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山

2014-10-29 11:07
剑南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尖嘴大爷

1

哦呵——哦呵呵——

还山大爷敞开喉咙大声吆喝,花白的胡须随着大嘴的张合抖动着。天上,两只鹞子展开翅膀,围着小木屋旋了好几圈。独眼狗嘶声吠叫,蹦跶着想要抓住空中的敌人。母鸡咯咯惊叫,带着小鸡东躲西藏。前几天,鹞子叼走了两只小鸡。夜里,黄鼠狼趁火打劫,又拖走了一只小鸡。还山大爷生怕这窝秋鸡全报销,白天,他时刻瞪大眼珠瞭望老君山。晚上,他让独眼狗睡在鸡圈门口,给鸡们站岗。这天午后,还山大爷进山林挖山药,发现鹞子又来偷袭。他撂下镐头,赶紧跑下山坡,挥着枣木棍驱赶铁嘴钢爪的黑鸟。还山大爷的喊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声波激荡空气振动鹞子的耳膜,鹞子没了发动攻击的勇气,只得扇动翅膀,沮丧地飞回老君山去了。还在穿开裆裤时,还山大爷就听疯端公说过,从远处看,整个老君山很像坐着的太上老君。也许是老君曾来这里修行吧,一坐就坐成了高山,山势很有仙风道骨的气韵。疯端公指着老君山高耸的巨石说,看嘛,那是老君盘在头顶的青云髻,向南突出的石崖,多像老君的高鼻梁,鼻梁下的白岩,正是老君颏下的银须。条条山泉汇成林泉溪,从高崖飞流直下,形成一道长长的瀑布,银亮,飘柔,恰好做了太上老君的拂尘。如今,还山大爷活过七十岁了,他看了一辈子老君山,越看越觉得疯端公的话是对的。老君山有血有肉,有灵有性,你只要真真切切喊一声,这神仙肯定会笑眯眯地应许你至诚的祈求。

得了老君山的慷慨恩赐和护佑,林泉村的人世世代代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隔着一面大大的峭壁,林泉村分坎上坎下两块。还山大爷的小木屋在坎上,两侧有山脊护着,既向阳又避风,还有林间浸出的泉水汇成晒簟那么大的石潭,潭水跟观音净瓶里的水一样清亮甘甜,这地方实在是上好的风水宝地。一条细细的石径连通坎上坎下。这条名叫“天梯”的小路太陡了,当地人说上山是“触鼻子往上爬”。从坎上继续向上攀登,就到了“天梯口”,差不多在老君山的右肩上。天梯口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大的如虎如象,小的似龟似兔,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更高更远处的莽莽老林。老林处在三县交界的偏远地带,早年间,人们听公社书记朱茂林说起,经县上绘图队勘测,老林的总面积大概有两百多平方公里,最高处的鹿角顶,海拔在四千多米以上。因为老林里野猪众多,老辈人给老林取名“野猪城”,打鹿的、挖药的、割漆的、找兰草的,各色人等钻老林,都说是去“逛城”,很有一番苦中行乐的洒脱和俏皮。

早年间,坎上坎下人丁兴旺,袅袅炊烟把林泉村烘托成世外桃源。但是,出门走路就如登天,世代村民饱受行路难的磨难。浮华的世风穿破重山的阻隔,刮进闭塞了上千年的山村,村里人再也忍受不了山里的清苦和憋闷。自从还山大爷的侄儿林得富第一个下山,二三十年来,林泉村一家接着一家搬下山。如今,坎上只剩还山大爷一个人了。坎下通了公路,搬走的人家不是太多,但是,也仅剩下三四十户一百多人,加上中青年常年在外打工,留下的人也很少。缺了人间烟火气,老君山就像迟暮的老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儿。好几回,坎下的尖嘴婆劝还山大爷搬下山住,她说,哥,你长年累月不下山,活得就像野人一样,过得好苦哦。

还山大爷听不进尖嘴婆的好言相劝,开玩笑说,我的魂攥在山神老爷手里,要是下山去,魂一散就活不成了。

尖嘴婆皱起眉头,老老少少都说你成了野人、疯子,听你说这些胡话,硬是比疯端公还要癫狂。我就不相信,你的眼睛成了孙猴子的火眼金睛,看得到啥子山神老爷。再说,那年垮崩流,山神给埋在老屋基的深土里,咋个钻得出来?

还山大爷嘿嘿一笑,神在虚空,渺渺茫茫,你要是没缘法,是看不到的哦。

尖嘴婆反问姐哥,你尽说些神经兮兮的话,莫非硬想得道成仙?

见还山大爷成了四季豆不进油盐,尖嘴婆懒得再劝了。村里人都不理解还山大爷的怪异言行,跟他搭不上话头,不说平常难得见面打个招呼,就是偶尔碰见了,大家也像躲避怪物一样给他让开道。在老君山下的林泉村里,除了尖嘴婆,差不多没人搭理还山大爷了。

每年春秋两季,尖嘴婆总要孵两窝小鸡,给还山大爷送去,让他把鸡养大吃蛋吃肉。还山大爷好多年不下山到镇上赶场了,甚至很少到坎下来,除非盐巴吃完了,才背上核桃、香菇、蜂蜜之类土产到公路边的小卖店换油盐,玉米面吃完了,不得不背上玉米籽籽到小卖店打面。天梯少了人走,荒草野榛快要把路面给淹没了。

这天中午,就在还山大爷吆喝着赶走鹞子的时候,尖嘴婆登上天梯到了坎上。路上长满了一种当地人叫做“然子”的野草,缠人腿脚,尖利的刺形草籽沾满了尖嘴婆的衣裤。听到还山大爷喊“哦呵”,尖嘴婆以为姐哥在招呼她,也回应了两声“哦呵”。毕竟六十岁出头,走上两三个小时上坡路,尖嘴婆累得张大嘴巴喘气。独眼狗懒懒地摇摇秃毛尾巴,算是跟尖嘴婆打了招呼。还山大爷把尖嘴婆迎进屋,拿枣木棍拨火塘里的柴火,沮丧地说,这窝鸡还剩八个了。

尖嘴婆说,秋鸡本来不好养,我山下那一窝十一个小鸡,也死了三四个,不晓得是不是遭了秋瘟。

还山大爷“哦”了一声,找不到话说,刨出火灰里的洋芋,递给尖嘴婆。没吃午饭就往坎上跑,尖嘴婆饿了,她拍拍烧熟的洋芋,撕开皮,一口咬掉大半个。还山大爷怕她哽着了,忙把一大盅白茶递给她。这大号搪瓷茶盅是当年还山大爷在公社基建队挣得的奖品,“农业学大寨”五个红字还没有完全磨掉。老君山出产上好的白茶,这野茶有温脾健胃的功效,还山大爷常年喝白茶,脾胃从来没闹过毛病。

尖嘴婆本名叫杜香兰,因为她的嘴尖舌快在林泉村出了名,大家给她取了这个外号。山里山外发生的大小事情,只要让杜香兰的耳朵听到,她马上把大嘴当话筒,到处传播。杜香兰还有一个很讨人嫌的行为,老爱向乡政府打小报告,说是哪个在偷卖木材,哪个又偷偷猎杀了野生动物,害得一村人做啥事都不敢声张,生怕让她晓得了去告状。还山大爷当护林员那些年辰,阻挡了好多人“逛城”偷猎,大多是尖嘴婆给他点了水。这个热心的情报员跑到坎上来,总会给还山大爷说点新鲜事。

林得富来找毛娃,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躲到溪边说了半天悄悄话。吃下三四个烧洋芋,又啃下半块火烧馍,喝了大半盅白茶水,尖嘴婆用粗糙的大手抹抹胸口,把饱胀的胃抚弄舒服了,接着说,我晓得他们要想搞啥鬼把戏,这回子,林得富跟朱小林打伙在坎下买白果树,赚了大钱。坎下的树挖光了,我估计他们要来坎上挖树了。

还山大爷起身取下火塘上的茶壶,到门外石缸里舀满山泉水,再挂上木吊钩。堂屋火塘上的木吊杆是山里人家特有的用具,木杆外面的竹壳叫梭筒,用于升降的木制机关叫“管家婆”。几十年烟熏火燎,小屋被柴烟熏得油光黑亮,满屋子阳尘须须吊吊,又大又长,如同被时光喂饱的毛毛虫。火舌舔着茶壶和鼎锅底的锅烟墨,还山大爷的脸色比锅烟墨还黑。尖嘴婆晓得,每次提到林得富的名字,还山大爷就来气。亲亲的两叔侄,却是一卦都打不拢。唉,三四十年整来整去,把那点血脉亲情都给整成清汤寡水了。

而今,人人想钱想得发了疯,没有啥过恶事做不出来,谨防林得富他们对你下陡手哦。尖嘴婆打一个饱嗝,道出跑这趟路的用意。

2

林泉溪边,林得富一支接一支给李毛娃递烟,他轻言细语,在每句话的表皮抹上一层糖,连自己的耳朵都给甜腻了。开始,李毛娃的脸绷得紧紧的,但经林得富的好牌子香烟熏燎后,李毛娃脸上的秋霜融化了,换成阴转多云。两人谈得还算顺利,让林得富暗自高兴的是,李毛娃没有因为五年前那场误伤拒绝这次跟自己合作。

李毛娃是尖嘴婆的儿子,农闲时总要去“逛城”找点闲钱,比如打猎,挖野生天麻,采珙桐树种子。五年前的秋天,林得富上山约李毛娃和侯二秃进野猪城打猎。野猪肉好卖得很,城里那些大宾馆都在跟我们要货,价格连着涨。林得富说话时,李毛娃和侯二秃看得到他的眼睛里尽是钞票在闪光。侯二秃是林得富的表弟,管林得富的妈叫大嬢,他小时候害过斑秃,到现在脑壳上还亮着几块秃斑。侯二秃擤一把鼻涕说,野牲肉卖价那么高,你和朱小林得给我们涨价。林得富爽快表态,水涨船高,打到野物,每斤给你们涨十块。李毛娃瓮声瓮气说,还是你来钱快,又打又卖,两头都要拈票子。几个人说干就干,约上另外几个伙计,备下枪弹和干粮,要去闯野猪城。

山里的打鹿子都晓得,还山大爷是野猪城的门神,要是发现有人进山,他是天王老子都不认,通通挡在坎下,所以,打鹿子没人敢走捷径翻天梯口。一伙人做贼心虚,绕过天梯路,穿过藤刺缠绕的密林,偷偷钻进野猪城。大家累得半死,衣服被枝条划得稀烂,绑腿也给藤条扯散了,一个个狼狈得和打了败仗的土匪一个样。几条窝羌狗累得伸长舌头喘气,在四下草丛里乱嗅。窝羌狗是这一带的名犬,嗅觉灵敏,耳朵听得远,腿子细长跑得快,是打鹿子的得力帮手。李毛娃说,一定要多打几头“大鹿”,才对得起老子跑烂的这双胶鞋。侯二秃接着说,求求“五猖神”哦,打了“大鹿”,我们献个大红鸡公给山神老爷还山。

林得富小时候跟父亲林开山学过放五猖。“五猖神”是专门保佑猎人的神,打鹿子进山前要烧纸钱,先敬“五猖神”。林得富把纸钱叠成三十二叠,一叠一叠烧,奉献给五猖神作“买路钱”。烧过纸,几个人磕头许愿:如果这次能打到“小鹿”,就敬你鹿心血,能打到“大鹿”,就烧高香还你“金膛”。许愿后,林得富再烧三张纸,打个“口风”。纸钱灰飞得到处都是,林得富不由得心里一紧,五猖神心情不好,不许猎人进山啊。林得富连吐几口口水,大喊背时,要一伙人牵狗回转。

李毛娃不信邪神,说祭这祭那都是假的,扑爬跟斗进山来,再咋说也该试试运气啊。也是该当出事,李毛娃的话才落板,那几条窝羌狗就凶暴暴往林里冲,好像已经发现了野物的准确目标。李毛娃笑起来,前头有“着”了,莫非是个大东西?他第一个跟着狗冲上去。其他人不等林得富发号令,各自跟着狂叫的狗撵上去。林得富的太阳穴突突暴跳着,引动头部的血液像开水那样沸腾,整个身体如熊熊燃烧的火,莫名的亢奋像鞭子抽打着他,驱使他不顾一切往前撵。

撵了小半个时辰,明明看到前头大树间有一头黑熊在跑动,林得富瞄准野物一搂火,清清楚楚看到黑熊中弹倒地。他心头正欢喜,却听到树下传来李毛娃凄厉的哭喊——疼死我了!

不得了,打中人了!林得富脑壳里像有上万只马蜂在狂舞,他跌跌撞撞扑过去,只见李毛娃蜷在血泊中,脸色煞白,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弱。侯二秃围靠过来,一边揩血一边捏摸,哭着说,李毛娃的右臂给打断了。

按老规矩,上山打鹿,见者有份,这是说打到猎物要利益均沾。同样,出了祸事,也没人说跟自己毫不沾边。突然遭了这场大祸,在场的人全都蔫了。林得富承头给李毛娃治伤,还拿一笔钱作为残疾赔偿,他出的钱最多,拿出十多万,差不多把家底子都给掏空了。侯二秃也只得自认倒霉,赔了两三万,把他几年来逮画眉鸟赚的钱全搭进去了,弄得他想买辆摩托车的计划又一次黄了。原先,几个人想悄悄了结这事,不愿去惊动官府吃官司。哪晓得,刚把李毛娃抬下山,尖嘴婆就跑到乡上告了状。政府按章办事,拘留了众人,通过调解,几个人给李毛娃赔了二十多万元钱,判决林得富犯下伤害罪,让他吃了三年牢饭。

经此一劫,林得富一下苍老了,原来满面的红光瞬间变成死灰色。前两年,他弯腰驼背走出监狱大门,呆望空空如也的云天,自问路在何方。就在他独自发呆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开过来,车窗里露出一张他熟悉的疤脸,那人正微笑着向他招手。来人正是林得富生意上的老伙计,名叫朱小林,两人联手做木材生意,偷偷贩卖野牲肉,赚了大把钞票,也结下深厚情谊,彼此称兄道弟比亲弟兄还要亲热。落难之人倍感友情珍贵,经友情的光芒一照,林得富的心境马上有了大片鲜亮的色彩。出狱两年来,朱小林出本钱,林得富跑腿,两人在老本行里打拼,钱包变得像爱吃肥肉的女人,一天天丰满起来。

前不久,朱小林从一家花木公司得到信息,山外有一个县创建省级美丽县城,马上要迎接上级的检查验收了,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大量购进银杏树,在县城宽阔平坦的迎宾大道上打造出一条靓丽夺目的风景线。他问林得富,我好多年没回老君山了,那里的白果树还多不多?巨大的商机在林得富眼里映出一片金光,他恍惚正置身在成堆的形如金币的白果叶里,兴奋地说,多得很,跑上十天半个月,肯定能买到上百根,光是我幺爸的林里,几十根白果树早就长大成材了。货源充足,必须放手一搏,朱小林踌躇满志,跟花木公司签了购销合同。生意出奇顺利,在坎下几户人家,他们就买了十多根树,赚了好几万元。眼下,林得富要向坎上进军,需要解决两个基本问题,一是林还山愿意把树卖给他,二是向李毛娃借道运树。两个问题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林还山惜疼树木到了近乎变态的程度,一直把毁林卖树的林得富骂作败家子,甚至为了护林跟林得富闹翻脸,这是林得富最感心烦的事情。运树必须经过李毛娃的山林和土地,他要是站出来挡道,白果树金光闪闪的树叶最终也不能变成红灿灿的百元大钞。林得富做事喜欢先易后难,把容易的做下来,打下成功的基础,难的如果实在说不动,哪怕强攻也要拿下,他决不愿意看到最后的结局是银子变成炭。

一对朱丝雀从林泉溪对岸飞过来,歇在山麻柳枝梢上。山高秋意浓,麻柳的叶子掉了大半,朱丝雀轻轻一触枝梢,几片泛黄的树叶飘飘袅袅落进溪流,像活泼的麻鱼子随波而下。烟抽得过多,李毛娃似乎被烟呛着了,猛地一咳,吓得朱丝雀“唧”一声飞离枝头。李毛娃扔掉烟头说,一木出林万木遭殃,况且,你还要把挖挖机开到坎上去挖树,树和机器从我那林子经过,我的损失肯定大,还不说我的那几块地都撒上麦子油菜了,两块损失算在一起,你起码得给我一万元,少一分钱我就不跟你说了。

林得富明明知道李毛娃这是狮子大开口,但却强忍下来,笑着说,我是给朱总跑腿的,我去要他一句话,再回复你,要得不?

李毛娃不经意用左手摸摸空了半截袖子的右臂,说,我不管猪肿牛肿答不答应,我就一口价,要干,就先交三千块钱下个定。

林得富最怕看李毛娃的断手杆,李毛娃肉疼,他的钱也在疼。林得富深感这一辈子欠下了给李毛娃还不完的良心债,正是因为他的误伤,李毛娃的女人嫌弃变成残疾的男人,前几年跟人跑了,害得李毛娃打光棍。林得富揉揉干涩的眼睛,望望快要滚落到西边山脊线的太阳,不想再说空话浪费时间,皱紧眉头说,那好吧,这钱我给你!

两人走上土公路。李毛娃目送林得富骑上摩托一颠一簸绝尘而去,朝着林得富的背影吐了一口浓痰。山谷狭长,早晚风大,一股风掀动李毛娃的衣衫,他的右臂袖子随风飘动,那空空的衣袖肮脏得像一块抹布。

林得富转过一道大湾,把车停放在路边,朝坡上一笼竹林里喊,老弟,走啦。

去年,朱小林和林得富出钱请乡上马副乡长帮忙运作,让侯二秃选上了林泉村的村长。马副乡长分管林业,对山林的出产之物满怀热爱。他喜欢吃野牲肉,每到年底,还要搞一点肉去孝敬上司。喜欢玩兰草,家里阳台上那些瓦盆里,都是林得富给他找的名贵兰苗。喜欢玩鸟,常跟山外的玩家联系,既得了雅趣,还当上了中介赚钱。因为对侯二秃有恩,马副乡长也就常常找侯二秃为他捕鸟。两天前,侯二秃好不容易网了一只画眉,鸟儿外形好看声音中听,是上好货色。只怪老婆毛手毛脚,给生鸟添水喂食,鬼使神差打开竹笼,放跑了画眉鸟。竹林院子里,侯二秃两口子为鸟儿拌嘴,他正在气头上,却听得林得富催他上街,便恶声恶气嚷道,我的雀雀飞呱了,拿啥去见马乡长嘛。女人指着阶沿上的竹篓说,你不是安夹子逮了几条毛老鼠吗,给那个大嘴巴老鸹送去。林得富一撇嘴,马乡长吃惯了山珍海味,哪会稀罕几个毛老鼠哦。

3

还山大爷把这天挖的十多斤山药装进尖嘴婆的背篼,送她下山。

太阳偏西,阳光像饱蘸颜料的画笔,把山谷涂抹成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天色纯净,山谷空濛。远山近岭,层林尽染,大片大片的金红色耀人眼目,那是黄栌、枫香、青、板栗、栓树怒放的红叶。林中,一棵棵白果树秀颀挺拔,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辉,宛如下凡的仙女,在山间徜徉顾盼,风情万种。最妙的是那道飞瀑,鸣声如琴,灵动如练,妖娆妩媚。

密密匝匝的野草封住了“天梯”,还山大爷拿棍子拍打枯草,拍出一只受惊的野兔。独眼狗本能地跃身猛扑,只叹狗龄高迈,未能如愿跳起,反而打一个偏偏差点跌倒。野兔嗤嗤溜溜穿过草丛,向老屋基方向逃去,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还山大爷停住脚,两眼定鼓鼓望着天梯下侧的老屋基。夕阳下,老屋基高高隆起的土堆上,四棵高大的白果树肃然挺立,微风轻拂,树叶纷纷飘落,像成群的蝴蝶飞向幽暗的林泉溪狭谷。

那曾是还山大爷的家,也是他几个亲人的合葬坟。

恍惚间,还山大爷感应到心灵深处的呼唤,不由自主迈步朝老屋基走去。尖嘴婆轻叹,姐夫这是想亲人了。每当看到老屋基上的四棵白果树,尖嘴婆总要胡思乱想,那些树莫非包含了天意,该不是四个逝者的魂魄拱出厚重的土石,寄托在蓬勃生长的树身上。当然,她还记得,在垮崩流前,老屋基的院子后生长着一棵老白果树,据老辈人说,那树是全村的树祖,至少活了几百年,也许是老树成精,被泥石流埋住后冒出了新芽,长成新树。

确实,正如尖嘴婆猜测的那样,每次路过老屋基,还山大爷总会想起死去多年的老婆杜香芝,还有跟杜香芝一同遇难的女儿、大哥和嫂子。

杜家不是本地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轰轰烈烈的大移民运动像一阵狂风,把杜家从下河县吹落到大山里。林泉村人对其他移民户没有特别新鲜的印象,倒是这杜家,带着两个妙龄少女来入户,立马在全公社引起轰动效应。杜家女儿生得咋样?一首山歌唱得好:“两只凤凰飞进山,摇身一变成天仙,腰如杨柳随风摆,脸像桃花红鲜鲜。”秀色可餐,外村的小伙子们不计山高路远往林泉村跑,争着来看两姊妹,看一回能省下两顿饭。本村的小伙子更不得了,一个个追着两姊妹唱山歌,把个哥啊妹啊唱得口水淌了三尺长。可惜的是,下河女子方言重,一时听不懂山里人的方言土语,那些歌也就白唱了。倒是李吹吹善用独门奇技,有空就跑到杜家竹林里吹唢呐,声声唢呐像颗颗亮晶晶的水晶珠,在杜香兰的心怀里滚来滚去,挠得少女的心尖尖发痒,暗暗跟他好上了。林还山也正值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心里自然也有爱情的烈马在狂奔。他看上了杜家大女子杜香芝,饱受相思苦的煎熬,好在老天恰逢其时给了林还山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成就了这段姻缘。

盛夏雨后,林泉山的林子里冒出好多五颜六色的菌子,村里人都会捡来菌子炒着吃,剩下的背到街上土产门市部卖钱。这天下过雨,一道彩虹飞架在天地间,杜家妹妹像童话故事里欢快的小白兔,唱着“公社是个常青藤”的流行歌,钻进林子捡菌子。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林还山看到两姊妹进林,他也扛上棍子跟着上山去打五倍子。不大一会儿,林还山听到杜香芝哭天喊地叫“救命”,搞不清出了啥状况,拔腿朝着发出喊声的地方奔跑。杜香芝蜷缩在草地上,脸色铁青,嘴唇泛乌,呼吸急促。杜香兰撩开姐姐的裤腿,雪白的小腿上现出几个猩红的出血点。糟了,杜香芝肯定是遭毒蛇咬了。救人急于救火!林还山让杜香兰掐住姐姐的人中穴,自己跪下来,忙忙解下绑腿布带,紧紧缠住杜香芝的腿,不让蛇的毒液往上窜。他抱紧杜香芝的伤腿,张大嘴巴咬住出血点,使劲吸吮,一口口吐出蛇的毒液。然后,他一把抱起杜香芝,背上宽大厚实的肩背,一路快跑,跑到疯端公东偏西倒的茅草房。疯端公不仅会跳神,也是林泉村出了名的草药郎中,任随多严重的病症,他只需扯来几把野草,或熬汤喝下,或捣碎敷裹,往往药到病除。杜香芝敷药那段时间,林还山随疯端公上山采药,到杜家送药,巴心巴肝对杜香芝好。牛病医好马病发,这边大女子刚下得了床,那边,二女子上山砍柴,却又遭蚂蝗咬了,害了“蚂蝗窜”,一双脚肿得像刚出锅的包子馍馍。幸喜得又是林还山找来疯端公,扯野草,刨树根,熬汤敷药精心医治。两个女儿的伤病好了,杜家父母提上公鸡,端上豆腐,去谢疯端公的救命之恩。疯端公呵呵笑着,给杜家老两口说,要说谢呢,你们最该谢林还山,这娃儿心善,我看出来,他对你家大女子有那意思,不如成全了他们啊。杜家老两口是实诚人,喜欢林还山的健壮、勤劳和朴实,欢欢喜喜应承了疯端公的撮合。

林家为小儿子风风光光办了喜事,一大家人团在一起,劳力强,挣下的工分多,日子过得还算富足。但是,紧接着,公社开始“大跃进”,大炼钢铁,办起伙食团,一平二调,全民饿肚子的苦日子到来了。结婚三四年了,杜香芝的肚子却不见鼓突起来。开始,林家老父母以为是大集体生活太差,杜香芝吃不饱饭,身子吃了亏,所以怀不上孩子。几年后,伙食团解散了,各家的茅屋顶上又冒起炊烟,山村飘漾着腊肉的香味。生活好转,杜香芝怀上了孩子,却老是小产,让一家人空欢喜。老母亲喜欢看着大孙子林得富在院里跑来跑去,却更为二儿媳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生气,免不了扯猪骂狗说杜香芝是不下崽的吃货。老父亲听得心烦,跟林还山说,二娃,我在想,是不是那年你们打了豹子没还山,山神怄气了,就不给你送娃娃来了?林还山问,要真是这样,该咋办哦?老父亲叹口气,你去办一副礼行,给疯端公送去,让他来家做一场“配子”。林还山半信半疑问,得行不?老父亲说,疯端公手艺硬扎,试试看嘛。说来也怪,疯端公做过“配子”法事后,杜香芝居然又怀上了孩子,顺顺利利生下一个女儿。林家人都为添了女儿高兴,老父亲给女子取名叫喜喜。

喜喜给林家带来了喜气。虽说是大集体时代,活路忙累,生活清苦,但是,有了女儿的说说笑笑,日子照样香甜有趣。喜喜长得乖巧可爱,红扑扑的脸蛋上嵌着两个小酒窝,她咯咯一笑,酒窝如同迎风绽放的花蕾,鲜亮好看。林还山的父爱有了着落,把喜喜当作命心肝。春天,带她采野草莓,夏天,带她摘毛桃子,秋天,带她捡板栗子,冬天,带她挖地蚕子。这些山里的野果,虽说比不上从街上买回的糖果,喜喜却吃得津津有味。每每看到喜喜天真烂漫的笑脸,林还山的苦累就像冰雪遇上春风,马上融化了。唉,只是人生无常,天意从来高难问啊。这么多年来,还山大爷想不明白,山神老爷为啥送给他一朵谎花,最终残忍地把喜喜的小命拿走了。

太阳落山,山谷幽暗,老屋基的野草丛中升起瘆人的凉气。尖嘴婆叹息,喜喜和我家毛妹同一年生下来,哪晓得她的阳寿那么短,才十一二岁就去了。

还山大爷听得白果树叶子落在草丛里,像他眼里纷纷洒落的泪水,在空寂的山谷里溅起轻微的回响。这是命啊。他想起出事前的那些年,疯端公常神经兮兮念叨,老君山剃光头,山神爷栽跟斗,分明就是山神爷借了疯端公的嘴,说出那场惨祸的预言。

那一年,气候反常,天摇地动,灾祸连连。开春后的倒春寒冻死了林泉村的竹子,老父母没捱过寒流,在短短一个月内脚跟脚去了阴曹地府。八月,一场大地震震动方圆数百里,老君山的鼻子都给震掉了,滚落到天梯口,成了一堆碎石。家家屋瓦坠落,林家屋后的石墙给震塌了一段。九月初,本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却突然间乌云翻滚,雷公火闪,仿佛天河决口,暴雨轰隆隆倾泻下来,整个世界成了魔鬼疯狂捣乱的舞台。那段时间,公社组建基建队修建通往林泉山的公路。整个路段,最要紧的是打通险要的龙嘴岩。林还山是基建队成员,正好在龙嘴岩参加大会战,侥幸逃脱一劫。侄儿林得富福大命大,头天下午进中学读书,躲过了灾难。

第二天,尖嘴婆和男人李吹吹趟着齐膝深的泥水,赶到龙嘴岩给林还山报信,又跑到中学去叫林得富回家。两叔侄发狂般跑回林泉村,哪里还有熟悉的家的影子。老君山亮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就像巨人被活生生扯下大块皮肉形成的血淋淋伤口。老屋基上堆起上万方土石,正是湿漉漉的新坟。这一幕,像锋利的刀子刺进林家叔侄的心脏,两人血泪崩流,哭声在沟谷里回荡,震落一场暴雨。三十多年来,在无数回梦里,林还山听得崩流呼啸而下,隆隆巨响震破了耳朵,无边的黑暗像崩流飞泻的泥石,把他卷进令人绝望的恐惧之中。

哥,天快黑了,走吧。尖嘴婆唤还山大爷。她胆小,不敢走夜路,要姐哥送她到坎下有灯火的院落。还山大爷和尖嘴婆踩着满地落叶,朝坎下走去。独眼狗拖着尾巴默默跟在主人身后,就像老人投在林下的黑色影子。

鸟儿们驮着夕晖归巢,山林间满是鸟群的鸣唱和羽翅带起的呼啦啦风响。

4

林得富搭载着侯二秃下山,虽是一路颠簸,车速倒快得像石头滚下陡坡。摩托车开进林得富家的院坝,两人全身裹满灰,那样子活像大灰狼。林得富的老婆给他扑打身上的泥灰,招呼屋里的儿媳,快点打两盆热水来。儿媳怀了孩子懒得动,答应了婆母,却还是呆在堂屋里看电视。林得富只好自己动手打水洗脸,对侯二秃说,动作麻利点,免得朱小林不歇气地打手机催我们。

林得富的家在下场口,一楼一底大砖楼,楼面灰蓬蓬的,早已没了当年引得全乡人称羡的鲜色,显得老气横秋。说起这栋砖楼,不得不提起老屋基那场天灾。

垮崩流那一年,站在老屋基,林得富流干了眼泪。穷山恶水就是收命的阎王,一下子把四条鲜活的人命卷进死神的喉咙。这里哪能住人啊!少年林得富暗下决心,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自己也要搬出林泉村,搬到没有崩流的平阳大坝去住家。初中毕业,他被推荐上了高中。叔叔林还山尽了责任,供他读书。他觉得自己到底不是读书的材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背着铺盖回了林泉村,跟叔叔住在老君山下的简易木棚里。林泉村缺文化人,他一回村,就当上队里的会计,没两年,升为队长。土地下放到户,队里分了山林和田土。他先是砍树烧炭,却跟叔叔吵开了。林还山说树林保水土,砍树必得引发崩流,硬是挡住林得富的斧头,保住大片青林。林得富一气之下,跟叔叔分开过活。他把自己分得的林子砍光,卖了一笔钱。接着,他认识了山外来的木材贩子,由他做主,卖了生产队的保管室,他又分得一笔款子。别人买卖木材能赚钱,自己为什么不去做木材生意呢?于是,他丢下地里的庄稼,专门跑起生意来。林业局在龙嘴岩设了木材检查站,林得富的木料要出山,没有先前那么容易了。有一回,一个戴蛤蟆镜的年轻人挡了林得富一车木料,急得林得富满头冒烟。他认得检查站新来的这个小伙子,是林业局副局长朱茂林的小儿子,名字叫朱小林。他壮着胆子约朱小林到街上饭馆喝酒,朱小林爽快答应了。酒桌上,朱小林摘下时髦的蛤蟆眼镜,指头叩着桌面,问林得富,你一个人能把林泉山的木头吃完吗?林得富盯着朱小林,等他说下文。朱小林一笑,我们打伙做木头生意,得行不?林得富哈哈一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生就一副财神像,能跟你合伙,我求之不得啊。一顿酒喝热了两个年轻人的心肠,敲定了合作计划,林得富包买卖木料,朱小林包过关。两人的合作就像左手和右手那样协调,不到一年,都成了乡民眼中的有钱人。宁要街上一张床,不要乡下一院房,林得富下决心要在街上安家扎根,他坚信,钱包好似梧桐树,凤凰必来攀高枝。林得富穿西装打领带,手腕上亮出一块大手表,成天在街上转悠,一双眼睛鼓得像牛铃铛,专看街上的妙龄少女。没多久,他看上了住在场口的胖女子,找人说媒,大把花钱,打动了女子的芳心。林得富第一个搬下林泉山,跟街上女子成了亲,掏钱修起全乡第一栋私人砖楼。跟一大片低矮的瓦房比起来,新楼高大鲜亮,像乞丐堆里站着的绅士,吸引了全乡老老少少的眼珠。林得富最满意的是,走在平展的街上,不再担心哪天垮崩流夺人性命,心里踏实了。但是,在恨林泉山偏远闭塞爆发灾害的同时,他也很是舍不得满山丰富的出产。因此,他一直把户口放在林泉山,山上的树木和野兽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滚滚财源。十多年前,他常把乡上领导请到家里吃吃喝喝,如愿当上了林泉村的村长。林得富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作主张以林换路,拿集体的山林做抵押,到银行贷出款子,然后,他和朱小林借口为村上修路,把集体林权划到自家名下。玩了这样一个“空手道”,真是肥上添膘,林得富成了全乡的首富。要不是偷猎误伤了李毛娃,林得富哪会沦落到给朱小林当跑腿子,早该拆了旧楼修新楼,让乡里人嫉妒得眼珠子通红。

洗过脸,换了衣裳,林得富倍感神清气爽。他爬进阁楼,提出一只鸟笼,递给侯二秃,说,头一批白果树是偷运出去的,算是净赚,这回要弄几十根树运出县去,木材检查站那一关不好过,必须找姓马的帮忙办手续,孝敬财神,得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侯二秃吞吞吐吐,前几天网到这只画眉,你稀罕得不得了,也舍得送人啊?林得富呵呵一笑,你没听说啊,有的人为了求官求财,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送,一个小小的雀雀,算个球啊。两人叼着烟,相跟着朝深山风味酒家走去。

乡场紧紧依傍着一条省道,南来北往的车辆多,带旺了人气,街景显出山里凤凰的风姿,土气中掺杂着繁华。人气最旺的地点,是靠近乡政府的深山风味大酒家。这家餐馆的招牌菜全是野味。老板胆子大,除了不敢卖熊猫肉,其他的野生动物他都敢高价收购,然后以更高的价格把动物尸体送进食客的胃肠。正因为这不能说破的“风味”,餐馆招徕了众多食客。席间,要是有人好奇地问,从哪里整来这么多国家明令保护的濒危动物?请客的人都会笑答,野物都是自个儿不小心从岩上滚下来摔死的。餐馆声名远扬,甚至有省城的客人专门开车来品尝野味。餐馆老板发了横财,一鼓作气,投资开了茶楼和洗脚房,整个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当然,这里的小姐也不错,算得酒家的另一种“风味”。这一带有钱人办招待,最有面子的,就是带客人上深山风味来。

天快黑了,酒家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像小姐们抛来抛去的媚眼,惹得好些行人意乱神迷。林得富和侯二秃跨进酒楼大门,径直上楼,推开贴着“财源滚滚”牌子的雅间房门。

朱小林早就约上马副乡长到了酒楼,两人在雅间里边抽烟边摆闲条,满屋的烟味浓得像粪池里的臭气,熏得两个陪侍的小姐不时在鼻子前摇手。马副乡长的脸相和他的姓氏很吻合,一张长条脸,两只尖耳朵,仿佛是传说中阴间勾魂的牛头马面。而朱小林长得肥头大耳,整个脸型活像猪头,最显眼的是左脸一道长长的疤痕,经灯光一照,活像蛔虫盘在脸上。

林得富先打出一串哈哈,给朱小林报告,我原以为李毛娃要记仇,不得给我们借道,结果呢,还是你说得对,钱能通鬼神,那小子看到钞票比抱着女人还要欢喜,爽快答应了。

侯二秃一双眼睛笑成两条细缝,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把鸟笼递给马副乡长。马副乡长拉开布帘,凑近笼子细看。那鸟性子暴烈,久困竹笼里,不停扑腾。此刻,鸟儿骤然见光,一跃而起,伸出尖嘴,对准马副乡长的鼻子狠狠一啄。马副乡长的鼻尖立刻冒起一粒肿点,像红头苍蝇趴在鼻子上。两个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尖声细气说,马哥,鸟儿亲错地方了,该亲你的嘴才对。

朱小林开怀大笑,你两个说得对,该亲马哥的嘴巴,今晚上,你们可要让马哥亲个够啊。

林得富说,马乡长,这鸟嘴尖,爪子锋利,是斗鸟的好材料,驯好了,会是打擂的高手。

马副乡长揉揉鼻尖,嘿嘿一笑,你是识货的行家,我看这画眉骨架不错,真是金贵的好鸟。

侯二秃叹道,好雀雀多,就是不好逮。说来也怪,那些画眉子好像晓得林还山在保护它们,都往他的林子里飞。我在他的林里偷偷布了几张网,和往回一样,遭他拿刀把网子砍得稀烂。

林得富说,明天找幺爸要白果树,肯定又要遭他日绝。他专门跟我打对台,断了我的好多财路。有一年,猫猥子狗猥子特别值钱,我在他看护的林里安夹子套了一只,被他挥着棍追着打,一直从坎上撵到坎下,差点没打断我的腿杆。

侯二秃说,唉,在我们林泉山,你那幺爸是鸡屎藤缠腰杆,臭了一团转。

林得富不想把话题扯远了,说起正事,问朱小林,这一回要是我的幺爸还是不准动树子,咋个办?

朱小林招呼小姐斟酒,慢悠悠说,林大爷毕竟是你的亲老辈子,我们还是要先礼而后兵。但是,不管林大爷如何耍横,那片白果树,我们是一定要挖的!明天,我们按原计划行动,看看火色再说。

林得富应了一声,我已经安排好了推土机和挖挖机,明天一早上山。

朱小林举起酒杯说,那就好啊!来来来,先喝一杯,祝大家都发大财。

马副乡长“嗞”一声喝干第一杯好酒,脑壳偏向朱小林,说,我接到林业局通知,这段时间,全县好多地方都在买卖白果树,要我们严查严办。

朱小林把一块红烧老熊肉轻轻放进马副乡长的碗里,嘿嘿一笑,马乡长,你尽可以公事公办啊。不过,这么多年,我们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你就用不着在老弟面前打官腔了。你跟局长是老交情,只要你去找他,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哦。这回嘛,我们还是按老规矩,按股子分钱,决不让你老哥吃一分钱的亏。

马副乡长点点头说,那好,我明天就进城去帮你办事。

朱小林亲热地拍拍马副乡长的肩头,小声纠正他的话,不只是帮我,也是为你自己。

侯二秃喝酒上脸,才喝了两杯,他的面皮就红得像猴子屁股了。他晃着脑壳抱怨,自古以来,靠山吃山,天经地义,我硬是想不明白,政府颁布一些法令,不准我们砍树,不准我们打猎,加上林大爷装神弄鬼,说是毁了山山神发怒不得了,整得我们坐在金山上受穷,这到底是啥道理嘛。

酒精点燃了马副乡长讲话的兴致,他喷出一串烟圈,用手指叩着桌沿,给侯二秃讲起大道理来。候村长,你不晓得全世界的生态危机有多严重啊,不说啥子臭氧层冒出大洞小眼,就说我们乡吃水这件事,你就该明白国家的政策没有错。我们祖祖辈辈吃大河里的水,雪山下来的水,清亮得像烤土灶酒流出的第一股白酒,那味道比红萝卜还甜。二十几年前,上游建起一座纸厂,直接把污水排进大河,河里淌的全是又黑又臭的毒水,河面漂浮大团大团的白泡泡,那水连洗衣服都用不得,哪个还敢喝?乡上没办法,只得集资到林泉山侧边的清溪沟去引水。哪晓得,不到两年,清溪沟山上的树被你们砍光了,山沟断流了,场镇上又没水吃了。乡上再次集资,跑到你们林泉山引水,这才有了清水喝。但是,每年夏天,到处山洪爆发垮崩流,堵塞溪流,冲断水管,又没水吃了,害得场镇上的人提着塑料桶满世界找水。说句良心话,遭你们咒骂的林还山,乡政府还真该表扬他呢。

朱小林顺着马副乡长的话说,我父亲从林业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时不时还念起林大爷的名字,夸他护林有功。只不过,话再说回来,山上那些树木和野物,就算我们不去整,其他人照样会整得一干二净。与其眼睁睁看别人吃肉喝汤,还不如我们连锅都给他端上跑了,自己图一个荣华富贵,不枉在世间潇洒走一回。

林得富连连点头,这世道真是有钱人的天下,像我幺爸那种人,穷了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朱小林说,富贵险中求,讲良心是整不到大钱的,冒险的事情利润最高。马乡长,等到这笔生意做成,我们一起到城市去买房,城里要啥有啥,不会让你提着塑料桶找水喝啊。

马副乡长站起来说,我坐在副乡长的位子上,高调必须唱,大话也要说,至于说整钱,大家的心思没啥两样。

两个小姐抿嘴一笑,齐齐端上酒杯打趣说,马哥说一套做一套,比我们这些小姐还不要脸。朱哥要我们把马哥照顾巴适,来来来,我们敬朱哥和马哥,干了哈。马副乡长和朱小林哈哈大笑,一人搂住一个小姐,喝了好几杯交杯酒。

好酒助兴,众人激情燃烧,推杯换盏,吵吵闹闹。雅间里空气污浊,令人窒息。角落里,那只画眉鸟在黑黢黢的笼子里吃惊受怕,扑腾乱撞,竟给撞死了。

5

还山大爷回到自家院坝,搬了一块小石板,挡在鸡圈门上。独眼狗这两年老得厉害,给累得趴在地上伸长舌头喘粗气。独眼狗是窝羌狗和当地土狗的杂交后代,跟着还山大爷将近二十年,已步入犬类的暮光岁月。

这天是农历十五,月亮正从老君山探出半张脸,亮汪汪的月光给山峰镀上一道银边,勾勒出太上老君静穆的神情。月朗星稀的夜晚,还山大爷熬不过寂寞,爱到石潭边坐上一两个时辰。山神是这方山林职位最高的神,林泉山的山神庙原本建在石潭旁边的大岩窠下,周围挺立着十多棵老松树,古松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山神。石砌的老庙里,供着石雕的山神爷,面相既勇武又慈祥,满身披挂着山民还愿送来的红布。山神爷旁边,山民们还供奉了一尊采神,也是青石雕刻而成,与山神一样,因为时代久远,身上布满了苔斑。前些年,还山大爷在老屋基转悠,居然发现野草中隐藏着采神的头。他把采神刨出泥土,重新摆放在石潭旁边的石台上,给采神搭了一个石龛。

还山大爷的名字和山里人信奉的神灵扯得上关系。他出生的那一天,父亲在野猪城打回一头黄麂子,这得算是“大鹿”了,于是请来疯端公帮忙做还山的法事。还山是林泉山这一带山民祖上传下的规矩,打猎和采药的人家,家里都供有五猖神和采神,不过,这两种神却都要听从山神差遣。猎人分打鹿子和吊鹿子两种,打鹿子用火枪打,吊鹿子用绳索套,他们得了大的猎物,必须在堂屋的神龛前杀一只红公鸡敬五猖神和采神,如果公鸡垂死挣扎的情状跟猎物死去的情形大致相似,打出的卦象也能依次出现阳卦、胜卦和阴卦,说明神灵允许他打这只野兽,那死兽也会顺利转世投胎。如果情况相反,说明神灵很生气,必须重新杀鸡祈祷,直到卦象符合要求,否则,神灵会降灾惩罚这家人,那报应甚至会造成家破人亡的惨祸。那一天,疯端公烧香化纸,连打三卦,卦卦吉祥,不由得呵呵大笑,说林家得了神灵庇护,要行好运。话音刚落,林家祖婆就来报信,说孙儿媳妇生下一个儿子,至少有八九斤重,壮实得很。林家摆酒庆贺,席间,林还山的父亲求疯端公给新生小儿取个名字。疯端公捋了捋颏下花白的胡须说,你家老大开山取财,老二还山敬神,就叫还山吧。

疯端公身材瘦小,但精力旺盛,说话钢声响,走路一阵风。一年四季,疯端公的衣着打扮毫无变化,头上包裹黑布帕,穿一件琵琶襟长袍,布腰带左边挂一只牛角号,右边挂一个装酒的竹筒,小腿上缠绑腿,脚上登一双棕包脚的竹码子草鞋。疯端公一生没有娶亲,为人处世率性不拘,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嬉笑怒骂,在乡人眼里十足是个疯子。林还山小时候,喜欢看疯端公走这家串那家给村里人跳神。每次做法事,疯端公头戴五佛冠,身穿大红袍,鼓腮瞪眼,吹响牛角号,仿佛号声一响,神灵就附上他的身体了,用尽力气跳来跳去,都没见他疲累过。疯端公念咒语的语速极快,林还山根本听不清疯端公念的啥。祖婆给林还山说,在古代,林泉山是羌人的地盘,疯端公叽里咕噜念的咒语,可能就是老羌人传下来的番话。林还山喜欢看疯端公挽诀,他的十根指头灵活多变,挽来挽去,像手巧的女孩子飞针走线绣罗帕。耳濡目染,林还山跟小伙伴玩耍时,也学着跳神挽诀,结果被父母大骂,不准他学跳端公。林还山的父亲喜欢打猎,这爱好既能满足男人好勇尚武的天性,也能给家里带来收获,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林还山十一二岁时,父亲就带着他和哥哥林开山进野猪城吊鹿打鹿,久而久之,林还山练就一流的枪法,不再是“十次打鹿九次空”了,进山都会有或大或小的收获。好几回,林还山打到大鹿,满心欢喜跑去给疯端公送肉。疯端公连连摆手,长长叹一口气,吃肉就是杀生哦,罪过罪过。林还山心里暗笑疯端公假慈悲,说,山大林大,野物多的是,打不完的。疯端公眯着眼睛摇头说,野物和我们人都是命啊,人吃野牲肉,就跟嚼自己身上的肉一样,疼哦。

解放后过了几年,全乡搞合作化,林家在土改时分得的土地山林全都入了社。每到夏天,玉麦开过顶花,腰上长出嫩包谷,挂出粉红的缨须,全村的劳力都要上山搭窝棚守护庄稼了。无奈野兽的队伍庞大,特别是“野猪城”里的大队野猪,根本不惧怕村民敲锣打鼓弄出的声响,每晚都要闯进玉麦地里撒野。好好的庄稼,遭野兽糟蹋得不成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哦。各地把兽耗的情况向县上汇报,县上汇总数据,认为兽耗是影响粮食产量的最大祸害,于是,向地区报告,要求发动民兵消灭害兽。在地区的统一指挥下,与野猪城连界的三个县同时发动了大规模的打害兽行动。乡上派来年轻的武装部长朱茂林,带领林泉村民兵围剿野兽。林家两兄弟和他们的好朋友李吹吹都被编进民兵队伍,各自牵上纯种窝羌狗,跟随乡上的上百个民兵进了野猪城。

连续打了十多天,野兽的尸体堆积如山,苍苍茫茫的原始森林里,到处飘荡着动物的血腥气。就在朱茂林下令收兵的时刻,几只窝羌狗全都大叫起来,躁动得很,不住拿爪子刨地皮。林开山大喊一声,还有大家伙!李吹吹侧耳谛听,点头说,我好像听到绝命岩那边有豹老倌叫。朱茂林大笑起来,县上通报,那两个县打死十多头豹子,我们却还没打到云豹,这下好了,我们要立功了。众人放狗追寻云豹的行踪,人人争先,朝绝命岩方向奔去。在狂奔的途中,林还山分明听到耳边有一股股阴风在低沉地啸叫,这让他心头冒出不可遏止的不祥预感,他竟然不由自主打了好几个寒颤。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狗群撵出三头云豹,猎人们步步逼近,猎狗疯狂吠叫,距离豹子已不足五十米。一家大小三头豹子,全都被狗咬伤。雄豹走在前头,小豹子紧紧贴着母豹,豹子无路可逃,最后被民兵逼上绝命岩的悬崖,崖下是万丈深渊。朱茂林发令,开火!众人一起扣动枪机,枪声在林中引起巨大回响。林开山打中雄豹的腰身,李吹吹打中了母豹,林还山的手微微一颤,射出的铁砂子擦着小豹子的头皮飞过去。雄豹踉跄着晃了晃,但很快稳住身子,它回转头,发出长长一声嚎叫,叫声雄浑、高亢、凄厉,包含无尽的悲伤,划破森林,冲破浮云,一直传向冥冥渺渺的天宇深处。就在人们愣怔的瞬间,雄豹纵身一跃,飞向深不见底的沟谷,紧接着,母豹也长嗥一声,跌下悬崖。剩下一只小豹子,像孤苦伶仃的孩子,呆望着父母舍身的悬崖。窝羌狗齐齐扑上去,不再畏惧山中之王的威风,按住小豹子一阵撕咬。小豹子全身是血,它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挪动脚步,也一头栽下绝命岩。

岁月无痕,时光却可以沉淀在记忆最深处的忘川。至今,还山大爷清晰地记得三只云豹跳崖的情景,而最让他感到心悸气紧的是,在云豹灭绝的十多年后,疯端公也从绝命岩上挺身一跃,自杀身亡了。

在这个深秋的月夜,月光透过四亮八敞的门窗和竹篾墙,照进还山大爷的小屋。坎上从来没通电,还山大爷早已习惯了黑灯瞎火的生活。平常,他借着火塘的火光煮晚饭,点一盏清油灯照明。今晚,月明如昼,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独眼狗蜷在火塘边,好像睡着了。还山大爷从残破的神龛上取下牛角号,提起枣木棍,出门到石潭去。牛角号是疯端公在出事前送给林还山的,奇怪的是,朱茂林派民兵在疯端公的茅屋里搜法器,却一件也没找到。

打害兽那年,民兵对野猪城的各种野兽实施大屠杀,人们欢天喜地抬上战利品回村。疯端公穿戴上做法事的服装,拿着全套法器,找到乡武装部长朱茂林,说,你们打了这么多“大鹿”,特别是云豹,祖祖辈辈没哪个打鹿子敢猎杀,肯定把山神得罪了,得赶紧做一个大的“还山”法事,免得林泉村的人遭遇祸事。朱茂林哈哈大笑,对疯端公说,我们干部不信鬼神,也不允许你搞封建迷信,你就莫在这里闹笑话了。疯端公却不识趣,朝着死豹子念经挽诀。朱茂林不耐烦了,大声武气吼疯端公,野兽糟蹋粮食,我们打死野兽,是为民除害,咋个跟你的山神扯到一起了呢?要是真的有山神,那它为啥不把野兽管束住?一帮年轻人哄笑起来,只有林还山心里疑惑到底有没有鬼神,笑不出来。

那是一个快速运转的时代,合作化后,紧接着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大跃进,农业学大寨,各式运动一个接一个,轰轰烈烈,地动山摇,人们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随着时代的节奏高速运转起来。大炼钢铁那阵子,县上的土专家到处找矿石,发现林泉山的石头含铁,是全县仅有的铁矿区。于是,林泉山成为全县的主战场。一下子,各路大军汇集林泉山,开山炸石,砍树烧矿。由于是土法炼铁,下面铺一层木柴,上面铺一层石头,一层层堆码起来,形成高大的露天烧铁场。这次,朱茂林当上了青年突击队队长,他们把林泉山的树木全都砍倒了,老君山顶峰上那些数百上千年的老树,也没有一根树逃过年轻人手中的锯子和斧头。疯端公痛恨公家毁光了林泉山的山林,他跑到工地上,敲着羊皮鼓,边跳边唱,老君山剃光头,山神爷栽跟斗。这场闹剧的结果是,县上领导当场把疯端公定为破坏大炼钢铁的坏分子,命令朱茂林和民兵将疯端公绳捆索绑,押送到乡上关起来。从此,疯端公成了“五类分子”中的一员,每当大队开会和逢年过节,他都得跟其他地富反坏右一道,为集体背运烤火的烧柴。但是,疯端公并没有学乖变好当顺民。生产队毁林砍火地扩大粮食种植面积,大队在林泉山砸石头办石灰厂,公社组织劳力进野猪城伐木办林场,他都要跑来拦住众人,眯紧眼睛边敲羊皮鼓边唱,老君山剃光头,山神爷栽跟斗。一九七0年代批林批孔,县上要求各地要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恰好公社发生了一桩命案,邻村有个端公给人驱鬼治病,耽搁了病情,病人死了。当上公社书记的朱茂林拿这件事做文章,派遣基干民兵把全公社的端公抓起来,集中在公社开批斗大会。疯端公真是疯了,他紧闭双眼,当众念起咒语,惹得会场上一阵哄笑。朱茂林在主席台上高喊,大家不准笑,这就是阶级斗争,我们必须粉碎阶级敌人的进攻。他命令民兵把疯端公关进群专所,决定第二天送到县上,起码要给疯端公定一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那晚下半夜,疯端公嚷着要上茅厕解手,趁着民兵给他松绑的当口,他转身猛地推倒民兵,像挣脱绳套的猛兽,翻过公社大院的围墙,逃跑了。朱茂林带人紧紧追赶,竟然追不上瘦小的老头。疯端公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地,逃回林泉山,跑进野猪城,爬上了绝命岩。朱茂林想吓唬疯端公,叫民兵朝天开枪。就在砰砰枪声中,众人看见疯端公张开双臂,像一片落叶,飘进雾气腾腾的深沟里。

疯端公死了。公社革委会给疯端公定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让林开山叫上几个社员草草掩埋了事。公社收缴了全乡端公的法器,搞了一个阶级斗争展览。人们在疯端公的破屋里没找到一件法器,却从夹墙里搜出画符的手抄本,展览后,跟其他端公的法器一起,一把火烧掉。林还山猜想,也许是疯端公对自己的命运有预感,因而事先把祖辈传下来的法器埋藏到什么地方了。想起疯端公生前教自己认草药,给他治过病,帮他禳过灾,他觉得该给这个好人做点什么,于是,到坟头给老端公烧香化纸。坐在低矮的坟堆前,林还山默想,疯端公到底为啥要用那样决然的举动告别人世。连年战天斗地,林泉村的落后面貌似乎并没改变,原本熟悉的家园反而变得破败荒凉了。林木砍光了,老君山光秃秃的,瀑布断流了,林泉溪只剩下一脉细流。春天闹旱灾,夏天闹洪灾,原本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却成了穷得叮当响的贫困村。也许,疯端公过于留恋过去的好景致,却对眼下的苦难生活彻底绝望,这才走了绝路吧。

林泉村的灾难接踵而至,林开山和李吹吹的死,让林还山陷入苦思冥想,从一件件偶发事故中,他深信了疯端公常挂在嘴边的因果报应。大集体时代,家家饭桌上少了油水,村民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日子过得够清苦了。每到农闲,林开山总要带上几个猎人进野猪城打鹿,想给家里人改善伙食。但是,自从打害兽后,野猪城的野兽越来越稀少,云豹灭绝了,狗熊难见踪影,就连过去最常见的野猪也全都销声匿迹了。每次空手而归,大家都很泄气。李吹吹凑近林开山说,家里人都在喊饿,真想立马打到大鹿,好好吃一顿。林开山说,你有啥办法?李吹吹嘿嘿一笑,我们干脆放一回黑山,肯定能打到野物。林开山反问李吹吹,你不怕犯了山神的忌?李吹吹给林开山递上一支劣质纸烟,笑着说,我们拉了那么多野物命债,还在乎再多杀几个?林开山自小胆子大,点燃烟猛抽一口,说,那就试试看。

在林泉山,一直流传着放黑山的古老传说。猎人进山先给五猖神烧纸打口风,如果五猖神答应帮助猎人,便会在山林里做法,使得山林笼罩上一团黑气,林中电闪雷鸣,野兽受到惊吓,到处乱窜,自然会撞到打鹿子的枪口上。这就叫“放五猖黑山”。林中的野兽被打惨了,眼看要断种绝代,便一齐逃到山神那里去告状。山神听了野兽的哭诉,大为震怒,于是派人四处捉拿五猖神,要治它的罪。五猖神心中害怕,东躲西藏,最后实在藏不住了,就用红布把自己包起来,不声不响躲进神龛的角落里。山神找不到五猖神,就警告猎人:以后谁要是再“放五猖黑山”,就要他绝儿绝女。不过,林开山当上大队干部,接受了朱茂林的说教,渐渐地,不再那么相信封建迷信。他放大胆子放了黑山,果然打到几头野猪和盘羊。尽管心里很忐忑,肉香最终驱散了恐惧,他抛弃了祖辈传下来的还山那一套把戏,只管放纵地猎杀凡能捕杀到的野生动物。

山神的报应毫无征兆,却来得凶猛,让人猝不及防。泥石流埋了林开山,让林还山知晓了山神性子的暴烈,心里生出敬畏。林开山死后十多年,李吹吹和儿子李毛娃到野猪城偷砍木头卖给林得富,好好一个大太阳天,哪像要出祸事的样子?两人把木头放下溜槽,低头拿杠子撬木杆。溜槽正是当年垮崩流形成的巨大豁口,从山头直通山底,人们为了省力,把树推进溜槽,树自个儿就滚下山了。突然,老君山垮干岩,几块石头砰砰滚下,不偏不倚砸上李吹吹的后脑勺。林还山和村里人抬着李吹吹往乡上的医院送,走到龙嘴岩,李吹吹咽气了。尖嘴婆哭得死去活来,却哭不回李吹吹的命。下葬时,尖嘴婆把唢呐放进棺材,哭着说,你这死鬼是个喜乐神,到那边去吹你的唢呐吧。李吹吹的死,让林还山疑神疑鬼,莫非是野猪城那些惨遭残杀的生灵索命来了?看来,山神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千万冒犯不得。

浑圆的月亮升上半空。两三片浮云缓缓漂移,像仙子在天庭的花园里轻摇莲步。素净的月色与清凉的夜气搅合,营造出亦幻亦真的仙境。秋气寒凉,蝉和草虫早已噤声,山林里格外寂静。还山大爷走出小屋,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老了,身子骨抵不住高山的寒气了。他紧了紧布腰带,扎紧领褂子,踢踢踏踏朝石潭走去。湿气在林间氤氲出薄薄的烟岚,草木散发出清香,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儿的梦呓,更衬出大山的安谧。月光透过林梢在水潭撒下大把银片,晃人眼睛。还山大爷在潭边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眯着眼看月影林荫下的石龛。原来的老松树被人们砍了,树桩也让泥石流冲走了,如今,石潭四周植被恢复了,生长着杂木灌丛,还山大爷栽植的几棵白果树,树干已有碗口粗。采神藏匿在石龛的阴影里,看不清模样。还山大爷看惯了采神,能从幽暗中感受到采神的灼灼目光。他从采神联想到疯端公,每次跳神,疯端公眯着眼吹响牛角号,敲起羊皮鼓,不到几分钟,仿佛就有神灵附体,那双眼睛竟如乡场铁匠铺的炉火那般炽热发亮。还山大爷轻轻摩挲牛角号,号角被月光一照,锃亮中泛着幽蓝的光影。他把牛角号凑近嘴唇,深吸一口气,鼓圆腮帮,吹响了号角:

呜噜——呜噜——

号声低沉,绵长,带着一点哭腔。在万籁俱寂中,号声由近及远,蜿蜒盘绕,唤醒在梦乡边缘徘徊的山神树妖。月光照耀,凉风拂送,似乎真有幽灵在林间飘荡。还山大爷瞪圆眼睛,渐渐地,就像撩开了梦的帷幕,他的眼前果然出现了魅影。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人。疯端公骑着云豹走在前头。杜香芝牵着喜喜的手,跟在疯端公身后,母女俩头戴白果叶做的花冠,好像真是成了树精。林开山还是那般强壮,绝命岩下的小云豹紧贴着他,就像宠物依偎着可靠的主人。而李吹吹仍是笑嘻嘻的,他卖力地吹着唢呐,只是听不到一丝声响。众多魂灵笑意盈盈,在还山大爷的面前自由行走,毫不畏怯。疯端公朝着石龛磕头作揖。石龛喷出一团五彩缤纷的烟雾,在林间急速旋转,倏忽落到地面,竟化身为鲜活的采神,友善地向众魂点头致意。喜喜跑过来,轻轻牵起还山大爷的手。还山大爷感觉自己的心魂突然变得十分灼热,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他的灵魂挣脱躯壳的束缚,飘到杜香芝身前。他惊奇地问杜香芝,大哥害了豹子,他们咋处在一起了?杜香芝浅浅一笑,疯端公说,众生平等,无贵无贱,生而无恨,死而无怨。喜喜咯咯笑着,把白果叶花环套在还山大爷头上。蓦地,像川剧表演变脸那样,疯端公转身一抹脸,摇身一变,变成了山神,只是服饰没变,照样戴着五佛冠,穿着大红道袍。哦呀,疯端公活着时敬山神,死后魂魄竟化作这方土地的山神了。山神和采神微微举起双臂,飞了起来。众魂跟着神灵高飞,掠过老君山,掠过绝命岩,在月色溶溶的野猪城上空飘飞。喜喜伴着还山大爷一起飞翔,她圆圆的笑脸上,两个酒窝仍是那样可爱。还山大爷在这片土地上穿行了一辈子,却还从来没有从空中俯看过苍莽的森林。林子多美啊!山如螺髻,溪流如练,树木繁茂,花草飘香,禽兽酣眠,虫豸蛰伏。喜喜笑嘻嘻地说,爸爸,幸得你保护了树林,动物才有了家,我们的魂魄也有了家。还山大爷猛然间想起白天尖嘴婆说的话,却不由得叹气,唉,我最怕林得富他们贪财,要来破坏山林啊。喜喜听了这话,猛然收了笑容,爸爸,要是没了林子,这么多命保不住,山神爷又要降灾啊!还山大爷想说几句话安慰喜喜,却感觉喉头发痒,猛咳起来。这一咳,让还山大爷陡然坠落云端,重重摔到地上。他揉揉眼睛,看见牛角号掉在脚下,自己在露天里不晓得睡了几个时辰。

月亮偏西,月色晦暗,天地混沌。坎下,隐隐传来公鸡一声接一声的啼鸣,驱散了还山大爷的幻觉,眼前除了实实在在的景物,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6

清早,浓雾弥漫,白头霜覆盖在草木和菜叶上,山间寒气逼人。还山大爷受了风寒,不住咳嗽。他从柴棚里抱出干柴添进火塘,干柴熊熊燃烧,屋里暖和了。老人到坡上、沟边扯了几样草药,连同干姜、木瓜放进瓦罐,不一会儿,小屋里飘起浓浓的药香。茶壶里的水烧开了,还山大爷泡上一大盅白茶,边啃火烧馍边喝茶。独眼狗嚼了一块火烧馍,好像给哽着了,跨出门槛去找水喝。

喝过药,已是半上午了。雾气丝丝缕缕散去,山间的湿气凝聚升腾,形成云团。太阳隐藏在云雾里,淡淡的一团亮光,像病人的脸。房前屋后,露水嘀嗒作响。鸟儿们掠过林梢,开始为一天新的生活奔忙。

还山大爷从门后拎起镐头,打算去挖山药。尖嘴婆胃气弱,还山大爷常送山药给尖嘴婆补脾胃,他自己也喜欢炖山药吃。正要出门,却听得独眼狗叫唤,分明是有生人来。除了尖嘴婆,还山大爷没别的客人,来人会是谁呢?他顺手抄起木棍,出门张望。

林得富和朱小林踩着结霜的荒草,爬上了天梯。由于走得急,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头上的热汗化成水汽,冒起白烟。林得富讨厌独眼狗,见狗叫着要扑过来,他骂一声豹壳子,捡起土块打狗。独眼狗躲过土块,赶忙躲在还山大爷身后。还山大爷盯着两人,想起昨晚喜喜托梦,不由得皱紧眉头。林得富立马换上笑脸,喊,幺爸,我想跟你说个事情。他把装满礼品的塑料袋塞给还山大爷,不需还山大爷招呼,大步跨进小木屋,在火塘边坐下。

朱小林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给还山大爷递上一支香烟。还山大爷摆摆手,不接。朱小林毫不介意,顺手把烟递给林得富,自己也点上一支,用力吸一口,长长吐出一串烟雾,好像把全身的疲乏给吐了出去。

幺爸,我今天来,是想接你下山,住到街上我的家里去。林得富揭开鼎锅,看锅里残留的山药汤,说,你的日子过得这么苦,我这当侄子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你不晓得,乡里乡亲都在背后骂我忤逆不孝呢,我只剩下你这一个老辈子,把你独自丢在荒山上,我心里愧疚哦。

朱小林在一旁唱帮腔,是啊,林表叔,你这侄儿现在日子好过了,他真该把你接到街上去享福呢。

还山大爷低下头,闷声闷气问,咋个搬嘛?

林得富笑了,我们把山上的林木卖了,在街上修新楼,让你好好安度晚年。

还山大爷抬头盯紧林得富的脸,你娃硬是不放过林泉山的树林,要把这山剃光头啊?

一团黑云笼罩在林得富脸上,他气鼓鼓地说,幺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硬是成了死脑筋,满山的树木变不成钱,你咋过得上好日子?

朱小林劝林得富,好好跟你幺爸说啊,他的山林迟早都是你的财富,你着急什么嘛!

还山大爷站起身,说,我晓得,你们想挖山上的白果树。老屋基的树,是祖先留下来的,要是挖断了那里的脉气,林家后代儿孙都要遭殃。坎上这些树,是我亲手一根根栽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劁一根枝桠,你们就更别想来抢走。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听得出真话假话,也不贪图啥子享福,你们走吧。

林得富还想再发几句牢骚,被朱小林挡住了。两人只得起身下山。还山大爷把礼包塞还给林得富,硬气说,不是我这当幺爸的绝情,是你娃做事太绝了,我不得要你的东西,消受不起。

林得富很是尴尬,气哼哼地说,那些树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有我的份,我说了要挖,就得挖走,你休想挡住我!

还山大爷甩出一句狠话,娃娃,你记住,抬头三尺见神明,谨防山神老爷哪天收拾你!

走出门,朱小林终于忍不住,骂道,老鬼硬是一个疯子!

两人走下天梯,林得富问朱小林,这死老汉硬得很,我们未必要跟他打架?

朱小林心里也很是焦急。昨晚陪马副乡长打牌,熬了一个通宵。早上,花木公司打来电话,说省市检查团要提前验收景观大道,得在一周内把白果树全部运到外县,赶紧栽起来。那个经理说,这笔生意因为时间紧,公家不计较成本,利润是非常可观的。况且,只要这单买卖顺利,外县还将立项绿化城区街道、公园和新建的小区,需要大量花木,可以赚到更多的钱。朱小林得了这条信息,又兴奋又紧张,不敢耽搁时间,顾不得洗脸,就开车上了林泉山。还山大爷果然不买账,这不是要朱小林的命么?绝不能让到嘴的天鹅肉飞走了,就算还山大爷硬得像花岗石,他朱小林也有勇气抡起铁锤砸个粉碎。决心已定,他催促林得富,你赶紧去看看推土机推得咋样了,我立马下山跟马乡长到县上去跑指标,至于后头咋弄,你也莫操心,照我那个“应急预案”去做,保管能成事。

望着林得富和朱小林的身影消失在天梯的密林里,还山大爷转身去拿镐头,慢腾腾往坡上走去。他的心里也很焦急。跟这两个家伙斗了二三十年,晓得他们都是咬铜吃铁的硬角色,没有啥缺德事做不出来。

登上山坡,还山大爷突然听到天梯对面的山梁传来机器的轰鸣。他把手搭在眉头,躬身望过去,看到山梁上冒出一辆推土机,紧接着又冒出挖挖机的车头。哼,两个家伙来得好快,这边找我交涉,那边已经安排机器上山了。还山大爷丢下镐头,操上棍子,朝老屋基跑去。侯二秃指挥司机开路,准备斜着穿过李毛娃的柴林和坡地,把车开到老屋基去。那年,林得富当上村长,用集体的名义做出以林换路的决定,卖了山林,从侯二秃院子下修了一条便道到山梁上。他和朱小林合伙,一边开路,一边伐木,路通到哪里,那一片山林就遭他们砍光。有一回,朱小林押运木材,车子装得太多了,行到龙嘴岩,因为路面不平,车轮一偏,车子滚下半山腰。也是朱小林福大命大,摔断三根肋骨,脸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伤口,但毕竟保住了性命。经这一吓,两人停了工,留下一条断头路,林泉山的树木却因此暂时逃过斧锯的追杀。

李毛娃叼着烟,蹲在挖挖机前面,这里是断头路的终点,也是他家柴林的边界。尖嘴婆黑着脸,挡在推土机前面。侯二秃绕过机器,凑到李毛娃身边,拍了拍斜挎着的皮包说,钱在这里,等林得富哥来了,他一分不少数给你。李毛娃瞅一眼皮包,吐出一口浓痰说,有钱好说话,没钱你们就打转身。林得富跨过溪流,抄近路赶过来。他从侯二秃手里接过皮包,掏出一把红票子,数了数,交到李毛娃剩下的左手上,说,这是三千块定金,你给我打一张收条。李毛娃乜斜着眼问林得富,剩下的钱咋付?林得富回答,把树运到公路边,一次付清。李毛娃不吭声了,接过钱,拿断臂压着,蘸着口水一张张数清楚,然后说,那就一言为定,我给你打条子。尖嘴婆嘟嘟囔囔,地里才撒了麦子和油菜,就这么碾了,好可惜哦。李毛娃一把攥住老妈的手,猛力一拽,拖开尖嘴婆。司机拉动操纵杆,两个钢铁巨兽大声嚎叫,喷出一股呛人的浓烟,开进了柴林。挖挖机在前面挖倒挡路的树,推土机在后面推土,钢铁利爪连拱带刨,开出一条毛路。

坎下鸡鸣狗吠,袅袅飘摇的炊烟里裹着饭菜的香气,该是吃午饭的时辰了。尖嘴婆离开自家柴林,要到坎上给还山大爷报信。李毛娃恶狠狠地骂,老不死的,成天往老疯子那里跑,把李家人的脸面都丢完了。

草丛里有一条毛路,是人们砍柴踩出的小道。林泉溪从山上飞奔而下,水声喧哗,气势雄壮。尖嘴婆踩着石头,跳过林泉溪,走到老屋基。还山大爷刚好跑拢老屋基,他横握枣木棍,挡在路口,像一个老兵守卫着往昔的家园。一阵午时风吹过,白果树沙沙作响,金黄的树叶纷纷飘落,撒在老汉的头帕和肩上。独眼狗偎在还山大爷脚下,一副衰弱无助的样子。尖嘴婆扬着手喊,姐哥,你咋斗得过他们哦,那么大的机器,没人挡得住啊!

还山大爷立眉竖眼说,就是豁出这条老命,我也不准狗日的些挖树——这是我家冤魂的坟墓,动不得啊!

尖嘴婆叹息道,林得富都不计较妈老汉的骨头,他是安心要挖树的,你打不过他哦,听我一句劝,免得吃眼前亏。

还山大爷不说话,一动不动站着,任风吹拂他飘飘的长须和衣襟。

两台机器像战场上冲锋的坦克,力大无穷,摧枯拉朽,很快开进到老屋基。还山大爷怒视着横冲直撞的机器,巍然屹立,逼得机器在他面前停下来。林得富上前推开还山大爷,老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独眼狗猛扑上来,张嘴扯住林得富的裤脚。林得富火冒三丈,狠狠踢了独眼狗两脚。狗被踢开了,疼得厉害,蜷在白果树下低吠。还山大爷爬起来,怒骂,狗日的无法无天,敢打老辈子!他横扫一棍,打向林得富小腿。林得富一闪身,让过棍子,要去地上捡石头。尖嘴婆扑上来,用力按住林得富的手,哭喊,打不得了。侯二秃和李毛娃慌了神,跑来抱住还山大爷。还山大爷挣脱两人的围抱,挥起木棍,劈向林得富,棍子呼呼带响,结结实实砸在林得富手臂上。林得富疼得呲牙咧嘴,转身跑开。还山大爷冲上去,朝着推土机车头乱打,敲得钢铁火星四溅。两个司机慌忙跳下车,跟着林得富往山梁跑。侯二秃和李毛娃见还山大爷疯劲正旺,也扑爬跟头跑了。

还山大爷累得佝偻着身子,一通猛咳,憋得面色发紫,差点吊不上气来。

林得富跑过林泉溪,跳着脚骂,老不死的,你等着,早晚我要报仇!

尖嘴婆拍打还山大爷的脊背,帮他理顺气息,哭着说,一家人打来打去,这是搞的啥场合啊,到底是钱害人哦!

7

尖嘴婆扶上还山大爷回家。独眼狗拖着受伤的后腿,垂着尾巴,跟在两个老人身后。尖嘴婆拨旺塘火,在木柜里翻出几个鸡蛋,给还山大爷煮午饭。还山大爷不停呻唤,咳出的痰里带有殷红的血丝。独眼狗蜷在还山大爷脚下,全身颤抖着。尖嘴婆服侍还山大爷吃了半碗鸡蛋面,端药让他喝下,然后用力搂住还山大爷的腰,把他扶上床。

躺在床上,还山大爷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红尘旧事像地下河的波涛在梦境里翻涌。

跟着林开山打猎,林还山坚决反对大哥放五猖黑山,但是,他哪违拗得了脾气倔强的哥。好几个夜晚,背着林开山,还山大爷悄悄提上公鸡,求疯端公帮他到山神庙去“还山”,疯端公念咒挽诀,却总是打不到吉卦。林还山心里满是恐惧,跪在山神脚下不停磕头。疯端公垂头丧气说,世人贪心,只会说靠山吃山,却忘了后头还有一句老话,养山护山,这代人把山啃成光架架,后代儿孙咋个活嘛。这话点醒了林还山,前半生作孽毁山,后半生就该尽力还上亏欠大山的东西。他砸烂火药枪,向山神起誓,我再也不吃野牲肉了,要给林泉山还上青山绿水。

林泉村地多人少,人均占有的土地面积相当大。土地下放到户,林还山分到一大片柴林,足有四五十亩,还分到三十多亩坡地。除了必需的烧柴,林还山舍不得多砍一根树。每年春秋两季,他都要在自家柴林里栽树,几年下来,山林蓊蓊郁郁,成百上千的鸟儿来这里筑巢,从早到晚鸟儿欢鸣,好不热闹。林还山栽树上了瘾,留下十多亩肥地种粮,其余的包产地全栽树,树的品种也是五花八门,有樱桃、柿子、核桃、板栗之类果树,有白果、厚朴、杜仲、木瓜之类药材,他还到野猪城捡拾树种,栽了珙桐、红豆杉、罗汉果、连香等珍稀苗木。种完自家的土地,他开始在集体的荒地上栽树。当年采石办石灰厂,天梯口的树被剃光了,没了植被,表土全被山洪冲走,这里只剩下成片乱石。林还山在石头缝里打树坑,从野猪城背来腐殖土做基肥,从林泉溪背水来浇灌一棵棵小树苗。不管是烈日当空,还是细雨霏霏,他都坚持劳作,不休歇一天。尖嘴婆看姐哥累死累活,偶尔也来帮忙。尖嘴婆家的那窝羌狗下了崽子,她想到姐哥独自在山上闷得慌,于是,挑选了一只黑狗送给姐哥作伴。有一天,坐下歇气的时候,尖嘴婆给姐哥续上茶水,问道,是不是喜喜不在了,你怕老来没钱过生活,到时好卖树变钱来养老?林还山用力嚼着冷硬的火烧馍,说话含含糊糊,这山要是变绿了,多爱人啊!再后来,坎上每搬走一户人家,他又跑到那家的荒地去种树,就这样,他把坎上所有荒山都给绿化了。林泉山返老还童,荒秃的山坡一天天变绿,断流好多年的瀑布又垂下银白的水帘,虽没先前雄壮,但给林泉山增添了不少生机。仰望银瀑,尖嘴婆感叹,那分明是老姐哥的汗水在哗哗流淌啊!

有一年,从区委副书记调任县林业局副局长的朱茂林,带了四五个人爬上林泉山。朱茂林来找林还山带路,他介绍说,这几人是省林业厅派来的专家,他们要进野猪城考察动植物物种。尖嘴婆在一旁说,朱书记,那些年林泉山的树遭你们整光了,而今,林还山又全给栽上树了。专家们握着林还山满是老茧的手掌,望着满山幼苗,连声说,造这么大一片林,不容易啊,老林称得上是当代愚公!那几天,林还山带上专家们钻进野猪城,辨认树木种属和动物粪便,采集花草标本,忙得不亦乐乎。最让专家惊喜的是,在一大片箭竹林里,发现了大熊猫的脚印和粪便。朱茂林也惊得张大嘴巴说,那几年打害兽,我们都没看到熊猫,这些家伙隐藏得好深。林还山说,可惜哦,云豹绝种了。朱茂林低下头,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前段时间,我到省林业学院学习,听教授讲课,明白了一个道理,森林再也经不起人类毁灭性的折腾了。这几天,专家讲了好多事例,都是毁林的惨痛教训,我听得心惊肉跳。唉,说实话,我的悔悟来得太晚了。那些年,以粮为纲,遍山砍光,教训深刻哦,特别是疯端公那件事,我简直就是罪人!林还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年凶暴暴的朱茂林,而今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呵呵,莫非朱茂林真是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善人?

晚上,大家在林中露营。围着篝火,朱茂林跟林还山谈起护林的事。他说,老林,自小你就在野猪城跑,熟悉这片大森林,我回头向局里和区上建议,请你来当护林员,每月给你补助几十元钱,咋样?林还山想了想,答应了。他声言,我不是为了钱,想起从前毁林杀生,我也欠下好多命债,如果能把林子护好,也算是给山神爷做补偿。专家们哈哈大笑,老林这话说得好,要是人人都对大自然存一份敬畏感,生态环境就不会出现危机了。专家们回到省上,派来记者采访林还山,把他的事迹登上省报,标题是《深山愚公》。朱茂林喜孜孜地给林还山送来报纸,夸他为全县争了光,很庄重地把聘书放到他手里。就这样,林还山当上了护林员。

那几年,到处乱砍滥伐,对野生动物的保护仅仅停留在纸面的法律上。林得富买卖黑料,顺顺当当运过龙嘴岩检查站。朱小林除了偷放黑料,还倒卖木材准运证,跟出县的大检查站联手放行黑料。两人听说城里的大餐馆高价购买野牲肉,于是,又都扛上猎枪进野猪城偷猎。林还山得知二人进山,专门堵在天梯口,硬生生挡住两人,没收了他们打的老熊和黄麂子,跑到县城交到朱茂林的办公桌上。朱茂林一气之下,将儿子臭骂一顿,把他调到偏远的林场去当工人。朱小林自小给惯坏了,吃不下苦,受不得气,也不跟父亲和单位打招呼,自作主张下海做生意去了。说来,朱小林脑瓜好用,也找了不少钱,但是,他双手发痒,挣得的松活钱又轻松输了出去,总的境况是狗舔浆糊够敷嘴。看到局长的儿子和林泉山的第一能人都被林还山收拾住,其他人更不敢去挨林还山的打狗棍,野猪城清静了许多。

秋天食物丰富,野兽吃得膘肥体壮,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这个季节,林还山不敢懈怠,有时和森林公安一起巡山,有时独自带着黑狗查山。这一天下午,在离绝命岩不远的山坳里,一声枪响,震破了森林的沉寂。黑狗发现前面的箭竹林有人影晃动,不等林还山发号令,像张了翅膀一样朝人影飞奔过去。偷猎的人慌忙逃窜,踩得竹子啪啪响。林还山赶紧追赶,从那几人的背影看,不像本地人,估计是外县人越界偷猎。黑狗追上掉在后面的一个家伙,嗤啦一声,撕开了那人的裤脚。那人大叫“哎哟”,被狗撕开皮肉。旁边的人朝着黑狗开枪,救下同伴。黑狗呜呜哼叫,倒在地上抽搐。林还山赶上去一看,黑狗的左眼血肉模糊,伤得不轻。他抱起狗,眼睁睁看着外县人跑掉。往回走时,他听到箭竹林里传来猴子的叫声,凑近一看,一只母猴倒在血泊里,那猴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蹲下身,看清母猴屁股上的伤口正在流血。黑狗拿鼻子在母猴身上嗅了嗅,没张声。狗儿心善呢,自己受伤了,还同情受伤的猴子。林还山决定救活猴子,他解下绑腿,挽了绳套,像背婴儿那样把母猴背上,把黑狗抱在怀里。正要动步,却又看到侧边的竹林里跟来一只小猴,无助地望着林还山。再远一点,十几只猴子缩头缩脑,也朝这边张望。哦,猴群都在为林还山背上的母猴担心呢。林还山向猴群挥挥手,意思是,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它的。小猴离不开母猴,林还山走一步,小猴跟一步,一直跟到小木屋。

林还山的家成了动物诊所。他要给黑狗治眼伤,同时还给母猴治臀伤。小猴代替黑狗成了他的跟脚棒,跟着他上山采草药,下山买东西,没事时还往他怀里钻。尖嘴婆笑了,这小猴好乖哦,比养家了的猫狗还可爱。林还山说,等到母猴伤好了,我把猴儿放回山。黑狗的眼瞎了,变成独眼狗。母猴的伤一天天好转,半个月后,能下地行走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林还山带着猴子母子回山,把它们送到箭竹林。两只猴子往密林里走去,它们一步一回头,眼里竟满含泪水。动物通人性,毛猴也多情。林还山心里不好受,不由自主滚出两行热泪。此刻,再回想当年射杀野兽的疯狂举动,他的心里生出无限悔愧和自责!

有一个官员爱好狩猎运动,带着猎友,开车到了乡里。乡上领导不敢怠慢,先邀请官员一行到有深山风味的豪华雅间吃好喝足,然后安排乡林业员小马——现在的马副乡长——带路作陪,神气十足开进林泉山。临行,乡领导叮嘱小马,你千万要给林还山说明白,这一行人都是财神爷,照顾好了,乡里就不缺项目和资金了,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他们。哪晓得,林还山完全不理会乡里对项目和资金的渴望,死活不放一行人进山。那个官员很扫兴,拂袖而去。这一拂,拂掉了林还山头上那顶“护林员”的小帽。

丢了公差,林还山一心一意栽培苗木。活路太多,像无形的绳索把他紧紧缠在山上,连上街的时间都给挤没了。渐渐地,他也懒得下山了,一年四季,一天三时,他都在林海里盘桓。有时候,尖嘴婆给姐哥送块腊肉,端碗豆腐,不免好奇地问,你这日子过得好枯焦,咋个忍得了?林还山嘿嘿一笑,山上热闹得很呢,雀雀唱歌,毛老鼠打架,野鸡满山跑,它们都不怕我了,这么多动物陪伴,我一点都不孤单。尖嘴婆听他神说,笑骂道,你学疯端公的样,也成疯子了。林还山说起疯就来耍疯,现编山歌,摇头晃脑唱起来:粗茶淡饭饱肚腹,鸟语花香安心魂,抛却名利无愁烦,自在逍遥赛天神。

林还山无牵无挂没愁烦,尖嘴婆却不得不为儿女操心发愁。多年前的春天,尖嘴婆跑到坎上,愁眉苦脸说,我家女婿带信来,毛妹病得重,住进医院了。还山大爷急问,啥病?尖嘴婆答,说是肺病,肺里装满了灰尘,不晓得活不活得成。还山大爷瞪大眼珠说,这么恼火?你快去经佑她啊,我给你扯点草药,让她兑上蜂糖熬水喝,看看能不能见效。尖嘴婆下山去,一个月后,把李毛妹带回山。还山大爷提了一袋罗汉果,去坎下看李毛妹。毛妹脸色卡白,人瘦得像失了水气的干藤。尖嘴婆边哭边说,当年,把毛妹嫁到平坝,家又在城边,以为她从糠箩篼跳进米箩篼,该享福了,哪能想到,那地方却是一个大火坑。我这次去看女子,她家周围开了好多工厂,有火电厂、水泥厂和石灰厂,到处是大烟囱,黑咕隆咚的烟子把天都盖严实了,树木花草萎耷耷的,人咋活得成嘛。一年住上几回医院,病情根本不见好转,我干脆把她接回来,就算治不好病,也能图个母女团圆啊。还山大爷说,罗汉果清肺,吃段时间看看,也许能治好毛妹的病,另外,你多带她到林里走一走,山里空气好,能把她肺里的脏空气换掉啊。李毛妹在家静养,两个月后,脸上有了血色,三个月后,走路有精神了,不到半年,她的身体康复了。一家人喜笑颜开,女婿开着小车来接毛妹下山,毛妹死活不肯,竟想一直在娘家住。这件事在李毛妹的病友中传开,好几人求毛妹,要到林泉山来休养。毛妹同病相怜,向母亲征求意见。一旁的李毛娃搭腔了,来家住可以,必须交钱。一下来了五六个病友,家里住不下。毛妹出主意,还山姨夫独自生活,何不叫何老师去搭铺,何老师是诗人,坎上风景那么好,说不定他还能写出好多诗呢。

何老师三十多岁,瘦瘦高高的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满身斯文气。尖嘴婆带他登上天梯。正是盛夏时节,草木葳蕤,碧如汪洋。何老师打开双臂,张大嘴巴,感觉绿汪汪清甜甜的气流直往肺里灌注。来了城里的贵客,还山大爷有点担心,山里穷苦,怕你住不惯哦。何老师说,城里雾霾成灾,就连蓝天白云也难见到,我都快给憋死了,山里真是天然氧吧,呼吸多畅快啊。还山大爷听不懂何老师嘴里的新词,搓着手说,只要你喜欢,就住下吧。山大林密,夏无酷暑,早晚更是清凉宜人。何老师成天在树林里转悠,读诗,吹笛子,悠哉乐哉,快活得像个天真的孩童。他向病友吹嘘,自己发明了一套洗肺功,练了几天,感觉效果好得很。病友都笑,你那不是啥神功,关键是山里的空气清新。何老师突发奇想,山里空气太好了,多金贵啊,我们几个干脆合伙开一家公司,生产空气罐头,保准在城里销路好得很。众人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都说这是好主意。大家天马行空一起神吹,设计出生产优质空气的整套工艺流程,还给想象中的公司取了个主题鲜明的名字——爽肺。李毛妹笑着拍巴掌,连说要得。李毛娃在院里修理夹板子,听到这番笑谈,他不由得暗想,山里的空气一文不值,未必真有人情愿出钱来买?

看城里人忘情于山水之间,还山大爷心里有了疑问。山里人把家乡看成穷山恶水,男男女女都往山外跑,巴不得在城里落地生根。但是,城里人却贪恋山里的一草一木,吃到野菜,夸说绿色无污染,喝到清泉,夸说比纯净水甘甜,住在破屋里,夸说回归自然,看他们那喜爱劲,真是恨不得把山里的风景全搬到城里去。虽然还山大爷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个啥道理,但是,他心里却有了满足感,给林泉山还上了青山绿水,山神老爷该不会责罚自己了吧?

病友们进山时病容满面,出山时容光焕发,他们给亲友现身说法,引得好多人都到林泉山来洗肺。何老师每年带着朋友进山,住下就不想走了。最神奇的是,他弟弟在水泥厂上班得了矽肺病,来山里住上几回,居然把肺里的灰尘洗干净了。来的客人多,李毛娃赚下的钱也多了,他谋划着要攒下一笔钱,办一家像模像样的农家乐。

山林成了还山大爷的至宝,但也招来山里人的羡慕嫉妒恨。有人暗暗给他算账,那一大片林子要值好几百万块钱,老疯子发横财了。有人在林边转悠,想着偷砍几根树,偷猎野鸡和猬子,偷捕值钱的画眉和鹩哥。有人跑到村上抱怨,说还山大爷占了集体的土地,必须把山林分给每个村民。每每看到绿汪汪的山林,人们的眼珠变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闪闪烁烁,像一群饿狼瞅准了肥噜噜的野兔。还山大爷明白人们膨胀的贪心,虽说他提根棍子把林子看得紧紧的,却也时常做恶梦,梦见人们发疯般来抢夺他的林盘。

这天中午,跟林得富打了架,还山大爷急火攻心病倒了,躺在床上,脑子里旋绕着一个个恶梦。梦境深如溶洞暗河,汹涌着骇人的激流。迷迷糊糊中,还山大爷看见林得富、朱小林和侯二秃变身恶狼,正从茂密的草丛里爬出来,露出锋利的獠牙,伸出满是兽毛的手,向他一步步逼近!他惊悚了,转身奔逃,跑过树林,跳过山涧,直跑得大汗淋漓,热血沸腾。突然,林得富他们追上来了,猛击双掌,把他推下悬崖。还山大爷凌空坠落,那姿式极像疯端公从绝命岩飞身跃下,他不禁失声大喊,杀人啦!就在快要坠落谷底的瞬间,一只手抓住了他,救了他的命。

还山大爷微微张开眼,却见尖嘴婆正抓紧他的手,把热腾腾的毛帕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屋顶黑黝黝的,显然是天黑了。床头,油灯的火苗渲染出红黄的光晕,将尖嘴婆瘦小的身影斜映在板墙上。

还山大爷嗫嚅道,你咋没下山?

尖嘴婆小声说,你睡了整整一下午,额头烫得跟火炭一样,咋叫人放心。你做了啥恶梦?大喊大叫,怪吓人的。

还山大爷猛咳一阵。尖嘴婆为他抚胸抹背,愤愤地说,林得富太过分,认钱不认人,敢打亲幺爸。

还山大爷说话有气无力,林子是我的命,他们要抢树,除非整死我。

尖嘴婆忙朝地上吐口水,啥子死呀活的,不准乱说话。

她转身到火塘上忙了一会儿,端来饭菜和汤药,服侍还山大爷吃喝。

还山大爷语气幽幽地说,香兰啊,你姐香芝对我真好,可惜她和喜喜走得早,丢下我一个人在世间遭磨难。你也不幸哦,李吹吹死了,李毛娃残了,你累死累活才撑起一个家。我这后半生,幸得有你帮扶,不然,活得就没味道了。唉,只是苦了你,要听别人多少闲话啊。

尖嘴婆拧一把热毛帕,给还山大爷擦脸。她说,我敬你人好心善,你是我的姐哥,我照顾你,该!再说,你也帮扶了我啊。人这一生啊,自己情愿惦念一个人,有一个人来挂念自己,都是福啊。我不怕外人说三道四,毛娃骂来骂去我也不理会。我倒觉得毛妹懂理,她劝我,两个人过活总比一人过要好得多,要我干脆跟你合家。唉,你我七老八十,合不合家都没啥,只要互相有个照应,我也知足了。

还山大爷点点头,他感觉眼窝里热热的,再看尖嘴婆的眼,也是泪光盈盈。他轻轻牵过尖嘴婆的手握在掌心,心里软绵绵暖烘烘的。

窗外,寒凝大地,雪落无声。

8

这年秋冬的第一场雪,比上一年来得早了一些。

下半夜,尖嘴婆斜靠在火塘边睡觉。门外,独眼狗嘶声哑气不停地叫,扰得尖嘴婆睡不踏实。快咬人,慢咬神,不快不慢咬死人,独眼狗的叫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尖嘴婆搞不清它到底在咬啥东西。清早,她拉开门,一股强劲的雪风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一个寒颤。雪花夹着雨沫漫天飞舞。老君山变成了白头翁,山林一片肃杀气。独眼狗狂叫起来,肯定是有人来了。尖嘴婆听得院子下李毛娃骂狗,随着骂声投来石块,正好砸在尖嘴婆的脚背上。天光刚刚放亮,这么早,毛娃上山来干啥?尖嘴婆跑到院子边踮起脚尖朝路下一看,骇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一群人顺着天梯爬上山来,男男女女至少上百人。尖嘴婆认得,除了本村人,还有好些邻村的壮劳力。李毛娃走在前头,左手扛着斧头,像举着一面旗帜。后面的队伍里,有人扛镐头,有人扛铁铲,还有人扛着油锯。大伙儿默不作声,好像偷袭敌营的小分队悄无声息摸到阵前,马上就要发起冲锋。侯二秃走在队伍中间,头顶的秃斑泛着贼亮的冷光。

尖嘴婆跳下坎,张开双手,拦在李毛娃前头,怒气冲冲地问,你这是要搞啥名堂?

李毛娃吼道,疯婆子,滚开!他用断臂撞开老妈,昂头前进。

人群里发出喊声,分树啰!人人面红耳赤,闹闹嚷嚷,继续向山林走,杂沓的脚步声震得天梯小道颤颤悠悠晃动起来。

吵闹声传进小木屋。还山大爷从昏睡中醒来,他伏在床沿,咳得喘不过气。待咳喘稍微平缓,他抖抖索索穿上衣服,拄着棍子走出门。

尖嘴婆拍掌顿脚哭喊,不得了,棒老二要活抢人啦!

热血涌上还山大爷的头顶,他心上起火,脚下生风,几步抢到人群中,怒吼,这些树都是我栽的,你们凭啥来分?

侯二秃走上前来,展开一张纸,一本正经地说,还山表叔,我代表村委会给你发个通知,经全体村民代表讨论通过,决定收回集体的土地,地上的林权归集体所有,今天,我们当着全村社员,要把树木分到各家各户,当然,该你的那份也归你所有。

尖嘴婆骂,你们结伙欺负老年人,总要遭天打雷劈。

村民七嘴八舌回话,没人请你在集体的土地上栽树,本该是村里的山林,让你们霸占了这么多年,早该还我们了。

还山大爷气得长须乱颤,说不出话来。趁侯二秃一愣神,尖嘴婆夺过那张纸,两把撕成碎片。侯二秃本想夺回通知,却伸手打在尖嘴婆的肩头上。还山大爷见村长打人,抡起棍子,劈头盖脸打下去,打在侯二秃的头上,秃斑立刻肿成鸡蛋大的包块。侯二秃不敢恋战,转身往山下跑,他边跑边摸上衣的内袋,全体村民摁了手印的决议稳稳装在袋里。他稍稍安下心,有了这块挡箭牌,就算今后乡上查问,他这村长也可确保平安无事了。

昨天下午,林得富招呼两个司机在侯二秃家住下,他和侯二秃照着朱小林事先谋划好的“应急预案”,分头开始行动。

林得富约出李毛娃,递给他一条好牌子香烟,说,老弟,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你我跟老疯子算是恩断义绝了。我们没有退路,必须拿下这片山林,一起发大财。李毛娃斜眼看林得富,你想咋整?林得富说,发动社员把山林分了。李毛娃问,咋分?林得富说,老疯子当年在石灰窑那块地栽树,还有迁移户地上的树,都该是集体的,我们把树分成三股,集体占一股,社员个人占一股,我和朱小林买树变成钱,理当占一股,你我是亲戚,我在自己的股份里给你分一砣钱,咋样?李毛娃低头抽烟,心里盘算,这笔买卖不出本钱就可以稳赚,真像天上下钞票呢。他点点头问,要我做啥?林得富笑了,你帮侯村长做通村民代表的工作,明天上山,你要打头阵。李毛娃猛地扔掉烟头,起身说,只要钱是现过现,我跟你们干!林得富拍拍李毛娃的左臂,说,我本来就愧对你,咋敢再亏待你嘛,亲兄弟明算账,钱的事情,你只管放心。

侯二秃召集村民代表开会,不大一会儿,五六个代表在村委会集中了。众人听了侯二秃一番讲说,似乎还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李毛娃“噌”一声站起来,拍着桌子说,这么多年,林还山把大伙的地占去栽树,他倒是发了财,可我们啥好处都没得到,侯村长提出分树,这是给大家送票子啊。有人发问,树是还山大爷栽的,他要是一告状,法院不得判我们抢劫罪啊?侯二秃扬扬手打断那人的话头,你这是多虑了:第一,还山大爷柴山以外的山林没办产权证,村上收回林权是理所应当的事;第二,法不制众,只要家家户户按下手印,我们就可以说是顺应民意,哪里说得上犯法嘛。会议室里一阵交头接耳,一个个点头应声,合议一番,写了张决议,然后挨家挨户找人摁红印。村里人早就盼着得笔混来财,听代表一说分树,都笑了。这笔账很好算啊,挖一棵白果树,均价按六千元算,自己平白无故得到两千元,这是金元宝砸脑袋的大好事啊。大家不敢怠慢,磨砍刀,磨斧头,还四处找亲托友来帮自家挖树。第二天早上,全村人顾不上吃早饭,顶着雨雪往山上跑,生怕落在后头铲不到锅巴饭吃。

李毛娃在林里找大树,由于缺一只手,他拿不稳镐头刨不出树,就拿斧子在树身上砍记号。哪曾料到,别人不认他的记号,闷声不响刨挖起来。李毛娃耍横,推推搡搡,却被人家推倒在地,全身裹满稀泥,像滚过泥澡的猪。每棵白果树下,村民互不相让,推来搡去,扭作一团,喊声骂声哭声响彻云霄,整个山林成了格斗场。

眼看众人哄抢树木,还山大爷气得七窍生烟。他冲进人群,挥舞棍子,驱赶村民。李毛娃没有抢到一棵树,头顶冒出熊熊怒火。恰在此刻,还山大爷冲来打他,他头一偏躲过棍子,举起斧头劈向还山大爷。生死关头,独眼狗舍命救主,斜刺里冲上来,拼出全身力气扑向李毛娃。李毛娃被独眼狗撞倒,手中的斧子却顺势砍进了狗的脑壳。独眼狗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一团血沫,剩下的那只眼睛缓缓闭上。眼见得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狗死了,还山大爷仿佛是自己挨了致命一击,踉跄几步,快要倒地。尖嘴婆跑来扶住还山大爷,哭喊,我们不要树了,要命!她拼出全身力气,要把还山大爷拖出林子。还山大爷似乎耗尽了精力,神情麻木,憨憨傻傻挪动脚步,枣木棍滑出手掌,掉落在稀泥里。

受惊的野兽四下乱窜,鸟儿扑啦啦飞出山林。老鸹扑扇翅膀,哇哇惊叫,一只只老鸹汇成巨大的黑云在空中飘荡,给山林投下死亡的阴影。

走出林子,还山大爷晕厥了,扑倒在泥泞的地面。尖嘴婆慌了神,她用力掐还山大爷的人中穴,按揉太阳穴,舞弄了一阵子,还山大爷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时,机器的轰鸣响彻山谷,从老屋基传来林得富的粗喉咙大嗓门:注意啊,树倒了。不知哪来的神力,还山大爷双手撑地,竟然挺身站立起来。他朝下方的老屋基望去,四棵白果树正一一倒下。砰砰砰砰,树倒下的声响沉闷而爆烈,在天地间激荡起一波波怒潮般的回声。还山大爷分明听见,那是香芝、喜喜和哥嫂的幽灵炸裂的声音,他们的魂魄消散,永世不得超生了。砰砰砰砰,他又听得自己头顶的血管也发出爆响,血液泼向大地。刹那间,世界一片猩红,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束强烈的红光穿云破雾,投射到他的脚下。这团红光激烈旋转,转成一片五彩云霓,疯端公骑着云豹现身在云彩里。还山大爷感觉自己的心魂一下子挣脱了红尘羁绊,轻如云烟。疯端公笑吟吟地牵过还山大爷的手,拉他骑上云豹,他们化作一束红光,飞往不可知的遥天。

还山大爷死了。

林泉山也死了。

林得富和李毛娃争着给还山大爷办理后事。尖嘴婆晓得两个孽娃的用心,他们都想用亲戚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分掉还山大爷的遗产。当然,他们想要的,不是还山大爷破烂的小木屋,而是老人名下还没砍完的大片山林。尖嘴婆为还山大爷在屋后的山坡上选了一块墓地。下葬时,尖嘴婆逼着李毛娃做了一副火匣子,把独眼狗葬在还山大爷的坟旁,给老人的魂魄作伴。村里没几个人愿来为还山大爷送葬,朱小林却来了,送了一个大花圈。连着三天下午,尖嘴婆独自到还山大爷坟上去送火。看到朱小林送的那个鲜艳的花圈,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是耗子哭猫?她不由得摇头苦笑,还山啊还山,你最终把命都还进大山里了。正待下山,尖嘴婆抬头望见老君山飘来两个黑点,鹞子又下山了。哎呀,这两只贪嘴的鹞子,趁着前两天无人照管,又叼走了两只小鸡。剩下的六只小鸡可不能再让鹞子吃掉,尖嘴婆迈开脚步向小院跑去,大声吆喝着驱赶鹞子:

哦呵——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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