊,“就在前面,安全的。”郭小丘被女人拉着走。过了一条街,拐进小巷子,上了一个楼梯,进了一道玻璃门。几个嘴唇抹得鲜红的女子坐在那里看报纸看杂志。穿着裙子,都短。女人说:“哥,喜欢哪一个?随便挑。”
“都是五十?”郭小丘说。他不敢抬头看那些女子。他偷偷瞟女子们的腿。白,还耀眼。“五十。”女子说,“你点一个。”郭小丘说:“就她。”他看都没看“她”的脸。
进了小屋子郭小丘就慌了。女子比他想像的还要漂亮年轻,瓜子脸,一副很清纯的样子。瓜子脸说:“老板,你点我。”郭小丘唔了一声。
“那你就脱呗。”瓜子脸说。郭小丘说:“你说啥?”瓜子脸抿着嘴笑,把衣服脱了,短裙子脱了。郭小丘看见她穿的是红乳罩蓝色的小裤头。瓜子脸把他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身上。郭小丘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他说:“你别乱来,要出事……”门嘭地一声被踢开了,郭小丘愕然地看着两个带着大沿帽的警察冲进来。“不许动!”警察吼。瓜子脸尖叫一声蹲在地上。
郭小丘被摁在地面上。胳膊剧烈地疼,脸贴在冷冰冰的地面。他喊:“我还没有搞。”警察踢了他一脚,“败类!”
郭小丘的确没嫖上,他看见瓜子脸把衣服裙子脱了,心里就怕了。他想走,脚却走不动,发软。就被警察逮住了。
郭小丘哭着对郭福贵说:“我真的没搞。我不敢上,我想起二女子了。”
郭小丘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惹得人都笑,当场挨了几个耳光。提审瓜子脸的时候,瓜子脸证实郭小丘的确没嫖。关了两三天。交了三千块钱,郭小丘被放了出来。他的精神很差,耷拉着脑袋,“叔,钱没了。”他说。
“你骚没了的。”郭福贵说,“幸好情节轻,要不你干一年也不够罚的。”
“钱没有了。”郭小丘抱着脑袋说,“没有了……”
郭小丘的目光很散乱。郭福贵说:“人没事就好。钱还可以再挣回来。”
郭小丘猛地站起来,“钱没了,我把钱弄没了!”他的声音很响,把郭福贵的耳膜震得嗡嗡叫。
郭福贵在给郭小丘姐打电话的时候没说这事。女人家的嘴恶着呢。郭小丘去了,不能给人拿来说不是?
晚上郭福贵听郭小丘在梦里磨牙齿。磨得人的嘴里冒酸水。第二天就出事了。郭小丘从三楼上掉了下来。没睡好,心事重,走楼底下了。郭福贵对前来关心的人说。运气也不好,咋就掉在钢筋上了?郭小丘偷过钢筋,最终让钢筋扎死了。这话不能对人说,说了,小丘就背上贼名了。
6
郭小丘躺在太平间里,脸白得吓人。郭福贵想着就难受。郭小丘的家姐打电话来了,说,叔,小丘命苦哇,才出门几个月就死了,连我妈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是造了啥子孽啊。又说,叔呀,麻烦您了。我本来就该亲自来接兄弟的,你晓得,我就这么一个兄弟,没想就去了……
说着说着就哭了。郭福贵心里发慌,说,你不要伤心了,人都不在了,哭又起啥作用呢。女人在电话那头咳嗽,啃啃哧哧地说,叔,村里的三宝你晓得不,在煤矿里让煤砸死了,陪了好几万呢。郭福贵说:“你这话咋说呢?”女人说,我弟是跟着你去的,现在没了,你可要替他讨个公道,那钱啥的,我们也不在乎,我妈年纪也大了,将来谁养活她……
郭福贵低声骂了一句,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女人念着的不是人,是钱。郭福贵想,这肯定不是女人的意思,是她男人的意思。郭小丘的家姐,郭福贵见过几次,不像那种眼睛里只有钱的角色,多半是让男人教唆成那样的了。郭福贵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想骂人,想喝酒,想撒泼。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郭福贵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当初接郭小丘就是坐的这班车,街道两边不时伸出枝枝岔岔的街道,那些街道,郭福贵不熟悉,郭小丘也不熟悉。只要能找到去火车站和住的地方的路就行了。郭福贵说这话的时候,郭小丘不专心,两只眼睛不停往两旁的街道上瞟,太多路了,街道太长了,太多人了。郭小丘揉着眼睛说,看不过来了。现在,郭小丘不在了,郭福贵想,要是这班车一直这么开,小丘就不会死了。
郭福贵在火车站下了车。已是黄昏,天灰蒙蒙的,空气里飘荡着灰褐色的尘埃。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来人往,面目都笼在口罩里,看不真切。“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姜育恒略带嘶哑沧桑的嗓音在广场回荡。郭福贵觉得悲怆,他骂:“郭小丘,我干你姐,你让我咋跟你妈说去?”
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小老板正在楼下踱步,起了一地烟屁股。小老板说:“哎呀,老郭,急死我了。”郭福贵沉着脸说:“你还有啥事?”
“我来看看你的,看你这里还需要啥。”小老板脸上的笑一疙瘩一疙瘩地堆着。小老板跟着郭福贵进了屋,说,我就是来看看,看你这里还需要啥。边说边四处张望,郭福贵知道他在找郭小丘。巴掌大的地方,有啥看头?郭福贵肚子里直冷笑,踢了个凳子给他。
小老板鼻子抽了抽,眼泪就下来了。“小丘兄弟啊,你命苦哦。”他说。
“哭个毬。”郭福贵压低声音说,“人都死了,哭有啥用。”小老板嗓子里的哭声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有些张皇地看着郭福贵。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搁在桌子上,说:“老郭,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小丘,这是我私人的一点心意。你得收下,不然我晚上睡不着。”郭福贵心里说:“你早有这点心,小丘就不会死了。”
小老板摇摇晃晃地下了楼,他站在楼下,叹了口气,肩膀往下一垂,一副卸下重担的模样。郭福贵说:“你个日本人。”
五千块钱。郭福贵把钱放进郭小丘那三万八千块钱里去。想了想又数了两千五出来,放在自己那两万里。来来回回倒腾了个把钟头,还是把五千块钱放进郭小丘那三万八千块钱里,用绳子扎好。
坐在地下室里,郭福贵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又给郭小丘点了一支,放在郭小丘脑袋旁燃着。郭小丘闭着眼,很温顺,像睡着了一样。不打呼噜。
把郭小丘从太平间背出来的时候,郭小丘的脑袋一直在郭福贵的背上晃荡,手臂搭在他的胸前,一打再一打。郭福贵说:“小丘,你怄气了,我不是说说么?你也当真?”走过街道,拐进一条巷子。一溜儿的饭馆摆在眼前。有卖面条的,卖馄饨的。郭福贵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抬头看了看郭小丘的脸,郭小丘还是闭着眼,表情很慈祥。郭福贵说:“小丘,我去吃碗面。”郭小丘在心底呐喊:“不饿,快走,回家里喝酒。”还有一家卖烧烤,胖师傅穿着油不拉唧的衣服在剥青蛙皮。那青蛙个大,其实不是青蛙,是牛蛙。郭福贵见过。师傅手法纯熟,小刀片在牛蛙肚皮上一划,两根手指头把肚腹剜出来,扔在一个盆子里。郭福贵觉得很残忍,但忍不住看。师傅抓住牛蛙头,往下扒拉牛蛙皮,嗤的一声,牛蛙蹬着腿儿,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人呐,都他妈的狠呐。郭福贵叹了口气,摇摇头拖着郭小丘往前走。
快拢出租房的时候,郭福贵把郭小丘放在墙角边,点了烟深吸一口。烟头明明灭灭,淡蓝色的烟雾妖妖艳艳地升起来,勾勒出一圈圈画面。郭小丘高声叫好。一只猫从街角的垃圾桶里跳出来,把郭福贵吓了一跳。郭小丘大叫一声,晃悠悠地飘开去。
把钱扎好,郭福贵说:“小丘,等几天就送你回家去。回家里好哇,热汤热水的伺候着,人也多,熟人,不叉生……”郭福贵想起老婆来,女人发胖了,脸上长了细细的斑,隐在皱纹里,一笑,皱纹就水波一样漾起来。郭福贵觉得鼻子发酸,搂了女人。女人扭着腰肢,推开他的手说:“死鬼。”女人很会伺候人,给他洗脚擦身子,手虽糙了点,但捏拿得人舒服。郭福贵直哼哼。女人掐他一把,“轻点叫,娃们还没有睡呢。”郭福贵一把抱起女人,把脑袋埋进女人的胸口里,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话。女人说:“福贵,我想死你了,一想你心口就疼哦。”郭福贵抬起头来,女人眼睛里湿湿的。他扳过女人的脸用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水,女人唧地一声笑了,“死鬼,打工打得都坏了。”
和女人亲热够了,郭福贵把钱拿出来,两口子坐在床上数钱。女人会安排,这一叠是留着给儿子读高中读大学用的,这一叠福贵留着去打工路上用的,这一叠……郭福贵看着万把块钱在铺盖上变成一小叠一小叠,最后铺开去,眼前红的绿的纸片闪闪烁烁,像城里晚上亮起的灯火。郭福贵把头枕在手臂上,看女人专注地把钱铺开又收拢来,心里突地感到一丝满足一丝快意。
那只是一万多块钱呀!现在,郭福贵给女人带回去的是三万多块钱——自己的工钱,小老板给的两万元——女人又该高兴成啥样呢?小老板当初为啥给自己多拿两万块钱?郭福贵心里明白,小老板是求他呢。郭小丘的身后事,还得我帮着料理不是?不然,小丘家里人闹上中川来该咋整?
小老板精明着呢,郭福贵说:“狗日的小老板,用几个钱就把事情撇清了。”但想想又觉得小老板仁义,人家不是给郭小丘拿了钱的么?村里去挖煤的并不是个个都像三宝那样,被砸死了还有一笔钱,人家老板说是工程事故不归他管。就这么一句话,寒心!到现在还没有拿到钱不说,尸骨还埋在煤坑里呢。小丘,你知足了,郭福贵说,比起人家来,咱们都知足了。
郭福贵絮絮叨叨,郭小丘想笑,想跳起来吼一嗓子。叔不是话多的人,喝醉了也说得少。现在他连舔婶婶的脸也给自己说了,不害臊。又说什么三宝了,我的钱和三宝有啥关系;我有啥不知足的,回去不就见着二女子了。二女子让人揪心呐,骗我说要嫁给虾娃,虾娃不就是她以前男朋友么?熟着呢,他哪里拿得出来一万块钱?虾娃在县城里掏下水道,整个人都掏得黑不溜秋的了。下水道里那个黑呀,他一出来,就被亮光晃花了眼。合该他霉气,一辆车从他腿上轧了过去。虾娃腿残废了,二女子惜疼他呢,问我要钱帮虾娃一把。虾娃我能帮的么,他是我的情敌呢。太丢人面子了。叔没有问倒好,问起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郭小丘静静地躺着,他说:“叔,这一次回去,把那三万多块钱给二女子,让她拿去给虾娃治腿。”他的声音很细,细微得连自己都听不见。郭福贵又怎么听得见呢?
郭小丘说:“叔,不要怪二女子,怪我。我不该去找女人,让派出所罚去三千块钱。你说,我不去找女人,哪里来的这几万块钱?”郭福贵没有听见郭小丘的说话,他把郭小丘翻过来,用酒抹郭小丘的身子。抹得很均匀,没一滴酒水掉在地上,郭小丘想叔的心真细。酒在郭小丘的身上慢慢地向空中蒸发,向身体里浸透。郭小丘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小,变轻。一大瓶烈酒把郭小丘醉得醺醺然。
郭福贵把白布从郭小丘胳肢窝里穿过去,一直绕到腿上。郭小丘大叫:“裹得太紧了,出不了气了。”郭福贵没理睬他,给他套上大衣,在衣服上喷了几口酒。郭小丘的身体就弥漫在浓浓的酒气里。
郭福贵说:“娃,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他又喷了几口酒在自己手上身上,颓然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郭小丘。昏黄的灯下,布在墙上的影子显得特别怪异。郭福贵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了,他站起身,突地冲郭小丘吼:“狗日的,酒是好喝的,让你喝,喝死你!”
郭福贵给郭小丘姐打了电话,说郭小丘明天就要火化了,殡仪馆要先化妆,让郭小丘看起来光鲜。还要拍照,一定多洗几张回来。说老板给了三万多块钱,回到家里就马上送过来。女人在电话里哭了,说,叔呀,三万块钱咋够,小丘走的时候路费都是借的呢,好几千,人家都找门上来要了。郭福贵一阵眩晕。女人说,叔,是不是老板想耍赖不愿意给,要不要等我们过来再把小丘弄去火化?
郭福贵说,早让你们来,你们咋不来?女人不哭了,话也顺溜多了,说三宝家的就是亲自去了一趟,还赔了十万呢。我们小丘活鲜鲜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也没个正经说法,连六万块也不值?
郭福贵说值,那也要老板肯给不是。女人说,你是小丘的叔呢,一定要给小丘讨个说法。又说,钱都是小事,人是咋死的要弄清楚,咋不死在其他地方,就死在他工地上?
郭福贵把郭小丘家姐的话给三黑说了。电话里,三黑气喘吁吁,像是正在干体力活儿,说,就按他姐说的给老板讲,要是不把钱……钱给齐了……就报……警——
郭福贵又给小老板打电话。电话里,小老板先是一声不吭,过了半晌才说,老郭,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要拿捏我。郭福贵苦笑一声,说,我哪里敢,这都是小丘家里人的意思,我只是代为转达。
没钱!老子没钱了!小老板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老子真是他妈的老板啊,我他妈的还是一打工的,你说老子挣钱容易吗?
小老板狠狠地说,老郭,你在逼我。
郭福贵说,我没有逼你,是人家在逼我呢。
把郭小丘从医院“搬”出来,我郭福贵是担着风险的,但那么一点风险值,好歹你给了几个;但把郭小丘的尸体单独放在一边,以此要挟你,我郭福贵却从来没有想过。现在不是我问你要钱了,是人家里要钱了,你说我咋办?郭福贵说,现在我都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了。
我现在就只想把钱给人带回家去。郭福贵说,要不,明天我就把郭小丘送回医院去。要不,等郭小丘家里来了人再说。要不,报警算了,让我在局子里蹲着去,省得大家都难受……
小老板“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郭福贵捏着电话,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没敢报警,郭福贵看着“110”三个数字就哆嗦。
7
一声汽笛长鸣,火车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城市在闪烁,在撤退。郭福贵心里一阵揪痛,他把脸贴在窗子上,看外面飞驰而过的建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广告画一样正从那些高墙上撕扯开。他拥着装着郭小丘的骨灰盒,说:“小丘,回家去了。”眼前开始呈现出蓊郁的暗来,是起起伏伏的山丘。郭福贵把脸从车窗上挪开,脸上湿了一片。
小老板没有报警。“老郭,我算是看走眼了,你嘴巴一张就要二十万,老子算是在阴沟里翻船了。”小老板嘴唇乌青,哆哆嗦嗦地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摔给郭福贵说,三万块钱,老子现在只有这点块钱了,再多也没有了。“要不你数数?”小老板说,满是红丝的眼睛里带着些讥诮。
“我,不是——他姐,就要六万块钱。”郭福贵感觉自己正从郭小丘掉下去的地方加速度“降落”,他甚至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郭福贵张了张嘴:“哪里来的二十万?”
小老板盯着郭福贵,眼睛里快要淌出血水来了:“你个日本人,老子待你不薄,你还找了道上的人来敲诈我。”郭福贵说,没有的事情,三黑是律师。
“谁是三黑,你他妈的才是三黑。”小老板说,老子算是看透你了,你他妈的才是三黑!
郭福贵把信封攥在手里,感觉攥着块冰坨子,身上的热气被一丝丝抽走了。小老板走得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酒。三黑,是三黑拿走了小老板二十万。郭福贵掏出电话,打给三黑,电话里嘟嘟地响,一个女声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郭福贵把目光投向城市的上空,黑夜正在降临。“嘿,加速度降落。”郭福贵闷闷地吼了一声,“三黑,我操你祖宗。”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到了县城,比预计的要早半天。在车站旁的巷子里,郭福贵给郭小丘姐打了电话,捧着郭小丘的骨灰盒子,坐在没人处。一条宠物狗走过来,蹲坐在他面前,歪着头看他。郭福贵说:“小丘,我们回家了。”他把包里的半瓶酒掏出来,倒在地上。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站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边看着他。郭福贵觉得嗓子有些堵,他骂:“小丘,小丘,你咋那么爱喝这口猫尿呢?”
他的声音像是猛地从地下钻出来的,把那条狗惊得跳起来,夹着一泡尿跑开了。他红着眼看那个老太太,老太太嘴里骂着神经病走了。郭福贵从包里掏出酒瓶来,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在嘴里,一股辛辣的味儿顺着咽喉跑了下去。
郭小丘姐是坐着拖拉机来的,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男人。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地停下。郭福贵突然感到很悲怆,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郭小丘姐和她的男人。郭小丘姐说:“叔,车不好找。走得忙,花圈啥的都还没准备……”
司机皱着眉头,跳下车来把郭福贵审视了一番,回头对郭小丘姐说:“一百二十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还要两丈红布,一鞭炮。”
郭福贵盯着郭小丘姐看,女人把眉眼垂到胸前,嘶嘶艾艾地说:“叔,身上钱没有带够,你要不先垫着,回去从小丘的钱里给你折出来……”郭福贵说:“你个日本人哦。”
拖拉机突突地出了城,突突地爬上去乡里的山路。骨灰盒子放在车子中间,上下颠簸。郭小丘跟着车飘行,有些伤感。众人的目光在盒子上只停留了片刻,便挪开去。挂满黄叶绿叶的树木在向后跑。太阳很慵懒,晒得人很舒服,云在天空里变幻,一会儿是棉花糖,一会儿是猪狗牛羊的模样。郭小丘看见从云里漏出蓝色的天幕,和中川秋天里的天空一样颜色。天空扩大了,慢慢变成娘的头发,娘的脸。娘的头发白了,眼睛里透着水样的蓝。郭小丘喊:“妈,妈。”娘慢慢流过去了。二女子的脸上挂着笑,出现在天上。他喊:“二女子,二女子。”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高远的天空上的二女子的脸,摸一摸她脸上的笑。但他的手关在盒子里,聚不成形了。
姐姐说:“叔,我弟就这么死了?”郭福贵嗯了一声。
郭福贵看着女人的男人,男人脸上挤出一丝笑,像绽开的一枚核桃。“三宝,就是在煤矿里砸死的三宝。”男人说,“赔了他女人十万块钱。”
郭福贵沉着脸低声骂道:“日你个娘的。”女人说:“我妈还不晓得小丘死了,她要晓得了心肝都要碎了。”
男人低声说:“三宝死得值了,十万块钱呢。”女人用脚踢了他一下,他马上看着郭福贵笑。
郭福贵把头撇开。黄廋的土地里钻出寸把长的麦苗,远望去有些绿。稀稀拉拉的茅草匍匐在路边。灰白的树干,苍黑的树干,在眼前倒下。郭福贵觉得眼睛酸痛,他说:“郭小丘,你咋就死了呢?”他的声音在突突的拖拉机声音里像蚊虫的鸣叫,像秋天里蚊虫的鸣叫。中川没有蚊虫,中川人都烧气烧煤,把蚊虫都弄没了。没有蚊虫的城市好呀,他想,要是没有三黑和“加速度降落”啥的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